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行動的計劃中,分四個步驟──
第一步是:選派人手,分配任務。
第二步是:易容改扮,分批下山。
第三步是:集合待命,準備出擊。
第四步才是正式行動。
現在開始進行的只不過是第一步,進行的過程已令人膽戰心驚。
大廳中的氣氛的沉重和緊張已達到頂點,老刀把子才站起來。
“這世界上有很多人早就該死了,卻沒有人敢去制裁他們,有很多事早就該做了,卻沒有人敢去做,現在我們就是要去對付這些人,去做這些事。”
陸小鳳發現這個人的確是個天生的首領,不但沉着冷靜,計劃周密,而且口才極好,只用幾句話就已將這次行動解釋得很清楚。
“我們的行動就像是天上的雷霆霹靂一樣,所以就叫做天雷行動。”
廣闊的大廳中只能聽到呼吸聲和心跳聲,每個人都在等着他説下去。
老刀把子的聲音停頓了很久,就好像暴風雨前那片刻靜寂,又好像特地要讓大家心裏有個準備,好聽那一聲石破天驚的雷霆霹靂。
“我們第一次要對付的有七個人。”他又停頓了一下,才説出這七個人的名字:“武當石雁、少林鐵肩、丐幫王十袋、長江水上飛、雁蕩高行空、巴山小顧道人,和十二連環塢的鷹眼老七。”
本已很靜寂的大廳,更死寂如墳墓,連呼吸心跳聲都已停止。
陸小鳳雖然早知道他要做的是件大事,可是每聽他説一個字,還是難免吃一驚。
過了很久,才有人開始擦汗,喝酒,還有幾個人竟悄悄躲到桌下去嘔吐。
老刀把子的聲音卻更鎮定:“這次行動若成功,不但必能令天下轟動,江湖側目,而且對大家都有好處。”他再次停頓:“我已將這次行動的每一個細節都計劃好,本該絕對有把握成功的,只可惜每件事都難免有意外,所以這次行動還是難免有危險,所以我也不勉強任何人蔘加。”
他目光掃視,穿透竹笠,刀鋒般從每個人臉上掠過:“不願參加的人,現在就可以站起來,我絕不勉強。”
大廳中又是一陣靜寂,老刀把子又緩緩坐下,居然又添了半杯酒。
陸小鳳也忍不住去拿酒杯,才發現自己的掌心已開始冒汗。
直到這時,還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卻忽然有人問:“不願參加的人,以後是不是還可以留在這裏?”
老刀把子的回答很確定:“是的,隨便你要留多久都行。”
問話的人又遲疑片刻,終於慢慢的站起來,肚子也跟着凸出。
陸小鳳忽然想起這個人是誰了,在二十年前,江湖中曾經有四怪,一個奇胖,一個奇瘦,一個奇高,一個奇矮。
奇胖如豬的那個人就叫做朱菲,倒過來唸就成了“肥豬”。
可是認得他的人,都知道他非但不是豬,而且十分能幹,跟他交過手的人,更不會認為他是豬,因為他不但出手快,而且手也狠,一手地趟刀法“滿地開花八十一式”,更是武林少見的絕技。
陸小鳳知道這個人一定就是朱菲,卻想不到第一個站起來的人會是他。朱菲並不是膽小怕死的人。
“可是我不能去。”他有理由:“因為我太胖,目標太明顯,隨便我怎麼樣易容改扮,別人還是一眼就可以認出我。”
這理由很不錯。甚至老刀把子都不能不承認,卻又不禁覺得很惋惜。
朱菲的地趟功夫,江湖中至今無人能及,這種人才老刀把子顯然很需要。
可是他只不過輕輕嘆了口氣,並沒有説什麼。
所以別的人也有膽子站起來──有了第一個,當然就會有第二個,然後就越來越多。
老刀把子一直冷冷的看着,不動聲色,直到第十三個人站起來,他才聳然動容。
這個人相貌平凡,表情呆板,看來並不起眼。
可是一個人若能令老刀把子聳然動容,當然絕對不會是個平凡的人物。
老刀把子道:“你也不去?”
這人面上毫無表情,淡淡道:“你説不去的人站起來,我已站起來。”
老刀把子道:“你為什麼不去?”
這人道:“因為我的水靠和魚刺全不見了。”
這句話説出來,陸小鳳也不禁聳然動容,他實在想不到這個平凡呆板的人,就是昔年南海羣劍中名聲僅次於白雲城主的六位島主之一。
這個人竟是“飛魚島主”於還!
