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山岩上沒有車,崢嶸的山石,利如刀鋒。
花寡婦忽然停下來,低頭看自己的腳,她的腳纖秀柔美,卻有一絲鮮血正從腳底流出。
“你沒有穿鞋?”
“沒有。”花寡婦還在笑:“我一向很少走路。”
她連鞋都沒有穿就跟着他走了,她走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帶。
“你什麼都不要,只要我跟你走,我還要什麼?”她的臉雖然已因痛楚而發白,笑得卻還是很温柔:“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真情更可貴?”
陸小鳳看着她,只覺得一股柔情已如春水般湧上他心頭。
他抱起了她,走過了這片山岩。
她在他耳邊低語:“現在西門吹雪一定也認為你已死了,只要你願意,我們一定可以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活下去,絕不止活一天。”
“本來我已決心要為老刀把子死的,可是,我遇見了你。”她又接着道:
“他也沒有一定要留下我,所以我希望你以後永遠忘了花寡婦這個人,我姓柳,叫柳青青。”
前面草色青青,木葉也青青。
陸小鳳並沒有直接走進去,他並沒有忘記這是片吃人的樹林。
他們在林外的山坡上坐下來,青青的草地上,有片片落葉。
還是春天,怎麼會有落葉?
陸小鳳拾起了一片,只看了兩眼,掌心忽然冒出了冷汗。
柳青青立刻發覺他異樣的表情,立刻問道:“你在看什麼?”
陸小鳳指了指落葉的根蒂,道:“這不是被風吹落的。”
葉蒂上的切口平滑而整齊。
柳青青皺起了眉,道:“不是風,難道是劍鋒?”
陸小鳳道:“也不是劍鋒,是劍氣!”
柳青青的臉色變了──誰手上的劍能發出如此鋒鋭的劍氣?
陸小鳳從地上拾起了一根羽毛,也是被劍氣摧落的。
林外有飛鳥,飛鳥可充飢。
可是天下又有幾人能用劍氣擊落飛鳥?除了西門吹雪外還有誰?
柳青青已不再笑:“他還沒有走?”
陸小鳳苦笑道:“他一向是個不容易死心的人。”
柳青青垂下頭,道:“我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我見過他。”
她忽又抬起頭:“可是我們用不着怕他,以我們兩個人之力,難道對付不了他一個?”
陸小鳳搖搖頭。
柳青青道:“你還怕他?為什麼?”
陸小鳳也垂下頭,黯然道:“因為我心裏有愧。”
柳青青道:“你真的做過那種事?”
陸小鳳道:“每個人都有做錯事的時候。”
柳青青道:“但你卻不是個糊塗人。”
陸小鳳道:“不糊塗的人也難免一時糊塗。”
柳青青的臉色更黯淡,道:“你認為我們一定走不出這片樹林?”
陸小鳳道:“所以現在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
柳青青道:“哪條路?”
陸小鳳道:“回頭的路。”
柳青青吃驚的看着他,道:“再回幽靈山莊去?”
陸小鳳苦笑道:“無論那裏面有什麼在等着我,總比死在這樹林裏好。”
山谷裏還是雲霧悽迷,走回去也和走出來同樣不容易。
對面的山岩上,一個人彷彿正待乘風而去,正是那勾魂使者。
他雖然沒有臉,沒有名姓,可是他有手,有劍。
劍已在手,劍已出鞘。
他冷冷的看着陸小鳳,道:“你既然已出去,為什麼又回來?”
陸小鳳笑了笑,道:“因為我想家。”
勾魂使者道:“這裏不是你的家。”
陸小鳳道:“本來不是,現在卻是,因為我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勾魂使者道:“你看看我手裏握着的是什麼?”
陸小鳳道:“好像是把劍。”
勾魂使者道:“你能勝得了我手中這柄劍,我就放你過去。”
陸小鳳道:“我勸你最好不要試!”
勾魂使者冷冷笑道:“你有把握能戰勝我?”
陸小鳳道:“我沒有把握,連一分把握都沒有,可是我至少有把握能接得住你十招。”
勾魂使者道:“能接住我十招又如何?”
陸小鳳道:“我有把握在十招之中看出你的武功來歷。”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我想你一定不願讓人知道你的來歷?”
