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的後衙有個跨院,在後衙東,那位孝廉公一個人住在這東跨院裏。
這東跨院不下大,只一問房,小小的院子裏修竹幾枝,有些花木,相當幽靜。
這麼幽靜的小院子裏,一間房,一個人住,相當愜意。
其實,讀書人的住處,就是要寧靜典雅,不然怎麼寒窗苦讀?三更燈火五更鳴,既不會擾人,也不會被人擾,考舉人,舉孝廉,豈是容易的?
關山月由老者跟白衣文士父女倆陪着來到。
院子小,這間房也不大,看樣子既是卧房又是書房,簡單,樸素,不失典雅,乾淨。
關山月從院子裏就開始看,竭盡目力搜尋,他找的是蛛絲馬跡。
在院子裏,他沒能看出什麼。
卧房裏,關山月依然竭盡目力搜尋。
老者跟白衣文士陪在一旁,老者相當平靜,白衣文士免不了有點急,她忍不住説了話:“閣下這是……”“關山月道:“在下要先確定,孝廉公是在哪裏遭到劫擄的?”
稱“在下”,而不是稱“我”了,當着老者這一縣之尊,本地的父母官,尤其老者平易近人,對他客氣,把他當貴客,佳賓,怎麼也該看老者的面子。
白衣文士心裏正焦急,沒留意這個,忙道:“是不是這裏?”
關山月道:“院子裏沒看出什麼事。”
白衣文上道:“那麼這房裏……”
關山月道:“容在下再多看看。”
本來嘛!不過剛進來。
白衣文上沒再問。
關山月再看,掃視中,他一雙目光停留在桌子上。
桌子上只放着三樣東西,一壺、一杯、一燈,燈是盞油燈。
他道:“孝廉公應該是在房裏遭到劫擄的。”
老者道:“閣不是怎麼看出來的?”
白衣文上也忙道:“閣不是説……”
關山月道:“在不要是沒有錯,孝廉公該是在昨晚回房之後就遭到了劫擄。”
居然連人什麼時候遭到劫擄都看出來了。
老者跟白衣文士幾乎是同時:“閣下……”
關山月抬手指桌上:“縣尊、姑娘請看,桌上有涼茶一杯,油燈燈油已盡……”
老者跟白衣文士忙望桌上,這才發現桌上的確有涼茶一杯,油燈的燈油也已經幹了。
剛才怎麼就沒留意?
白衣文士忙道:二這是説,家兄昨晚回來過?”
關山月道:“不然誰倒的茶,誰點的燈?”
白衣文士道:“油燈不是已經幹了……”
關山月道:“孝廉公不會用到燈油已盡而下添加,那就是燈油是點幹燃盡的。”
白衣文上一怔,道:“不錯。”
老者説了話:“所以閣下認為,小兒昨晚回房後,點上燈,倒上茶,還沒喝就遭到了劫擄。”
關山月道:“是的。”
白衣文士道:“油燈沒有熄滅,一直到油燈點乾燃盡?”
關山月道:“是的。”
老者道:“捕房那些人,怎麼就沒有想到到這裏來看看?”。
關山月道:“遭劫擄的是孝廉公,縣尊的公子,捕房從上到下恐怕已經亂了方寸,慌了手腳了,疏忽在所難免,再説,各人有各人的做法……”
這是謙虛,也是幫捕房的差役説話。
老者深深一眼:“閣下不必過謙,也不必幫他們説話,都是多年的老公事了,不該如此,我只是擔心,給我這上司辦事尚且如此,給百姓辦事豈不是……”
白衣文士道:“您以為這些人能幹什麼?抓個小偷、小賊的還可以,根本就不能指望他們辦要緊大事,要不我怎麼會請這位來呢?偏您還要顧這顧那……”
關山月也為老者的面子着想,他道:“既然已經確定孝廉公是在這房裏遭到劫擄的,接下來就要在這房裏找線索了,容在下再看看。”
他一雙目光再度掃視各處。
他這是有意打斷白衣文士的話,老者明白,又深深一眼。
白衣文士也顯然冰雪聰明個人,又怎麼會不明白?她住口不言,一雙黑白分明的鳳目,也跟着關山月的目光到處轉動。
關山月走向後窗,他推開後窗看,先看窗台,竭盡目力仔細看,很快的,他伸出兩指從窗台上捏起一物。
他看見了什麼?
