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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日頭落向了西山。

    原野間響起了一陣陣羊叫,此起彼落。

    轉眼間看見羊了,一大羣,後頭還有個人趕着,一邊趕,一邊吆喝!那吆喝聲,怎麼是童音?近了,看出來了,那個趕羊的人,本來就是個孩子。

    趕羊的孩子只有十一、二歲,長得眉清目秀,只是有些黑;牧羊的孩兒整天風吹日曬,還能不黑?黑得結實,黑得好看,有什麼要緊。

    牧羊的孩子穿一身粗布衣褲,衣褲很舊,洗得都泛了白了,但是很乾淨,也沒有補釘。

    這時候,該是放羊的孩子趕着羊羣回家的時候。只是,放眼看,原野上只有草,只有山丘,沒有房舍,放羊孩子跟羊羣的家在那裏?不,有房舍,翻過那座小山丘就看見了,就座落在原野裏,幾間瓦房,周圍還有幾棵樹,那就是放羊孩子跟羊羣的家。

    可是隻有這麼幾間瓦房,只有這麼一家,放眼望去,再也看不見別的人家;這一家,顯得有點孤零零的。

    孩子趕着羊羣翻過了山丘,很快的到了家門前,牧羊的孩子望着家門大叫:“爹、娘!我回來了!”

    用不着他叫,陣陣的羊叫聲老遠就傳過來了。

    放羊孩子把羊羣趕進了屋旁的羊圈,連蹦帶跳奔向中間那間屋,又叫:“爹、娘!我回來了!”

    他跨進了那間屋,突然,他停住了,臉上的笑意沒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驚容!無他,他看見了屋裏的情景。

    屋裏、地上,一片零亂,一片血泊,血泊裏倒着兩個人,一男一女,都是中年人,穿的都是粗布衣褲,都很舊,可是也都很乾淨。

    這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倒在血泊裏一動不動,顯然已經氣絕多時了。

    放羊孩子定過了神,驚叫聲中奔了過去,過去跪倒在地上就叫。就搖:“爹!娘……”

    當然,那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沒人答應,可是,那個中年婦人右手裏掉下了一樣東西,閃閃發亮。

    那不是別的東西,那是個金絲扣絆。

    中年男女穿的是粗布衣褲,那顯然不是他倆衣裳上的扣絆。

    可是,放羊孩子只是看了一眼,並未在意。

    也難怪,他才多大!他如今在意的只是恐懼!早上出去放羊,午間他爹還給他送過吃喝,傍晚回來,爹孃都死了,家也沒了,他能不恐懼?這麼大的孩子,恐懼只有哭!他哭了,不知道哭了多久;他累了,撲倒在地上繼續哭!又不知道哭了多久,他睡着了。

    什麼時候睡着的,他不知道。

    放羊的孩子醒了,沒人叫他,他醒是因為眼前的光亮。

    睜開眼,就看見了光亮;很亮,光亮從外頭照進來,那是日頭,日頭那麼亮,當然是白天。

    睜開眼才看出來,他已經不是在家裏了,他是在一個山洞裏,眼前還坐了個人,是個老人,鬍子、眉毛都白了,沒頭髮,光頭。

    他知道,那是個和尚;老和尚,很老的老和尚。

    他忙坐了起來:“這是……”

    老和尚説了話:“這兒不是你的家了,是不是?”

    放羊孩子忙搖頭:“不是,這兒不是我家。”

    老和尚道:“這兒是我的家,在一座大山上,離你的家很遠很遠。”

    “我要回家……”

    “孩子,你已經沒有家了,不能回去了,所以我才把你帶到這兒來,你還記得麼?”

    放羊的孩子當然記得,那一幕情景,他一輩子也忘不了:“我爹跟我娘……”

    “我已經把他們埋了,就埋在你家屋後。”

    埋了,他懂,那就是埋在土裏了,也就是説永遠看不見了。

    他又恐懼了,可是他沒有哭。

    只聽老和尚又道:“孩子,你姓什麼,叫什麼?”

    放羊的孩子像沒聽見。

    老和尚又問:“孩兒,你姓什麼,叫什麼?”

    這回聽見了,放羊的孩子道:“我叫拾兒。”

    老和尚微怔:“拾兒?”

    “對!”

    “姓什麼?”

    “不知道!”

    “不知道?你爹姓什麼?”

    “不知道。”

    “你這麼大了,怎麼會……你爹沒告訴過你?”

    “沒有。”

    “你爹怎麼會……”

    “那不是我爹。”

    “怎麼説?那不是你的爹孃……”

    “他們收留我、養我,當我是兒子,我也叫他們爹孃。”

    “他們從沒跟你説過姓什麼,叫什麼?”