勾魂使者閉上了嘴,握劍的手背上,青筋毒蛇般凸起。
陸小鳳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就施施然從他劍下走了過去,柳青青也只有跟着。
他手上青筋毒蛇般扭動,劍尖也有寒光顫動。
陸小鳳沒有回頭,柳青青卻連衣領都濕了。
她看得出陸小鳳全身上下連一點警戒都沒有,這一劍若是刺出,就憑劍尖那一道顫動的寒光,已足以制他的死命。
可是勾魂使者居然也就這麼樣看着他走過去,直等他走出很遠,劍才落下。
只聽一聲龍吟,一塊岩石已在他劍下裂成四瓣。
柳青青偷偷的回頭瞧了一眼,連背心都濕透了。
這山谷裏的岩石每一塊都堅逾精鋼,就算用鐵錘利斧,也未必能砍得動分毫,這一劍的鋒鋭和力量,實在太可怕。
又走出很遠後,她才輕輕吐出口氣,道:“你看到那一劍沒有?”
陸小鳳淡淡道:“那也沒什麼了不起。”
柳青青忍不住道:“要怎麼樣的劍法才算了不起?”
陸小鳳道:“那一劍能從從容容的收回去,才算了不起。”
剛才勾魂使者盛怒之下,真力發動,聚在劍尖,就好像弓已引滿,不得不發,所以那一劍擊出,威勢自然驚人。
可是這也證明了他還不能控制自己的火氣,真力還不能收發自如,若是能將這一劍從容收回,才真正是爐火純青的境界。
柳青青是名門之後,當然懂得這道理,卻還是忍不住道:“就算那一劍沒什麼了不起,如果用來對付你,你有把握能避開?”
陸小鳳道:“沒有。”
柳青青道:“你有把握確定他不會殺你?”
陸小鳳道:“也沒有。”
柳青青道:“但你卻好像一點也不在乎?”
陸小鳳笑了笑,道:“一個已無路可走的人,做事總是不能不冒一點險的。”
柳青青嘆了口氣,還沒有開口,就看見一個頭戴竹笠的灰衣人,揹負着雙手,施施然然在前面走着。
“老刀把子!”
陸小鳳喊了一聲,沒有回應,想追上去,這灰衣人走路雖然像是在踱方步,他卻偏偏追不上。
等到他準備放棄時,前面的灰衣人卻忽然道:“你絕不是隨隨便便就會拿性命去冒險的那種人,你知道他絕不會殺你,你有把握?”
陸小鳳沒有否認,也不能否認,他忽然發現無論任何事都很難瞞過老把刀子。
老刀把子又道:“你憑什麼有這種把握?”
陸小鳳只有説實話:“我看得出他的臉是被劍鋒削掉的,以他的劍法,世上只有一個人能一劍削去他的臉。”
老刀把子道:“誰?”
陸小鳳道:“他自己。”
老刀把子冷笑。
陸小鳳道:“他寧可毀掉自己的臉,也不願讓人認出他,當然也不願讓我看出他的來歷,所以我確定他絕不會出手的。”
老刀把子霍然回頭,盯着他,目光在竹笠下看來還是鋭如刀鋒:“你如此有把握,是不是因為你早已猜出他是誰了?”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我只不過偶爾想起了一件事。”
老刀把子道:“説!”
陸小鳳道:“二十年前,武當最負盛名的劍客本是石鶴,最有希望繼承武當道統的也是他,可是就在他已將接掌門户的前夕,江湖中卻突然傳出他已暴斃的消息──”
那時他正當盛年,一個內外兼修的中年人,怎麼會突然暴斃?
陸小鳳又道:“所以江湖中人對他的死,都難免有些懷疑,當時謠言紛紛,有人甚至説他是因為不守清規,被逐出門户,才憤而自盡,我卻懷疑他一直都活在世上,只不過無顏見人而已。”
老刀把子靜靜的聽着,等他説完了,才冷冷道:“你也不該再來見我的。”
陸小鳳道:“可是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殺我。”
老刀把子厲聲道:“你憑什麼?”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現在正是要用人的時候,你也應該知道我是個很有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我為什麼要用你?”
陸小鳳道:“要做大事,就一定要用有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知道我要做大事?”