白衣文士要過去看。
連老者都要過去。
關山月忽然躍起,——而出不見了。
這是……
必然有他的道理。
父女倆都沒動,只好站在原地等了。
只轉眼工夫,關山月又——而入,回來了,父女倆只覺得一陣微風,關山牙已經站在眼前了。
白衣文士忙走近去:“閣下……”
關山月道:“在下出去看看,來人帶着孝廉公,應該是經這扇窗户出去的。”
老者道:“閣下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白衣文士道:“我看見閣下從窗台上捏起一物……”
關山月抬右手攤開,手掌心一點紅,那一點紅極為細小,要不是因為它是紅色,特別顯眼,沒有過人的目力根本看不見。
白衣文士道:“這是……”
關山月道:“幹泥。”
白衣文上道:“幹泥?”
關山月道:“在下曾往上牆頭跟屋上四下看,附近沒有紅土地,那該是來人鞋底帶來的,在下也在牆頭髮現些微,這表示來人帶着孝廉公,腳下曾在窗台、牆頭兩次借力,所以在下認為來人帶着孝廉公是從這扇窗户出去的,可能也是從這扇窗户進來的。”
老者説話了,他還是説:“捕房那些人,怎麼就沒有想到到這裏來看看!”
還這麼説。
白衣文士忍不住要説話。
老者又説了話:“有人進來劫擄了一個人帶走,竟然沒人知道,我這前後衙的巡更值夜,不是形同虛設麼?”
白衣文士説話了:“這道理跟捕房不能辦要緊大事一樣,縣衙的巡更值夜,只能防一般小偷、小賊,防不了江湖高手。”
關山月道:“來人還不能算高手,也應該不是久經歷練,經驗豐富的老江湖。
白衣文士道:“閣不是説……”
關山月道:“從窗台、牆頭兩次借力,可知他還不能算高手:從桌上油燈直到燈油點幹燃盡,也可知他走得慌張匆忙,沒有熄燈;足證他也不是久經歷練,經驗豐富的老江湖。”
老者道:“不算高手、不是老江湖,我這縣衙的巡更值夜就已經防不了了,若是一高手、老江湖……”
他住口不言,沒説話去。
關山月道:“一般來説,縣衙也就是如此了。”
這是實情實話。
老者道:“多謝閣下安慰。”
關山月道:“這不是安慰,否則何來縣裏辦不了的事有府裏辦,府之上還有道、省?”
老者道:“倒也是。”。
白衣文士道:“董家一向不沾江湖人,家父為官多年也一直平安無事,怎麼如今江湖人會劫擄家兄?”
這話顯然是對關山月説的。,
可是這怎麼問關山月?
關山月道:“等擒獲那劫擄孝廉公之人,救回孝廉公之後就知道了。”
老者道:“説得是!”
白衣文士道:“那如今……”
關山月道:“縣尊跟姑娘,可知道‘鄱陽湖’遠近,何處有這種紅土地?”
父女倆齊搖頭:“不知道。”
關山月道:“敢請召來捕頭,容在下當面請教。”
對,捕頭一定跟地面上的三教九流,地面上的龍蛇熟,交遊既廣又雜,跑的地方也多,應該知道。
眼前既沒有衙役,也沒有親隨、跟班,還是白衣文士到後衙去交代了。
老者剛説了,捕頭剛才才回來奏事,好在這時還在前衙還沒有出去,聞知召他;馬上趕來了東跨院。
捕頭是個五十上下的人,典型的六扇門老公事,只是看上去平平庸庸,顯不出老公事的歷練與經驗,也顯不出精明與幹練。
倒是挺謙恭,挺和氣,聽老者説關山月是老者親家的朋友,來協助偵辦公子遭劫擄案,協助營救公子時,還欠了個身,叫了聲:“關爺。”
縣衙的捕頭,也是上了年紀的人,尤其人也謙恭,和氣,關山月答了一禮:“不敢,在下有事請教,不得已打擾公忙,但願沒有耽誤捕頭的公事。”
老捕頭忙道:“關爺好説,我正是回來稟事的,關爺想知道什麼請儘管問,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關山月道:“捕頭也認為孝廉公是遭了劫擄吧?”
