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也大快人心了!
兩個燈籠都熄了,不要了,夜色黑,人少,求之下得,哪還能打着燈籠照亮給人看,自找丟人現眼?好在路熟,摸黑難不倒“南昌王”府的這幾個。
提燈的兩個空出了手,但是沒閒着,一個照顧四爺,一個照顧五爺,該攙的攙,該背的背,能自己支撐自己走的三爺,則由那位十爺照顧。
好在客棧離“東湖”不遠,沒一會兒工夫就到了。
“東湖”在“南昌城”東南隅,有名無華,可卻為“南昌城”增色不少。
“東湖”周圍有十餘里,可是這時候在“東湖”邊望“東湖”,除了燈光以外,什麼也看不見,就是燈光也不多,只有湖中那幾點。
關山月問:“到了嗎?”
大眼高壯那個道:“湖裏有燈的地方,就是‘南昌王’府了。”
原來那幾點燈光就是“南昌王”府所在。
關山月道:“那就找船吧!還等什麼?”
大眼高壯那個道:“不用坐船,再過去不遠有長堤可到。”
簡直像來做客的跟來迎客的。
關山月道:“那就帶路。”
大眼高壯那個道:“不用催,我巴不得馬上把你帶到。”
這是實話,絕對是實話,在他以為,把關山月帶到“南昌王”府的時候,就是關山月倒大黴的時候,以關山月幾次出手所造成的傷害,關山月勢必得把命留下,因為他知道,他“南昌王”府不是沒人。
其實都一樣,都認為只要到了自己的地盤兒,仇敵就絕跑不了,可都忽略一點,那就是憑自己的那些人,是否收拾得了仇敵,要是收拾不了,自己倒的黴,遭的殃會更大。
真有一條長堤通到湖裏,“東湖”呈葫蘆形,這條長堤貫通“東湖”,就像“杭州”“西湖”白堤的“小孤山”一樣,“百花洲”就在這裏。
帶路的把關山月跟高梅帶到了一座大宅院前。
這座大宅院左右跟前面都是花,奇花異卉,奼紫嫣紅,後頭是不是也有花就不知道了。
夜晚那麼黑,怎麼看得見有花?而且奼紫嫣紅?那是因為大宅院的兩扇硃紅大門前,掛了兩盞大燈,光照幾丈方圓,燈上各寫着一個斗大的“王”字。
敢情“南昌王”也姓王,那麼這“南昌王”三個字,究竟是“南昌”姓王的,還是“南昌”之王?
以他養了這麼一幫江湖人,“南昌”人畏之如虎來看,恐怕還是後者。
兩扇硃紅大門緊閉,高高的圍牆向兩邊遠伸,一直伸到了漆黑的夜色裏。
藉着圍牆裏上騰的燈光看,圍牆裏一棟棟的屋宇狼牙高椽,飛檐流丹,應該是樓閣亭台一應俱全,真正的王候之家也不過如此了。
站在通往大門的石板路上望大宅門,關山月又問:“到了?”
大眼高壯那個説話,突然問顯得冰冷:“不錯!”
或許,膽氣壯了,不都是這樣麼?
關山月道:“氣派!”
大眼高壯那個道:“當然!”
關山月道:“做些好事,甚至於本本份份,不是很好麼?”
這是説,有錢有勢,該仗勢做好事,方便,也是積德,就算不做好事,也應該本本份份。
大眼高壯那個冰冷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關山月淡然道:“我當然不會認為我是送上門來找死的,你認為我是來質問此宅主人,為什麼養你們這幫人作惡,為害地方?我是來對他示懲,要他遣散你們這幫人,改過向善的。”
大眼高壯那個冷笑:“咱們就看看你是來幹什麼的吧!老十,叫門!”
那位十爺應聲上前,既叫又扣門環。
只轉眼工夫,裏頭就有了回應,有人問:“誰呀?”
那位十爺沒好氣:“還問什麼?聽不出來嗎?快開門!
裏頭的人聽出來了:“是十爺!”
一陣門栓響,兩扇硃紅大門開了;這不像王候之家,沒邊門,無論是誰,進出都走大門。
開門的是個中年漢子,見那位十爺就躬身:“十爺回來了。”一眼看見了那位十爺背後幾個,一怔,眼瞪大了,驚叫:“哎喲,這是……”
那位十爺攔他叫,叱道:“還不快通報去!”
這是叫往裏稟報,知會里頭去。
那中年漢子懂了,答應一聲,轉身就往裏跑。
那位十爺回過了身。
這是等一行人進門。
大眼高壯那個話聲更冷了:“走吧!”
