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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立冬,近午時分,一位欣長的年輕人不疾不徐地走過榆林城東門,順着城中大街來到城裏最大一家客棧前,抬眸打量一眼即抬腿進了客棧。

    客人上門了,殷勤的夥計立刻迎上前去準備招呼客人帶路,不過夥計只看了兩眼便皺起了眉頭,歪着腦袋下不了決定該把客人往一進院或二進院裏帶,這也怪不得他,誰教客人的模樣太奇怪了。

    那年輕人約莫二十六、七歲上下,身着緞子面兒的長袍馬褂,一條烏油油的髮辮拖在身後,五官清秀純真,尤其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灩紅的櫻桃小嘴兒,硬是教人忍不住暗贊可愛,看着模樣就像是哪户豪門富家的大少爺,要住就該住二進上房。

    不過再仔細一瞧又全變了。

    多半是好些天沒刮臉了,年輕人那鬍子碴兒老長,長袍馬褂雖是上好質料,可是現在卻又髒又黃又破,上面還沾滿了一小坨一小坨黑黑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聞上去像是死人的味道,再加上滿頭滿臉的沙和塵,也沒帶行囊,既狼狽又落魄,連馬房都不配住。

    這種客人該讓他住哪兒呢?

    夥計還在猶豫,那位呼嚕嚕吸着煙桿兒的老掌櫃的業已扔下煙桿兒,堆上滿臉笑,躬身哈腰親自迎出櫃枱來。

    「這位公子爺,您要住房嗎?老朽為您帶路!」

    夥計年輕見識淺,但老掌櫃的開這客棧三十幾年,經歷得可多了,招子就算不怎麼樣也磨利了。

    年輕人的模樣雖純真,但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可比天山上的冰雪更寒酷,眉宇間還帶着一股濃濃的肅煞之氣,衣衫雖落魄,卻隱隱透着一種懾人的威嚴與雍容華貴的氣度。

    這位絕不會是普通人,他敢斷言。

    「長福,去準備熱水、剃刀,還有上好的酒菜,再去把綢布莊和鞋鋪的老闆全給找來,快去!」

    老掌櫃的一面吩咐夥計辦事,一面把年輕人往客棧裏最好的上房帶。

    「這位公子爺,您還需要什麼,請儘管吩咐。」

    年輕人沒吭聲,進了房徑自落坐,老掌櫃的立刻為他斟上一杯熱茶,年輕人沒動,只拿那雙陰鷙的眸子盯得他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渾身不對勁,好像爬滿了一整窩蜘蛛。