老捕頭説:“昨晚上沒有人見到公子外出,公子也從沒在夜晚出去過,想不出有別的。”
老捕頭熟知公子。
也顯示這位董公子,董孝廉確實是位只知讀書,生活單純的好子弟。
關山月道:“聽説至今仍毫無所獲?”
老捕頭面有愧色,下安:“我無能,愧對太爺與公子……”
老者道:“陳捕頭也不必如此,劫擄公子之舉,顯然是經過策劃的行動,既是如此,每一步都會掩蔽得很好,豈是一舉就可以破案救人的?不必急,更無須自責,如今有關壯士鼎力相助,相信一定可以破案擒賊,救回公子。”
這樣的長官,這樣的上司,不多見。
老捕頭感激、激動,微低頭:“是,謝謝太爺。”
關山月道:“捕頭對孝廉公遭劫擄,有什麼看法?”
老捕頭道:“以太爺的為官、公子的為人,我實在想不出公子遭人劫擄的因由,可是,公子到底還是遭人劫擄了!公子遭劫擄,昨夜巡更、值夜毫無所覺,‘鄱陽湖’是個小縣份,本不難查出端倪,卻至今毫無所獲。以這二者看,劫擄公子的,應該是江湖高手……”
關山月道:“近來,縣城之內,可有什麼江湖人物進出?”
老捕頭臉上又現愧色:“不瞞關爺,本地一些地痞、無賴,甚至小偷、小賊的一動一靜,我瞭若指掌,可是真正的江湖高手來往進出,我就無能為力了,除非有意讓我知道,否則我根本就一無所知。”
對一個小縣份吃公事飯的來説,這是不折下扣的實情實話。
關山月道:“好在那劫擄孝廉公之人,算不得高手,也不是老江湖。”
老捕頭道:“關爺是説……”
關山月把他這裏的發現説了。
聽畢,老捕頭臉上又現愧色,可也泛現了敬佩色:“關爺高明,我只顧往外四處打聽,四處找了,忽略了這裏。”
關山月道:“捕頭知道遠近哪裏有這種紅土地麼?”
老捕頭道:“關爺認為……”
關山月道:“總是個蛛絲馬跡,總是個線索。那劫擄孝廉公之人,不是從那裏來,就是從那裏過,從那裏來最好,從那裏過,也可以從那裏着手,再找蛛絲馬跡,再找線索,一步一步往前。”
老捕頭道:“近處沒有這種紅土地,遠處我就不知道了。”
關山月道:“我説是遠近,其實這種紅土地應該在近處,而不在遠處。”
老捕頭道:“關爺是説……”
關山月道:“鞋上沾上這種紅泥,若是走遠路,再加上江湖人趕路之快速,早掉光了,鞋底不易還有殘留。”
老捕頭臉上又現佩服色,一點頭:“説得是,關爺細心,關爺高明。”
連老者跟白衣文士臉上都現了佩服色,白衣文士的一雙鳳目,更是緊盯關山月。
關山月道:“那麼近處……”
老捕頭忽然猛睜兩眼,驚喜,激動:“我想起來了,‘紅樓’!”
關山月道:“‘紅樓’?”
老捕頭道:“‘紅樓’是一家妓院,剛開不久,就在西城根兒。”
“妓院”,當着易釵而弁的縣尊千金説。
老捕頭此刻驚喜,激動,恐怕是忘了,疏忽了,也許是此刻顧不了那麼多了。
不管是什麼,好在易釵而弁的縣尊千金,白衣文士,神色如常,就像沒聽見似的。
不是世俗女兒,不在乎這個。
老者道:“城裏會有這麼一處所在?”
老捕頭道:“稟太爺,那原是一棟空着的小樓,經人買去,從上到下都漆成了一色紅,還取個名叫‘紅樓’。”
關山月道:“為什麼要漆成一色紅?”
老捕頭道:“許是為討吉利,再不就是標新立異,讓它顯眼,讓它出名,不管是什麼,這麼做對了,它出了名,生意也相當好。”
關山月道:“那麼,‘紅樓’跟紅土地……”
老捕頭道:“因為整棟樓是紅的,也叫‘紅樓’,所以開張那一晚,用來鋪車馬道的,也是紅土,看上去一色紅。”
關山月道:“是這一處?”