關山月道:“姑娘,跟我進去。”
他沒事人兒似的,邁步定向大門。
高梅應一聲,忙跟上。
小姑娘膽大,似乎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她知道,此刻來的這個地方,是個惡地,少不了爭鬥,少不了廝殺,弄不好還是一場腥風血雨,她照樣怯這種場面,這種陣仗,可是她知道,只要緊跟着關大哥,就不會有事。
進大門的時候,從那位十爺面前過,那位十爺一臉猙獰:“你死在眼前了,還有你,丫頭,你終逃不過爺們的手去,有你好受的!”
關山月停了步。
高梅叫:“你説什麼?”
關山月回過身:“是不是覺得你沒怎麼樣,非找個怎麼樣不可?”
那位十爺臉色一變,往後就退。
他還是真怕!
回到了自己的地盤兒,臨進門了找丟人,這事不能幹,所以他一聲也沒敢吭。
關山月沒再理他,轉身進了門。
高梅冷哼了一聲:“賤骨頭!”轉過臉跟了去。
那位十爺只有聽着的份兒,心裏可更恨了,恨得暗地裏咬牙切齒。
進了門,過了影壁牆,眼前是個大院子,燈火通明,黑壓壓的一片,都是人。
有人進來報信兒了,那還不都驚動了!
先跟着進來的是那位十爺,眼前有這麼多自己人,他可找到了機會,扯着喉嚨大叫:“就是他,就是這個,頭一回砍了十幾個弟兄的手,這一回看他又把三哥、四哥、五哥傷成這樣兒……”
大眼高壯那個幾個人也跟進來了,只聽他喝道:“老十,閉上你的嘴!”
他還顧面子還要臉。
那位十爺卻還叫:“三哥,都到了這時候,你還……”
顯然,他知道他三哥是顧面子要臉,他不以為然。
突然,那一大片人裏有人沉喝:“老十,閉嘴!”
從那片人裏,兩前四後走出六個,都是中年漢子,個個眼神十足,神情驃悍。
那位十爺忙叫:“大哥、二哥、六哥、七哥、八哥、九哥。
六個都是他兄長,都叫到了。
卻沒人理他,前面兩個裏,左邊一個比大眼高壯那個還要高壯的那個,半截鐵塔似的,一臉絡腮鬍,兩眼賽銅鈴,活像哪個廟裏跑出來的判官,怪嚇人的,只聽他道:“老三,怎麼樣?”
倒知道先問。
大眼高壯那個挺豪壯:“大哥,沒什麼,死不了!”
半截鐵塔似的那個道:“老四、老五呢?”
大眼高壯那個不怎麼豪壯了:“他倆不太好,不過老十閉了他倆的穴道,也挺到如今了!”
這是實話。
半截鐵塔似的那個沉喝,打雷也似地道:“過去幾個,照顧三爺、四爺、五爺上藥-傷去。”
七、八個急忙過去了。
卻聽大眼高壯那個道:“大哥,讓老四、老五去,我不去。”
半截鐵塔似的那個道:“你怎麼能不去?你傷的也不輕,這裏用不着你。”
大眼高壯那個道:“不!大哥,我留在這兒,我挺得住,就是挺不住,我也非親眼看着他十倍償還這筆債不可。”
這就不是豪壯了,這是仇恨,這是狠。
過去的那七、八個,擁着攙五爺的,背四爺的往後院去了,沒見大眼高壯那個,他真不去。
半截鐵塔似的那個道:“好吧!老三,你就留在這兒親眼看看,這就為你跟老四、老五,還有弟兄們報仇雪恨,讓他十倍償還,給我上!”
讓別人上,他不上,本來嘛,他什麼人身份?三爺、十爺叫他大哥,那就是弟兄們眼裏的大爺,就算是這些爺字輩兒的上,也是最後才輪到他。
一聲叱喝,有不少人要動。
這裏,半截鐵塔似的那個身旁一個陰沉瘦高個兒抬了手:“慢着!”
他攔住了那些妄動的,湊過臉向着半截鐵塔似的那個耳邊低低説了兩句。
有什麼怕人聽的?
半截鐵塔似的那個一怔,道:“對了,老三,他怎麼跟着你幾個上咱們這兒來了?”
敢情這會兒才想起,還有什麼怕人聽的,這不是嚷嚷出來了!
大眼高壯那個道:“這小子狂傲,他找死,他不讓咱們再去找他了,他要來對老爺子示懲,要老爺子遣散咱們,從此改過向善。”
是這麼回事。
半截鐵塔似的那個凝目望關山月,兩隻銅鈴似的眼裏厲芒似電,逼人也嚇人:“是麼?”
關山月道:“不錯!”
半截鐵塔似的那個仰天大笑,洪鐘也似的,不但震人耳鼓,還直上半空,笑也嚇人,好在笑聲很快就停了,笑聲一落,他兩眼那如電厲芒又逼關山月:“你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你真是找死,上!”