    “沒有。”

    “你是從那兒來的?”

    “不知道。”

    “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有一天我在荒野裏走,又飢又渴,聽見羊叫走過去,看見羊就支持不住倒下了,他們就收留了我,後來我就叫他們爹孃。”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他們收留你多久了。”。

    “不知道,我只知道下過好幾迴雪了。”

    “知道你爹孃是怎麼死的麼?”

    “讓人害死的。”

    “你應該不知道是誰,你沒看見。”

    “沒有,我放羊回去,我爹孃就死了。”

    “幸虧你放羊去了,不然如今也沒有你了,這是我在你娘手旁拾到的,將來對你有用處,你收好了它。”

    老和尚遞過那個金絲扣絆。

    放羊孩子接了過去:“將來有什麼用處?”

    老和尚看了他一眼:“將來我再告訴你吧!”

    放羊孩子直看那個金絲扣絆,沒説話。

    “我是夜裏從你家附近路過,聽見狼叫才過去的,總算你我有緣……”

    放羊孩子還是沒説話。

    “拾兒,你家還有別的人麼?”

    “沒有了。”放羊孩子説了話。

    “自從你爹孃收留你以後,你有沒有見過什麼人上你家去過?”

    “沒有。”

    “從來沒有?”

    “唔!”

    “你從那兒來的,一點也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那你是不是還記得別的什麼人?”

    “也不記得。”

    敢情那是一片空白。

    “真的麼?拾兒!”

    “真的。”

    “你要是還記得什麼,就跟我説,那對你會有所幫助。”

    “我真什麼也不記得了。”

    “那就算了。”

    “老爺爺,我還是得回去。”

    他叫老和尚老爺爺。

    老和尚沒説什麼,只問:“你還是得回去?”

    “唔!”

    “為什麼?”

    “我的羊還在那兒。”

    “你捨不得那些羊?”

    “每天都是我放羊。”

    “你會放羊?”

    “會!”

    “我把你的羊都帶來了。”

    放羊孩子驚喜,在這一剎那間,他忘記了那一幕情景:“真的?”

    “當然是真的。”

    “在那兒?”

    “就在外頭。”

    放羊孩子一蹦而起,跑了出去。跑出去他看見了,他站在一個山洞前,山洞在一座很高很大的山上,而且前後左右都是山,也是很高很大的山。

    這些,他看見了,但是他不在意,他只急着找他的羊;他也看見了,那一羣羊就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吃草。他高興,高興不只使他暫時忘記了那一幕情景,也使他根本沒去想,老和尚是怎麼把這一羣羊弄到這兒來的?就是沒這羣羊吸引他,他也不會去想,他才多大年紀?只聽背後響起了老和尚的話聲;“孩子,你就在這兒放幾年羊吧!”

    放羊孩子像沒聽見,他只顧着他的羊了。

    又下了好幾迴雪了。

    究竟下了幾回了,誰也沒去數,誰也沒去記。

    本來嘛!誰沒事兒數那?記那?放羊的孩子拾兒,趕着羊到山下來了。

    他已經比剛來的時候長高了不少,可是還是那麼黑黑的,還是那麼樣不胖不瘦。

    長長斜斜的一雙眉,黑白分明而且閃閃發亮的兩眼,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比剛來時俊多了,也比剛來時成熟多了。

    不知道怎麼回事,他一雙眉鋒老微微皺着,嘴也閉得緊緊的,像是有一份淡淡的憂鬱,而且不愛説話。

    不要緊,他一天之中大部分的時候都是跟羊羣在一起,羊羣不會跟他説話。

    羊羣是不會説話,可是有那不是羊,有那會説話的。

    山下是一片大草原,小草綠綠的、厚厚的,綠得讓人看了心裏舒服,厚得讓人踩在上頭軟軟的,就像踩在毛氈上一樣。

    這一天,晌午剛過,拾兒躺在草地上,閉着眼,似乎睡了。

    突然,有一陣急促的,像是擂鼓似的聲音傳了過來!拾兒忙睜開了眼,再聽,沒錯!他沒有聽錯!他忙坐起,循聲望,一眼就看見了,那是一人一騎,飛也似的馳了過來。

    到這兒來這麼久,這是他頭一回看見人,除了老和尚跟他以外的人。

    也難怪,他都在那既高又大的山上,自是見不到別的人。

    他忙站了起來,只是,眉鋒還是微皺着,嘴還是緊閉着。

    很快的,那一人一騎馳近了,看得出來人,馬高大健壯,雪白雪白的;馬上的那個人,則是穿的花花綠綠的。

    轉眼工夫之後,那一人一騎到了眼前,看得更清楚了。馬,是匹高頭健騎,從頭到尾白雪似的,沒一根雜毛;人,則是個姑娘,年紀比拾兒小一點的姑娘,身上穿的花花綠綠,身材長得剛健婀娜,小臉蛋兒有紅有白,也是跟朵花兒似的。

    花兒是花兒,恐怕是朵帶刺的花兒。

    怎麼?你不見小姑娘一臉的任性、刁蠻模樣兒?不信,聽!“喂!你是個放羊的?”

