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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孤冢憑弔

    這就是小姑娘的家,卻不見人影。

    高梅剛要再往三間茅屋定,那中間的一間裏走出個人,四十多近五十歲人,一身漁人打扮,比姜四海大兩歲,比姜四海壯些,也比姜四海黑,濃眉,大眼,短短的鬍子有點灰花,兩隻袖子捲到胳膊肘,一雙小臂青筋條條,一雙手大而粗糙,顯示長年操勞,飽經風霜。

    高梅忙又停住,叫了聲:“爹!”

    那人也看見高梅跟關山月了,沒理高梅,急步走了過來,近前就問:“關大哥?”

    關山月抱拳欠身:“關山月見過老人家。”

    那人忙答禮:“不敢當,‘鄱陽湖’姜老弟派人來送過信了,高通海不敢言謝。”

    還真沒罵高梅,似乎也不像高垣説的。

    關山月道:“老人家言之太重。”

    高通海伸大手抓住了關山月的胳膊,抓得緊緊的:“這裏不是説話的地方,走!關大哥,咱們屋裏坐。”

    拉着關山月行向三間茅屋。

    這是對關山月,對高梅就不知道怎麼樣了。

    不過,既不像高垣説的,高梅就放心不少了,她跟在後頭走了過去。

    一明兩暗的三問茅屋,中間明的這一間算是堂屋,陳設雖然簡陋,可相當乾淨。

    高通海熱誠殷勤,進屋就讓關山月坐,卻看也沒看高梅:“還不快給你關大哥倒棄!l高梅忙放下簡單的行囊,過來倒茶,桌上倒有茶具,粗粗的陶壺、陶杯,壺裏也有茶,但已經不熱了,這樣的人家,哪裏備有熱水?自是喝涼茶的時候多。其實,有茶已經相當不錯了,高梅給關山月倒了一杯。

    關山月欠身謝了一聲。

    高通海道:“沒有好茶,也來不及現燒水,只有請關大哥湊合。”

    關山月道:“老人家好説。”

    高通海道:“這麼遠的路,還勞關大哥送她回來。”

    關山月道:“老人家請不要客氣,梅姑娘視晚輩如兄,晚輩也視梅姑娘如妹,應該的。”

    這也是明説了,跟高梅是怎麼相處的。

    高通海道:“聽姜老弟派來送信的人説了,關大哥很照顧她,不知道她是在哪裏,怎麼認識關大哥的。”

    這,姜家派來送信的人沒説。

    高梅雖然跟芸姑説了,但芸姑顯然沒跟父兄説。

    就算姜四海父子知道,也不能把這事交代送信的帶給高通海。

    高通海雖然知道女兒跟關山月是怎麼相處的,當然也想知道女兒是在什麼地方,怎麼認識關山月的,這是一定的。

    關山月要説話。

    高梅先説了:“爹,我説行麼?”

    高通海仍然看也沒看高梅,道:“你説!”

    高梅説了,從她離家説起,把她為什麼私自離家,怎麼認識關山月的經過,一點也下隱瞞的説了個清楚。

    靜聽之際,高通海神情震動,臉色連變,等到高梅説完,他倒沒先對高梅為什麼私自離家説什麼,卻猛然轉望關山月,霍地站起:“怎麼説,關大哥是‘南海’郭玉龍的朋友?”

    關山月也站了起來:“是的,老人家。”

    高通海激動:“怪不得姜老弟派來送信的人説,關大哥一身武藝了得,原來關大哥是‘南海’郭玉龍的朋友,那就難怪,高通海失敬!”

