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只看了一眼,隨即轉過臉來吃他的餅。
不管是什麼,關他什麼事?十頭駱駝過去了!兩塊大餅也吃完了,年輕人走了,沒往衚衕那頭再多看一眼。
他回到了客棧,人家也吃過了;怎麼知道?看就知道,屋裏剛收拾完。
年歲稍長中年漢子問:“吃了?”
姓郭的年輕人道:“吃了!”
“人不多?”
“多。”
“輪到你還有?”
“有!”
“你運氣真不賴。”
還是沒多説什麼。
本來嘛!這種話題能多説什麼?沒一會兒,天黑了,各屋都點上了燈。
天一黑,風大了,也開始轉冷了,各屋也都關上了窗户,關上了門。
沒多久,各屋又相繼熄了燈,都睡了。
這種地方,這種時候,不睡幹什麼,何況明天還得早起趕路!不知道睡了多久,讓外頭的人聲吵醒了,睜開眼,從窗户上看得出來,外頭挺亮,光亮還一閃一閃的,那是火光!一箇中年漢子驚叫:“失火了!”
他一掀身上蓋的,就要起來。
年歲稍長中年漢子一把按住了他,要他噤聲。
只聽外頭有人嚷嚷:“各屋的都聽好了,我們今天晚上在這兒做筆買賣,主兒是已經早看好了的,不進誰的屋,不關誰的事,只管矇頭睡你們的覺,少管閒事,我們招呼打到了,福禍由你們自己!”
那個中年漢子這才明白,只聽他又驚叫:“沙匪!”
年歲稍長中年漢子忙捂他的嘴。
“沙匪”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這一帶的人説虎色變,嚇得小孩兒夜裏不敢哭。
“沙匪”在大漠裏神出鬼沒,打劫來往客商,只要被看上,無一倖免,而且他們手段狠毒兇殘,不只劫財,而且殺人從不留活口。
年歲稍長中年漢子道:“不知道那個屋要倒黴!”
不難知道,不進誰的屋,不關誰的事,馬上就知道了!沉重步履聲響起,似乎是從這邊來的。
沒錯,是往這邊來。
三個中年漢子一臉驚恐,剛要叫。
砰然一聲,門讓踹開了,火光照進來了,那是火把,不只火把,還有人,兩個人,一身黃,每人一枝火把一把刀,火光亮,刀光更亮。
一個喝道:“起來!”
不用他叫,早都坐起來了,連姓郭的年輕人也坐起來了。
另一個道:“還有一間!”
指的當然是隔壁。
他倆轉身出去,踹開了隔壁的門,隔壁傳出了女人的驚叫聲!“你們想幹什麼?”是那中年人。
沒人回答,緊接着是中年人一聲痛呼!這時候才聽一名黃衣人説話:“你是自己獻出來,還是要我們動手?”
只聽中年人顫聲道:“你們拿,你們只管拿。”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兄弟們,過來搬!”
又過來了火把,又過來了人,還有刀,有的進這間屋,有的往那間屋;進這間屋的,扯開行李一件件的翻,這間屋裏沒人敢動,相信那間屋裏也沒人敢動。
聽見那間屋裏有人説了話:“這兩個雌的,就這麼宰了可惜。”
另一個道:“我也這麼想。”
“咱們一人一個?”
“一大一小,怎麼分?”
“你説!”
“你要大的,我要小的。”
“有,我喜歡大的,我賺小的不熟、澀!”