    小姑娘的話聲清脆甜美,只是繃着臉,斜着眼望人。

    “是的!”

    拾兒應了一聲。

    “你在這兒多久了?”

    “半天了。”

    “看見我的雕沒有?”

    “雕?”

    “我的雕追一隻兔子,從這兒飛不見了。”

    “沒看見。”

    “真沒看見?”

    “真的。”

    “你要是看見了不告訴我,我可不饒你!”

    “我真沒看見!”

    小姑娘這回正眼望人,而且還上下打量一陣:“你説你在這兒半天了?”

    “是的。”

    “你是從那兒來的,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我以前都在山上放羊。”

    “山上?”

    “是的。”

    “你住山上?”

    “是的。”

    “那座山?”

    “那座!”拾兒回手一指。

    “究竟那一座?”

    難怪小姑娘這麼問,拾兒指的山,好幾座連在一塊兒。

    “那座!”拾兒還是那麼指。

    “中間最高那一座?”

    “是的。”

    “真是那一座?”小姑娘疑惑的望拾兒。

    “真的。”

    “怪了!”小姑娘像問拾兒,又像自言自語:“我怎麼不知道,那兒住的有人家?”

    拾兒沒吭聲,這叫他怎麼説。

    “你家在那座山住多久了?”

    “好幾年了。”

    拾兒終於會這麼説了,本來嘛!大了,不能老説下了幾回雪了;山上,再住下去,長年積雪,那怎麼辦?再説,老和尚也會教他。

    “好幾年了?”

    “是的。”

    “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似乎她應該知道。

    拾兒仍然沒吭聲。

    “你在山上放羊,放得好好兒的,為什麼到山下來?”

    “想到山下來走走。”

    “想到山下來走走?你知道不知道,這片草原是我家的?”

    “不知道,老爺爺沒告訴我。”

    “老爺爺?你跟你爺爺住?”

    “不是我爺爺,是和尚爺爺,我叫他老爺爺。”

    小姑娘瞪大了眼:“和尚爺爺?”

    “是的。”

    “老和尚?”

    “是的。”

    “你怎麼會跟和尚爺爺住?”

    拾兒告訴了小姑娘,沒有隱瞞,沒有人叫他隱瞞。

    小姑娘兩眼都瞪圓了:“你真是好福氣。”

    “好福氣?”

    “你的和尚爺爺,我們都叫他老神仙,多少人求他收留,他都不答應,也不許人上山打擾他,所以至今沒人敢上那座山一步,而你卻那麼容易就被他收留了……”

    容易?拾兒容易麼?拾兒沒説話。

    “你説你被老神仙收留,已經好幾年了?”

    “是的。”

    “那你的武功一定很好!”

    “武功?”

    “是呀!”

    “我不會武功。”

    “怎麼説,你不會武功?”

    “不會。”

    “我不信!”

    小姑娘一馬鞭抽向拾兒,“叭!”地一聲,拾兒左胳膊結結實實捱了一下,衣裳破了,胳膊上也一道血紅。

    拾兒一怔:“你怎麼……”

    小姑娘也一怔:“你真不會……”

    她忙跳下馬,拉着拾兒的胳膊直揉,還直問:“疼麼?疼麼?”

    拾兒有一種説不出來的感覺,道:“我不怕疼。”

    “老神仙怎麼會沒教你武功?”

    “我不知道。”

    “老神仙都教你什麼?”

    “老神仙教我念書、打坐、幹活兒。”

    “唸書、打坐、幹活兒?”

    “是的。”

    “怪了……”

    “怎麼了?”

    “老神仙怎麼會不教你武功?”

    “老神仙該教我武功麼?”

    “老神仙既然收留了你,該教你武功。”

    “可是老神仙沒有教我武功。”

    “所以我説怪了。”

    拾兒沒有説話,他不知道和尚爺爺為什麼不教他武功,可是他也不認為和尚爺爺沒教他武功,是一件什麼怪事。

    只聽小姑娘又道:“你叫什麼名字?”