剛才要動被攔住的那幾個,如今又動了,整四個,都空着手,雖然都空着手,可是練家子看得出來,也覺得出來,他四個跟拿了兵刀沒什麼兩樣,而且默契十足,兩個攻關山月上盤,兩個取關山月下盤,不管上盤下盤,都是狠招,都是殺着。
那是,已經有十幾個遭砍了手去,如今,三爺、四爺、五爺又遭傷成這樣,那還不一上手就想要命!要是能報了這個仇,雪了這個恨,那可是個大功!
關山月以一對四,上頭是那長長的革囊,下頭是兩條腿,一招兩式,也一下擊退了四個。
這四個,惱羞成怒,一旁看的那些個,則個個為之驚怒。這四個伸手要過了四把刀,又要撲。
關山月説了話:“換些有份量的,速戰速決,免得我多傷人,行麼?”
這四個更惱、更羞、更怒,一個道:“試過這一回再説。”
另一個道:“別急,到了該換有份量的上的時候,自然會有夠份量的上。”
四個人把明晃晃的鋼刀,掄起來就砍。
仍然是默契十足,兩把刀攻上盤,兩把刀取下盤,而且攻勢都凌厲帶風,挺嚇人的。
四個人多了四把刀,關山月卻是依然故我,沒用兵刀,也仍然是一具革囊,兩條腿,仍然是一招兩式,上頭的革囊砸在握兩把刀的手臂上,下面的腳踢在了握兩把刀的手腕上,四把刀都脱手飛了,四個人也退了回去,跟上回不同的是,兩隻手臂斷了,兩隻腕子斷了,另外,也比上回多了四聲大叫。
這就更讓人驚怒了,沒等半截鐵塔似的那位大爺叱-下令,那黑壓壓的一片人手一刀撲向關山月,江湖上沒見過這種廝殺法,再老的老江湖也沒見過,敢説絕沒有。
因為江湖上不可能一下聚集這麼多人,當然,各幫、各門派可能,可是各幫、各門派有各幫、各門派的規法,也講江湖規炬,不可能這麼樣倚多為勝法。
這不是爭鬥廝殺,這是屠殺!
高梅驚叫:“關大哥!”
難怪高梅害怕,誰都害怕。
關山月不怕,道:“不要緊。”
他雙眉一揚,革囊交左手,右手探腰抖腕,軟劍出鞘,龍吟聲中,朵朵劍花,他目射威稜,大喝:“誰還想斷手!”
聲似霹靂震天懾人!
一劍砍掉了十幾隻手,這已經是“南昌王”府內都知道的事了!
這一亮軟劍,這一聲大喝,那一片人,那一片刀,竟然剎時都停住了,竟然沒敢動了。
顯然,誰也不想斷手,誰也不想落個殘廢。
那一片人裏,有多少個保住了手。
也省得關山月再多傷人了。
半截鐵塔似的那個大喝:“換人上!”
到了該換有份量的上的時候了。
誰是有份量的?當然是爺字輩兒的。
當然,爺字輩兒的不能白當!可還是得照排行輪,從小往大輪。
大爺、二爺背後那四個裏,那五短身材粗壯的一個跨步上前,照這麼看,他應該是老九。九爺,他抬手往後伸,有人遞給他一根鞭,烏黑髮亮,一看就知道是純鋼打造,看樣子還不輕,有些斤兩,派頭不小,兵器自己不拿,別人拿着,用的時候再遞過來,哪一套!