老捕頭道:“只這一處。”
關山月道:“請捕頭帶我去看看。”
老捕頭轉望老者,這是請示。
老者道:“應該!”轉望關山月,道:“只是,勞閣下的駕……”
關山月道:“縣尊不要客氣,在下是來幹什麼的?”轉望老捕頭:“咱們這就走吧!”
老捕頭應一聲,要施禮告退。
白衣文士道:“我也去。”
縣尊的千金,她也要去。
關山月、老捕頭都微一怔。
老者道:“你怎麼能去?”
白衣文士道:“我怎麼不能去?”
老者道:“那是什麼所在?”
白衣文士道:“我易釵而弁,扮了男裝,伯什麼?”
老者道:“雖然你扮了男裝,也不妥。”
白衣文士還待再説。
關山月説了話:“姑娘是不能去!”
白衣文士轉過臉來:“閣下……”
關山月道:“劫擄孝廉公的既是江湖人,而且也不會只有一個,此去不可能只憑言語就能要回孝廉公,使他們自縛雙手就範,廝殺打鬥,絕難避免,既有廝殺打鬥,腥風血雨的死傷,也在所難免,姑娘能去麼?”
還真是!
關山月的這番話,不知道是不是真嚇住了白衣文士,她是這麼説的:“我倒是不怕看廝殺打鬥,也不怕看腥風血雨的死傷,我只是怕給閣下添累贅,所以我聽閣下的,不跟去了,只是,不管家兄是不是在那裏,也不管是不是救得了家兄,還請閣下回縣衙一趟,讓我父女知道。”
原來如此。
只要她不跟去,這容易。
關山月道:“那是當然,請縣尊跟姑娘放心。”
就這麼,關山月跟着老捕頭走了。
白衣文士跟了出來,一直跟到了跨院門,望着關山月跟老捕頭走得不見了。
老者也跟了出來,不過只是跟到了屋門外,他説了話:“飛卿,不用太擔心了。”
原來姑娘芳名叫飛卿,哥哥孟卿,妹妹飛卿。
不知道為什麼,白衣文士她竟然臉上一紅,只是老者沒看見,因為她轉回身的時候,臉上的紅意已經不見了。
老者又道:“陳捕頭説得好,以我的為官,你哥哥的為人,他實在想不出你哥哥會遭人劫擄的因由,我則要説,以我的為官,你哥哥的為人,蒼天不會虧待我董家的。”
這是做父親的安慰女兒。
做女兒的也安慰父親,白衣文士道:“您也不用擔心,那位關壯士,他一定能破案擒賊,救回哥哥。”
老者道:“你認為他能?”
“他能!”白衣文士神色、語氣都堅定,顯示有十成十的把握:“女兒看得出,他不是一般的江湖人,您應該也看出來了。”“老者點頭:“你好眼力,雖沒見到他的武功,從你聽説他的文才,他的腹笥,胸藴,他文才如此,不以文才自居,卻以江湖人自稱,他的武功就可想而知了,再加上他來到這裏的搜尋、推斷,他的確不是一般的江湖人。”
白衣文士沒再説話,從她一雙鳳目泛現的陣陣異采看,她已經不用再説了。
老捕頭帶路,關山月到了“鄱陽湖”縣城西城根兒,“紅樓”就在他的眼前不遠處。
的確,那是棟漆成了一色紅的小樓,樓前也的確有一條用紅土鋪成的車馬道,怕車馬過紅土飛揚,還灑了水,到如今還沒有全乾。
只是,此刻這棟紅樓卻是樓上樓下門窗緊閉,不見人影,不聞人聲,寂靜一片。
關山月道:“這座‘紅樓’,一天之中,什麼時候營業?”
老捕頭道:“一般都是過午就開門接客了,不過午前也會有人進出。”
關山月道:“那麼,咱們恐怕來遲一步了。”
老捕頭道:“恐怕是。”
關山月道:“好在已經見着紅土了,這樣的紅土,也確能沾鞋。”
的確。
老捕頭應了一聲:“是!”