    「掌櫃的,我要在這城裏找人。」

    老掌櫃的有點訝異,因為年輕人的聲音深沉冷凝得不像年輕人的聲音。

    「公子爺您要找的是本地人,或是……」

    「外地來的人。」

    「那就到南門口去問乞丐頭兒最快,不過公子爺要找的人若是沒進過城,而是在城外頭,那就得找韓瘸子,他是個專門走鄉串村的貨郎,榆林城方圓七、八里內沒有人比他更熟。」

    「去把他們給我找來。」

    「是是是,老朽這就去,不過那韓瘸子人不好找,得花點時間,如若他此刻不在城裏頭,那就更……」

    「我等。」

    一個多時辰後,年輕人已然從頭到腳煥然一新,人,乾淨了;鬍子,沒了;臭味兒,除了,嶄新的長袍馬褂襯得他如玉樹臨風般灑逸,只那腰袋荷包仍是舊的,他不肯換。

    當老掌櫃的把人帶來時,年輕人正自斟酒獨飲,滿桌精緻的菜餚卻動也沒動。

    「公子爺,老朽把人帶來了。」

    「進來。」

    老掌櫃的應聲推門而入,身後還跟着兩個人,嚴酷的冷眼即刻掃向那個一身破爛的乞丐頭兒。

    「我找幾個中原來的人,有男也有女,其中一個女的或者穿着旗裝……」

    乞丐頭兒尚未有任何反應,那個拐着一條腿的韓瘸子便脱口道:「但一到這兒後,她便改穿漢裝了!」

    冷眼驀睜,威稜暴射。「你見過她?」

    年輕人的模樣好不駭人,嚇得韓瘸子差點説不出話來。

    「見……見過,她……她們就住在土窟村,小……小的去過幾回,那位好像被……被關起來了……」

    年輕人霍然起身。「士窟村在哪兒?」

    「北門出去兩裏。」

    「出關了?」

    「對。」

    話落,眼前一花,年輕人已然失去蹤影,半空中晃呀晃的飄落下來三張銀票,一張一百兩,恰好一人一張,三人頓時看直了眼,老掌櫃的暗自得意。

    他果然沒看走眼。

    、

    奇怪?

    滿兒疑惑地把腦袋探出窗外左右張望,除了屋前兩個守衞和村民之外,往常多少會在村裏四處走動的王文懷那些人,從半個時辰前就不見半個人影了。

    他們都跑到哪裏去了?

    她正想開口問那兩個守衞,那兩個守衞卻突然倒地不起,看得她莫名其妙,又見兩旁各竄出一人,其中一人急忙拿鑰匙打開門鎖,然後一人一邊把她抓出來拔腿就跑。

    「大姊、小妹,-們……」滿兒跑得踉踉蹌蹌,滿頭霧水。

    「我們好不容易趁他們不在,逮着機會放-出來,廢話就別再多説了!」竹月蓮匆匆道。「爹他們去狙殺妹夫,-得趕緊去阻止!」

    「對,爹虧欠-的,三姊就拿這去要脅他放過三姊夫,或許爹會讓步!」

    滿兒聽得大吃一驚,卻也明白了。

    「他們想殺允祿?」難怪她老覺得事情不像竹月仙所説的那麼簡單,原來他們捉她來這兒的目的是想誘殺允祿。「天哪,他們活膩了想找死是不是?允祿的劍法天下無敵,他們哪裏敵得過!」

    竹月蓮與竹月嬌焦急地互覷一眼。

    「滿兒,-以為爹他們沒有想到這一點嗎?」

    「他們想到了嗎?」滿兒狐疑地兩邊各看一眼。「那他們幹嘛還……」

    竹月蓮嘆了口氣。「滿兒,妹夫的劍法不錯是宇內無雙所向披靡,但……」

    「但什麼?」

    「若是他手中無劍呢?」

    光禿禿的白巖山躺卧在蒼灰的藍天下,莽莽黃土浩瀚無垠,綿延至天的盡頭,北風呼呼地吹號,捲起塵塵沙霧瀰漫。

    這片雄渾剽悍的景緻實無半點可人之處,卻是那樣粗獷,那樣豪邁,就像男子漢的性靈,英雄的魂魄,足以激盪起人滿心悲壯的情懷,執拗於那份高傲的不屈,不畏死亡,不懼痛苦,蒼涼的心只想堅持男人的自尊。

