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座大宅院。
這座大宅院的門頭宏偉高大,圍牆丈高。
這座大宅院狼牙高椽,飛檐流丹,亭、台、樓、榭一應俱全。
如今,正值午飯剛過時候。
午飯過了,也就是這家主人歇息的時候。
主人歇息了,下人自當儘量少動靜,以免驚擾主人。
所以,這時候的這座大宅院,無論前院後院,幾乎看不見人,沒有動靜。
説看不見人,沒有動靜,那是幾乎,不是絕對。
因為這時候就有一個人在走動。
那是後院一條畫廊上,有個人走着,步履輕捷。
這個人,一襲白衣,身材頤長,白面無鬚,相當英挺。
也就在這時候,一個輕微,但很清晰的話聲傳了過來:“石護衞,不速之客求見。”
白衣人一怔停步,臉上變色,目閃精芒;難怪,誰能進這座大宅院,神不知、鬼不覺,點塵不驚?他沉聲問:“哪位要見石英?”
那輕微清晰話聲道:“石護衞前不久在‘高郵湖’見過我,我姓關。”
白衣人石英兩眼精芒斂去:“原來是……請現身。”
那輕微清晰話聲道:“石護衞,我在前面一間房裏。”
石英前面兩三步那間屋關着門,他一步跨到,抬手推開了門。
這一間,像是一問客房,裏頭站着個人,可不正是前不久在“高郵湖”見過的那個姓關的?
他閃身進入,道:“尊駕……”
關山月道:“我不得已,石護衞見諒。”
石英道:“尊駕不得已?”
關山月道:“我要見石護衞,只好擅入‘總督府’。”
石英道:“由尊駕在‘揚州’的作為,我知道尊駕是個高手,可是沒想到尊駕竟能不驚動前後院,進入到此地!”
他可不知道,此地算什麼?
關山月道:“高手不敢當,僥倖。”
石英道:“尊駕來見石英,是……”
關山月道:“曾記得石護衞之前在‘高郵湖’,提過我‘鄱陽’的故人?”
石英道:“不錯,尊駕的‘鄱陽’故人,要石英代為問候尊駕。”
關山月道:“如今我特來致謝,敢請石護衞代為先容。”
石英道:“尊駕要來謝‘鄱陽’故人?”
關山月道:“正是。”
石英道:“尊駕要來謝‘鄱陽’故人什麼?”
關山月道:“我認為石護衞那次趕到‘高郵湖’傳制台大人手諭,阻止那位總捕抓人,是我那位‘鄱陽’故人鼎力……”
石英截口道:“尊駕知道?”
關山月道:“是的。”
石英道:“那尊駕就不該再來給‘鄱陽’故人招災惹禍。”
關山月目光一凝:“石護衞這話……”
真是,石英怎麼這麼説?
石英道:“為了尊駕,尊駕的‘鄱陽’故人已經招惹災禍上身了。”
關山月道:“還請石護衞明白告知。”
關山月不明白。
也難怪。
石英道:“石英傳的那紙手諭,不是大人親筆,也就是説,那紙手諭不是真的,不是大人的意思,大人根本不知道。”
關山月神情震動:“石護衞是説……”
石英道:“那紙手諭,是有人仿大人筆跡寫的!”
關山月道:“是我那‘鄱陽’故人?”
石英道:“不是尊駕的‘鄱陽’故人,是尊駕的‘鄱陽’故人求助於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仿大人筆跡寫的。”
關山月道:“我那‘鄱陽’故人,求助於制台公子?”
石英道:“尊駕那‘鄱陽’故人,是我家公子的密友。”
關山月道:“原來如此,只是,石護衞説,我那‘鄱陽’故人已然招災惹禍,但不知……”
關山月如今已經知道了,他那“鄱陽”故人,應該是“鄱陽”縣那位好父母官的舉人少爺董孟卿。
石英道:“手諭是我家公子仿的,我家公子一力承擔,但是我家大人知道,仿手諭一事是因你那‘鄱陽’故人而起,震怒之下一併責罰,並打算召來你那‘鄱陽’故人的尊人,將你那‘鄱陽’故人領回管教。”
真要如此,“鄱陽縣”那位好父母官恐怕夠受的。
關山月心神震動,道:“不知石護衞能不能讓我知道,制台大人是怎麼責罰公子跟我那‘鄱陽’故人的?”