    他抱起雙拳。

    關山月答禮:“老人家,晚輩不敢當。”

    高通海道:“這輩子沒福緣見郭玉龍,能見着郭玉龍的朋友關大哥,也足慰平生了。”

    關山月道:“老人家言重了。”

    高通海敬仰的是“南海”玉龍,關山月沾了是郭玉龍朋友的光,別的不好説什麼,只好這麼説了。

    高通海讓關山月坐,兩人坐下之後,高通海道:“高通海一向敬仰郭玉龍致力匡復,當世英雄第一,關大哥是郭玉龍的朋友,想必也是為匡復志士。”

    關山月道:“晚輩不敢當老人家這匡復志士,只能説身為漢族世胄,先朝遺民,為匡復大業稍盡棉薄。”

    高通海一臉異色:“高通海慚愧,身為漢族世胄,先朝遺民,別無能耐,淪落到靠水為生,打魚餬口,未能為匡復大業盡半點心力……。”

    關山月知道高通海的顧慮,知道高通海的不得已,道:“老人家也別這麼説,各人有各人的處境,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致力匡復自有年輕一輩在,老人家已經這麼大年紀了,只要心有匡復也就夠了。”

    高通海道:“多謝關大哥體諒,多謝關大哥安慰,高通海還真是讓這個破家跟這一雙兒女拖累了。”一頓,這才望高梅:“這是在家裏,跟自己人,在外頭可千萬不能説你關大哥是‘南海’郭玉龍的朋友。”

    高梅應了聲:“我知道。”

    儘管郭懷奉師父及義父兩位老人家之命,就要前往京裏受封王爵,住進“南海王”府,但郭懷是郭懷,一般匡復志士還是一般匡復志士,所以關山月沒有説什麼。

    高梅那裏話聲方落,高通海這裏臉上變色,抬手指高梅:“你知道,你知道什麼?這麼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什麼都不懂,這麼任性,居然私自離家,一個人跑到‘廣東’打算進‘南海’去嫁郭玉龍,你當你是誰?郭玉龍會要你?也不怕讓人笑死,你也太大膽,敢一個人跑那麼遠,想進大海,路上出了事怎麼辦?大海又豈是你這點水性能下的?你——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説你好了,要不是你福人命大碰上你關大哥,你還回得來麼?”

    高梅低下頭,沒説話。

    高通海又説話,是向關山月:“拙荊過世早,高通海沒教好兒女,關大哥別見笑。”

    關山月説了話:“老人家言之太重,總是敬仰英雄,不也顯示梅姑娘有這個勇氣?”

    高通海道:“關大哥還幫她説話,往後她更不得了了。”

    關山月還待再説。

    高梅抬起頭説了話,一張臉繃得緊緊的:“爹,這件事我認錯,您罵也好,打也好,我都願意受,可是您也該管管小垣。”

    高通海道:“你弟弟怎麼了?”

    高梅道:“他怎麼了?您聽聽他該不該管。”

    她把她那位兄弟乾的事説了一遍。

    聽畢,高通海瞪大了一雙老眼:“有這種事?他居然私自跑這麼老遠,都過了‘揚州’?”

    高梅道:“可不?不信您問關大哥,我還好,自小受他氣受慣了,可是這也是對關大哥無禮,污衊人家關大哥。”

    後頭這兩句厲害。

    高通海一臉怒容,拍了桌子:“該管,該管,絕對該管!這個畜生,太大膽,太不像話,一定要好好管教,重重責罰——”轉臉向關山月:“關大哥,剛説高通海沒教好兒女,請關大哥不要見笑,如今竟又……”

    關山月説了話:“晚輩不在意,也請老人家不要看得太重。”

    高通海道:“關大哥……”

    關山月道:“老人家,我跟梅姑娘説過……”

    他把在船上對高梅説的,高垣沒有惡意,及為什麼會如此這般的因由,又説了一遍。

    聽畢,高通海又一臉怒容拍了桌子:“我還忘了,我什麼時候説過不許他姊姊進家門了?這個畜生,真是大膽!關大哥不要幫他説話了,今天要不好好管教,往後他能上天。小梅,把他叫回來!”

    高梅應聲出屋,抬頭仰臉發出一聲哨聲,高而尖鋭,能傳出老遠,恐怕大半個“高郵湖”都聽得見。

    這許是高家叫高家人的方法。

    哨聲發出之後,高梅還站在外頭等,沒有馬上進屋來。

    難道高垣能馬上回來?

    可是,轉眼工夫之後,高梅就進來了,道:“爹,沒有回應,他不理。”

    高通海再次拍了桌子:“這個畜生,他居然敢不理?”