兩個人一陣狂笑!中年人叫:“求求你們……”
他又是一聲痛呼!姓郭的年輕人下了炕,往外走。
“站住!”有名黃衣人看見了,喝止。
姓郭的年輕人像沒聽見,人已到了門邊。
那名黃衣人揮刀砍了過去。
眼看姓郭的年輕人就要走,三個中年漢子要驚叫!可是,驚叫沒叫出口,他們三個瞪大了眼,叫不出聲採了。姓郭的年輕人已經回過了身,一隻手託着那把刀,肉掌託鋼刀,沒見血,似乎也什麼事都沒有。
那揮刀黃衣人也為之驚愕,就在他驚愕的當兒,那把刀斷了,左年輕人手託的地方斷了,而且斷的那一截折回頭疾射,“噗!”地一聲射進了揮刀黃衣人的心窩,黃衣人倒退,倒在了炕上,年輕人像沒事人,轉身又往外走。
這回,剩下的黃衣人沒人敢揮刀了,幾個人都驚愕在那兒!只是幾個人很快就定過了神,急忙跟着過去了。
三個中年漢子沒跟過去,他們三個沒敢動。
姓郭的年輕人出這個門,轉個身就到了隔壁屋,中年人倒在地上,兩個黃衣人拉着兩個在炕上的女人,一個是中年婦人,一個是年輕姑娘,另有幾個黃衣人在一旁看着。
姓郭的年輕人進屋就道:“你們不能這樣!”
他過去就扶起了中年人,幸虧中年人挨的是刀背,不是刀刃。
幾個黃衣人臉上變了色,就要説話。
從隔壁屋跟着年輕人過來的幾個黃衣人裏,有人説了話:“這是個硬點子,老七已經毀了。”
這屋的幾個黃衣人臉色又一變,一名絡腮鬍壯漢瞪着眼説了話:“你毀了我們老七?”
當然,這是問姓郭的年輕人。
姓郭的年輕人點了頭:“是的。”
絡腮鬍黃衣人驚怒:“你……”
姓郭的年輕人道:“那隻能怪你們,不能怪我。”
絡腮鬍黃衣人要拔刀,但是他的右手像觸了電,一顫,忙縮回,他驚叫:“你……”
姓郭的年輕人像沒看見:“你們誰是頭兒?”
絡腮鬍黃衣人脱口道:“我!”
“要是不想像你們那個老七,帶着他們趕快走!”
絡腮鬍黃衣人還沒有説話。
拉着中年婦人那名黃衣人,鬆了中年婦人拔刀砍向年輕人。
相當快,快得連中年人想驚叫都沒來得及。
姓郭的年輕人不慌不忙,揚掌拍偏了刀鋒,跟着一掌拍在那名黃衣人的胳膊上。
那名黃衣人大叫丟刀,左手抱住了右胳膊,頭上見了汗珠,一顆顆豆大。
誰都看得出,他那條右胳膊完了。
姓郭的年輕人轉望絡腮鬍黃衣人:“走不走?”
這些沙匪,平日只有人家怕他們,那受過這個?不知道誰叫了一聲:“我就不信!”
三把刀刀光閃閃,砍向了年輕人。
中年人這回驚叫出聲!但,揮刀的三名黃衣人全丟了刀,也都左手抱右腕,頭上的汗珠子豆大。
誰也沒看見年輕人出手。
但是誰都知道,這三個的右手也完了。
年輕人又轉望絡腮鬍黃衣人:“走不走?”
絡腮鬍黃衣人定過了神,忙點頭:“走!走!”
他忙往外走。
領頭的説走,而且也走了,走得還挺快,別的還敢不走,都急忙往外走,顧不得手腕疼、胳膊疼了。
年輕人又是一句:“把隔壁那個帶走!”
轉眼間都走光了,當然也把隔壁那個帶走了。
年輕人望中年人:“三位安歇吧!”
他轉身要走。
他真像個沒事人兒!只聽中年人説了話:“等一等!”
年輕人停住了,回過了身。
中年人捱了兩刀背,這時候似乎忘了疼:“尊駕會武?”
姓郭的年輕人道:“學過兩年。”
他是客氣。
“尊駕是位大俠客。”
“當不起。”
“不是尊駕,我們一家就完了,尊駕是我們的恩人。”
“不是尊駕,我今夜就要露宿街頭挨凍,尊駕才是我的恩人。”
年輕人説完話又要走。
隔壁那三個中年漢子這時候過來了,年歲稍長的那個叫:“東家……”
中年人道:“我沒事,你們也還好吧?”
“都是仗着這位……”
“看來咱們都仰仗這位搭救。”
“東家,您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
“不是強盜麼?”
“是強盜,可是他們不是普通的強盜,他們是沙匪!”
“沙匪?”
“對,沙匪。”
“沙匪怎麼了?”