石英道:“我所説的責罰,不過是先叱責後禁閉,算不了什麼,真正的責罰,我認為是召‘鄱陽縣令’領回你那‘鄱陽’故人,不准我家公子再交往。”
還是真的,既稱密友,可知關山月的“鄱陽”故人與總督公子之間的交情是多麼深厚,一旦關山月的“鄱陽”故人被尊人領回管教,不准他兩位再交往,對他兩位的打擊,可想而知。
關山月心神再次震動,道:“制台大人是不是已經派人往召……”
石英道:“這倒還沒有,因為我家夫人攔了,不過,以我看我家夫人終究攔不了,這一兩天就會派出人去。”
關山月目光一凝:“制台大人是怎麼知道……”
石英道:“尊駕不要如此這般看我,不要説我事先並不知情,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會稟知大人出賣公子。是那位總捕頭,他認為大人不會、也不該下這種手諭,他不必覆命而覆命,當面呈繳手諭,大人這才知道。”
原來如此!
關山月揚了揚眉,目閃寒芒:“公子跟我那‘鄱陽’故人,都還在府裏?”
石英道:“都在府裏,只是他兩位分開禁閉,公子在自己卧房,尊駕那‘鄱陽’故人則在公子書房。”
關山月道:“石護衞,請讓我見那‘鄱陽’故人。”
石英道:“尊駕怎麼還要見……”
關山月道:“石護衞,我更要見,也更該見了,是不是?”
石英道:“可是……”
關山月道:“我該為他兩位所受的責罰負責,要是他倆再有什麼災禍,我更要負責。”
石英道:“我不知道不説,我既然已經知道了,又怎麼敢……”
關山月道:“石護衞還是可以不知道。”
石英道:“尊駕是説……”
關山月道:“沒人知道‘總督府’來了我這個外人,我要是不發話求見,石護衞也不知道,是不是?”
不錯,這是實情。
石英沉默了一下,道:“我這就往公子的書房去,到了公子書房門口,我會稍停一下。”
關山月道:“我明白了,謝謝石護衞,請!”
石英沒再説話,轉身出去了,還隨手帶上了門。
他仍順着這條畫廊走,往剛才走的方向走,走到這條畫廊盡頭,折向另一條畫廊。
東彎西拐一陣之後,他在一條畫廊的一問屋前停了一下,然後又往前走,拐過一處屋角不見了。
石英剛才停了一下的那間屋,兩扇門關着,門上上了鎖,裏頭沒有動靜。
關山月不走前門,走後院,他往後窗進了屋,點塵末驚。
一進屋就看見了,是問書房,典雅,滿屋書香。
有個人坐在書桌前看書,是個書生,只是不是董孟卿。
這個不是董孟卿的書生,關山月也不陌生,竟是姑娘董飛卿易釵而弁。
董飛卿很平靜地低頭看書,也很安詳。
關山月怔了一怔,脱口叫:“董姑娘!”
這就是那位“鄱陽”故人。
難道不是?
關山月沒想到,怎麼也沒想到。
董飛卿忙抬頭,看見了關山月也一怔,忙站起,一臉驚喜:“你……關大哥!”
關山月道:“是的,姑娘。”
董飛卿道:“關大哥怎麼到這兒來了?I
關山月道:“我來謝謝‘鄱陽’故人,沒想到‘鄱陽’故人竟會是姑娘。”
董飛卿嬌靨上掠過一絲幽怨色:“我難道不是關大哥的‘鄱陽’故人?”
關山月沒回答是不是,他轉了話鋒:“謝謝姑娘讓我免遭逮捕。”
董飛卿道:“關大哥跟我這麼客氣,我不知道便罷,知道了怎麼能不管?聽説總捕頭帶人往‘高郵湖’去拿一個姓關的,也聽説為什麼了,我就知道是關大哥。”
關山月道:“姑娘怎麼會遠從‘鄱陽’來到此地?”
董飛卿道:“制台大人的公子趙文彬趙公子,是我哥哥的文友,跟我哥哥交往莫逆,我也老早就認識了;他中意我,我哥哥也有意撮合,只是我一直沒有點頭。最近我心情不好,可巧他寫信邀約,我也就來散散心。”
她倒是不瞞關山月。
最近心情不好,為什麼?
關山月難過而窘迫。
董飛卿轉了話鋒:“關大哥怎麼知道我在書房這裏?”
關山月道:“我先見了石英石護衞。”
董飛卿道:“是他告訴關大哥我在這兒?”
關山月道:“是的。”
董飛卿道:“恐怕他也告訴關大哥,我怎麼會在這裏,門為什麼會上鎖了?”