    關山月道:“老人家,許是垣兄弟下在附近,沒聽見。”

    高梅道:“關大哥,你還真別再幫他説話了,他既然會跑到那兒去等咱們,也一定會跟着咱們的船回來,説不定還比咱們先到,因為他會躲在附近看我捱罵。”

    這回算是知她那個兄弟了。

    關山月還待再説。

    高邇海道:“關大哥,他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等他回來我一定會好好管教,重重責罰。”

    關山月道:“老人家,晚輩説過了,晚輩不會在意,垣兄弟也沒有惡意,還請老人家不要生垣兄弟的氣。”

    高通海還待再説。

    關山月站了起來,道:“老人家,梅姑娘已經到家了,晚輩也該告辭了。”

    高梅忙叫:“關大哥!”

    高通海忙站起,道:“關大哥怎麼能這就走?”

    關山月道:“晚輩還有事,梅姑娘知道。”

    高梅道:“關大哥,沒這麼急?”

    關山月道:“小妹,忘了我是怎麼跟你説的了?”

    高梅沒再説話,可是一雙美目裏現了淚光。

    關山月道:“小妹,我總是要走的,又不是永不相見了!”

    高梅道:“就算還能相見,誰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

    關山月道:“小妹,咱倆説好了的。”

    高梅道:“我知道,我不該,可是——好吧!我不再説什麼了,關大哥走吧!”

    她低下了頭,沒再説話,可是看得見,兩串晶瑩的淚珠兒落在了她腳前。

    關山月不忍,可是卻不能不咬牙橫心,他轉望高通海:“老人家……”

    高通海説了話:“關大哥在‘廣東’救了小梅,又從‘廣東’送小梅回來,這份恩,這份情……”

    關山月道:“老人家……”

    高通海道:“就算關大哥要走,總得吃頓飯再走,不然高通海怎麼過意得去?又怎麼面對朋友?”

    這倒也是。

    高通海話説得誠懇,加以正如高梅所説,關大哥也不是那麼急,非走不可,只有從命留下了。

    關山月答應留下,吃過飯再走,最高興的當然還是小姑娘高梅!高通海讓她做飯去,她興奮的答應一聲,帶着滿臉笑就走了,連淚都忘掉了。

    關山月心裏一陣難受。

    其實,吃頓飯再走,從做到吃,能有多大工夫?又能多留多少工夫?可是小姑娘破涕為笑,高興了,這是總比沒有好,總比馬上就走好,能多留一會兒都是好的,小姑娘可憐,想想,關山月心裏又是一陣難受。

    該吃飯了,菜端上了桌,都是湖鮮,不是魚就是蝦;菜不多,但吃的不是豐盛,吃的是這份心,這份情義。

    看樣子真不錯,看不出,想不到高梅有這份手藝。

    真説起來,高通海老伴早逝,有這麼個女兒,操持家務還下全是她?高梅不在家的這些日於,可苦了高通海這個大男人了。

    有酒,高通海捧出了他捨不得喝的多年珍藏。關山月本不喝酒,看這份盛情,他也就沒説什麼。

    都要吃飯了,還沒見高垣回來,關山月要等一等,高通海跟高梅都不讓,高通海説高垣一天到晚在外頭野,經常不回來吃飯,高梅説高垣能吃生魚蝦,當飯吃。

    又多知道高垣一樣,真是個世間少有的奇小於。

    父女倆合力勸吃勸-,關山月只有從命,先陪高通海喝酒,然後再吃飯,高梅不喝酒,可也不吃飯,她看着關山月吃-,不停的給關山月挾菜,而且,雖然關山月吃過飯就要走了,可是小姑娘這時候還是很高興。

    看高梅這樣,關山月幾乎吃-下下,可又不能不吃不喝,他知道,他要是不吃不喝,高梅一定會難過,他願意讓這個小妹高興,不願讓這個小妹難過。

    小妹這份心,這份情義感人,認識這個小姑娘,還真是認識對了。

    高通海興致很好,可是他知道,有這麼一位關大哥在,他不能多喝,只能適可而止。

    這頓飯還真吃了不少時候,吃完了這頓飯,都上燈半天了,可是,等高梅洗完了碗,還不見高垣的人影。

    關山月覺得不對。

    高通海雖然沒説什麼,高梅為之心焦了:“小垣怎麼還不回來?”