五短身材粗壯那個接鞭在手,立即一臉兇像,道:“我要出手了。”
不錯,還招呼一聲,話落,跨步欺上,當頭就是一鞭。
這一鞭之重,之強勁,是看得出來的,以這根鞭之斤兩,及持鞭力道之猛,恐怕這一鞭能擊碎一塊大石頭,血肉之軀當然受下了。
而且,這一鞭看似平淡無奇,掄鞭當頭就打,也是最俗,最平庸的一招,實際上恐怕不是這樣,一鞭應該暗藏很多變化。
果然……
眼看鞭已到頭頂,關山月道:“我也要出手了。”
他有來有往,要出手還沒有出手。
已到頭頂的鞭招式-變,下擊之勢一頓,忽然前遞,那根鞭靈蛇也似地點向關山月咽喉。
這一招出人意料,而且變招疾快,令人難防難躲,關山月不信五短身材粗壯那個這一招會這麼俗,這麼平庸,因為他知道,“南昌王”府的這一幫,對他已恨之入骨,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挫骨揚灰,最好能一擊奏效,馬上要他的命,所以一出手絕對應該是狠招,是殺着。幾次跟這幫人動手,也都是如此,他原就料到這一招藏有變化,卻沒想到變的是這麼一招;雖然沒有想到變的是這麼一招,由於原就料到這一招藏有變化,所以他能鎮定,有提防。
頭微偏,這一鞭從他脖子旁邊點過,同時軟劍抖起,一朵劍花也飛向五短身材粗壯那個的咽喉。
同樣是有來有往。
鞭頭點中,喉頭破碎脖子斷,劍尖點中,一樣的喉頭破裂脖子斷,只是後者會見血,血還不少,還會噴射,更得躲,更得救。
以己度人,五短身材粗壯那個,也認為關山月這一劍藏有變化,他不敢偏頭躲,他疾快後退一步,躲開了這一劍,這一劍差幾寸落了空。
關山月這一劍是藏有變化,沉腕回劍,劍身微曲,劍光上揚,又點向五短身材粗壯那個持鞭右手的手腕。
武功的好壞高低,差別就在這兒。五短身材粗壯那個一心不能二用,躲劍不能出招,顧此卻失了彼,血光進現,他大叫暴退,左手握右腕,滿是鮮血,右手跟鞭都不見了,在地上,令人沭目驚心,他也受到了這種劍傷,落了個殘廢。
六、七、八爺齊聲叫:“大哥!”
半截鐵塔似的那個暴跳如雷:“債又多了一筆,他得百倍償還,剁他,剁他,剁爛他!”
六、七、八爺動了,中等身材的六爺使一對九齒鋼輪,雞眼鷹鼻的七爺使的是劍:尖嘴猴腮的八爺使的是一對護手鈎,三個人齊撲擊,三種兵刀立即罩住了關山月。
高梅嚇得又叫:“關大哥!”
關山月道:“不要緊,只管站在我後頭就是了。”
這不用他囑咐,小姑娘膽大歸膽大,卻有自知之明。不會往前去,更不會搶着出手。
關山月話落出劍,又是一片血光,又是幾聲慘叫,那三個退了回去,一樣的左手握右腕,一樣的滿是鮮血,地上多了三隻手,各握的一隻九齒鋼輪,一把劍,一把護手鈎,另一隻九齒鋼輪,另一把護手鈎也在地上,都扔了,左手得握右腕,顧不得兵刃了,跟九爺一樣的下場,又多了三個殘廢,算算恐怕有二十個了。
那手臂跟腕子斷了的,恐怕還能接上,能接上歸能接了,只怕也不好使喚了。
半截鐵塔似的那個何止暴跳如雷,人簡直都要爆炸了,他要動。
那陰沉瘦高個的二爺沒有暴跳如雷,只是臉色大變,也要動。
只聽一聲冷喝傳了過來:“你幾個不行,差人太多了,還下讓開!”
有這麼一聲冷喝,眼前那一片人跟大爺、二爺等,立即潮水般退向兩旁,讓出了中間一條路,那條路是石板路,直通往後頭。
明亮的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石板路上站着一名中年黑衣人,身材頎長,白面無鬚。只是臉太白了些,白得都沒了血色。長眉、細目,長眉斜飛入了鬢,細目開合之間精光隱現,算得上是美男子,而且絕對是好手,只是臉白得沒血色,讓人看着不舒服,膽小一點的會頭皮發麻。
大爺、二爺等跟那一片人都躬身,還齊聲叫:“二舅爺!”
“舅爺”,年紀只三十上下,難道是此間主人“南昌王”的內兄或內弟?應該是,還應該是“南昌王”內弟,小舅子,而不是“南昌王”的內兄,大舅子。
“二舅爺”,恐怕“南昌王”還不止一個內弟。
宮裏跟民間都説,衙門裏的“三爺”當權,難纏,難侍候,三爺,舅爺,少爺,師爺,這就難怪“南昌王”府的這些人,對這位舅爺這麼恭敬了。
白臉黑衣人冷然又發話:“受了傷的還站在這兒幹什麼?上藥裹傷去!”
舅爺發了話,受傷的忙都往後去了,連大眼高壯的三爺都去了,該去了,沒什麼好看的了,他想親眼看着關山月十倍償還這筆債,恐怕不可能了,早離開這兒,應該是隻有好,沒有壞。
那位十爺沒走,他沒傷,也又找到了説話、表現的機會,他揚聲叫:“稟二舅爺……”
白臉黑衣人望向那位十爺,兩道目光像兩把利刃。
一般內外雙修的好手,目光都凜人,可還嚇不了也算是好手的那位十爺。
可是那位十爺如今卻怕白臉黑衣人的兩道目光,硬是把餘話嚥了下去,閉上了嘴。
白臉黑衣人像個沒事人兒,利刃似的兩道目光斂去,走了過來,走得不快不慢,不慌不忙。
眼前這麼多人,卻鴉雀無聲,一片寂靜,靜得幾乎能聽得見白臉黑衣人的步履聲。
白臉黑衣人是有他的威嚴,是有他的懾人之處。
近前,停步,白臉黑衣人凝目望半截鐵塔似的那個:“此人何許人?這又是怎麼回事?”