    “拾兒!”

    “什麼?”

    “拾兒,我是拾來的。”

    小姑娘聽明白了,“噢!”了一聲,她同情的又看了拾兒兩眼,道:“我叫美娃!”

    就這麼,拾兒認識了美娃。

    又待了一會兒,美娃走了,從那個方向來,往那個方向去,騎着馬消失在了大草原與藍天的相接處。

    第二天,美娃又帶個人來,是個小夥子,騎一匹黑色駿馬。

    小夥子年歲跟拾兒差不多,跟拾兒一樣的俊,可比拾兒白淨多了,叫蒙格,是美娃的哥哥。

    就這麼,拾兒又認識了蒙格。就這麼,三個人玩在了大草原上。每天,蒙格跟美娃從那個方向來,又從那個方向走。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又下了幾回雪;有一天,蒙格跟美娃突然不來了,不是那一天沒來,而是從那一天起沒再來。

    拾兒很盼他們再來,可是他們沒再來;大草原與藍天的相接處,從此沒再見他們騎馬的身影。

    拾兒不知道原因,想去找他們,可是明知道不能,問和尚爺爺,老人家也沒説什麼。

    從此,拾兒在大草原上天天望,從早到晚,從趕着羊來,到趕着羊走。

    除了知道兄妹倆叫蒙格、美娃,其他拾兒一無所知,因為他從來沒有問過,也不知道問;蒙格跟美娃也從來沒有説過。

    大草原還是大草原。

    拾兒還是拾兒!只是,從此不見蒙格跟美娃。

    拾兒還是放他的羊,只是,眉鋒皺得更緊,嘴也閉得更緊了。

    又是一個下過雪的日子。

    雪都溶了,原來的一片白,又變成了一片黃;一陣風起,連天都是黃的。

    黃沙、黃塵,到處都是。

    這個關口,老早就有了,是外地到內地必經的地方。從早到晚就是人、車、駱駝、馬、牛、羊,所以這個關口除了黃沙、黃塵之外,就是牲口身上那股特別的味兒。

    關口裏這家“白記老店”的客棧不大,從早到晚就沒斷過進進出出的人。

    門外進來個漢子,年紀不大,廿上下,頎長的個子相當英挺,從頭到腳包得緊緊的,從頭到腳也一身黃;他已經在門外抖落不少黃沙跟黃塵了。

    進了門,摘下了那頂擋風沙的帽子,露出了他的臉,挺俊,也有一股英氣,只是黑了些,他衝櫃枱裏叫:“掌櫃的,我要間屋。”

    掌櫃的是個既白又胖的中年人,在這種地方還能吃這麼胖,養這麼白,不容易;他看都沒看年輕人,冷冷的三個字:“沒有了。”

    就這麼三個字,年輕人下一句不知道該怎麼説了,畢竟年輕。

    就在這時候,一個話聲起自年輕人背後:“剛進關?”

    年輕人回頭望,眼前站個中年人,剛才沒看見,大半是剛從外頭進來的,他應道:“是的。”

    “有行李麼?”中年人又問。

    “沒有。”

    “只一個人?”

    “是的。”

    “那好辦,上我那兒擠一擠。”

    原來如此!年輕人忙道:“那怎麼好?”

    “都是出門在外,誰沒個急難?走吧!”

    中年人往裏去了。

    年輕人還有點猶豫。

    白胖掌櫃的説了話:“你運氣不錯,我在這兒開店多少年了,沒碰見過這麼樣的善心人。”

    年輕人沒再猶豫,也往裏走了。

    裏頭就是後頭,後頭是個院子,不大,幾間屋,房子都夠舊的,可是住滿了人,連廊上都有人了。中年人正站在院子裏,見他進來,轉身又走,這當然是在等他。

    年輕人忙過去。

    靠裏兩間,中年人進了左邊一間;年輕人到了門口,看見了,屋裏有張土炕,炕上放滿了行李,亂成一片。中年人在邊上挪出了個地兒,也就夠一個人睡覺:“就在這兒將就將就吧!”

    年輕人道:“謝謝。”

    “委屈點兒……”

    “不……”

    “好在就一宿,你明天就動身往裏走,是不是?”

    “是!”

    “所以我説好在就一宿。”

    “是。”

    “這一間,我帶的人住,我跟家眷住隔壁。”

    “還有家眷!”

    “是。”

    “他們去照顧牲口跟車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你歇着吧!”