關山月道:“咱們再進去找找蛛絲馬跡,找找線索吧!”
老捕頭又應了一聲:“是!”
本來也是,他雖是個捕頭,但這一趟是奉命帶關山月來的,他只有聽開山月的。
何況,關山月説的、做的都沒錯。
老捕頭陪着關山月走到“紅樓”前,門上沒鎖,推推門,沒推開,顯然門是從裏頭上了栓,老捕頭一腳踹斷了門栓,踹開了門。
身為捕頭,老公事,到底還是有兩下的。
也是,要是連這兩下都沒有,還吃什麼公事飯,還抓什麼小偷,拿什麼賊!
這麼樣進了門,還是沒見人,不聞人聲,不過,看眼前的景象,平常在的應該都還在,還有一股子異常,不知道這是不是平常就有的。
也就是説,人走了,可並沒有帶走什麼。
平常在的雖然都還在,卻沒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什麼線索。
再到樓上看,樓上就是卧房了。
香泠金鈐,被翻紅浪,牙牀,紗帳,玉鈎,這樣的卧房永遠是香豔的,動人的,誘人的。
只是,仍沒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什麼線索。
關山月問:“捕頭可知道,這座‘紅樓’裏,有多少姑娘?”
老捕頭道:“聽説只有一個,帶着兩個丫頭。”
聽説?
關山月道:“捕房沒來查看過?”
這種地方,進出的人雜,容易出事,捕房都會隔長差短,前來查看,一方面是瞭解,一方面也是警告,當然,也是吃公事飯的一條財路。
這是一般,“鄱陽縣”的這位縣太爺為官如此,就不知道縣衙“捕房”這些吃公事飯的會不會,敢不敢了。
老捕頭道:“弟兄們來過,我沒有來過。”
關山月道:“沒有其他人了?”
老捕頭道:“沒聽弟兄們説,還有其他的人。”
關山月道:“看這座‘紅樓’的大小、器用,確實像只有一個姑娘帶兩名侍婢;而且,看這情形,昨夜劫擄得孝廉公之後就走了,沒再回來過。照這麼看,為了孝廉公是花了不少心思,也花了不少本錢……”
老捕頭道:“究竟是為什麼?想不出因由呀!”
關山月道:“只要找到這個女子,就不難明白了。”
那是!
老捕頭道:“關爺説得是。”
本來就是。
關山月忽然這麼説:“我不該這麼想,也不該這麼問,會不會男女間事,以往有沒有什麼徵兆?”
老捕頭忙正色道:“關爺,公子從不會到這種地方來,絕不會!”
不錯,好子弟,又是位堂堂孝廉,怎麼會涉足聲色?
關山月道:“捕頭如今應該知道了,這名‘紅樓’妓,不是真正的‘青樓’女。”
老捕頭一怔:“關爺説得是,我糊塗了,可是,那也不會啊!公子平常少有交往,就是有,也只是數得出來的幾位文友。”
關山月道:“或許是孝廉公哪一次外出,被某個江湖女子看見,她看中了孝廉公的人品,明知不可能,只有下手劫擄?”
老捕頭道:“那就不知道了。”
關山月沒發現什麼,也沒問出什麼,卻找到了整座“紅樓”都聞得到的那股子異香的來源。
那是臨窗一張高腳几案上,一隻花瓶裏插着的一枝花。
那枝花,鐵枝四伸,只有花,沒有葉,花色雪白,有十餘朵,花形像梅,大小也像梅花。
但不是梅,梅花不會在這時候盛開,甚至根本不會有花蕾,而且梅花也沒有這麼香。這種花,只一枝,只十餘朵,香得整座“紅樓”都聞得到,其香可知。
稱之為奇香,一點也不為過。
關山月好胸藴,但他不知道這是什麼花,他問:“捕頭可知道這是什麼花?”
老捕頭搖頭:“不知道,沒見過。”
五十上下的人,沒見過這種花。
好胸藴的關山月不知道這種花,五十上下的老捕頭沒見過這種花,足見這種花不只是少見,簡直是太以少見的花。
關山月摘下了一朵放進懷裏,道:“如今幾乎可以確定,是‘紅樓’這個女子劫擄了孝廉公,只是她已經早一步帶着孝廉公走了,她原從何處來,如今又往哪裏去,在下得儘快想法子找到這個女子,營救孝廉公,我就在此地跟捕頭告辭了!”