    允祿默默注視着手中劍,這把伴隨在他身邊二十年,曾為他退過多少強敵,解過多少危難的軟劍,而今只剩下一支光禿禿的劍柄,劍身業已斷成寸寸廢鐵跌落在四周。

    徐徐抬眸目注正前方的王文懷,「巨闕?」他淡淡地問。

    「湛盧。」王文懷眼中依然難掩驚訝,早聽玉含煙説過莊親王有一副表裏截然不同的容貌,然而耳聞不如眼見,允祿那年輕純真的外表確實令人深感不可思議。

    「聰明。」允祿漠然道。

    雖比計畫中更順利地除去對方的劍,但不知為何,王文懷心中毫無半絲得意之感,也許是因為對方的反應太過於淡漠了。

    「毀天滅地劍法雖是冠絕宇內,但這把湛盧古劍正是王爺你唯一的剋星。」

    「剋星?」允祿揚起雙眉,似乎不太喜歡這個名詞。

    「王爺不同意嗎?」王文懷爾雅地拂了一下衫。「但這依然是事實……」

    允祿的武功再是高絕,睥睨天下無人能敵的也僅有劍法一項,既然如此,那就除去他手中的劍,這就是玉含煙所説唯一的辦法。

    一旦除去允祿的劍,他就不再是無人能敵了。

    因此他們一得到湛盧劍之後就來到這裏等候,允祿還在往上窟村的半途上,他們就聞訊趕來截人,一瞧見允祿便一語不發地包圍上去撲殺。

    而毫不知情的允祿也正如他們所料,一拔劍就是那曠古絕今的毀天滅地劍法,自己把自己的劍送上門來砍成寸寸廢鐵,就好像他拿一條絲瓜去砍人家的菜刀,無異自尋死路,就算他功力再深厚,碰上這把湛盧劍也要束手無策。

    之後,竹承明立刻將那把古劍帶到白巖山後藏起來,此刻,包括允祿在內,雙方沒有半個人帶有任何武器,四周除了漫漫黃沙之外也沒有半根草半株樹,完全斷絕了允祿尋找替代兵器的可能。而且這兒遠離京城,遠離人煙,絕不會有人知道允祿是如何死的,甚至不會有人知道他死了。

    所以他們才會幹方百計把他誘到這兒來狙殺,雖然手段卑劣了一點,但這是唯一的辦法。

    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唯有這把無堅不摧而又絲毫不帶殺氣的湛盧劍能夠破除內功護持,即便王爺功力再深厚也保不住手中劍。」王文懷頓了一下。「換句話説,毀天滅地劍法也是有弱點的。」

    對於王文懷所做的結論,允祿不置是否,隨手扔開劍柄,兩手往後一背。

    「本王的福晉呢?」

    無視於處境的險惡,不覺於敵人的包圍,他淵淳嶽峙的挺身站在那裏,彷彿能夠獨力支起蒼天,頂起顥穹,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傲岸不屈,幽邃的雙眸深沉又冷肅,緊抿的嘴唇透着堅毅又輕蔑的意味,似是在嘲笑周遭那些以為能輕易讓他屈服的敵人。

    王文懷看得暗暗欽佩不已,不管對方是敵或友,是惡魔或厲鬼,單以一個男人而論,那種在眾高手環伺之下依然能夠保持沉靜如恆,無懼困境不畏生死的膽量與氣魄,這世間又有多少人能擁有?

    「她很好,既然王爺已知三小姐的身分,應該相信我們絕不可能傷害她,王爺儘管放心『上路』吧!」

    允祿依然面無表情。「上路?」

    王文懷還來不及再開口,原來一直保持沉默,只盯着允祿看的玉含煙突然從旁替王文懷作回答。

    「聰明如你,王爺,此時此刻想必早已明白這是個陷阱,又何必再問?」

    冷然的眸子徐徐移向玉含煙。「是麼?」

    「當然是。但就算王爺早知這是個陷阱,王爺還是會來,不是嗎?」

    不知為何,玉含煙盯着允祿的眼神愈來愈古怪。

    「即使是現在這一刻裏,我相信以王爺的功力依然有可能輕易擺脱我們,及時避開這個陷阱脱身,但王爺絕不會這麼做;儘管王爺明知失去寶劍之後,單憑一己之力絕對無法應付我們全體的圍殺,王爺也不會離開,只因為……」

    允祿雙眸半闔,默然無語。

    「……王爺的妻子在我們手裏,王爺一心只想在她改嫁之前找回她,」不知道為什麼,玉含煙的語氣説到最後已經顯得有些難以自制的激動了。「為此,王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對不?」