他全不知道!
是嗎?
“南昌王”府眼前的這些人都知道了,身為舅爺的不知道,難道是瞞上不瞞下?
難道這些人的胡作非為,這些人的惡劣作為,“南昌王”府上頭都不知道?
半截鐵塔似的那個道:“老十清楚,讓他跟二舅爺詳稟,老十!”
這是讓那位十爺説。
那位十爺説了,説的卻是:“請二舅爺恩准。”
不聽大哥的,聽二舅爺的。
理雖應當,可也有點拍馬屁。
白臉黑衣人面無表情,臉上看不出什麼來:“你可以説了。”
話聲卻沒那麼冷了。
誰都喜歡這個,他應該不會例外。
那位十爺説了,從頭到尾,倒是沒有説假話,沒有無中生有,沒有添油加醋,只有連説帶比,一會兒悲怒激動,一會兒咬牙切齒。
他不必説假話,不必無中生有,不必添油加醋,“南昌王”府不怕錯在他們,惹了他“南昌王”府,只有死路一條,他何用説假話,何用無中生有,何用添油加醋?
那位十爺説完了,白臉黑衣人轉向關山月,利刃般目光又現,話聲也又變冷了:“你姓關?”
關山月可不怕他目光利如刀刃,也不怕他話聲又變冷,道:“不錯!”
白臉黑衣人道:“他説的你都聽見了?”
關山月道:“都聽見了。”
白臉黑衣人道:“可是實情實話?”
關山月道:“是實情實話。”
的確是實情實話。
白臉黑衣人道:“那就行了,以你的過錯,你的罪行,你該死,甚至該百死!”
他要動。
關山月道:“慢着!”
白臉黑衣人收勢停住:“你還有什麼話説?”
關山月道:“你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白臉黑衣人道:“不錯。”
關山月道:“如今知道了?”
白臉黑衣人道:“不錯。”
關山月道:“你認為你‘南昌王’府的人,無法無天、胡作非為,都沒有錯,只要誰惹了他們,誰就該死!”
白臉黑衣人仍道:“不錯。”
關山月道:“難怪他們如此這般,我沒有話説了!”
還真是,還有什麼好説的?
也是告訴白臉黑衣人:可以出手了。
白臉黑衣人還真聽話,閃身就撲,疾快如電,不但帶着一陣風,這陣風還逼人,有點陰冷,隱隱令人窒息。
這才是高手!
關山月揚眉收軟劍,因為白臉黑衣人沒用兵刀,他雖沒用兵刀,看他這撲擊,跟用兵刃沒什麼差別,甚至此用兵刃還強,強多了。
就這一轉眼工夫,白臉黑衣人已經撲到,抖手揮出一掌,直劈關山月。
關山月挺掌直迎。
砰然一聲震,白臉黑衣人退了回去,衣袂飄揚。
關山月一動沒動,道:“你也未必行。”
白臉黑衣人目閃厲亡,臉色更白,道:“你再試試!”
他再次閃身撲擊,猶在半途便已揮動雙掌,帶得陰冷之風大作,站得近的半截鐵塔似的那個,跟陰沉瘦高個兒等,個個面現驚容,急忙後退。
看來白臉黑衣人之所以懾人,所以能讓這些窮兇極惡的狠角色個個敬畏,並不只因為他有威嚴,他是舅爺。
翻飛的掌影罩向關山月,關山月飛起一指點了過去。
只聽一聲悶哼,翻飛的掌影倏欽,白臉黑衣人再次退回,這回身軀輕顫,滿臉驚異之色,兩眼厲芒閃鑠不定,道:“你能破我的‘陰煞掌’?”
關山月淡然道:“僥倖,情急亂出招,誤打誤撞,碰對了!”
明白人都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白臉黑衣人不是糊塗人,絕不是,可是他還要動。
他受不得這個,尤其在“南昌王”府這些人眾目睽睽之下。
關山月道:“以你,不該不到黃河心不死吧!”
對真正的高手來説,這麼樣的兩招,這麼樣的結果,夠了,足夠了。
識時務,知進退,該收就收,還能保住自己,否則就……
白臉黑衣人收勢未動,他自己知道,關山月也看見了。隨即,他兩眼厲芒也斂去了,道:“姓關的,自有‘南昌王’以來,你是頭一個,恐怕也是最後一個……”
關山月道:“好説,你抬舉。”
白臉黑衣人道:“你傷‘南昌王’府的人夠多了,也夠重了,你滅‘南昌王’府的威名也夠多,夠重了,該知足了,‘南昌王’府無能無力要你償還這筆債,也只好放你走了,你可以請了!”