陸小鳳道:“要創立這片基業已不知耗盡多少人力物力,要維持下去更不容易,就算你訂的合約每人都要收費十萬兩,也未必能應付你的開支,就算能賺一點,以你的為人,也絕不會為這區區一點錢財而花費這麼多苦心。”
老刀把子道:“説下去。”
陸小鳳道:“所以我斷定你這麼樣做一定是別有所圖的,以你的才智,所圖謀的當然是一件大事。”
老刀把子冷冷的看着他,目光更鋭利,忽又轉身,道:“跟我來。”
曲折蜿蜒的小路盡頭,是一棟形式古老拙樸的石屋,裏面的陳設也同樣古樸,甚至帶着種陰森森的感覺,顯見不常有人居住。
可是現在屋子裏卻已有三個人在等着,三個本已該死的人。
鈎子、表哥、管家婆,三個人正站在一張黃幔低垂的神案旁,臉上帶着種不懷好意的詭笑,用眼角瞟着陸小鳳。
陸小鳳雖然盡力控制着自己,還是難免覺得很吃驚。
老刀把子道:“現在你總算已明白了吧?”
陸小鳳苦笑道:“我不明白,一點都不明白。”
老刀把子道:“這件事從頭到尾,根本就是個圈套。”
陸小鳳還是不明白。
老刀把子道:“他們做的事,都是我安排的,為的只不過是要試探你。”
陸小鳳道:“你懷疑我是來卧底的奸細?”
老刀把子道:“無論誰我都懷疑,這裏每個人都是經過了考驗的,顧飛雲殺的就是那些經不起考驗的人。”
陸小鳳終於明白了,道:“你故意放我走,也是為了要試探我,是不是真的已被西門吹雪逼得無路可走。”
老刀把子道:“你若不回頭,此刻一定已死在那吃人的樹林裏。”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你也算準了我會把柳青青帶走的,正好要她來殺我。”
老刀把子道:“那倒是個意外,你若不回頭,她也得陪你死!”
陸小鳳忍不住轉過頭,柳青青也正在盯着他。
兩個人都沒有開口,不管要説什麼,都已在這眼波一觸間説完了。
所以她既沒有埋怨,他也沒有歉疚。
這世上本就有種奇妙的感情,是不必埋怨,也無需歉疚的。
老刀把子看着他們,直等陸小鳳再回轉臉,才緩緩道:“現在你是不是已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陸小鳳點點頭,道:“你要看看我是不是個值得被你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很不錯。”
他的語聲忽然變得很和緩:“你的武功機智都不錯,最重要的是,你沒有在我面前説謊。”
陸小鳳苦笑道:“既然明明知道騙不過你,又何必説謊?”
老刀把子道:“你是個聰明人,我喜歡聰明人,所以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夥伴了,只要不走出這山莊,隨便你要幹什麼都行,我相信你這麼聰明的人,絕不會做傻事的。”
他回頭吩咐管家婆:“傳話下去,今天晚上擺宴為他接風!”
管家婆退下,表哥和鈎子也隨着退下。
老刀把子忽然道:“你的家已被人拆了,從今天起,你可以搬到青青那裏去。”
陸小鳳遲疑着,勉強笑了笑,道:“你……”
老刀把子不讓他説下去,又道:“我已是個老人,老人總是容易忘記很多事的。”他站起來,轉過身,面對着那黃幔低垂的神龕,緩緩的道:“只有一件事我還不能忘記,時候到了,我一定會告訴你。”
陸小鳳沒有再問,他知道老刀把子説的話就是命令。
酒菜豐富而精美,酒的種類就有十二種,宴席的形式是古風的,十八張長桌擺成半個“口”字,老刀把子坐在正中,他的左邊就是陸小鳳。
大家對陸小鳳的看法當然已和前兩天大不同,不但因為他是這宴會的主賓,而且忽然變成了老刀把子的親信。
第一個站起來向他敬酒致賀的是“鈎子”海奇闊,然後是表哥,管家婆,獨孤美。
只有葉靈始終連看都沒有看陸小鳳一眼,因為他旁邊坐着的就是柳青青,這個吃人的寡婦好像也變了,變得安靜而温柔。
老刀把子還是戴着那形式奇特的竹笠,就連坐他身旁的陸小鳳都完全看不見他的面目。
他吃得極少,喝得更少,話也説得不多,可是無論誰看着他時,目中都帶着絕對的服從和尊敬。
到席的人比往日多,一共有五十九個,陸小鳳雖然大多不認得,卻可以想像得到,這些人昔日一定都有段輝煌的歷史,不是家財鉅萬的世家子弟,就是雄霸一方的武林豪傑,不但身份都很高,武功也一定都不錯,否則就根本沒有資格到這幽靈山莊來。
“是不是人都到齊了?”陸小鳳悄悄的問。
“只有兩個人沒有來。”柳青青悄悄回答:“一個是勾魂使者,他從不和別人相處。”
“還有一個是誰?”