“東家,這麼多年了,沙匪出沒大漠,沒人敢惹,其實他們只有十個人,怎麼會沒人敢惹?”
“你是説……”
“他們背後還有更厲害的人物。”
“你是説……”
“東家,事情還不能算了,他們不會放過咱們的。”
中年人臉上變了色。
中年婦人在炕上緊擁着年輕姑娘,面無人色:“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年歲稍長的中年漢子轉望着姓郭的年輕人:“這位大俠……”
姓郭的年輕人道:“這位大哥,不要這麼叫我……”
“那……”
那叫什麼?“原先你是怎麼叫我的?”
原先叫“老弟”。
年歲稍長中年漢子忙道:“不敢,不敢……”
“那就什麼也別叫,你想説什麼就説吧!”
“我是説,您來自‘漠北’,一定知道沙匪。”
“聽人説過。”
“他們背後是不是還有更厲害的人物?”
“這我不清楚,或許有吧!”
年歲稍長中年漢子轉過臉去:“東家……”
中年人也跟中年婦人一樣,連聲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能不能請這位跟咱們作伴,一起走?”
原來如此!中年人忙望年輕人,還沒有説話。
姓郭的年輕人已經點了頭:“行,我跟諸位一起走。”
年歲稍長中年漢子喜形於色,連忙打躬作揖:“謝謝,謝謝……”
姓郭的年輕人道:“時候不早了,都請安歇吧!”
他轉身出去了,他回了隔壁屋,回屋就躺上了炕。
那三個中年漢子跟着回來了,見年輕人上炕躺下了,沒敢打擾他,也都靜悄悄的躺下了。
不只他們靜悄悄,到現在為止,整個客棧也都是靜悄悄的。
恐怕年歲稍長中年漢子説的是實情,這幫沙匪背後還有更厲害的人物,事情還不能算了,不然有人敢惹沙匪,而且讓沙匪鎩羽而歸,在這一帶是天搖地動的大事,為什麼沒人敢吭一聲?實情歸實情,可是姓郭的年輕人似乎沒當回事,他睡得似乎很安穩。
天一亮,中年人一家就走了,姓郭的年輕人當然跟中年人一家一起走。
客棧裏,從後往前走,其他的屋都還沒開門,可是誰都知道,那些屋的人都起來了,都從門縫、窗户縫裏往外看。
白看,他們看不出敢惹沙匪,能讓沙匪鎩羽而歸的,是那一位?到了櫃房,掌櫃的跟夥計也都特別客氣,臉上堆滿了笑,可是看得出,笑得就那麼不自由,有點巴不得趕緊送走這幾位的意味。
兩輛馬車,一輛裝行李,一輛坐人;坐人的那一輛,當然是中年人一家三口坐,裝行李的那輛,則是由三個中年漢子輪流押車。
怎麼叫輪流押車?他們三個得有一個去趕那輛車。
中年人請姓郭的年輕人跟他一家三口一起坐那輛車,年輕人説什麼都不肯,他坐裝行李的那輛車,只不過是坐車裏,沒擠車轅罷了。
三個人坐車轅,也坐不下。
兩輛車一前一後在大路上走,放眼一片黃,讓人心裏發躁。
快晌午的時候,終於有別的顏色映人了眼簾。
別的顏色出現在大路上,大路中間。
那是一點黑!稍近,黑變成了一團。
再近,看出來了,那是個人,黑衣人。
又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了,那是穿一身黑衣的死人!怎麼説那是個死人?
因為他直挺挺的橫着躺在大路中間,一動不動。
要是個活人,馬車來了,他怎麼會不躲?就算不起來,他也該往一旁挪挪,讓出路來。
要是個活人,他又怎麼會大太陽底下,躺在這滿是黃塵的大路上。
前車先停住了。
接着後車也停住了,後車趕車的問:“怎麼不走了?”
前車趕車的答話:“路上有個死人!”
後車趕車的往車裏照説一遍:“東家,路上有死人!”
後車裏的中年人一家三口聽見了,但是中年人沒説話,因為他知道前車的人知道該怎麼處理,何況前車還有位大俠呢!前車的人果然知道該怎麼處理,年歲稍長的中年漢子就要跳下車轅。
姓郭的年輕人在車裏道:“這位大哥,那裏去?”