    高通海道:“不管他,有本事就別回來,反正在外頭吃喝睡都難不倒他。”

    關山月道:“小妹,再叫叫。”

    高梅應一聲,出去又發了哨聲,卻還是沒回應。

    高通海冷哼:“真好,才這麼大就敢不理叫喚,再大還得了!”

    高梅進來了:“不至於怕捱罵怕成這樣吧?”

    高通海道:“兩次叫喚他都不回應,怎麼不怕捱罵?”

    這倒是。

    關山月道:“別是晚輩還在這兒,垣兄弟不願意回來。”

    高梅不愛聽,叫:“關大哥!”

    高通海一擺手:“關大哥,沒那一説,別管他了,他愛回來不回來。”

    關山月道:“垣兄弟一路走水路,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高通海道:“關大哥,他要是在水裏會出什麼事,就不是‘魚眼’高垣了。”

    高梅道:“關大哥,這倒是,他不會在水裏出什麼事。”

    看來這父女倆對這個兒子、兄弟,是信心十足,把握十足。

    小高垣水性之好,可想而知。

    關山月道:“那是晚輩多想了。”

    高梅忽然美目一睜:“不,關大哥沒有多想,他不會在水裏有什麼事,可是會不會在別處……”

    高通海又一擺手:“你這是瞎想,他一路都在水裏,怎麼會在別處出事?”

    高梅道:“要是萬一他離了水呢?”

    高通海道:“他走水比走旱快,在水裏也什麼都能,怎麼會離水?又離水乾什麼?”

    高梅道:“我是説萬一。”

    高通海道:“沒有萬一,就算有萬一,我問你,他又會出什麼事?”

    高梅道:“爹,您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野、多皮,又天不怕、地不怕。離‘高郵湖’一步,就是江湖;您也不是沒在江湖上待過,江湖上什麼人沒有,什麼事沒有?”

    高通海呆了一呆,臉色變了:“這……”

    看來他也怕有萬一了。

    高梅又要哭了:“都是因為我,他要是出了什麼事,我……”

    剛還在氣兄弟,剛還告兄弟的狀呢?這會兒卻……

    這就是姊弟,這就是一母同胞。

    要不怎麼説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

    關山月站了起來:“老人家,晚輩往回找找去。”

    高通海忙也站起:“往回?”

    關山月道:“順着運河,往‘揚州’一路找過去。”

    高通海道:“那多遠?”

    關山月道:“老人家,行走江湖哪怕遠,再説,從此地到‘揚州’,也沒有多遠。”

    以關山月的腳程,百里咫尺,是不遠。

    高通海道:“關大哥,這時候……”

    關山月道:“老人家,江湖人也沒有白天黑夜之分,再説,垣兄弟要真是出了什麼事,那是該儘快,不宜遲。”

    是理。

    高通海道:“我跟關大哥去。”

    高梅忙道:“爹別去,我跟關大哥去。”

    關山月道:“老人家跟小妹都別去,我一個人快,也方便。”

    還真是,以關山月來説,父女倆不論誰跟去,都是累贅,這,父女倆都明白。

    小姑娘沒爭着跟去了,道:“關大哥,我不放心。”

    關山月笑了:“小妹,以我,你還不放心?”

    可不,關山月去,小姑娘都不放心,那當今世上還有誰能讓小姑娘放心?這話是怎麼説的?

    高梅不説話了。

    高通海道:“這不是耽誤關大哥的事麼?”

    關山月道:“老人家,正如梅姑娘所説,沒那麼急,晚輩走了!”

    話聲一落,人已經不見了,連油燈的燈火都沒動一動。

    高通海驚歎出聲:“天!姜老弟派來送信那人説的哪夠!”

    是不夠,一定不夠,不夠的他女兒會跟他説,小姑娘把這一路上的所見所知都説了,夠他聽的,高通海聽得目瞪口呆,不住地驚歎!