    眸中倏地閃過一絲陰鷙,始終漠然沒有一絲表情的允祿,臉上終於浮現出冷酷的神色。

    「她真被迫改嫁?」

    玉含煙遲疑一下,點頭。「是。」

    允祿徐緩地轉向王文懷,神情更凌厲。「改嫁予你?」

    王文懷猶豫着,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柳兆雲突然插進嘴來。

    「沒錯,而且滿兒也很樂意改嫁。」

    允祿眼下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你以為本王會相信你?」

    「信不信隨你,不過……」柳兆雲兩眼閃着惡意的光芒。「老實告訴你吧,她父親原是要她改嫁給王公子,可是滿兒説她跟王公子又不熟,不肯點頭,但若是白公子的話,她就很樂意了,因為……」

    話未説完,狂風驟閃,一眨眼允祿已撲到了白慕天跟前,漫天如刀般的掌影亦呼嘯着尖鋭的掌風疾掠而至,宛似一溜溜閃瀉的流星,綿延、廣闊,又似千萬把帶血的利刃,辛辣、狠毒,其快無比地籠罩住白慕天全身。

    無論如何想不到在十數高手環伺之下,允祿竟敢主動攻擊,白慕天不由駭然驚叫一聲,雙掌急揚猛揮抖出七七四十九掌,身軀暴旋猛退。

    但允祿如影隨形般的跟進,無論白慕天如何閃避,那一片強猛如驚濤駭浪的掌刀始終鎖定他不放,致使他退得愈來愈狼狽,愈來愈勉強,眼看他即將傷於那片掌影之下,兩旁及時轟來兩道洶湧的氣流,迫使允祿不得不回掌自保,白慕天方始堪堪逃過一劫。

    就在允祿回掌的同時,所有人都掄拳揮掌加入了戰圈。

    沒有了長劍在手的允祿依然如此兇悍狠厲,確是大出王文懷等人意料之外,不過只要無法施展毀天滅地劍法,允祿便不再是天下無敵,既然不是天下無敵,遲早定能將他斃於掌下。

    那,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當滿兒三人趕到時,現場已是一片慘烈。

    柳兆雲、柳兆天、魚娘、王均、蕭少山、陸文傑與陸武傑已經坐在地上起不來,每個人都滿嘴的血;而王文懷、玉含煙、白慕天、段復保、呂四娘與虯髯公也都受了傷,但並不影響他們的行動。

    最狼狽的是允祿,他的身形搖晃不定,面色灰中泛青,雙目黯淡晦澀,胸前滿是腥赤的血漬,溢出唇角的鮮血仍在一絲絲往外流着,早先穿在身上的馬褂早已不翼而飛,長袍也破破爛爛的凌亂不堪。

    看他那樣悽慘,滿兒心痛如絞,脱口便要叫,卻被竹月蓮一把捂住嘴。

    「小心,別讓爹發現了!」

    白巖山前,竹承明、竹月仙與王瑞雪三人正神情凝重地專注於戰圈中的狀況。

    就在此時,王文懷等人驀然拔身而超,在半空中身形急旋,六人分六個方位猛然撲向正在揮汗力拚的允祿,勁風似刀,力道如山,轟然急罩而下。

    允祿下顎猝然緊繃,牙齒深深陷入下唇之內,身形持立如樁,半步不讓,雙掌帶起雄渾的萬鈞威力,翻閃如電掠雷轟,悍不畏死的同時迎擊六人的攻勢,彷彿橫了心要與敵同歸於盡似的硬生生對上那六人的合擊。

    於是,一聲震撼得入耳膜刺痛的暴響轟然揚起,宛若驚濤駭浪般的澎湃勁氣隨之霍然暴開來,而王文懷六人便有如喝醉酒般,在這狂亂的無形暗流中搖搖晃晃的退出好幾步,允祿更是血噴如箭,腳步連連倒退不止,每退一步,他口中的鮮血便點點灑落一步。

    然而,當他的身子仍不住後退時,王文懷、白慕天、段復保與糾髯公四人已然喘過一口氣來,立刻又揮舞着一波波的掌刀猛攻上來。

    允祿臉孔鐵青,五官猙獰又凌厲的扭曲着,依然毫不避讓地硬拉住腳步,雙掌翻掠飛舞,吃力卻又驚人的力搏眼前的強敵,出手攻拒之間,仍是那種兩敗俱傷的打法,令人不禁顫慄地暗付:他真的不怕死嗎?