年歲稍長中年漢子回過頭來:“我去看看!”
姓郭的年輕人道:“不能去!”
“怎麼了?”
“你忘了沙匪了?”
年歲稍長中年漢子這才猛想起,一驚忙坐回車轅,可是他道:“沙匪怎麼會只來一個人?而且還這麼……”
“我也不敢説一定是,可是不能不防,是不是?”
年歲稍長中年漢子沒説話,可是他也沒再動,顯然他是贊同姓郭的年輕人的説法。
只聽姓郭的年輕人又道:“這位大哥,你説,他要不是個死人,咱們説的話,他聽得見麼?”
年歲稍長中年漢子忙道:“聽得見。”
已經這麼近了,那有聽不見的道理?“既然聽得見,明知道已經讓人識破了,還這麼躺着裝死,有什麼意思?”
“説得就是……”
忽聽一個冰冷話聲傳了過來:“都給我住口!”
隨着這話聲,那個原以為是死人的黑衣人直直的坐了起來,現在看見他的正面了,長髮披肩,奇瘦,像具乾枯了的殭屍,臉上沒一點血色。
年歲稍長中年漢子倒抽一口冷氣:“真是……”
真是什麼,他沒説出口,他絕對慶幸,他沒有過去看個究竟。
説着話,他跟另一箇中年漢子都往後挪身子,可惜車轅擋着,都挪不動。
只聽殭屍似的黑衣人又説了話:“你們這兩輛車裏,昨天夜裏有人殺了人,是麼?”
沒人答話,沒人敢答話。
姓郭的年輕人答了話:“是的!”
“是誰?”
“是我。”
“我看不見你!”
“我這就讓看見。”
姓郭的年輕人下了車,走到車前:“看見了麼?”
殭屍似的黑衣人兩眼之中突然閃現兩道冷芒,比電還亮,可是很快的又隱斂不見了:“殺人的是你?”
顯然,他看見了。
“不錯。”
“小子,你才多大年紀?”
“這跟年紀有關麼?”
“你能殺人?敢殺人?”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那些沙匪裏,有人年紀也不大,他們都能當沙匪,我又怎麼不能殺人、不敢殺人?”
“不錯,他們之中年紀輕輕,不過廿幾歲,廿幾歲就死了,叫人怎麼能不疼?”
殭屍似的黑衣人突然前撲後仰,並且發出一聲聲像哭似的怪聲,刺耳難聽,讓人毛骨悚然。
還好,他很快就停住了:“小子,你姓什麼?叫什麼?”
姓郭年輕人毫不猶豫:“我叫郭解,你不會認識我。”
“你是什麼東西?我會認識你,我是看會不會認識你家大人。”
“也不會,我家大人已經都沒了。”
“你是説都死了?”
“是的。”
殭屍似的黑衣人以拳捶地,砰然有聲,黃塵飛起:“令人好恨!”
“你恨什麼?”
“我只能殺你一個!”
“你這麼恨我?”
“你可知道,你殺的是什麼人?”
“沙匪!”
殭屍似的黑衣人厲聲道:“我是説,你可知道,他是我什麼人?”
“不知道!”
本來嘛!年輕人郭解怎麼會知道。
“他是我外甥。”
“你是他舅舅?”
“親孃舅!”
“那就難怪你這麼恨我了。”
“你明白了?”
“我倒認為你不該恨我。”
“那我該恨誰?”
“他的爹孃。”
“為什麼?”
“他的爹孃沒教好他。”
“他自小就沒了爹,他的娘是我妹妹,他是在姥姥家長大的。”
“那你這個做舅舅的該自絕。”
“你……”
“因為你沒有管好他。”
“住口……”
“難道我説的不是理?”
“我叫你住口!”
“今天你知道來找我報仇,那些沙匪又殺過多少人,他們的親人又找誰報仇?”