    小姑娘説的只是她所見所知的,還有些她沒看見,也不知道,要是她看見了,都知道,都説了,高通海不知道會怎麼樣。

    高通海也是江湖出身,也是個練家子,只是,他是一般的江湖人,一般的練家子。

    關山月在夜色裏直奔“揚州”。

    他認為,從“高郵湖”到“揚州”這一段,沒有什麼城鎮,就算有,也不是什麼大城鎮,不足以讓高垣出事或惹事,也沒有能讓高垣出事,值得高垣惹事的人與事。

    他認為,在這一段,唯一能讓高垣出事,值得高垣惹事的地方是“揚州”。所以他一離開高家就直奔“揚州”。

    他施展輕功身法,在夜色裏全力施為。

    以他高絕的修為,他到“揚州”的時候,還在夜色裏。

    “揚州”,在歷史上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其與“蘇州”齊名,玉樹瓊花,綠楊明月,久已傳誦海內。

    經典上原説:“淮海惟揚州”。爾雅上更説:“江南日揚州”。

    當時的“揚州”,是一個大行政區,包括“江蘇”、“安徽”、“江西”、“浙江”、“福建”諸省,直到“隋唐”而後,設置“揚州”於“江都”,“唐”以後直稱“江都”為“揚州”。

    當時的“揚州”不亞“蘇杭”,而其金粉之盛,遠過於“秦淮”。

    由“唐朝”以迄“清”嘉慶之前,最為繁華,東南數百萬漕船,浮江而上,此其咽喉,商旅十九,有十里長街及二十四橋之勝。

    “揚州”又名“邗江”,或稱“邗溝”,處江淮要衝,為兵家必爭之地。這座城不大,分新舊二城;新城較幽美,臨江的運河一帶,遍植垂柳,故古詩中有“綠楊城廓是揚州”之句,與“杭州”“西湖”的“白堤”垂柳齊名。

    一般而言,“揚州”的名勝有“瘦西湖”,“小金山”、“五亭橋”;古蹟則有“梅花嶺”的史可法祠、歐陽修的“平山堂”等。

    這時候的“揚州”,還在夜色裏,時候還早,“揚州”人還在睡夢中,沒地方可以打聽事,所以關山月沒急着打聽,他上了“梅花嶺”。

    “梅花嶺”原是他路過“揚州”,想去而不能跟高梅一起去的地方,如今他一個人,已沒了任何顧慮。

    來到“揚州”,不去遊覽“瘦西湖”,是因為“揚州十日”使他不忍去,沒心情去遊覽。

    夜色裏,關山月登上了“梅花嶺”,來到了史可法祠堂前。史祠門關着,一片寂靜,偶而只聽見蟲鳴及一兩聲夜梟悲啼。

    這地方,白天都少有人跡,夜晚更不會有人來。

    但是,關山月一到祠前,就聽見了祠裏有人。

    這時候祠裏怎麼會有人?想也知道!

    這一代孤忠的祠堂,竟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人的棲息處所,可悲!

    關山月為之一陣難受,無家可歸的流浪人可憐,也無罪,他聽出了人在祠堂裏什麼地方,不去驚擾,繞到後頭的衣冠冢,站在冢前靜靜憑弔。

    靜靜的憑弔中,不知星-斗轉,還是遠近鳥雀的突然聒噪吵醒了關山月,醒來才見曙色已現。

    破曉了,關山月聽出棲息在祠堂裏的人還沒有動靜,他仍不驚擾,去了饗堂。

    饗堂裏有史閣部手書,寄夫人遺書真跡字刻,此刻曙色已現,看得見了。

    另有史閣部手書對聯雲:“斗酒縱觀廿四史,爐香靜對十三經。”

    關山月凝目細看史閣部寄夫人遺書石刻真跡,直覺有血有淚,不忍卒讀,但是他還是強忍悲痛,激動拜讀完了,然後,帶着一顆激動的心,兩眶熱淚,轉身出饗堂,打算離開史祠。

    但是他剛出饗堂卻聽見了一個話聲:“喲,史祠有客!”