關山月道:“是的。”
董飛卿道:“不怪制台大人生氣,是我不該要文彬假冒制台大人筆跡下手諭,也連累了文彬。”
關山月道:“姑娘跟趙公子都是為了我招禍,我很不安。”
董飛卿道:“關大哥怎麼好這麼説,我既然知道了,能不管麼?我必得管,應該管!”
關山月道:“姑娘知道麼?制台大人要請來令尊領回姑娘,並且不準趙公子再與姑娘交往。”
董飛卿道:“我知道,關大哥不用為我擔心,誰叫我做錯了事?好在我對文彬也一直沒有點頭,這麼一來也好讓文彬死心,只是累及家父跟我哥哥、文彬這兩個莫逆之交,我很不安。”
關山月道:“姑娘放心,這件事交給我就是。”
董飛卿忙道:“關大哥不能管,‘漕運總督衙門’還要抓你……”
關山月道:“姑娘放心,‘漕運總督衙門’抓不了我。”
董飛卿道:“我原也知道他們抓不了關大哥,但是事情鬧開了總是不好。”
關山月道:“也請姑娘放心,事情不會鬧開的。”
董飛卿道:“關大哥是要……”
關山月道:“姑娘不要問,也不要管,交給我就是。”
董飛卿欲言又止,終於沒有説話。
關山月又道:“我所以來見,還為別的事!”
董飛卿説了話:“關大哥,還有什麼事?”
關山月道:“這件事,我必須讓姑娘知道……”
董飛卿道:“必須讓我知道?關大哥,是……”
關山月道:“我必須殺那個總捕頭。”
董飛卿一驚,叫道:“關大哥慢慢説。”
關山月又説了一遍。
董飛卿忙道:“是因為他帶人趕往高郵湖,要提拿關大哥?"關山月道:“這就是我必得讓姑娘知道的道理所在,並不是姑娘已經讓我免於遭逮捕了,回過頭來還要殺他。”
董飛卿道:“那是因為石護衞告訴了關大哥,那位總捕頭懷疑手諭的真假,回來之後,不必呈繳那紙手諭而呈繳那紙手諭,讓制台大人得知有人假冒筆跡下了假手諭,震怒追查,害了文彬跟我?”
關山月道:“也不是。”
董飛卿道:“也不是?”
關山月道:“我所以來見‘鄱陽’故人,就是要讓‘鄱陽’故人知道,我必得殺那個總捕;而姑娘所説的這件事,是我來到之後,先見石護衞才知道的。”
董飛卿道:“關大哥,那是為什麼?”
關山月道:“不瞞姑娘,那個總捕頭跟我有仇。”
董飛卿道:“怎麼説?那個總捕頭跟關大哥有仇?”
關山月忍着,不讓悲怒形於色:“是的。”
董飛卿道:“關大哥沒有認錯人麼?”
關山月道:“沒有,他叫君天毅,早年在江湖的時候人稱‘神劍’,後來任職‘三藩’之中一家王府護衞,人稱‘鐵衞’。‘三藩’遭撤,他也不知去向,不想如今讓我在‘高郵湖’碰見,絕錯不了。”
董飛卿道:“關大哥今年才多大年紀,什麼時候跟他結的仇?”
關山月道:“他夥同另幾個殺了我的義父,那年我十五歲。”
董飛卿道:“原來……他也知道關大哥是……”
關山月道:“他不知道。”
董飛卿道:“那關大哥當時為什麼不殺他報仇?”
關山月道:“當時我不能殺他,當時他帶的有人,除非我都殺了滅口,否則我會落個殺官罪名,天下緝拿,不利於我的今後。我也不能傷及無辜,而且當時我有友人在,我更不能連累友人。”
董飛卿道:“對,關大哥不能落個殺官的罪名,那是大罪!可是,關大哥如今殺他,不也會落個殺官罪名?”
關山月道:“不會,我如今殺他,只有姑娘知道。”
董飛卿道:“關大哥就相信我不會出賣關大哥?”
關山月毫不猶豫:“是的。”
董飛卿一陣激動,道:“謝謝關大哥,我知足了,無所求了。”
關山月道:“我也請姑娘從這一刻起,不再提我這個姓關的,甚至從不認識我這個姓關的,也請姑娘告知令尊、令兄。”
董飛卿道:“關大哥這是伯連累董家?”
關山月道:“我不能不防萬一。”
董飛卿道:“芸姊姊曾經告訴我關大哥當年遭逢的變故,是不是就是關大哥如今告訴我的同一件事?”