在陸上,白雲城主是名動天下的劍客,在水裏,他卻絕對比不上於還。
老刀把子的這次任務,顯然也很需要一個水性精熟的人。
只聽“啵”的一聲,他手裏的酒杯突然碎了,粉碎。
也就在這時,一聲慘呼響起,坐在杜鐵心身旁的一個人剛站起來,又倒下去,整個人撲倒在桌上,壓碎了一片杯盞,酒汁四溢。然後大家就看見一股鮮血隨着酒汁溢出,染紅了桌布。
杜鐵心手裏的一雙筷子也早已變成紅的,當然也是被鮮血染紅的。
於還霍然回頭:“你殺了他?”
杜鐵心承認:“這還是我第一次用筷子殺人。”
於還道:“你為什麼殺他?”
杜鐵心道:“因為他知道的秘密已太多,他活着,我們就可能會死。”
他用沾着血的筷子夾了塊乾貝,慢慢咀嚼,連眼睛都沒有眨。
“辣手無情”杜鐵心,本來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於還盯着他,緩緩道:“他知道多少秘密,我也同樣知道,你是不是也要殺了我?”
杜鐵心冷冷道:“是的。”
他還是連眼睛都沒有眨:“不去的人,一個都休想活着走出這屋子。”
於還臉色變了,還沒有開口,已有人搶着道:“這話若是老刀把子説的,我也認命了,可是你……”
他沒有説下去,因為旁邊已忽然有根筷子飛來,從他左耳穿進,右耳穿出。
那個沒有牙的老婆婆手裏的筷子已只剩下一根,正在嘆着氣喃喃自語:“雙木橋好走,獨木橋難行,看來我只好用手抓着吃了。”
她果然用手抓起塊排骨來,用僅有的兩個牙齒啃得津津有味。
嘩啦啦一聲響,那耳朵裏穿着筷子的人也倒了下去,壓碎了一片碗盞。
本來站着的人已有幾個想偷偷坐下。
杜鐵心冷冷道:“已經站起來的,就不許坐下。”
朱菲忍不住道:“這是誰的意思?”
杜鐵心道:“是我們大家的意思。”
朱菲遲疑着,終於勉強笑了笑,道:“其實我並不是不想去,只可惜我太胖了,若是我要去,除非把我像麪條一樣搓細點。”
杜鐵心道:“好,搓他!”
那個圓臉大頭的小矮子忽然跳起來,大聲道:“我來搓。”
他的頭大如鬥,身子卻又細又小,站着的時候,就像是半截竹筷子插着個圓柿子,實在很滑稽可笑。
朱菲卻笑不出,連臉色都變了,這個人站在他面前就像是個孩子,他卻對這個人怕得要命。
看看他臉上的驚懼之色,再看看這個人的頭,陸小鳳的臉色也變了。
難道這個人就是西方羣鬼中,最心黑手辣的“大頭鬼王”司空鬥?
他沒有看錯,朱菲果然已喊出了這名字:“司空鬥,這件事與你無關,你想幹什麼?”
司空鬥道:“我想搓你。”
他手裏也有雙筷子,用兩隻手夾在掌心,就好像已將這雙筷子當作了朱菲,用力搓了幾搓,掌心忽然一股粉末白雪般落下來。
等他攤開手掌,筷子已不見了,他竟用一雙孩子的小手,將這雙可以當作利劍殺人的筷子,搓成了一堆粉末。
朱菲的臉已扭曲,整個人都彷彿軟了,癱在椅子上,可是等到司空鬥作勢撲起時,他忽然往桌下一鑽,雙肘膝蓋一起用力,眨眼間已鑽過了七八張桌子,動作之敏捷靈巧,無法形容。
只可惜桌子並不是張張都連接着的,司空鬥已飛身而起,十指箕張,看準了他一從桌下鑽出,立刻凌空下擊。
誰知朱菲的動作更快,右肘一挺,又鑽人了對面的桌下。
只聽“噗”的一聲,司空鬥十指已洞穿桌面,等他的手拔出來,桌上就多了十個洞。
朱菲索性賴在桌下不出來了,司空鬥右臂一掃,桌上的碗盞全被掃落,湯汁酒菜都灑在一個人身上,一個安靜沉默的黑衣老人。
司空鬥反手一掌,正想將桌子震散,突聽一個人道:“等一等。”
一雙筷子伸過來,尖端朝上,指着他的脈門,司空鬥這一掌若是拍下去,這隻手就休想再動了。
幸好他反應還算快,立刻硬生生的挫住了掌勢。
四個黑衣老者還是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裏,冷冷的看着他。
司空鬥好像直到現在才看見他們,咧開大嘴一笑道:“能不能勞駕四位把桌子下那條肥豬踢出來?”