“葉靈的姐姐,葉雪。”柳青青道:“她喜歡打獵,經常一出去就是十來天。”
“她為什麼可以自由出入?”
“那是老刀把子特許的。”柳青青在冷笑:“這女人是個怪物,她要做的事,從來也沒有人能攔得住她,就算她在這裏的時候,也從來不跟別人説話。”
“為什麼?”
“因為她總覺得自己比別人強得多。”柳青青顯然很不願意談論這個人,更不願和陸小鳳談論這個人,事實上,他們也無法再説下去,因為他們剛説到曹操,曹操就已到了。
忽然間,一隻豹子從門外飛進來,重重的落到他們桌子面前。
葉雪就是跟着這豹子一起進來的,豹子落下,陸小鳳就看見了她的人。
她的人也像豹子一樣,敏捷、冷靜、殘酷,唯一不同的是這豹子已死了,死在她手裏。
死在她手裏的豹子這已是第十三條,附近山谷裏的豹子幾乎已全都死在她手裏。
她喜歡打獵,更喜歡獵豹。
人們為什麼總是喜歡獵殺自己的同類?
所有的野獸中,最兇悍敏捷、最難對付的就是豹子。
就算是經驗極豐富的獵人,也絕不敢單身去追捕一頭豹子,幾乎沒有人敢去做這種愚蠢而危險的事。
她不但敢做,而且做到了。
她是個沉靜內向的女人,可是她能獵豹,她看來美麗而柔弱,卻又像豹子般敏捷冷酷。
這許多種複雜而矛盾的性格,造成她一種奇特的魅力。
就連陸小鳳都從未看見過這種女人,他看着她,幾乎忘了身旁的柳青青。
葉雪卻始終在盯着老刀把子,蒼白的臉,蒼白的唇,忽然道:“你知道我哥哥死了?”
老刀把子點點頭。
葉雪道:“你知道是誰殺了他?”
老刀把子又點點頭。
葉雪道:“是誰?”
陸小鳳一顆心忽然提起,一個獵豹的女人,為了復仇,是不惜做任何事的。
他不想做被捕殺的豹子。
可是老刀把子的回答卻令他很意外:“是西門吹雪!”
葉雪的臉色更蒼白,一雙手突然握緊。
老刀把子緩緩道:“你總記得,你哥哥以前就説過,若是死在西門吹雪手下,絕不許任何人為他復仇,因為那一定是場公平的決鬥。”
──也因為他不願為他去復仇的人再死於西門吹雪劍下。
葉雪的嘴唇在發抖,握緊的手也在發抖,忽然坐下來,坐到地上,道:“拿酒來。”
為她送酒去的是管家婆,剛開封的一罈酒。
葉雪連眼角都沒有看他,冷冷道:“你最好走遠點,越遠越好!”
管家婆居然真的走了,走得很遠。
葉雪道:“誰來陪我喝酒?”
海奇闊搶着道:“我。”
葉雪道:“你不配。”
老刀把子忽然拍了拍陸小鳳,陸小鳳慢慢的站起來,走過去。
葉雪終於看了他一眼:“你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點點頭。
葉雪道:“你能喝?”
陸小鳳道:“能。”
葉雪道:“好,拿碗來,大碗。”
碗很大,她喝一碗,陸小鳳喝一碗,她不説話,陸小鳳也不開口,她不再看陸小鳳,陸小鳳也沒有再看她。
兩個人就這麼樣面對面的坐在地上,你一碗,我一碗。
一碗酒至少有八兩。十來碗喝下去,她居然還是面不改色。
等到酒罈的酒喝光,她就站起來,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沒有再説一句話,一個字。
陸小鳳站起來時,頭已有些暈了。
老刀把子道:“怎麼樣?”
陸小鳳苦笑,道:“我想不到她有這麼好的酒量,實在想不到。”
老刀把子忽然嘆了口氣,道:“我也想不到,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喝酒。”
陸小鳳吃驚:“你也沒有見過?”
老刀把子道:“無論誰都沒有見過,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喝酒。”
對一個已喝得頭暈腦脹的人來説,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比一張牀看來更動人了,何況這張牀本就很寬大、很舒服。
只可惜有個人偏偏就是不肯讓他舒舒服服的躺到牀上。
一進屋子,柳青青就找了壇酒,坐到地上,道:“誰來陪我喝酒?”