    「我們要阻止他們,立刻!」滿兒當機立斷地説,努力按捺住惶急的心。

    竹月蓮與竹月嬌相對一眼。

    「如何阻止?」

    「把我扔進去!」滿兒毅然道,反正又不是頭一回經驗這種事,不過這回她不會尖叫了。

    「耶?」竹月蓮驚呼。

    竹月嬌卻在一愣之後,馬上點頭贊同。「沒錯,這是最快的方法,不過,在我把三姊扔進去之前,大姊-必須先……」

    片刻後,竹月蓮悄悄摸到竹承明身後,拍拍他的肩。

    「爹,滿兒也來了,而且她要阻止他們!」

    竹承明聽得方始一驚,兩眼便瞥見滿兒像顆炮彈一樣飛向戰圈而去,駭得他不顧一切撲出去,並大吼着,「住手!住手!不準傷到滿兒!不準傷到滿兒啊!」

    滿兒與竹承明幾乎在同一時刻到達戰圈中,一時之間只聽得一片混亂的驚呼、暴叱、怒喝,然後,一切都停止了,幸好,誰也沒有傷到誰,只是大家收手收得極為狼狽而已。

    滿兒急忙扶住腳步踉蹌幾乎站不住的允祿,雙臂環住他的腰際以便給予最大的支撐。

    「你怎樣了,允祿?」她焦急地問。

    剛穩住兩腳,允祿便俯下大眼睛,陰鷙地盯住她。「-改嫁了麼?」

    「你才改嫁了!」滿兒哭笑不得地替他拭去嘴傍的血。「我是問你怎樣了,還撐得住嗎?」

    允祿閉了閉眼。「沒問題。」

    才怪,看他面色慘白如蠟,神情萎頓語聲閭啞,嘴裏的血還流個不停,而且幾乎把所有重量都放到她身上來了,還説什麼沒問題,裝英雄也不是這種裝法吧?

    滿兒更使勁兒地抱穩他的腰,再將目光投向竹承明,深刻地,沉鬱地看着他。

    那樣失望而悲傷的眼神,看得竹承明苦澀又愧然地別開眼,不敢再面對那雙與他最深愛的女人那樣酷似的眼。

    當年他離開她時,她就是用這種眼神看着他離去的。

    「為什麼,爹,為什麼?」滿兒哀傷地問。「如果不是允祿為了我而放過你,你還能站在這裏嗎?為什麼你就不能為我而放過他?」

    「我……我……滿兒,-知道我的身分不是嗎?」竹承明掙扎着為自己的卑劣行為作辯解。「誰都能不顧,唯有我不能不顧大局,為了我們漢族遺-,我必須犧牲個人私愛來成全民族大愛,而-,-是我的女兒,-也應該……」

    「不,爹,我不是你,無法像你那樣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滿兒堅拒竹承明把重擔壓到她身上來。「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在我心裏沒有什麼前明或大清,只有允祿,他冷酷,他無情,他殘忍,他暴虐,但他給我一份世上獨一無二的深情,又痴又狂,是他呵護我、寵愛我,給我世間無人能及的幸福,所以……」

    她傲然揚起下巴。

    「不要勉強我,不要苛求我,我這一生將只為他而活,什麼民族大愛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連一個人都無法認真去愛,又憑什麼説要愛那麼多人?」

    「但-我都是前朝的漢族子孫……」

    「那又如何?不都只是人嗎?」滿兒反問。「爹,為了前明,你犧牲了我娘,那已經夠了,請不要再為了那兩個令人厭惡的字眼來犧牲我,為了那兩個字,我已經受到太多的傷害,所以,不管我身上流的是什麼血,我都不想為前明犧牲……」