關山月道:“是的。”
董飛卿道:“關大哥必得手刃這個仇人,關大哥只管去報仇,我董家這三口知道該怎麼做。”
關山月道:“姑娘,這‘漕運總督衙門’裏,已經有人知道我姓關了,我請姑娘從此不再提我,甚至從不認識我,是亡羊補牢,不知道晚不晚,請姑娘千萬顧念我這點心意,千萬要成全,不要讓我有抱恨的一天。”
董飛卿道:“關大哥,我説了,董家三口知道該怎麼做。”
關山月還待再説。
董飛卿道:“我不會讓關大哥有任何遺憾,更不會讓關大哥有抱恨的一天就是。”
關山月道:“謝謝姑娘。”
董飛卿道:“關大哥為我董家想,我該謝謝關大哥。”
關山月道:“姑娘不讓我有任何遺憾,更不讓我有抱恨的一天,該我謝謝姑娘。”
董飛卿道:“像這樣謝來謝去,要謝到什麼時候為止?能再見面不容易,説話的時候也不多,不在這上頭浪費工夫了!關大哥説,仇人不止一個,芸姊姊當日也是這麼告訴我的,不知道關大哥找到幾個了?”
關山月道:“連這一個,前後有四個了。”
董飛卿遲疑了一下,道:“關大哥,有那位姑娘的消息麼?”
關山月當然知道董飛卿是説誰;心往下沉,但是還忍着不形於色,道:“謝謝姑娘,沒有。”
董飛卿看了關山月一眼:“還有仇人沒找到不是,關大哥放心,總會有那位姑娘的消息的。”
關山月道:“謝謝姑娘。”
董飛卿道:“我不是安慰關大哥,吉人天相,這麼一位善良好姑娘,老天爺會保佑的。”
不是安慰關山月,姑娘説這話的時候:心裏是什麼滋味,姑娘自己知道。
關山月再次道:“謝謝姑娘。”
關山月越謝,姑娘心裏越不好受,不好受之餘,一時就不知道再説什麼好了。
其實,姑娘想説的話很多,多得説不完,只是一時不知道該説什麼,從哪裏説?
可是,姑娘知道,絕説不完,也知道,説得再多也沒有用,徒增悲傷而已。
關山月説了話:“姑娘,我該告辭了。”
董飛卿忙抬眼,口齒微動,欲言又止。
關山月又道:“事情交給我,請不要以一個來自江湖,去也江湖,終究是個江湖人的人為念,更請珍惜趙公子這位佳朋益友。”
話落,人不見了。
董飛卿沒動,也沒説話,只是,嬌靨上的神色令人難以言喻。
黃昏時候的“運河”,在夕陽照耀下,波光點點金黃。
在這金黃的波光裏,船隻南來北往,穿梭似的。
這是靠在岸邊的一條雙桅大船。
從這條雙桅大船高高的桅杆上所掛的那面旗看,可知這條船是“漕幫”的船。
船上不見人影。
可是,不見人影的這條船上,卻突然出現了個人。
這個人就站在船艙前不遠處。
是關山月。
只聽關山月向着船艙發話:“船上哪位在?不速之客求見。”
船艙裏閃出個人來,是個中年漢子,他凝目望關山月,目光鋭利逼人:“朋友……”
關山月道:“我是貴幫宮老的朋友,有事來見,煩請代為通報。”
宮和是“漕幫”“浙江”這一段的領船,相當於“漕幫”“浙江幫”的第一把交椅,中年漢子不敢怠慢,忙欠身道:“尊駕請艙裏坐,容在下通報。”
他抬手往艙裏讓客。
關山月知道,宮和此刻不知道在哪裏,並不一定就在附近,要聯絡恐怕得費些時候:而且人家“漕幫”聯絡的方式,不一定願意讓外人知曉,所以他也就沒客氣進了船艙。
船大艙也大,一般船艙,吃飯、睡覺、待客都在這裏,這條“漕幫”的船也不例外,中年漢子把關山月讓坐下,倒了杯茶,然後道:“尊駕怎麼稱呼?”
是得問,不然怎麼通報?總不能只説朋友求見。
關山月道:“煩勞就説,前些日子跟宮老見過的,宮弼宮老的朋友,宮老就知道了。
中年漢子應了一聲道:“請稍候,在下這就去通報。”
説完話之後,他出去了。
不知道“漕幫”這人是怎麼聯絡的,不到盞茶工夫,關山月就聽見有人上了這條船,轉眼工夫後就聽見了宮和説話:“是關爺麼?”