承認敗了,承認不行了,認了,要關山月走了,在“南昌王”府來説,這還真是絕無僅有的事,傳揚出去恐怕不止震動“南昌城”!
關山月卻沒動,道:“不夠,我還不知足。”
白臉黑衣人臉色又變,一雙細目中厲芒又再現:“怎麼説?還不夠,你還不知足?你還要怎麼樣?難道你……”
關山月截口道:“我不是來傷人的,我是來除惡的!我要責此間主人縱容所屬,我要對此間主人施以懲罰,並要他立即遣散這幫人,改過向善。”
白臉黑衣人臉色連變,雙目厲芒連閃:“你要此間主人立即遣散這幫人?”
關山月道:“不錯。”
白臉黑衣人道:“你這是斷人財路,砸人飯碗。”
關山月道:“以這幫人的所作所為,只施薄懲,或者根本就毫髮無傷,他們就應該知足,應該慶幸。”
眼前這麼多人,沒人吭一聲,恐怕真已知足,真已暗自慶幸了?
白臉黑衣人道:“你還要責此問主人縱容所屬,對此間主人施以懲罰?”
關山月道:“不錯。”
白臉黑衣人道:“這就更不可能了……”
關山月道:“是嗎?”
白臉黑衣人道:“你根本見不着此間主人,再説,‘南昌王’府還有人在,也不會讓你冒犯此間主人。”
關山月道:“我試試!”一頓,又道:“姑娘,跟着我!”
他要往後走。
白臉黑衣人抬手攔:“你要幹什麼?”
關山月停住,道:“你是此間主人的姻親,我大可以拿你逼他現身,但是那對你是傷害,我不願意那麼做,我寧願自己去找他,你要是自認攔得住我,儘管攔!”
他又要往後去。
白臉黑衣人知道攔不住,但是他不得不攔,他咬了牙,打算盡他的所能攔。
就在這時候,一個低沉話聲傳了過來:“不敢勞動大駕,我自己出來了。”
白臉黑衣人忙回身望。
那通往後頭的石板路上,二前一後走來了三個人。前面一個,四十多近五十,鬚髮灰花,白白淨淨,一襲黃袍,一付養尊處優,有錢大户模樣,後頭兩個,年紀跟白臉黑衣人差不多,一穿白衣,一穿青衣,都皮白肉嫩,白白淨淨,尤其穿青衣的那個,看上去年紀最輕,長得跟個姑娘家似的,可是也看得出來,跟白臉黑衣人一樣,都是好手,真正的好手。
關山月也看見了。
半截鐵塔似的那個大爺,陰沉瘦高個兒那個二爺,還有那一片人,立即躬身齊叫:“老爺子、大舅爺、三舅爺!”
“南昌王”現身了,沒有王者之風,也沒有王者的氣勢,只有那襲黃袍,表示他是個王者。
這“南昌王”府也果然不止一位舅爺,共是三位,也就是説,“南昌王”的夫人有三位兄弟。
照眼前的情形看,“南昌王”似乎是由兩位舅子護着出來的,只不知道“南昌王”的這兩個舅子,根本就是“南昌王”的隨扈,還是臨時充當了“南昌王”的隨扈。
不管是什麼,理所應當,天經地義,自己人嘛!
從看見黃衣老人那一刻起,黃衣老人兩道目光就只看關山月,不看別人,就這麼看着關山月,一直走到近前停住。
白臉黑衣人這才出聲叫:“姐夫。”
黃衣老人像沒聽見,也像沒看見白臉黑衣人,仍只看關山月,開口説了話:“我就是此間主人。”
關山月道:“我知道。”
黃衣老人道:“我這個二內弟居然不是你閣下的對手,很出我意料之外。”
關山月沒説話,不客氣的話,他不想説,對這種人,客氣話他也不願説。
黃衣老人道:“你閣下敢到我府裏來,我原以為你是不怕死,膽大得可以,如今我已經不那麼以為了。”
關山月説了話:“照這麼説,事情的始末經過,你這位主人都知道?”
黃衣老人道:“不錯,我都知道,他們不敢瞞我,也用不着瞞我。”
看來,白臉黑衣人説一句話,是“東吳”大將——賈化(假話)。
還讓那位十爺稟報一番,是演戲。
關山月道:“對於事之始端,主人以為如何?”