    話聲含混,像剛睡醒。

    可下,饗堂前下遠處,站着個睡眼惺忪的年輕要飯花子。

    敢情把史祠當成棲息處所的,不是無家可歸的流浪人,是要飯花子。

    關山月沒理他,因為他知道,“揚州”地處“江北”,這要飯花子該是北方“丐幫”的人。

    關山月不理年輕要飯花子,年輕要飯花子卻迎了過來:“幸虧我起來了,不然豈不就錯失了早飯了,真是早起有早起的好處,這位,賙濟要飯的一頓吧?”

    這年輕要飯花子錯了,對他來説,恐怕早起不是福,沒好處,因為此地是一代孤忠史閣部祠堂,因為關山月此刻心裏正悲痛,正難受。

    他揚了揚眉,道:“你這是找我賙濟?”

    “可不?”年輕要飯花子道:“此地日夜都有我等要飯的,而且有年頭了,可是那些個都沒碰上人,今天算讓我碰上了,可見我運氣有多好,運氣來了,不能放過,怎麼能不伸手要賙濟?”

    年紀輕輕,油腔滑調,是跟“南丐幫”的人不一樣。

    關山月道:“你是‘北丐幫’的吧?”

    他沒有心情多説。

    那年輕要飯花子也直認了:“不錯,你知道‘北丐幫’?”

    關山月道:“當然知道,你既是‘北丐幫’的人,剛説的那番話就別有意思;。”

    那年輕要飯花子道:“你認為我剛説的那番話,別有什麼意思?”

    關山月道:“你是説,你‘北丐幫’不分日夜,都派有人在史祠駐守,為的是等候來史祠憑弔的人。以前的那些都沒有等着有人來史祠憑弔,今天你運氣好,讓你早起等着了,若不是你早起我就走了,你就錯過了,所謂跟我伸手要賙濟,也就是攔住我,不讓我走,讓你用這個人,賙濟你-樁大功。”

    那年輕要飯花子笑了,笑得不懷好意:“沒想到你居然懂了!”

    關山月道:“既然知道你是‘北丐幫’的人,我豈有不懂的道理?”

    那年輕要飯花子道:“懂了最好,懂了我好説話,不少時日了,倒是頭一回碰上你這麼個明白人,哪條路上的?怎麼稱呼?”

    關山月道:“既然是上這兒來的人,在你等眼裏,恐怕都是一條路上的,也只有一種稱呼。”

    那年輕要飯花子突然目閃奇光點了頭:“不錯,不錯,你説得一點都不錯,看來你不但是個明白人,還是個有意思的趣人,真是,我還問什麼?”一頓,接道:“我已經伸了手了,你就賙濟吧!”

    關山月道:“你還沒有伸手。”

    那年輕要飯花子道:“你是要我真伸手?”

    關山月道:“當然,你沒有伸手,叫我如何賙濟?”

    那年輕要飯花於道:“還真是,世上哪有這種便宜事?我今天是怎麼了?好吧!聽你的!”

    話落,他向關山月伸了手。

    跨步欺到,手已遞到了心口。

    夠快,也夠狠!

    關山月雙眉微揚:“看來,像我這樣的人,在你等眼裏都是深仇大恨,誓不兩立。”

    話落,側身。

    年輕要飯花子的手從關山月胸前遞到,只差分毫,他道:“看來你不錯。”

    他就要變招。

    關山月道:“何止!”

    他沒讓年輕要飯花子變招,突出一指,正敲在年輕要飯花子的右腕上。

    年輕要飯花子大叫,抱腕疾退,臉色都變了。

    關山月道:“是不是?”

    年輕要飯花子驚怒:“不要以為你行,你下不了‘梅花嶺’!”

    關山月道:“我還不想下‘梅花嶺’,等我想下‘梅花嶺’的時候,誰也攔不住我。”

    年輕要飯花子道:“你試試!”