殭屍似的黑衣人一襲黑衣吹了氣似的忽然鼓起,一頭長髮也根根豎起,兩眼冷芒暴射,霍地站起,望之嚇人。
年輕人郭解像沒看見:“你要是能知過,就此回去,你還能保住你一條命,否則,連你的命也得賠上……”
他話還沒説完。
殭屍似的黑衣人身子已經騰空,帶着一陣冰冷的陰風撲了過來。
地上的黃塵隨着一陣旋風飛起,嚇人!年輕人郭解沒動,誰也沒見他動,只看見殭屍似的黑衣人撲近了他,人影跟他一合,隨見殭屍似的黑衣人又飛了回去,來像一陣風,去也像一陣風,落回了原處,他兩眼冷芒連閃,臉上表情怪異。
年輕人郭解又説了話:“我説的怎麼樣?”
殭屍似的黑衣人也説了話:“小子,你今年多大?”
“二十。”
“你是怎麼練的?誰教的?”
年輕人郭解沒説話。
“我問你話!”
“我不想説,説了你不愛聽。”
“我不愛聽?”
“不是我行,是你自己不濟!”
“住口!”
“看,是不是?”
“你知道我是誰?”
“你是誰?”
“你可聽説過‘活屍’?”
他可真像一具活屍!“沒聽説過。”
“你敢……”
“我説的是實話,信不信由你。”
“説我‘活屍’不濟的,放眼當今,你是頭一個。”
“是麼?”
“你究竟跟誰學的?”
“我説過了,我不想説。”
“你……”
“不要再説了,現在走,還來得及。”
“難怪你敢碰‘大漠十兄弟’!”
“‘大漠十兄弟’?”
“你不知道‘大漠十兄弟’?”
“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大漠十兄弟’?”
“我應該知道麼?”
“你從那裏來?”
“漠北。”。
“那你應該知道。”
“奈何我就是不知道。”
“你沒説實話!”
“有那個必要麼?知道怎麼樣,不知道又怎麼樣?”
還真是,知道與不知道,似乎無關緊要。
殭屍似的黑衣人道:“我那外甥他們磕頭拜把一共十個,所以叫‘大漠十兄弟’。”
“原來就是那幫沙匪!”
殭屍似的黑衣人臉色一變:“他們號稱‘大漠十兄弟’。”
“不管號稱什麼,仍然是沙匪。”
“不許你叫他們沙匪!”
“怎麼,你也怕沙匪不好聽?那就叫他們從此不要再幹殺人越貨的勾當。”
殭屍似的黑衣人還要再説。
“不要再説了,回去告訴他們吧!”
殭屍似的黑衣人還要再説。
“我叫你不要説了!”
殭屍似的黑衣人突然振臂大叫:“你叫我不要説了?從來沒有人敢對我説這種話!”
他終於碰上了一個。
“我是為你好。”
“我不能這樣走,要是我這樣走了,從此我還有什麼臉見人?”
“勝敗乃兵家常事。”
“那是對一般人説的,不是對我‘活屍’。”
“你把勝敗看得這麼重?”
“當然,重逾性命。”
“那你要怎麼樣?”
“我既然找上了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太自負了!”
“我從來沒有受過這個。”
“我本來是不願為己太甚,可是你非要決出個生死,那我就沒有辦法了。”
“你不再讓我走了?”
“願你三思。”
“我又何止三思!”
殭屍似的黑衣人再度離地飄起,幽靈似的,隨風撲向年輕人郭解,比頭一次撲擊還要快,只是這一次他沒有撲近,撲到一半他便揚了雙手,兩蓬黑霧似的東西,滿天花雨似的,分左右罩向年輕人郭解。
年輕人郭解也揚了手,雙手同時往外一揮。
那兩蓬黑霧似的東西似遇到了狂風吹襲,忽地折回,全打在了殭屍似的黑衣人頭、臉、身上。
殭屍似的黑衣人一聲刺耳難聽的慘叫,雙掌回插,“噗!”
“噗!”兩聲,一插進心窩,一插進天靈,然後砰然倒下,沒再動一動,只是全身冒起青煙,陣陣惡臭,中人慾嘔。
年輕人郭解呆了一呆!年歲稍長中年漢子驚叫:“他自絕了!”