身上濺了酒汁的黑衣老者冷冷道:“不能。”
司空鬥道:“你想護着他?”
黑衣老者道:“你不犯我,我不犯人。”
司空鬥道:“誰犯了你?”
黑衣老者道:“你。”
司空鬥不笑了:“犯了你又怎麼樣?”
黑衣老者道:“人若是犯我,就不是人。”
司空鬥道:“誰不是人?”
黑衣老者道:“你。”
司空鬥冷笑道:“我本就不是人,是鬼。”
黑衣老者道:“也不是鬼,是畜生。”
他冷冷的接着道:“我不殺人,只殺畜生,殺一兩個畜生,不能算開殺戒。”
司空鬥雙拳一握,全身的骨節都響了起來,圓盆般的臉已變成鐵青色。
老刀把子忽然道:“這個人我還有用,吳先生放他一馬如何?”
黑衣老者沉吟着,終於點頭,道:“好,我只要他一隻手。”
司空鬥又笑了,大笑,笑聲如鬼哭。
他左手練的是白骨爪,右手練的黑鬼爪,每隻手上都至少有二十年苦練的功力,要他的一隻手等於要他的半條命。
黑衣老者道:“我就要你的左手。”
司空鬥道:“好,我給你!”
“你”字出口,雙爪齊出,一隻手已變得雪白,另一隻手卻變成漆黑。
他已將二十年的功力全都使了出來,只要被他指尖一觸,就算是石人也得多出十個洞。
黑衣老者還是端坐不動,只嘆了口氣,長袖流雲般卷出。
只聽“格”的一響,如拗斷蘿蔔,接着又是一聲慘叫。
司空斗的人已經飛了出去,撞上牆壁,當他滑下來就不能動了,雙手鮮血淋漓,十指都已經被拗斷。
黑衣老者嘆了口氣,道:“我本來只想要你一隻手的。”
另一個白髮老者冷冷道:“只要一隻手,用不着使出七成力。”
黑衣老者道:“我已有多年未出手,力量已捏不準了,我也高估了他。”
白髮老者道:“所以你錯了,畜生也是一條命,你還是開了殺戒。”
黑衣老者道:“是,我錯了,我佛慈悲。”
四個人同時雙手合什,口誦佛號,慢慢的站了起來,面對老刀把子:“我等先告退,面壁思過三日,以謝莊主。”
老刀把子居然也站起來,道:“是他自尋死路,先生何必自責?”
黑衣老者道:“莊主如有差遣,我等必來效命。”
老刀把子彷彿鬆了口氣,立刻拱手道:“請。”
黑衣老者道:“請。”
四個人同時走出去,步履安詳緩慢,走到陸小鳳面前,忽然停下。
白髮老者忽然問道:“陸公子可曾見到苦瓜上人?”
陸小鳳道:“去年見過幾次。”
白髮老者道:“上人妙手烹調,做出的素齋天下第一,陸公子的口福想必不淺。”
陸小鳳道:“是的。”
白髮老者道:“那麼他的身子想必還健朗如前。”
陸小鳳道:“是的。”
白髮老者雙手合什,道:“我佛慈悲,天佑善人……”
四個人同時口誦佛號,慢慢的走了出去,步履還是那麼安穩。
陸小鳳的腳卻已冰冷。
他終於想出了這四個人的來歷,看到老刀把子對他們的恭謹神情,看到那一手流雲飛袖的威力,看到他們佛家禮數,他才想起來的。
他以前一直想不出,只因為他們已蓄了頭髮,易了僧衣,他當然不會想到他們是出家的和尚,更想不到他們就是少林寺的五羅漢。
五羅漢本是嫡親的兄弟,同時削髮為僧,投入少林,現在只剩下四個人,因為大哥無龍羅漢已死了。
他們在少年時就已縱橫江湖,殺人無數,人稱“龍、虎、獅、象、豹”五惡獸,每個人的一雙手上都沾滿血腥。
可是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惡名昭彰的五惡獸,從此變成了少林寺的五羅漢,無龍、無虎、無獅、無象、無豹,只有一片佛心。
無龍執掌藏經閣,儼然已有護法長老的身份,卻不知為了什麼,一夕忽然大醉,翻倒燭台,幾乎將少林的中心重地藏經閣燒成一片平地。
掌門方丈震怒之下,除了罰他面壁十年之外,還責打了二十戒棍,無龍受辱,含恨而死。手足連心,剩下的四羅漢的佛心全部化作殺機,竟不惜蹈犯天條,去刺殺掌門。
江湖中人只知道他們那一次行刺並未得手,卻沒有人知道他們生死下落,更沒有人知道早已洗心革面的無龍羅漢,怎麼會忽然大醉的?