聽話聲,人已來到艙門外了。
關山月忙站起,道:“宮老。”
宮和進來了,只他一個人,進來就抱拳欠身:“宮和來遲,累關爺久等。”
關山月答禮:“好説,是我來得魯莽,打擾宮老公忙。”
宮和道:“關爺跟宮和還客氣,請坐。”
他抬手讓客。
兩個人落了座,宮和又説了話:“關爺把那位小兄弟送到家了?”
關山月道:“是的。”
宮和道:“一路平安?”
關山月道:“一路平安,説起來還要謝謝宮老……”
宮和截口:“自己人,關爺千萬別再客氣!順便稟知關爺一聲,‘北丐幫’‘揚州’分舵的事,我編了個故事,已經應付過去了,從今往後,江北一帶的黑道,日子不好過了。”
顯然,他把禍嫁到江北黑道上了。
關山月道:“多虧了宮老,再次謝謝。”
宮和道:“我倒向關爺邀功討謝了。”
關山月道:“宮老怎好這麼説?”
宮和道:“不敢再説了,咱們説正題,關爺此來恐怕不會沒有事。”
他明白,沒事關山月不會來找他。
關山月道:“宮老再這麼客氣,我就不好説話了。”
宮和道:“恭敬下如從命,關爺來找宮和,有什麼事?”
關山月道:“有件事,不能下讓宮老知道一下……”
宮和道:“什麼事?關爺請説。”
關山月把“漕運總督衙門”那位總捕頭,帶人趕往“高郵湖”抓他的事説了。
聽畢,宮和凝目:“關爺説‘漕運總督衙門’那個總捕頭,知道關爺姓關?”
關山月道:“正是。”
宮和臉色變了一變:“我明白了!”一頓,向外:“來人!”
適才那中年漢子應聲進來,恭謹躬身。
宮和道:“叫剛才跟我過來的那名弟兄進來一下。”
那中年漢子應聲躬身退出。
關山月道:“若是無心之過,還請宮老寬容。”
宮和道:“是不是無心之過,咱們很快就知道了。”
説話間,一陣輕捷步履來到艙門外,緊接着一個話聲響起:“稟領船,屬下到。”
周到,有禮。
或許,“漕幫”的規矩如此。
宮和道:“進來!”
一聲恭應,船艙裏進來個中等身材的結實中年漢子。
關山月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漢子是那天宮和船上的人。
聽中氣十足的清朗話聲,可知中等身材結實漢子是個不錯的好手,如今見了人再看,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中等身材結實漢子還真是個不錯的好手。
他進艙躬身:“領船。”
宮和抬手向關山月:“見過這位貴客。”
中等身材結實漢子又向關山月躬身-
關山月欠身答禮。
宮和向關山月道:“這是我身邊的趙武,跟了我不少年了-關山月道:“是位好手。”
宮和道:“誇獎,還可以!”一頓,向中等身材結實漢子趙武:“見過這位貴客麼?”
趙武道:“見過。”
宮和道:“還記得在哪裏見過麼?”
趙武説了,就是那天宮和跟關山月見面的時地,沒錯。
宮和道:“還記得這位貴客姓什麼嗎?”
趙武道:“屬下根本就不知道這位貴客姓什麼。”
宮和沉默了一下:“趙武,你要是説還記得這位貴客姓什麼,也許我還不會懷疑你……”
趙武面有詫異色:“領船……”
宮和道:“你不明白我這話是什麼意思?”
趙武道:“屬下愚昧,領船明示。”
宮和道:“很快你就明白了,我先問你,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了,我一向待你如何?”
趙武道:“領船待屬下恩重如山。”
宮和道:“那你怎麼好對我這樣?”
趙武道:“領船……”
宮和道:“更不明白了?”
趙武道:“是的!”
宮和道:“這位貴客姓關,那天我一再交代,不許把關爺姓關説出去,我又跟關爺擔保,出了咱們的船,漕幫沒人知道關爺姓關,你怎麼不聽我的?讓我滿面是灰?”
趙武叫道:“領船……”
宮和道:“你還不明白?”
趙武道:“是的,屬下……”
宮和道:“趙武,你可真夠鎮定,真沉得住氣,衝這一點,多少年來我大材小用你了!”一頓,接道:“那天,我提關爺,你就在附近,而且關爺走後我又曾交代弟兄們不許説出去,你就在我身邊,你會不知道關爺姓關?”