    「我……我也是為了-娘才離開她……」竹承明無力地辯駁。

    「藉口!」滿兒兩個字便駁回父親的辯詞。「一個人要愛就要愛得深,愛得狂,愛得痴然忘我,不然就不要愛。為了允祿,不管要吃什麼苦、受什麼難,我都心甘情願,而他也可以為我背叛自己的主子,不為別的,只為彼此能廝守一生,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為別人也做不到!」

    竹承明臉孔一陣青一陣白。「滿兒,-……請-體諒我的立場……」

    「體諒?」滿兒難以置信地覆述了一次。「請告訴我,爹,你玩弄了我娘再拋棄她,害我成長在那種最艱困痛苦的環境中受盡折磨苦難,現在你又一手主導破壞我的幸福,你要我如何體諒你?」

    竹承明更是狼狽。「我……我會補償……」

    「不必!」滿兒斷然拒絕。「你欠我的,我只要你還我這麼一次就夠了!」

    於是,竹承明沉默了。

    他虧欠女兒良多,這是事實,他口口聲聲説要補償她卻從來沒有實現過,這也是事實,他正在破壞她的幸福,這更是事實。現在,她請求他不要破壞她的人生,請求他補償她,他能説不嗎?

    可是……

    默默地,他環顧四周的人,除了竹家三姊妹與玉含煙,每一雙眼都在提醒他,他首要的責任在漢民遺-,而非女兒;每一雙眼都在請求他,他應該先顧及自己身為漢民領袖的身分,而不是父親的身分;每一雙眼都在警告他,他不能以私覆公,否則便是民族大罪人。

    他如何能兩全其美呢?

    垂眸沉吟許久、許久後,他終於徐徐抬起雙眼,好抱歉好抱歉地注視着滿兒。

    「對不起,滿兒,什麼我都可以答應-,唯獨這件事,我……我一定會補償-的!」

    很奇怪的,滿兒並不感到生氣,她覺得自己很平靜,也許是因為她早就料到會是這種答案,也或許是因為允祿就在她身邊,所以不管是什麼結果,她都能心平氣和的接受。

    「是嗎?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允我這一回嗎?」她淡淡地問。

    竹承明歉然移開目光。

    滿兒漠然而笑。「無所謂,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你們絕不可能放過他……」

    她説無所謂是真的,因為她早已有最壞的打算,而除了竹月蓮、竹月嬌與玉含煙,四周的人也紛紛鬆了口氣,慶幸竹承明沒有為親情而捨棄民族大義。

    就在這當兒,最出人意料之外的狀況發生了……

    「不,爹一定會放過他,也一定要放過他!」

    包括滿兒,十數雙意外又驚疑的目光霍然轉聚於竹月仙身上,後者嫺靜如常,好像一點也不明白自己輕輕兩句話就掀起多大的駭浪。

    「月仙,-……」竹承明錯愕的幾乎説不出話來。「-也……也……」

    「爹,倘若你不放過他,我就出家,如此一來,竹家就得斷嗣了!」竹月仙細聲細氣地説,語調那樣柔和,卻比任何威脅更有力量。

    竹承明猛然抽了口氣。「月仙,-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我不是隨便説説的,爹,您看着辦吧!」

    竹承明説不出話來了,竹月仙不禁泛出笑容來,那笑容是自信的,還有一點得意,竹月蓮盯着她的笑,心下似乎捉摸到了一點端倪。

    「月仙,-這麼做……一定有條件對不對?」

    「畢竟是大姊,如此瞭解我。」竹月仙柔柔的笑着,淡淡地瞥一眼滿兒。「很簡單,滿兒必須把金祿『還』給我。」

    竹月蓮恍然大悟,「難怪-不但不反對這項圍殺妹夫的計畫,甚至還自願幫忙,我一直感到很疑惑,原來-是打算在最後關頭拿妹夫的性命作要脅,這實在是……」她無法苟同地搖搖頭。「那麼請問,竹家的香火又該如何延續?」