陸小鳳前看看,後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苦笑道:“這屋子裏好像只有一個人。”
柳青青道:“你能喝?”
陸小鳳道:“我能不能不喝?”
柳青青道:“不能。”
陸小鳳只有坐下去陪她喝,他坐下去的時候,就已經準備醉了。
他真的醉了。
等到他醒來時,柳青青已在屋裏,他一個人躺在牀上,連靴子都沒有脱,頭疼得就好像隨時都會裂開來。
他不想起來,他起不來,可是窗子外面卻偏偏有人在叫他。
窗子是開着的,人是獨孤美:“我已經來過三次了,看你睡得好熟,也不敢吵醒你。”
“你找我有事?”
“也沒有什麼事,只不過好久不見了,想跟你聊聊。”
不管怎麼樣,他總是個朋友,有朋友來找陸小鳳聊天,他就算頭真的已疼得裂開,也是不會拒絕的。
“我們最好出去聊,我怕看見那位花寡婦。”
外面還是有霧,冷而潮濕的霧,對一個宿醉未醒的人卻很有益。
獨孤美傷勢雖然好得很快,看來卻好像有點心事:“其實我早就想來找你,只怕你生我的氣。”
“我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鈎子他們是我介紹給你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會害你。”
陸小鳳笑了:“你當然不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你一直都在幫我的忙。”
獨孤美遲疑着,終於鼓起勇氣,道:“可是昨天晚上我又做錯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獨孤美道:“昨天晚上我也醉了,糊里糊塗的把秘密泄漏了出去,現在他們三個人都已知道葉孤鴻是死在你手上的。”
他們三個人,當然就是表哥、鈎子、管家婆。
陸小鳳笑不出了。
雖然只見面一次,他已很瞭解葉雪這個人,他當然更瞭解葉靈。
“據説這裏最難惹的就是她們姐妹兩個,她們若知道這件事,一定會來找你拼命。”獨孤美説得很婉轉:“你雖然不怕,可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所以……”
“所以怎麼樣?”
“所以你最好想法子堵住他們的嘴。”
陸小鳳又笑了,他已明白獨孤美的意思:“你是要我對他們友善一點,不要跟他們作對,假如他們有事找我,我最好也不要拒絕?”
獨孤美看着他,忽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道:“我對不起你。”
只説了五個字,他就走了,看着他佝僂的背影消失,陸小鳳實在猜不透這個人究竟是他的朋友?還是隨時都準備出賣朋友的人?
現在他只能確定一件事──鈎子他們一定很快就會有事找他的。
會是件什麼樣的事?他連想都不敢想,也沒空去想了,因為就在這時候,已有一道劍光閃電般向他刺了過來。
這時獨孤美已走了很久,他也已走了一段路,已經快走回柳青青住的那棟平房。
劍光就是從屋檐後刺下來的,不但迅速,而且準確。
不但準確,而且毒辣。
他想不到這地方還有人要暗算他,他幾乎已完全沒有招架閃避的餘地。
幸好他是陸小鳳,幸好他還有手。
他突然伸出兩根手指來一夾──
世上有千千萬萬個人,每個人都有手,每雙手都有手指。
可是他這兩根手指,卻無疑是最有價值的,因為這兩根手指已救過他無數次。
這一次也不例外。
手指一夾,劍鋒已在手指間。
冰冷的劍鋒,強而有力,卻掙不脱他兩根手指,他抬起頭,就看見了一雙冷酷而美麗的眼睛。
葉雪正在看着他。
陸小鳳在心裏嘆了口氣,苦笑道:“你已經知道了?”
葉雪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慢慢的點了點頭,道:“現在我才知道,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我總算沒有找錯人。”
她的聲音裏並沒有仇恨,陸小鳳立刻試探着問:“你是來找我的?還是來殺我的?”
葉雪道:“我只不過想來看看你這一招名聞天下的絕技而已,你若能接得住我這一劍,就是我要找的人。”
陸小鳳道:“我若死在你的劍下呢?”
葉雪道:“你活該。”
陸小鳳又不禁苦笑。
他既然還沒有死,當然忍不住要問:“現在我已是你要找的人?”