老捕頭很不安:“我無能,也沒能盡什麼心力……”
關山月道:“捕頭言重了!只從她買下這座小樓,加以修繕,改稱‘紅樓’以風塵妓為掩飾這一點來看,可知她籌劃良久,處心積慮!碰上這種角色,這種案子,十九難辦。”
老捕頭面有感激色:“謝謝關爺。”
這是謝關山月安慰他。
關山月道:“捕頭不要謝在下,在下説的是實情實話,無論如何,還要仰仗捕頭跟捕房諸位……”
老捕頭道:“不敢當,關爺才是言重,這是我跟弟兄們的份內事,何況太爺待我等恩厚,就是跑斷兩條腿,豁出一條命,也會盡心盡力。”
關山月道:“那麼咱們分頭並進,雙管齊下。”
老捕頭道:“就照關爺的吩咐,分頭並進,雙管齊下,只是,關爺不是答應姑娘,不管事情如何,都會折回縣衙一趟。”
關山月道:“救人如救火,在下就不折回縣衙了,此地的情形,還請捕頭代為稟知縣尊。”
老捕頭道:“既是如此,那關爺就請吧!我也要趕回去了。”
就這麼,關山月跟老捕頭分了手,他是要趕回“鄱陽湖”姜家去。原本他這趟外出,一個人赴“鄱陽縣”,打聽姜家這個親家,以便盡些心力促成這門親事,這段姻緣的,沒讓姜家知道,實際上他也沒説。可是如今董家公子遭人劫擄,下落不明,安危難卜,他既然碰上了,而且伸手偵查營救,就不能不讓姜家知道了:何況他認為姜四海是老江湖,在“鄱陽湖”多年,對這一帶的人、事、物一定多知多曉,他要跟姜四海打聽。
要趕回“鄱陽湖”姜家去,就得坐船,坐船就得回到他上岸的地方去等船。
等船恐怕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因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沒跟送他上岸的人約定什麼時候來接他。
他打定了主意,等不到船就隨便僱一條,只要提姜四海,在“鄱陽湖”不會僱不到船。
哪知,到了上岸處,送他靠岸的船已經在等他了。原來,就是因為沒約定,送他上岸的船一直等他到如今,要是他還沒回來,船會一直等下去。
關山月很不安,再三致謝。
那黑壯漢子卻直説不敢當,直説他應該的。
船行如飛,沒一刻工夫關山月就回到了姜家;姜四海、兒子姜明、女兒姜芸一家三口,還有高梅,都在甲板上迎接。
姜四海道:“關大哥回來了?”
這是跟着兒子、女兒叫的,這麼叫顯得熟,顯得近。
關山月抱拳:“怎麼敢當!老人家、明兄弟、芸姑娘,還有高姑娘都在這裏……”
“接”字還沒出口,高梅説了話:“除了姜叔外,都叫一聲關大哥,不該麼?還這個姑娘,那個姑娘的,這不是見外麼?”
顯然,小姑娘不愛聽了。
關山月要説話。
姜明先説了話:“關大哥上‘小孤山’去了?”
關山月道:“小孤山?”
他不明白,姜明怎麼會突然有這麼一問?
姜明道:“關大哥要是沒去‘小孤山’,身上怎麼會有‘百里香’的香味?”
姜明既然聞見了,想必其他的人都聞見了。
姜四海沒有問,他是個老江湖,人情事故練達,關山月不提,他不便問。
芸姑沒問,今天的芸姑不大説話。
高梅説了話:“我已聞見了,我還説關大哥身上哪來的香味呢?明哥哥,什麼是‘百里香’?”
叫做妹妹的芸姑為芸姊姊,叫做哥哥的姜明,當然是明哥哥。
姜明道:“一種花,奇香,老遠都聞得到;我不知道它是什麼花,只好叫它‘百里香’。”
關山月從懷裏取出那朵形狀、大小,像極了梅花的小白花,託在手上。
姜明道:“就是這種花,它就是‘百里香’。”
高梅道:“關大哥哪來的這麼香的一朵花?”