    「還有滿兒啊!」竹月仙愉快地説。「只要她把金祿還給我,她就可以改嫁給王文懷或白慕天,由她來為竹家留下後……」

    「不!」

    另一項意外?反對的人不是滿兒,而是允祿。

    竹月仙的笑容驀而僵住。「你……你不能不答應,否則他們一定會……」

    「不!」原是臉容半垂落,兩眼闔着休息的允祿,語氣堅決又森然地重複了一次他的拒絕,並徐徐揚起倦乏的臉來,輕蔑的瞳眸冷酷地註定竹月仙。「我絕不允許滿兒改嫁!」

    「難……難道你寧死也不願要我?」竹月仙傷心又難堪地——道。

    允祿沒有再説什麼,但那雙無情又寡絕的眼神業已替代言語作出回答。竹月仙不由掩唇輕輕哽咽了一聲,另一手顫巍巍地掏出那條她寶貝得要死的手絹兒來。

    「那……那為什麼你要送我這條絲絹兒?」

    允祿仍然沒有吭聲,倒是竹月蓮哭笑不得地直嘆氣。

    「月仙,那明明是-要他買來送-的,並不是他主動送-的啊!而且他也同時送了一條一模一樣的給我,就是不想讓-誤會呀!」

    「不,不一樣,」竹月仙喃喃道。「-和我的顏色不一樣,不一樣……」

    「那又如何?」竹月蓮益發啼笑皆非。「紫藍色,紫紅色,是不一樣,但也沒什麼特別意義呀!」

    「不,他知道我喜歡藍色的……」

    「錯,他讓我們自個兒挑,是-先拿走那條紫藍色的。」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竹月仙失神地盯住手絹兒,「他知道我喜歡藍色的,所以特意送我這條紫藍色的手絹兒,對,是這樣,就是這樣……」她繼續喃喃自語着,但接下去説的都是一些無意義的話,沒有人聽得懂。

    竹月蓮又嘆了口氣,不再理會已經半失常的妹妹,轉而面對竹承明。

    「爹,滿兒會恨你一輩子的!」

    「我……」竹承明咬緊了牙根,不敢再多看滿兒一眼。「也是不得已的!」

    「可是我説過爹可以……」

    「夠了,大姊,夠了,」滿兒微笑着——她居然還笑得出來。「謝謝-,大姊,雖然我很後悔當年跑那一趟去認了親爹,但-和小妹,我真的很高興能有-們這樣為我着想的姊妹,我很滿足了,真的!」

    然後,她仰起眸子對上允祿那雙冷眼。

    「老實告訴我,允祿,你應付得了他們嗎?」

    允祿默然,但那雙深黝的眼已訴盡一切。

    「是嗎?」滿兒又笑了。「那麼,允祿,你還記得你的誓言嗎?」

    允祿深深凝視她半晌,點頭。

    「你不會想違背自己的誓言吧?」滿兒再問。

    允祿搖頭。

    「你會實現你的誓言?」滿兒緊緊追問。

    允祿點頭。

    「眼下?」

    允祿再點頭。

    「好……」滿兒撩起唇角綻開一朵燦爛又美麗的笑靨。「我準備好了。」

    那雙冷酷漠然的眼因她這一句話而變得——了,彷彿蒙上了一層温柔的霧靄,那樣深刻又深摯地凝睇着她,然後,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允祿竟然俯下唇去深深吻住她。

    好半響後,他緩緩抬起頭來,低喃:「一道走吧!」

    猝聞這句令人心驚的話,原就感到忐忑不安的竹月蓮頓時明白他們為何表現得如此奇特。

    「不要!」她尖叫着撲上去。

    眾人這才有所驚覺,旋即注意到允祿竟然抬指點向滿兒胸前的死穴,不約而同驚呼着撲上前阻止。

    但,一切都已太遲了。

    允祿那一指不偏不移地點落在滿兒胸前死穴上,但見滿兒噙着美麗的笑靨安詳地闔上眼,頹然倒地,竹月蓮三姊妹與玉含煙、王瑞雪俱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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