葉雪點點頭,道:“你跟我來。”
走完曲折的小路,穿過幽秘的叢林,再走一段山坡,就可以聽見流水聲。
水流並不急,在這裏彙集成一個小湖,四面山色翠綠,連霧都淡了,一個人如果能靜靜的在湖邊坐上半天,一定能忘記很多煩惱。
“想不到幽靈山莊裏,也有這麼安靜美麗的地方。”
孩子們通常都有個屬於他們自己的秘密小天地,這地方顯然是屬於葉雪的。
她為什麼帶陸小鳳來?
“你究竟要我做什麼?”陸小鳳忍不住問。
葉雪站在湖邊,眺望着遠山,讓一頭柔發泉水般披散下來。
她的聲音也像泉水般輕柔而平淡,可是她説出來的話卻讓陸小鳳大吃一驚,她説:“我要你做我的丈夫。”
陸小鳳只覺得自己呼吸已忽然停頓。
她轉過身,凝視着他,眼波清澈而明亮,就像是湖心的水波一樣。
“我還是個處女。”她接着説:“從來也沒有男人碰過我。”
她又保證:“我嫁給你之後,也絕不會讓任何人碰我。”
陸小鳳深深吸了口氣,道:“我相信。”
葉雪道:“你答應?”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你當然還有別的條件也要我答應。”
葉雪道:“我要你做的事,對你也同樣有好處。”
陸小鳳道:“你至少應該讓我知道是什麼事。”
葉雪温柔的眼波里忽然露出道刀鋒般的光,只有仇恨的光才會如此鋭利:“我要你幫我去殺了西門吹雪。”
陸小鳳沒有反應,這要求他並不意外。
葉雪道:“我們若能找到他,他一定會立刻出手殺你,因為他絕不會讓你再有第二次脱逃的機會。”
陸小鳳苦笑道:“你們根本不用去找他,只要我走出這山谷,他立刻就會找到我。”
葉雪道:“我知道,如果我要去找他一定很困難,只有讓他來找你,所以我才選中你。”
陸小鳳道:“你要我去轉移他的注意,你才有機會殺他?”
葉雪並不否認,道:“他一定不會注意我,因為他恨你,也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只要你能將他的劍鋒夾住,我一定能殺了他。”
陸小鳳道:“我若失手了呢?”
葉雪道:“要對付西門吹雪,本來就是件很危險的事,可是我已經想了很久,只要你答應,我們至少有七成機會。”
陸小鳳道:“也許你的機會還不止七成,因為我就算失手,你也可以乘他劍鋒還留在我胸膛裏的時候殺了他。”他笑了笑,笑得很艱澀:“這一點你當然也早就想到過,所以你才會向我保證,以後絕不讓別的男人碰你,因為你要我死得安心。”
葉雪也不否認:“我的確想到過,你的機會實在並不大,我也知道你一向是個賭徒,只要值得賭的,你一定會下注。”她的眼波更深沉,就像是海洋般吸引住陸小鳳的目光。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能將目光移開,他立刻就發現她已完全赤裸。
山峯青翠,湖水澄清,她靜靜的站在那裏,帶着種説不出的驕傲和美麗。
她值得驕傲,因為她這處女的軀體確實完全無瑕的。
她看着陸小鳳,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只要你答應,我現在就是你的。”
她的聲音裏也充滿自信,她相信世上絕沒有任何男人能拒絕她。
陸小鳳的呼吸已停頓,過了很久才能開口:“我若拒絕了你,一定有很多人會認為我是個瘋子,可是我……”
葉雪的瞳孔收縮:“可是你拒絕?”
陸小鳳道:“我只不過想要你知道一件事。”
葉雪道:“你説。”
陸小鳳道:“你哥哥並不是死在西門吹雪劍下的。”
葉雪動容道:“你怎麼會知道?”
陸小鳳道:“他死的時候,我就站在他面前,從劍上濺出來的血,幾乎濺到我身上。”
葉雪道:“是誰的劍?”
陸小鳳道:“是他自己的。”
葉雪忽然瘋狂大叫:“你説謊,你説謊……”
直等到山谷間的回聲消寂,陸小鳳才説:“你是我見到女人中最美的,我本來立刻就可以得到你,我為什麼要説謊?”他的話冷靜而尖鋭,一下子就刺入了問題的中心。
然後他就走了,走出很遠很遠之後才回過頭,從扶疏的枝葉間還可以看到她。
她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整個人都彷彿已和這一片神秘而美麗的大自然融為一體。
可是,又有誰知道她心裏的感覺?
陸小鳳忽然覺得心裏也有種説不出的刺痛──你刺傷別人時,自己也會同樣受到傷害。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就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