關山月沒答高梅問話,他凝望姜明:“兄弟知道這種花?”
姜明道:“知道,我一家三口都知道。”
關山月道:“知道的人不多?”
姜明道:“真不多,‘鄱陽湖’一帶沒幾個人知道,遠處就不必説了。”
關山月道:“兄弟聞見這朵花的香味,問我是不是上‘小孤山’去了……”
姜明道:“因為只有‘小孤山’才有這種花;只有‘小孤山’才有養這種花的紅土地。”
關山月一怔:“只有‘小孤山’才有養這種花的紅土地?”
關山月這種神情,這樣説話,姜家三口跟高梅都覺出不對了。
姜明道:“關大哥……”
關山月道:“我本來趕回來是要請教老人家的,如今不必了,兄弟已經都告訴我了。”
姜明道:“關大哥是説……”
關山月説了,實話實説。
聽關山月這麼一説,都為之震驚,芸姑也説話了,而且是頭一個説了話:“怎麼説?董家公子遭了劫擄?”
關山月道:“是的。”
芸姑道:“這麼一個好官,好人家的好子弟,不能讓他就這麼落入賊手……”
關山月道:“所以我伸手管了,我一定要擒住此賊,救回董孝廉。”
芸姑一怔,似乎這才想起:“關大哥去了縣城?”
關山月道:“我去看看,董縣令是不是確實是位好官;董家是不是確是個好人家;董孝廉是不是確是個好子弟。”
芸姑道:“關大哥留下下走,説有事要辦,難道就是……”
關山月道:“正是。”
芸姑道:“關大哥,為什麼?”
關山月道:“不瞞芸姑娘,要是董縣令確是位好官,董家確是個好人家,董孝廉確是位好子弟,我要盡心盡力促成這門親事,促成這段姻緣。”
芸姑臉色微變,揚了一雙柳眉:“關大哥是怎麼知道這門親事的?我沒有告訴關大哥?”
姜明説了話:“是我告訴關大哥的。”
芸姑臉色大變:“你幹嘛這麼多事?又不關你的事!”
姜明道:“你是爹的女兒,我的妹妹。”
芸姑道:“可是親事是我的親事,嫁不嫁的是我!”
姜明道:“妹妹……”
芸姑道:“你説得已經夠了,什麼都不用再説了。”
姜明臉色也變了:“你……”
關山月説了話:“芸姑娘……”
芸姑道:“關大哥原諒,這也無關關大哥的事,關大哥可以不答應我的許託,但;請不要管我的事!”
看來,姑娘是真不高興了,否則她不會對她姜家的恩人這樣説話。
“芸姑!”
“妹妹!”
姜四海、姜明同聲叱-!
關山月抬手攔住姜四海跟姜明:“老人家、兄弟,這本來就是我多事,不能怪芸姑娘。”
姜四海一臉歉疚與不安,道:“關大哥……”
關山月道:“老人家,這是我跟芸姑娘之間的事,讓我跟芸姑娘解決,好麼?”
姜四海這麼大年紀了,怎麼會不明白,關山月這是不讓他責怪他的女兒,道:“關大哥,你……”
關山月道:“老人家,萬事莫如救人急,是不?”
這倒真是。
姜四海立即住口不言。
關山月轉望芸姑:“芸姑娘,我不管你的事,可是我救一位好官的兒子,救一個好人家的好子弟,總沒有錯吧?”
芸姑道:“沒有錯,我也沒有説關大哥錯,剛才我不是説,這麼一個好官、好人家的好子弟,不能任他就這麼落人賊手麼?”
不錯,姑娘是説過,該怎麼是怎麼,姑娘倒是分的清楚。
關山月道:“那好,我如今只談擒賊、救人!”他轉望姜明,道:“兄弟,確實只有‘小孤山’才有這種‘百里香’花?”
姜明還沒有説話。
姜四海説了話:“錯不了的,關大哥,確實只有‘小孤山’才有這種‘百里香’花。”
關山月道:“只因為只有‘小孤山’的紅土地,才能養這種花?”
姜四海道:“也沒有錯,只因為只有‘小孤山’的一塊紅土地,才能養這種花;也就是説,劫擄董公子的女子,十有八九是來自‘小孤山’,如今恐怕也已經帶着董公子回了‘小孤山’。”
十有八九,顯然頗有把握。
關山月道:“老人家怎麼説?”