殭屍似的黑衣人是自絕了,只是照這情形看,不自絕他也活不了了。
他自絕應該有兩個原因:第一,他把勝負看得太重,正如他所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明知不敵,只有自絕。第二,自食惡果,被自己的毒物所傷,明知活不了了,不如自絕,免得痛苦出醜。
不管怎麼説,殭屍似的黑衣人都夠剛烈的。
就這麼轉眼工夫,青煙冒起,惡臭隨風飄盡,地上已只剩了一付白骨。
年歲稍長中年漢子跟另一箇中年漢子那見過這個?嚇得面無人色,渾身哆嗦。
年輕人郭解轉身上車,道:“這位大哥,咱們繞着過去。”
年歲稍長中年漢子忙拉繮揮鞭,趕着馬車避開路中,從一旁過去。
前車這麼走,後車當然也這麼走;可是後頭趕車的中年漢子還是看見了那具白骨,嚇得直叫!從這一刻,一直到日頭偏了西,前車、後車誰都沒再説話,只聽得見輪聲跟蹄聲。
本來半路上要停下來吃乾糧的,可是這麼一來誰也吃不下了,一直到日頭偏了西,誰也沒覺得餓。
日頭偏西的時候,進了這座城。
這座城還是座邊城,雖然還是座邊城,可比那個關口強多了。
當然,這是座城,那只是個關口。
這座城不大不小,住家多了,也有了街道市集;進了這座城,你才知道大漠已經遠了,你也才知道什麼是熱鬧。
進城沒多遠,前車就在大街旁停下了;前車停下,後車當然也停下了。
年歲稍長中年漢子道:“大俠,我們東家到了。”
年輕人郭解不讓這麼叫,可是人家説什麼也不敢再叫他“老弟”,年輕人郭解沒再説什麼,他明白,是該下車、該分手的時候丁,他下了車。
中年人從後車過來了,一臉感激,拱手:“仰仗恩公,我們這一冢又一次死裏逃生。”
年輕人郭解道:“我當不起……”
“恩公就別再客氣了,救命之恩,不是恩人是什麼!”
還真是!年輕人郭解也沒再説什麼,道:“這一次是來找我的。”
“要不是恩公,我不信他會放過我們。”
的確,這錯不了。
年輕人郭解沒説話。
“我就到這個城,寒舍離這兒不遠,請恩公……”
“謝謝,不了,我就在這兒下車。”
“恩公也到這兒?”
“不,我還要往前走。”
“那也是明天的事,今天已經晚了,走不了,今天走不了就得住店,那何如上寒舍……”
“謝謝,不了,我也許連夜走。”
“連夜走?”
“我急着上內地去。”
“恩公……”
“真的,不是客氣。”
中年人遲疑了一下:“既然如此,我不敢強邀,我叫徐昌源,只要一打聽,誰都知道;恩公要是不走,或者再來,務請光臨舍下,讓我表示一點心意。”
年輕人郭解答應了。
中年人沒再説什麼,回了後車。
兩輛馬車動了,馬車走了,年輕人郭解也走了,他上那兒去?他不過到了對街。
人生地不熟,他能上那兒去。
在廊下站了一會兒,他似乎決定了,他折回去往城門方向走。
倒不是要出城,而是過去沒幾家是家賣吃喝的。
這家賣吃喝的客人不多,這座城裏賣吃喝的多了,不必都擠到這一家來,可是他還是沒進去吃喝,買了兩塊大餅又走了。
走?他上那兒去?他到了一座破廟,這是他打聽來的。
他自己知道,他吃喝不起,也住不起客棧,在那個關口的時候不一樣,關口住店一定便宜,而且也只住一宿。
這座城裏住店一定不便宜,何況還可能不只住一宿。
住多久?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上那兒去?怎麼會?只有他自己明白。
身上沒有多少錢,只有省點用了。
照他的所學,還愁沒錢?不,強取豪奪的事,他不能幹。
憑本事掙,那也得慢慢找,遠水救不了近火。
他先坐在廟門口,把兩塊大餅吃了,然後他才進廟。
打量這座破廟,不大,但是足夠他容身。
廟不只破,還髒。
不花錢還想住什麼樣的地方?況且他也不怕,他什麼樣的日子都過過。
地上有塊掉了的門板,正好!他把門板拉到一邊,吹了吹,磕了磕,乾淨了,可以當牀了。
至少不必睡地上了。
但是,這座破廟久絕香火,連個蠟燭頭都沒有,今天恐怕要摸黑了。
摸黑就摸黑吧!不要緊,窮人除了睡覺,啥都不能幹,既是睡覺還要亮兒幹什麼?所以,天一黑,他就躺上了門板,眼一閉,要睡了。
許是老天爺可憐窮人,亮兒來了。
亮兒從外頭來,先是聽見由遠而近“叭嗒!”“叭嗒”的步履聲,像是有人穿了一雙破鞋。
繼而,亮兒隨着步履聲一起來,然後是一個嘟嘟嚷嚷的話聲:“這年頭什麼事兒都有,出門兒一會兒,窩都有人佔!”