    話落,仰頭。

    關山月見過高梅仰頭髮哨聲叫喚她兄弟高垣,認為年輕要飯花子也是要發哨聲叫喚同伴,他一步跨到,抬手抓住了年輕要飯花子的兩腮。

    年輕要飯花子沒想到關山月會這麼快,根本來不及躲,如今他只能“呃!”“呃!”地叫,不能説話,若是要發哨聲,也發不出來了。

    關山月道:“你要幹什麼?召喚你的同伴?”

    年輕要飯花子不叫了,右手動不了,左手五指直伸,飛快插向關山月右肘。

    這又是狠手法,他想重傷關山月,要關山月的命,至少逼關山月收手鬆開他的兩腮躲避。

    他打錯了算盤,關山月沒收手鬆開他的兩腮躲他這狠手法的一插,他這狠手法的一插也沒能傷着關山月,反而為他自己招來了——

    關山月的左手從右臂下穿過,又是一指頭敲在他左腕上。

    夠受的!

    年輕要飯花子大叫,叫不出多大聲,想抬右手抓左腕,右手抬不起來,也一點勁沒有,只有垂下右手,疼得發抖,疼得額上都見了汗,汗珠子一顆顆豆大。

    如今兩手都抬不起來,不能用了。

    關山月説了話:“該殺的是你,不是我,可是我要跟你打聽事,還不想殺你。”

    年輕要飯花子不會聽不見,可是他沒出聲,疼得顧不得了。

    關山月道:“你説你今早運氣好,我看我今天運氣也不錯,我想下‘梅花嶺’上‘揚州’打聽件事去,正好你出現了,而你‘丐幫’也正是以耳目眾多,消息靈通出了名的,是不?”

    年輕要飯花子仍是白着臉,出着汗,發着抖,沒出聲?

    關山月道:“我有個小兄弟,十三、四歲個孩子,在‘揚州’一帶失蹤了,我找你打聽他的消息,想必你能告訴我,我這就收手鬆開你,除非你自認能比我快,除非你能不計後果,否則除了老老實實答我問話之外,希望你不要做別的任何事。”

    話落,關山月鬆開他的兩腮,收回了手。

    兩手不能使,不能動,當然就不能出手,不能打,那還能做什麼別的事?咬舌自絕,還不想死,也沒那麼大勇氣,那就只有一樣了——

    年輕要飯花子轉身就要縱起。

    對,兩條腿還是好好的。

    奈何,他剛要縱起,後衣領已經落下了一隻手,不但揪得他一動不能動,還揪得他不得不回過了身。

    他回下身,後衣領上的手也放下了,關山月就在他眼前:“我告訴過你了,除非你自認能比我快,除非你能不計後果,否則除了老老實實答我問話之外,希望你不要做別的任何事,看來如今你只有老老實實答我問話了。”

    年輕要飯花子如今能説話了,也説了話:“我不知道。”

    關山月道:“要是我在你左右腕子上再各敲一指尖,你認為你受得了麼?”

    那可要命!

    年輕要飯花子忙道:“我真不知道。”

    關山月道:“我再提醒你兩句,我那個小兄弟人相當黑,長了一雙魚似的圓眼,穿一身水靠,好水性……”

    年輕要飯花子還是那一句:“我真不知道。”

    關山月道:“你要不是‘北丐幫’的弟子,我或許會信,奈何你是‘北丐幫’的弟子。”

    伸左手抓起了年輕要飯花子的右胳膊。

    年輕要飯花子機靈一顫,忙叫:“我聽説這麼個消息……”

    住口不言,沒説下去。

    關山月沒鬆手,道:“我聽着呢?”

    年輕要飯花子忙道:“運河往大江去,過‘揚州’不遠有個漁人,昨天網了一條人魚。”

    關山月道:“人魚?”

    年輕要飯花子道:“不錯,人魚,消息是這麼説的,我也只聽説這麼個消息。”

    關山月道:“怎麼樣一條人魚?”

    年輕要飯花子道:“這就沒聽説了。”

    關山月道:“是嗎?”

    年輕要飯花子道:“真的。”

    關山月道:“這個稀罕物,這麼件稀奇事,相信一定轟動遠近,你‘北丐幫’會不派人去看個究竟?”