這件事已成了武林中的疑案之一,正如誰也不知道石鶴怎麼會被逐出武當的。
可是陸小鳳現在卻已知道,無龍的大醉,必定和苦瓜和尚有關──要吃苦瓜和尚那天下無雙的素席,總是難免要喝幾杯的。
他們剛才再三探問苦瓜和尚的安好,想必就是希望他還活着,他們才好去親手復仇。
剛才無豹乍一出手,就令人骨折命斃,可見他心中的怨毒已積了多深。
他們最恨的卻還不是苦瓜,而是少林,就正如石鶴恨武當,高濤恨鳳尾幫一樣。
巴山礦藏極豐,而且據説還有金砂,顧飛雲當然想將顧家道觀的產業,從他的堂弟小顧道人手中奪回來。
海奇闊在海上已不能立足,當然想從水上飛手裏奪取長江水面的霸業。
杜鐵心與丐幫仇深如海,那紫面長髯的老者,很可能就是昔年和高行空爭奪雁蕩門户的“百勝刀王”關天武。
老刀把子這一次行動,正好將他們的冤家對頭一網打盡,他們當然會全力以赴。
可是這些人大都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平日很難相聚,他們的門户所在地,距離又很遠,怎麼能在一次行動中就將他們一網打盡?
老刀把子已經在解釋:“四月十三日是已故去的武當掌門梅真人的忌日,也是石雁接掌門户的十週年慶典,據説他還要在這一天,立下繼承武當道統的長門弟子。”他冷笑着,接着道:“到了那一天,武當山當然是冠蓋雲集,熱鬧得很,鐵肩和王十袋那些人,也一定都是會中的貴賓。”
“我們是不是已決定在那一天動手?”這句話陸小鳳本來也想問的,杜鐵心卻搶先問了出來。
老刀把子點點頭,道:“所以我們一定要在四月十二日之前,就趕到武當去。”
可是他們這些人若是同時行動,用不着走出這片山區,就一定已轟動武林。
這次行動絕對機密,絕不能打草驚蛇。
“所以我們不但要分批去,而且每個人都要經過易容改扮。”
這些事老刀把子早已有了極周密的計劃。
管家婆道:“行事的細節,由我為各位安排,完全用不着各位操心。”
老刀把子道:“我可以保證,負責各位易容改扮的,絕對是天下無雙的好手,雖不能將各位脱胎換骨,改造成另外一個人,卻絕對可以讓別的人看不出各位的本來面目。”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們怎麼樣將兵刃帶上山去?”
沒有人能帶兵刃上武當山,所有的武器都要留在解劍池旁的解劍巖上。
老刀把子道:“但是我也可以保證,在那天晚上出手之前,每個人都可以到雪隱去找到一件自己稱手的兵刃。”
婁老太太剛啃完一條雞腿,就搶着問:“雪隱在哪裏?”
老刀把子笑道:“雪隱就是隱所,也就是廁所的意思。”
婁老太太又問:“明明是廁所,為什麼偏偏要叫雪隱?”
老刀把子道:“這是方外人用的名詞,它的來歷有兩種説法。”
──“雪”就是雪竇山的明覺禪師,“隱”是杭州的靈隱寺,因為雪竇曾經在靈隱寺司廁職,所以寺剎即以雪隱稱廁。
──因為福州的神僧雪峯義存,是在打掃隱所中獲得大悟的,故有此名。
婁老太太還想再問,管家婆已送了盤燒雞過去,讓她用雞腿塞住她自己的嘴。
要怎樣才能塞住於還那些人的嘴?他們知道的秘密豈非已太多了?
這些人的臉上已全無血色,因為他們自己也知道處理這種事通常只有一種法子!
只有死人才不會泄漏秘密。
要想在死中求活,通常也只有一種法子:“你要殺我滅口,我就先殺了你!”