姜四海道:“‘小孤山’上住着一家神秘人物……”
關山月道:“一家神秘人物?”
姜四海道:“主人是位女豪強……”
關山月道:“主人是位女豪強?”
姜四海道:“帶着一些侍婢住在‘小孤山’,經營‘小孤山’,不與外界來往,也與世無爭。據説曾經有人好奇,也想佔便宜,以為都是女子可欺,登上‘小孤山’,一兩天之後就成了水上浮屍;之後又有幾撥,下場都一樣,再往後就沒人敢再上‘小孤山’了!‘鄱陽湖’的漁民有的説‘小孤山’上住着神仙,有的説‘小孤山’上出了妖怪,連打漁都不敢近‘小孤山’。”
關山月道:“老人家,‘小孤山’上這位女豪強,什麼來歷,多大年紀……”
姜四海沒等關山月話完,道:“不知道,甚至沒人見過,或許有見過的,可是都沒能活着回來。”
是夠神秘!
不但神秘,還可怕!
關山月道:“那麼,老人家又是怎麼知道‘小孤山’上的‘百里香’跟紅土地的?”
這倒是。
姜四海道:“那是有一年我遇上了大風,上‘小孤山’避風,説來已經不少年了,那時候這位女豪強還不在‘小孤山’,我見‘百里香’奇香,離開的時候還挖了一棵帶回來種,哪知道種不活,沒出三天就死了。”
原來如此。
關山月道:“怪不得老人家説,劫擄董公子的女子,十有八九來自‘小孤山’。”
姜四海道:“劫擄董公子的女子,恐怕不是那個女豪強本人。”
關山月道:“老人家是説……”
姜四海道:“她既然這麼神秘,怎麼會輕易拋頭露面?帶的有侍婢,也用不着她;親自出動。”
關山月道:“老人家説得是,那修繕‘紅樓’以妓女為掩飾、劫擄董公子的女子,就是她的侍婢了。”
姜四海道:“照這麼看,她是籌劃良久,處心積慮,只是,她這是為什麼?”
關山月道:“不管是為什麼,這個女豪強,她絕不是個正派的人。”
姜四海道:“關大哥是説……”
關山月道:“董縣令是好官,董公子是好子弟,且舉孝廉,遠近皆知,她不會不知道,居然還派人來劫擄董公子……”
姜四海面泛憂色,道:“關大哥,就是怕這個!”
關山月目光一凝:“老人家……”
姜四海道:“董公子的大名遠近皆知,董公子的人品也遠近稱讚,女豪強她若是要董公子的命,董公子早就死在他的卧房了,只怕她是要……”
關山月截了姜四海的話:“老人家,請給我一條船。”
姜四海道:“我陪關大哥去。”
關山月道:“老人家,我自己去。”
姜四海道:“關大哥,董公子是我的……”
關山月道:“老人家,還不一定是,我這只是去救一個好官之子,一個好人家的好子弟。”
芸姑面無表情。
姜四海揚了揚眉:“關大哥,我也是。”
關山月道:“不管老人家是什麼,我一個人去。”
姜四海還待再説。
關山月道:“我直説一句,請老人家不要讓我分心。”
這話姜四海懂,他道:“那我只有從命了。”
姜明道:“我跟關大哥去。”
關山月道:“別介意,兄弟,您恐怕更會讓我分心。”
這是説姜明不如乃父,也是實情,姜明都能聽,他道:“姜家總不能沒人……”
芸姑説了話:“我去!”
姜明道:“你……”
芸姑道:“這不是姜家得出個人,這是姜家是‘鄱陽縣’的百姓,姜家是俠義江湖人!”
這時候姑娘都還不願沾個“親”字。
關山月道:“沒人説姜家不是,只是我還是要一個人去。”
芸姑道:“關大哥……”
關山月道:“芸姑娘既然不願意這門親事,就請不要讓董家欠姜家的情,尤其不要讓董公子欠芸姑娘的情。”
芸姑不説話了!
姜四海道:“救人如救火,快派船送關大哥去!”
姜明忙答應!
第四集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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