這是説誰?年輕人郭解坐了起來。
亮兒跟人一起進來了,那是半截蠟燭,拿在一個人的手裏。
人則是個瘦老頭兒,五十上下,人瘦削,長像猥瑣,穿的更是破舊躐蹋,他進廟來把半截蠟燭往神案上一燒,然後轉過了身,兩眼一翻:“看什麼看,我老人家説的就是你!”
郭解也説了話:“老人家是説我把這兒給佔了?”
“可不?”
“這兒是老人家的?”
“你認為呢?”
“我認為這是座破廟。”
“我老人家這麼大年紀了,還能不知道這是座破廟?破廟無主;可是也應該分個先來後到。”
“老人家是説,比我先到?”
“廢話!”
“可是我來的時候,這兒並沒有人。”
“我出去了,就是為找這半截蠟燭。我老人家膽小,夜裏沒亮兒不敢睡,你屁股底下那扇門板,就是我的牀,睡了多少日子了!”
亂説,白天郭解來的時候,這扇門板上都是灰塵,髒得很,根本不像有人睡過。
郭解沒説破,也沒爭辯,道:“原來老人家是出去了,只是,這麼大的地方,多個人睡有什麼要緊?”
“不行!”瘦老頭兒一個腦袋搖得像貨郎鼓。
“不行?”
“我老人家不喜歡跟人同睡,只要近處有個人,我老人家就睡不着。”
這就麻煩了。
郭解一時不知道該説什麼好。
“其實,你年輕輕的,身強力壯,何必跟我老人家爭這個窩。”
郭解説了話:“我無意跟老人家爭這個地方,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我沒處去。”
“胡説,城裏客棧多得很!”
“城裏客棧是很多,只是我住不起。”
瘦老頭兒呆了一呆:“住不起?”
“是的。”
“原來是個窮人,可是你年紀輕輕,身強力壯,怎麼不去掙錢呢?不像我老人家,年老體衰,已經沒人要了。”
“老人家,我出來就是為掙錢,可是我白天剛到。”
“才來?”
“我是從外地來的。”
瘦老頭兒皺丁眉:“原來是這麼回事兒,看你也怪可憐的,只是……”
郭解站了起來:“老人家別説了,我走!”
瘦老頭兒一怔:“你走?”
“正如老人家所説,我身強力壯,那兒不能找睡覺的地方。”
話落,郭解往外走。
“等一等!”瘦老頭兒抬手叫。
郭解停住:“老人家還有什麼教言?”
“你不必走了。”
“怎麼説?我……”
“你知道敬老,孺子可教;再加上同是天涯淪落人,我老人家就破例讓你也睡在這兒。”
“真的。”
“當然是真的。”
“老人家不是不喜歡……”
“你是個可教的孺子,又同是天涯淪落人,當然就另當別論了。”
“那真是太謝謝老人家了。”
“別客氣,可是你得把那扇門板還給我老人家。”
還説“還”!郭解不在意,忙道:“理所應當。”
他搬起門板,過去放在老頭兒身旁。
瘦老頭兒毫不客氣的坐了上去:“委屈你了。”
“老人好説!”
“你就隨便坐吧!時候還早,能相逢便是緣,咱們聊聊。”
“是!”郭解沒猶豫,應一聲就席地坐下,他也不嫌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