於還突然躍起,就像是條躍出水面的飛魚。
他的飛魚刺有五對,葉靈只偷了四對,剩下的一對就在他衣袖裏,現在已化作了兩道閃電,直打老刀把子。
老刀把子沒有動,他身後的石鶴卻動了,七星皮鞘中的長劍已化作飛虹。
飛虹迎上了閃電,“叮,叮”兩聲響,閃電突然斷了,兩截鋼刺半空中落了下來,飛虹也不見了,劍光已刺入於還的胸膛。
他看看手裏剩下的兩截飛魚刺,再看看從前胸直刺而入的劍鋒,然後才抬起頭,看着面前這個沒有臉的人,好像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石鶴也在冷冷的看着他,忽然問道:“我這一劍比葉孤城的天外飛仙如何?”
於還咬着牙,連一個字都沒有説,扭曲的嘴角卻露出種譏嘲的笑意,彷彿是在説:“葉孤城已死了,你就算比他強又如何?”
石鶴懂得他的意思,握劍的手突然轉動,劍鋒也跟着轉動。
於還的臉立刻扭曲,忽然大吼一聲,撲了上來,一股鮮血標出,劍鋒已穿胸而過。
陸小鳳不忍再看,已經站起來的,還有幾個沒有倒下,他不能看着他們一個個死在眼前。
他悄悄的站起來,悄悄的走了出去。
霧又濕又冷,他深深的吸入了一口,將冷霧留在胸膛裏。他必須冷靜。
“你不喜歡殺人?”
這是老刀把子的聲音,老刀把子也跟着他走了出來,也在呼吸着這冷而潮濕的霧氣。
陸小鳳淡淡道:“我喜歡喝酒,可是看別人喝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沒有回頭去看老刀把子,但是他聽得出老刀把子聲音裏帶着笑意,顯然對他的回答覺得很滿意。
老刀把子已在説:“我也不喜歡看,無論什麼事,自己動手去做總比較有趣些。”
陸小鳳沉默着,忽然笑了笑,道:“有些事你卻好像並不喜歡自己動手。”
老刀把子道:“哦?”
陸小鳳道:“你知道葉靈偷了於還的水靠和飛魚刺,你也知道她去幹什麼,但你卻沒有阻止。”
老刀把子承認:“我沒有。”
陸小鳳道:“你不讓我去救葉雪,你自己也不去,為什麼讓她去?”
老刀把子道:“因為我知道葉凌風絕不會傷害她的。”
陸小鳳道:“你能確定?”
老刀把子點點頭,聲音忽然變得嘶啞:“因為她才是葉凌風親生的女兒。”
陸小鳳又深深吸了口氣,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他聲音裏露出的痛苦和仇恨:“還有一件事,你好像也不準備自己動手。”
老刀把子在等着他説下去。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要石鶴去對付武當石雁,虎豹兄弟們對付少林鐵肩?”
老刀把子道:“那是他們自己的仇恨,他們本就要自己去解決。”
陸小鳳道:“杜鐵心能對付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這些年來,他武功已有精進,何況還有婁老太太做他的助手。”
陸小鳳道:“小顧道人應該不是表哥的對手,水上飛對海奇闊你買誰贏?”
老刀把子道:“長江是個肥地盤,水上飛已肥得快飛不動了,無論是在陸上還是在水裏,我都可以用十對一的盤口,賭海奇闊贏。”
陸小鳳道:“可是關天武卻已敗在高行空手下三次。”
老刀把子道:“那三次都有人在暗中助了高行空一臂之力。”
陸小鳳道:“是什麼人?”
老刀把子冷笑道:“你應該想得到的,高行空縱橫長江,武當掌門的忌日,幹他什麼事?他為什麼要巴巴的趕去?”
難道是武當弟子在暗中出手的?雁蕩的門户之爭,武當弟子為什麼要去多管閒事?
陸小鳳並不想問得太多,又道:“那麼現在剩下的就只有鷹眼老七了,就算管家婆管不住他,再加上一個花魁就足足有餘。”
老刀把子道:“花魁還有別的任務,高濤也用不着幫手。”
陸小鳳道:“所以主要的七個人都已有人對付,而且都已十拿九穩。”
老刀把子道:“十拿十穩。”
陸小鳳笑了笑,道:“那麼你準備要我幹什麼?去對付那些掃地洗碗的火工道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你做的事,才是這次行動的成敗關鍵。”
陸小鳳道:“什麼事?”