    中年人走了。

    年輕人坐在了炕上,剛坐下,他又站起來了;中年人又來了,還抱了條毯子:“這個給你。”

    年輕人忙道:“不用……”

    “晚上冷,受不了。”

    中年人擱下毯子就走了。

    這人真是少見的善心人。

    年輕人伸手抓住了毯子,緊緊一抓,看得出,他很感動。

    他又坐上了炕,而且躺下了,他緩緩閉上了眼。

    他是個陌生人,完完全全的陌生人,這麼多行李在這兒,中年人居然一點也不怕,看來,中年人不只是個善心人。

    沒一會兒,有人走過來了,還不只一個。

    中年人在外頭叫住了來人,把年輕人的事跟來人説了,來人答應聲中,中年人回了隔壁屋,來人則走向這一間。

    年輕人睜眼坐起,下了地。

    人進來了,三個,都是中年漢子,一身俐落打扮,其中一個稍為年長的抬了手:“你坐,你坐!”

    “謝謝。”

    年輕人又坐下了。

    “我們東家跟我説了。”

    “打擾諸位。”

    “好説,得,能相逢便是緣,何況此時此地住一間屋?夜裏冷,人多暖和。”

    另兩個笑了!稍年長中年人也笑了:“老弟貴姓?”

    “姓郭。”

    “往內地去?”

    “是的。”

    “那兒?”

    “還不一定。”

    “從那兒來?”

    “漠北。”

    “天!那一路可夠人受的。”

    年輕人沒説話。

    “郭老弟就一個人?”

    “是的。”

    “那還好,要是拖家帶眷更麻煩。”

    想必他那位東家就是。

    年輕人沒説話。

    “郭老弟年輕輕的,怎麼一個人上內地去,家裏還有些什麼人?”

    “家裏已經沒人了,所以才一個人上內地去。”

    “那就難怪了,郭老弟一個人上內地去,投親?”

    “不是。”

    “不是?”

    真是打破砂鍋問到底。

    “想去闖一闖?”

    “對,還年輕,是該去闖一闖,老守着這荒漠,能守出什麼來。”

    就這麼聊着,聊沒幾句就不聊了。沒別的,累了,都躺上了炕。

    出門在外,尤其是從這兒上內地去,住進了客棧,沒事可不炕上躺着!躺着不知不覺間就睡着了,那三個是睡着了,都聽見他們打呼兒了,姓郭的年輕人可沒睡,他睜着眼躺着,兩眼直直的往上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那三個,睡沒一會兒就醒了,不用人叫;沒別的,該吃晚飯了。

    姓郭的年輕人要出去。

    這時候,隔壁的中年人過來了,道:“要出去?”

    姓郭的年輕人道:“是的。”

    “吃晚飯去?”

    “是的。”

    “不用出去了,一塊兒吃。”

    “不,謝謝。”

    “這兒賣吃的只一家,人多,遲一步就沒了。”

    “我去試試!”

    “你不用客氣,我們的吃喝是這家店做的,不過添個碗添雙筷子。”

    “不了,謝謝,我還是去試試。”

    姓郭的年輕人沒多説,往外走了。

    望着年輕人的背影,中年人道:“這位真客氣。”

    也難怪,住,已經承人家幫忙,行了方便;吃,怎麼好意思再跟人家湊在一塊兒,吃人家的。

    出了客棧,年輕人一眼就看見了,一家賣吃喝的,就在對街,中年人沒説錯,遠望近覷,整個關口裏只這麼一家;中年人也沒説錯,人還真多,等座的人都排到外頭來了。

    年輕人過去看,還是真的,等輪到他恐怕早賣光了。

    也難怪,誰叫進出關口這麼多人,只這麼一家賣吃喝的?年輕人機靈,他不等座兒了,擠進去買了兩塊大餅又出來了,拿着大餅想回客棧,他又停住了。

    這時候人家正吃飯,他拿着兩塊大餅回去吃,怎麼好?吃完了再回去吧!吃也得找個避風地兒,不然一張嘴就是一口黃沙。

    姓郭的年輕人拐進了旁邊一條小衚衕,他靠在牆上吃木餅,幹吃,連水都沒有,可不幹吃!正吃着,他聽見有駝鈴聲傳了過來!他循聲望,兩三丈外是小衚衕的盡頭,那兒橫着一條路,駝鈴聲就是從那兒傳來的。

    有駝鈴聲自是有駱駝,沒錯,那條路上正過着駱駝,一頭、兩頭……共有十頭駱駝。

    這種地方過駱駝,那是一點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十頭駱駝的鞍配一模一樣,十個騎駱駝的人的裝束打扮也一模一樣。

    看不見他們的臉,他們的頭臉都包得嚴嚴密密的。

    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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