    “還真是。

    遠近去的人還一定不在少數。

    年輕要飯花子道:“那漁人就是怕驚動遠近,沒敢讓人知道,只有我‘揚州’分舵得到了消息,也曾派人去看過:可是那漁人不承認,説沒這回事,分舵弟子也曾搜尋他家附近,也沒能發現什麼,甚至連一點可疑跡象都沒有。”

    關山月道:“那麼,你是哪裏得來的這消息?”

    年輕要飯花子道:“聽一個漁人説的。”

    關山月道:“跟那個漁人一個漁村的?”

    年輕要飯花子道:“不是,只是碰巧昨天在同一個地方打魚。”

    關山月道:“他看見了?”

    年輕要飯花子道:“一定是。”

    關山月道:“又去問過他麼?”

    年輕要飯花子道:“問過,他説他確實看見那個漁人打上來黑——一條,挺大,挺長,好不容易才拉上船,他認為是人魚。”

    關山月道:“怎麼説?”

    年輕要飯花於道:“他説既像魚又像人,遠了些,沒看清楚。”

    關山月道:“他沒有劃近去看看?”

    年輕要飯花子道:“他想劃近去看仔細,可是那個漁人當即就划船走了,不知道是怕人看見還是怎麼?”

    關山月道:“你也不能確定?”

    年輕要飯花子道:“我只是聽説這麼個消息,也只知道這麼多。”

    看來他也不能確定。

    關山月道:“你説運河經大江去,過‘揚州’不遠,是説那漁人昨天打漁的地方,還是説那漁人住的地方?”

    年輕要飯花子道:“是説那漁人住的地方。”

    關山月道:“那叫什麼漁村?”

    年輕要飯花子道:“那不是個漁村,只住着那漁人一户。”

    關山月道:“是麼?”

    年輕要飯花子道:“這還假得了麼?你一到那兒就知道了。”

    關山月道:“這倒是。”

    年輕要飯花子道:“你問過我了,我也説了,是不是能放我走了?”

    關山月道:“放你走?”

    年輕要飯花子臉有乞求色:“是的。”

    關山月道:“我倒不怕什麼,可是一旦放走了你,會給我那小兄弟家招禍。”

    年輕要飯花子忙道:“不會,我絕不會把今早的事説出去。”

    關山月道:“奈何棄宗忘祖,賣身投靠之輩的話都不可信。”

    年輕要飯花子忙道:“我……”

    關山月道:“就算我不為我那小兄弟一家,你等棄宗忘祖,賣身投靠,助紂為虐,為虎作倀,該殺:輪流守在‘梅花嶺’上,殘害前來憑弔一代孤忠的漢族世胄,先朝遺民,該殺;我若不殺你,愧對眼前的一代孤忠,愧對漢族世胄,先朝遺民,更愧對‘揚州十日’死難的漢族世胄、先朝遺民在天之靈——”

    話聲還沒落,年輕要飯花子奮力騰身。

    顯然,他是知道活不了了,還是要跑。

    也難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

    這回,不能説他不夠快,這回他絕對夠快,因為他已經騰起了身,而且已經騰起了一人多高。

    但是,就在這時候,他猛然覺出右腳脖子上像上了一道鐵箍,緊接着一股強大的勁力硬生生的把他拉了下來,砰然一聲摔在了地上,摔得不輕,一時沒法再站起來。

    他看見了關山月的臉,在眼前,在上頭,也聽見了關山月説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這一回比上一回快了些,奈何還是不夠快。”

    年輕要飯花子心膽欲裂,叫:“你——”

    關山月道:“‘杭州’嶽武穆墓前有奸佞長跪;‘揚州’史閣部墓前,也該有棄宗忘祖,賣身投靠之輩長跪。你的份量雖然遠不如‘杭州’嶽墓前長跪的奸佞,但此時此地,也只就是你了。”

    年輕要飯花子魂飛魄散,想大叫求援,剛張嘴喉頭就中了一指,叫不出聲了。

    關山月道:“不要急,你的同伴總會發現你的。”

    一把抓起了年輕要飯花子,提着他再次到了史閣部衣冠冢前,放下年輕要飯花子,使他在冢前跪倒,然後一指點在他後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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