老刀把子也笑了笑,道:“現在你知道已夠多了,別的事到四月十二的晚上,我再告訴你。”他拍了拍陸小鳳的肩:“所以今天晚上你不妨輕鬆輕鬆,甚至可以大醉一場,因為你明天可以整整睡上一天。”
陸小鳳道:“我要等到後天才下山?”
老刀把子道:“你是最後一批下山的。”
陸小鳳道:“我那批人裏面還有誰?”
老刀把子道:“管家婆、婁老太太;表哥、鈎子,和柳青青。”他又笑了笑,道:“好戲總是要等到最後才登場的,你們當然要留在最後。”
陸小鳳淡淡道:“何況有他們跟着我,我至少不會半途死在別人手裏。”
老刀把子的笑聲更愉快,道:“你放心,就算你在路上遇見了西門吹雪,他也絕對認不出你。”
陸小鳳道:“因為要為我易容改扮的那個人,是天下無雙的妙手。”
老刀把子笑道:“一個人若能將自己扮成一條狗,你對他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他説的是犬郎君。
犬郎君的任務就是將每個人的容貌改變得讓別人認不出來。
任務完成了之後?
──我只不過要你走的時候帶我走。
陸小鳳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當然已看出自己的危機。
老刀把子仰面向天,長長吐出口氣,耕耘的時候已過去,現在只等着收穫,他彷彿已能看見果實從枝頭長出來。
一顆顆果實,就是一顆顆頭顱。
陸小鳳忽然轉臉看着他,道:“你呢?所有的事都有人做了,你自己準備做什麼?”
老刀把子道:“我是債主,我正準備等着你們去替我把賬收回來。”
陸小鳳道:“武當欠了石鶴一筆賬,少林欠了虎豹兄弟,誰欠你的?”
老刀把子道:“每個人都欠我的。”他又拍了拍陸小鳳的肩,微笑着道:“你豈非也欠了我一點?”
陸小鳳也長長吐出口氣,可是那團又冷又潮濕的霧,卻好像還留在他胸膛裏。
他知道無論誰欠了老刀把子的債,遲早都要加倍奉還的。他只怕自己還不起。
犬郎君躺在牀上,眼睜睜看着屋頂。
他實在很想睡一下,他已經閉上眼睛試過很多次,卻偏偏睡不着。
狡兔死,走狗烹。現在他就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在鍋裏,鍋裏的湯已經快煮沸了,他怎麼睡得着?
夜深人靜,窗子上突然“格”的一響,一個人風一般掠入了窗户,是陸小鳳。
犬郎君還沒有出聲,陸小鳳已掩住了他的嘴:“這棟屋子裏只有你一個人?”
只有他一個人,誰也不願住在一棟到處掛滿了狗皮和人皮的屋子裏,誰也受不了爐子上的銅鍋裏散發出的那一陣陣膠皮惡臭氣。
易容改扮並不是別人想像中那麼輕鬆愉快的事,想做一張完好無缺的人皮面具,不但要有一雙靈巧穩定的手,還得要有耐心。
陸小鳳已被那一陣陣惡臭燻得皺起了眉,忍不住道:“你在煮什麼?”
犬郎君道:“煮牛皮膠,人皮面具一定要用牛皮膠貼住才不會掉。”
陸小鳳道:“人皮面具?你真的用人皮做面具?”
犬郎君道:“一定要用人皮做的面具貼在臉上,才能完全改變一個人臉上的輪廓,而且每一張人皮面具都要先依照那個人的臉打好樣子。”他忽然對陸小鳳笑了笑,道:“我也照你的臉形做好了一張。”
陸小鳳苦着臉道:“也是人皮的?”
犬郎君道:“貨真價實的人皮。”
陸小鳳道:“你一共做了多少張?”
犬郎君道:“三十一張。”他又補充着道:“除了老刀把子外,每個人都有一張。”
老刀把子為什麼不必易容改扮?難道他到了武當還能戴着那簍子般的竹笠?
陸小鳳道:“這些人經過易容後,臉上是不是還留着一點特殊的標誌?”
犬郎君道:“一點都沒有。”
陸小鳳道:“如果大家彼此都不認得,豈非難免會殺錯人?”
犬郎君道:“絕不會。”
陸小鳳道:“為什麼?”
犬郎君道:“因為每一批下山的人的任務都不同,有的專對付武當道士,有的專對付少林和尚,只要這組人能記住彼此間易容後的樣子,就不會殺到自己人身上來了。”
陸小鳳沉吟着,忽然壓低聲音,道:“你能不能在每批人臉上都留下一點特別的記號?譬如説,一點麻子,或者是一顆痣。”
犬郎君看着他,眼睛裏帶着一種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悄悄的問:“你有把握能帶我一起走?”