黃衣老人道:“他們隨便慣了,江湖人也不愛管。”
這種樣的回答。
關山月道:“主人養他們,就該加以管束。”
黃衣老人道:“我養他們,是為衞護我的身家,他們無虧職守,別的我就不多管了,也管不了。”
似乎像説實話。
究竟是不是實話,只有他“南昌王”府這些人知道。
關山月道:“對於事之經過,主人又以為如何?”
黃衣老人道:“我不是説了嗎?我管不了。而且他們也一向如此,讓人知道,我府的這些人,得罪不起,招惹不得。’關山月道:“主人既然無力約束,管不了,要是有一天他們侵犯主人呢?”
黃衣老人道:“不會吧!多少年了,也從來沒有過。”
輕描淡寫,根本不當回事。
是真不當回事,還是有仗恃?
他有這麼三個舅子,應該是後者。
既然是後者,那就不是管下了了。
關山月道:“看來我要責主人縱容所屬,並沒有錯,我要對主人施懲,也不會有錯。”
黃衣老人道:“閣下對我這二內弟説的話,我都聽見了,我不是江湖人,又是個老人,敢問閣下,我能怎麼辦?”
關山月道:“主人有這麼樣三位姻親。”
黃衣老人道:“可是我得有更多的人手,衞護我的身家:”
關山月道:“主人怎可為自己的身家而不顧別人!”
黃衣老人道:“閣下呀!人不是都為自己?有幾個也能顧到別人,甚至為別人的?”
不知道這是實話,還是耍賴的詞兒。
雖不知道他説的是不是實話,但是至少知道,他説的實情,關山月道:“主人如此只為自己,而任由所屬為非作歹,胡作非為,縱然不能一概承擔過錯,也應該承擔一半過錯。”
黃衣老人道:“閣下打算讓我承擔這一半過錯?”
問得好,關山月能怎麼讓黃衣老人承擔這一半過錯?不是江湖人,又是個近五十的老人,難道還能下手懲處?
不知道黃衣老人是這麼真心問問,還是黃衣老人是塊老薑。
關山月只好道:“我要主人立即遣散這幫人,改過向善,以贖前衍。”
黃衣老人目光一凝,忽然這麼問:“閣下姓關?”
關山月道:“不錯。”
黃衣老人又問:“何方人氏?”
關山月不能説實話,也不想説實話,他道:“廣東。”
他説的是跟和尚師父學藝十年的那座小島,小島在“南海”,可又不能説“南海”。
黃衣老人道:“閣下口音不像‘廣東’。”
關山月説話,是沒有“廣東”口音。
關山月道:“自小跟着家人東奔西跑,走南闖北。”
黃衣老人道:“閣下出身江湖人家。”
只有江湖人家才東奔西跑,走南闖北嗎?
雖不完全是,也差不多了。
黃衣老人既這麼認為,關山月當然承認:“不錯。”
黃衣老人道:“閣下既然認為,我遣散這幫人就是承擔一半過錯,我願意從命,不過,我對閣下有個不情之請。”
關山月沒説話。
黃衣老人道:“我重金禮聘,請閣下留在我府。”
關山月微一怔:“主人這是……”
黃衣老人道:“請閣下代替這幫人,衞護我的身家。”
關山月道:“主人已有這三位姻親……”
黃衣老人道:“要是夠,我也就不用養這麼一大幫人了!當着我這三個內弟的面我也要説,有閣下一個,勝過他們三個多多。”
那是當然。關山月何等身手,什麼修為,眼前這白臉黑衣人的一個,不是沒出三招就敗在關山月手底下了嗎?
黃衣老人不是江湖人,不會武,可是有一雙慧眼。
關山月還要再説。
黃衣老人道:“閣下,我半生辛苦,掙了眼前這些不容易,如今已是這把年紀了,世道不好,又樹大招風,我能不小心衞護嗎?”
這倒是,別的不説,他要是遣散了這幫人,恐怕這幫人就是他得應付的禍患,只他這三個舅子,應付得了嗎?
關山月道:“主人説得是,我知道,只是,我不能答應。”
黃衣老人道:“閣不是説……”
關山月道:“我還有我的事。”
黃衣老人道:“閣下,我願意重金禮聘。”
關山月道:“我聽見了。”
黃衣老人道:“閣下有什麼事?”
關山月道:“我的私事,不方便説。”
誰沒有不方便説的事,尤其是江湖人。
黃衣老人道:“這樣,我等閣下辦完事。”
有主意,也顯示了他的誠意。
關山月道:“我的事不知何時才能辦完。”
是實話,也是實情。要找的幾個人,到如今只找到了一個,連那一個都是碰上的,而且,已經十年了,滄海桑田,人事變遷,那一個原在某處,如今已經不在某處了,焉知其他幾個是不是也一樣?人海茫茫,天下遼闊,何時才能找全?再説,還有更重要的匡復大業?