陸小鳳道:“我有把握。”
犬郎君吐出口氣,道:“你答應了我,我當然也答應你。”
陸小鳳道:“你準備怎麼做?”
犬郎君眨了眨眼,道:“現在我還沒有想出來,等我們一起走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這裏每個人好像跟老刀把子一樣,除了自己外,絕不相信任何人。有時他們甚至連自己都不信任。
犬郎君忽又問道:“花寡婦是不是跟你一批走?”
陸小鳳道:“大概是的。”
犬郎君道:“你想讓她變成什麼樣子?是又老又醜?還是年輕漂亮?”
陸小鳳道:“越老越好,越醜越好。”
犬郎君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沒有人相信陸小鳳會跟一個又老又醜的女人在一起的,所以也沒有人會相信我就是陸小鳳。”
犬郎君道:“所以她越老越醜,你就越安全,不但別人認不出你,你自己也可以不動心。”他眨着眼笑道:“這幾天你的確要保持體力,若是跟一個年輕漂亮的寡婦在一起,要保持體力就很不容易了。”
陸小鳳看着他,冷冷道:“你知道你的毛病是什麼?”
犬郎君搖搖頭。
陸小鳳道:“你的毛病就是太多嘴。”
犬郎君賠笑道:“只要你帶我走,這一路我保證連一個字都不説。”
陸小鳳道:“就算你想説,我也有法子讓你説不出來。”
犬郎君忍不住問:“你有什麼法子?”
陸小鳳道:“我是個告老歸田的京官,不但帶着好幾個跟班隨從,還帶着一條狗。”他微笑着,又道:“你就是那條狗,狗嘴裏當然是説不出人話來的。”
犬郎君瞪着他看了半天,終於苦笑,道:“不錯,我就是那條狗,只求你千萬不要忘記,我這條狗只能吃肉,不啃骨頭。”
陸小鳳道:“可是你最好也不要忘記,不聽話的狗非但要啃骨頭,有時還要吃屎。”
他大笑着走出去,忽又回頭:“葉雪和葉靈本應該在第幾批走的?”
犬郎君道:“我也不知道,老刀把子給我的名單上,根本沒有她們姐妹的名字。”
夜更深。
陸小鳳在冷霧中坐下來,心裏在交戰──現在是到沼澤中去找她們姐妹?還是去大醉一場?
他的選擇是大醉一場。
就算不去找她們,也不是一定要醉的,可是他醉了,爛醉如泥。
他為什麼一定要醉?
難道他心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苦衷?
四月初三,下午,多霧。
陸小鳳醒來時,只覺得頭疼如裂,滿嘴發苦,而且情緒十分低落,就好像大病一場。
他醒了很久才睜開眼,一睜開眼就幾乎跳了起來。
婁老太太怎麼會坐到他牀頭來的?而且還一直在盯着他?
他揉了揉眼睛,才看出這個正坐在他牀頭咬蠶豆的老太婆並不是婁老太太,可是也絕不會比婁老太太年輕多少。
“你是誰?”
他忍不住要問,這老太太的回答又讓他大吃一驚。
“我是你老婆。”老太太咧開乾癟了的嘴冷笑:“我嫁給你已經整整五十年,現在你想不認我做老婆也不行了。”
陸小鳳吃驚的看着她,忽然大笑,笑得在牀上直打滾。
這老太太竟是柳青青,他還聽得出她的聲音。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因為那個王八蛋活見了鬼,我想要年輕一點,他都不答應。”
柳青青用力咬着蠶豆,恨恨道:“現在我變成這個樣子,你是不是很高興?”
陸小鳳故意眨了眨眼,道:“我為什麼要高興?”
柳青青道:“因為你本來就希望我越老越好,越醜越好,因為你本來就一直在逃避我,好像生怕我活活的把你吞下去。”
陸小鳳還是裝不懂:“為什麼要逃避你?”
柳青青道:“你若不是在逃避我,為什麼每天都喝得像死人一樣?”她冷笑着,又道:“其實我也知道你不敢碰我,可是我又有點奇怪,要你每天晚上跟我這麼樣一個老太婆睡覺,你怎麼受得了?”
陸小鳳坐了起來,道:“我為什麼要每天晚上跟你睡覺?”
柳青青道:“因為你是告老歸田的京官,我就是你老婆,而且是個出名的醋罈子。”
陸小鳳説不出話來了。
柳青青道:“我還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我們的兒子也一直跟在我們身邊的。”
陸小鳳又吃了一驚:“我們的兒子是誰?”
柳青青道:“是表哥。”
陸小鳳忽然倒了下去,直挺挺的倒在牀上,連動都不會動了。
柳青青大笑,忽然撲在他身上,吃吃的笑道:“我的人雖老,心卻不老,我還是每天都要的,你想裝死都不行。”
陸小鳳苦笑道:“我絕不裝死,可是你若要我每天都跟你這麼樣一個老太婆做那件事,我就真的要死了。”
柳青青道:“你可以閉起眼睛來,拼命去想我以前的樣子。”她已笑得喘不過氣:“何況你們男人不是常常喜歡説,只要閉起眼睛來,天下的女人就都是一樣的。”
現在陸小鳳總算明白自作自受是什麼意思了。
這個洞本來是他自己要挖的,現在一頭栽進去的,偏偏就是他自己。
犬郎君來的時候,柳青青還在喘息。
看着一個老掉了牙的老太太,少女般的躺在一個年輕男人身旁喘息,如果還能忍得住不笑出來,這個人的本事一定不小。犬郎君的本事就不小。
他居然沒有笑出來,居然能裝作沒有看見,可是等到陸小鳳站起來,他卻忽然向陸小鳳擠了擠眼睛,好像在問:“怎麼樣!”
陸小鳳簡直恨不得將他這雙眼珠挖出來,送給柳青青當蠶豆吃。
幸好他還沒有動手,門外已有個比柳青青和婁老太太加起來都老的老太婆伸進頭來,賠着笑道:“老爺和太太最好趕緊準備,我們天一亮就動身。”
這個人當然就是管家婆。
又有誰能想得到,昔年不可一世的風尾幫內三堂的高堂主,竟會變成這副樣子?
陸小鳳又覺得比較愉快了,忽然大聲道:“我那寶貝兒子呢?快叫他進來給老夫請安。”
看起來好像又年輕了二十歲的表哥,只好愁眉苦臉的走進來。
陸小鳳板着臉道:“在京裏做官的人,家規總是比較嚴的,就算在路上,也馬虎不得,所以你以後每天都要來跟我磕頭請安,你知不知道?”
表哥只有點頭。
陸小鳳道:“既然知道,還不趕緊跪下去磕頭?”
看着表哥真的跪了下去,陸小鳳的心情更好了,不管怎麼樣,做老子總比做兒子愉快得多。
這一路上他當然也不會寂寞,除了老婆外,他還有個兒子,有個管家,有個管家婆。
他甚至還有一條狗。
“不能帶這條狗去!”
海奇闊斷腕上的鈎子已卸下來,光禿禿的手腕在沒有用衣袖掩蓋着的時候,顯得笨拙而滑稽。
他的表情卻很嚴肅,態度更堅決:“我們絕不能帶他去。”
陸小鳳道:“這也是老刀把子的命令?”
海奇闊道:“當然是。”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準備殺了他?”
海奇闊道:“是。”
現在犬郎君的任務已結束,他們已用不着對他有所顧忌。
陸小鳳道:“誰動手殺他?”
海奇闊道:“我。”
陸小鳳道:“你不用鈎子也可以殺人?”
海奇闊道:“隨時都可以。”
陸小鳳道:“好,那麼你現在就先過來殺了我吧。”
海奇闊臉色變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小鳳淡淡道:“我的意思很簡單,他去,我就去,他死,我就死。”
他當然不能死。
海奇闊看看錶哥,表哥看看管家婆,管家婆看看柳青青。
柳青青看看犬郎君,忽然問道:“你是公狗?還是母狗?”
犬郎君道:“是公的。”
柳青青道:“有些狗晚上喜歡睡在主人的牀旁邊,你呢?”
犬郎君道:“我喜歡睡在門口,而且一睡就像死狗一樣,什麼都聽不見。”
柳青青笑了:“只要不是母狗,隨便你想帶多少去,我都不反對。”
陸小鳳道:“有沒有人反對的?”
海奇闊嘆了口氣,道:“沒有。”
管家婆立刻道:“半個人都沒有。”
陸小鳳看看錶哥:“你呢?”
表哥笑了笑,道:“我是個孝子,我比狗還聽話十倍。”
所以我們的陸大爺就帶着四個人和一條狗,浩浩蕩蕩的走出了幽靈山莊。
這已是他第二次離開這地方,他知道自己這一次是絕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