黃衣老人道:“不要緊,多久我都願意等,等閣下辦完事折回來,我再遣散這幫人。”
是很有誠意,只是……
關山月道:“主人抬舉了,只是,主人不能等我,也不必等我。”
黃衣老人道:“閣下這是説……”
關山月道:“我不能答應,也不會答應:”
黃衣老人道:“閣下,我是誠心誠意。”
關山月道:“我知道。”
黃衣老人沉默了一下,道:“我引以為憾,也就不能遣散這幫人了。”
關山月道:“我願意相信主人所説的,我願意退一步,但主人必得約束這幫人。”
還真是退了一步,一大步,他沒再提對主人施懲,主人也可以不遣散這幫人了。
關山月心太軟了,有一身俠骨,也有一付柔腸。畢竟是初入江湖。
黃衣老人是不是該知足?奈何……
他道:“我約束不了,剛才我已經説得很清楚了。”
他剛才的確説過。
關山月道:“那主人就得立即遣散這幫人。”
黃衣老人道:“可以,我也説過,我願意從命,但是閣下得留下,我願意重金禮聘。”
還是老詞兒。
關山月道:“主人……”
黃衣老人道:“閣下要是不答應留下,為了我的身家,我就不能遣散這幫人。”
這是不得已,還是耍賴?
不管説什麼,説來説去他還是為自己。
關山月覺得不對,道:“我不能答應留下,主人也必得立即這散這幫人。”
他硬起心腸了。
黃衣老人道:“閣下……”
關山月道:“主人的身家,是主人自己的事,我為的是本地百姓,也為路過本地的外地人。”
他跟高梅,就是路過本地的外地人,這一刻一定還有別個,今夜之後也一定還會有。
黃衣老人道:“閣下是為別人,我不能不為自己。”
似乎也硬起來了,跟關山月槓上了。
像是個豁出去的守財奴!
真是這樣,那得有所仗恃,可是明擺的,眼前這些人都不足仗恃。
難道他另外還有仗恃?
關山月揚了雙眉。
就在這時候,黃衣老人又道:“閣下有沒有想到?非要我遣散這幫人,難道是要他們離開‘南昌’,到處為害去麼?”
乍聽似乎是理,但卻是歪理。
關山月雙眉揚高了三分:“為什麼讓他們離開本地?他們又憑什麼非去到處為害不可。”
黃衣老人一時沒能説出話來,但旋即又道:“閣下就要問他們了。”
以一個非江湖人,不會武的一般老人,明知道關山月傷了他那麼多人,明知道關山月的厲害,似乎不敢説這種話。
黃衣老人卻説了,説得毫不畏懼,説得毫無怯意,説得毫不在乎。
關山月道:“他們是你養的人,你是他們的主人,我問你!”
是“你”,而不是“主人”了!
黃衣老人卻依然稱“閣下”,他道:“閣下要是問我,我只能告訴閣下,我已經説得很清楚了,而且還不止説了一回。”
一句話,沒辦法,管不了,這幫江湖人本就是這樣。
這也就是讓關山月看着辦。
關山月高揚雙眉,目現威稜,道:“我有退讓之心,奈何你不但不認過錯,沒有悔意,反而步步進逼,你讓我不相信你所説的話,你讓我確認你是為自己而縱容所屬,説不得我只好還是找你了。”
黃衣老人道:“沒奈何,也只好如此,只好任由你了。不過我要告訴你閣下,我這三個內弟雖不見得是你閣下的對手,但是他三個都會誓死衞護我這個姐夫,還有眼前這些人,也是一樣,能傷多少,你就傷吧!”
他那裏説完話,他背後兩個舅子,那白衣的跟青衣的,立即閃身向前,並肩站立,把他擋在了背後。
與此同時,那白臉黑衣人跟眼前那一片人也轉向關山月,躍躍欲動。
還是真的,
都不怕死,不惜死,已經明知道關山月的武功,關山月的厲害了,還能這樣,那就是真不假。
那三個,為的是衞護姐夫,還有可説,這一幫人,這種樣的江湖人,怎麼可能真為誰賣命?
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有所圖!
圖什麼?也只有一樣,重賞之下出勇夫,人為財死。
什麼樣的重賞?什麼樣的財?“南昌王”府除了養銀,有吃、有穿、有住、有拿之外,還可以隨心所欲,胡作非為,“南昌王”府縱容,官府衙門不管。
真是塊老薑,薑是老的辣,這一招厲害,這一招辣。
除非關山月能大開殺戒,否則就奈何不了他,也只有任由“南昌王”繼續“南昌王”下去。
可是,關山月能嗎?
高梅站在關山月背後,自始至終看得清楚,聽得明白,此時忍不住道:“關大哥,這老東西可惡,可恨!”
還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