他這裏話聲方落。
趙武那裏突然欺前,飛起一指,疾點宮和咽喉。
這是要害!
這是致命的一招!
宮和道:“我已經防着你了!”
他抬手一掌,拍開了趙武那一指。
趙武出其不意,攻人無備的突然發難沒能奏功,他翻身往外便衝。
顯然這是要跑。
宮和一聲輕喝:“站住!”
長身而起,探掌便抓。
趙武霍地回身,拍出一掌。
兩掌接實,宮和竟往後微退,趙武翻身又跑,宮和還沒站穩來不及再出手了。
關山月站了起來,站起身來前撲,人已到了趙武背後,探掌就抓住了趙武的後領,沉腕微扯,趙武往後便倒,砰然一聲,摔了個結實,還好是船板。
趙武沒摔着,沒受傷,翻身要躍起。
關山月從他背後伸手,按在了他肩上。
趙武肩上像壓了一座山,沒能躍起,成了跪在宮和麪前。
關山月道:“我越俎代庖,宮老不要見怪。”
宮和忙道:“關爺怎麼又客氣了,不是關爺恐怕他就跑了,也讓我瞻仰了關爺的高絕身手,我該謝謝關爺。”
關山月道:“宮老好説,人在這兒,宮老繼續問話吧!”
回到座位坐下。
趙武竟沒再動,他自己知道,關山月趁出手抓他回來,按住他下讓他躍起之際,還制了他的穴道,他起不來,跑不了了。
宮和見關山月回了座,趙武沒再動,儘管他沒看見關山月制趙武穴道,可是他是個十足的老江湖,明白是怎麼回事,他説了話:“趙武,你剛説我這些年來待你恩重如山,如今你竟趁我不備,想要我的命,你以怨報德,恩將仇報?”
趙武沒説話。
宮和道:“你居然下得了手,你還算人麼?”
趙武説了話:“我不得已,我知道漕幫的幫規,我不殺你,你必殺我。”
不是“領船”,是“你”了,也不是“屬下”,是“我”了。
宮和道:“你犯了幫規,我以幫規懲處你,冤麼?”
趙武沒説話。
顯然,他知道不冤,他只是不願遭到幫規懲處;只是,這麼一來,他犯的幫規更重,遭到的懲處也更重。
宮和道:“你知道不知道,你本來遭幫規懲處,還沒有多重,如今你卻只有死路一條?”
趙武説了話:“我原以為能殺了你就保住了自己,就算殺不了你,我也逃得掉,沒想到他……”
住口不言。
他不必多説,這個“他”顯然是指關山月,這是説沒想到關山月能抓住他,制住他,也是説自信能從宮和手底下脱身。
宮和搖頭:“不對,趙武,不對,一般來説,你怕遭到幫規懲處,甚至怕我殺你,你頭一個意念應該是逃,而不是趁我這個對你恩重如山的人下備,突下殺手。”
趙武沒説話。
顯然,宮和説對了他。
宮和問:“趙武,為什麼?”
趙武仍沒説話。
宮和叫:“趙武!”
趙武説了話:“我一時情急……”
宮和道:“要是真只是一時情急,你不會改口你呀我的。”
宮和真細心,真是個老江湖。
還真是,趙武要真是一時情急,不會改口不叫“領船”,稱“你”,不自稱“屬下”,自稱“我”。
像是平日的恭順是假的,一旦翻臉,馬上顯露了真面目。
趙武又不説話了。
宮和道:“怎麼回事,你不該是這樣的人?”
趙武説話了:“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只是這麼多年來你沒看出來,不知道!”
宮和眉梢兒高揚:“趙武……”
趙武道:“不必再多説了,事既至今,要割要剮,任你就是了。”
宮和還相當平靜:“你本來就是這樣的人,這麼説,你不聽我的交代,把關爺姓什麼説了出去,不是無心之過?”
趙武道:“我説了,不必再多説了……”
宮和道:“趙武,是關爺跟你有仇,還是我跟你有仇?”
趙武忽然大聲道:“我説了,不必再多説了!”
宮和似已忍無可忍,霍地站起,
關山月適時也站了起來,拾手攔住宮和:“宮老,容我再次越俎代庖。”
宮和沒動,道:“關爺不要客氣,請!”
關山月收回手,凝目望趙武:“你也是江湖出身,不會不知道江湖人的逼供手法。”
趙武臉色一變:“我也説過,事既至今,任割任剮!”
關山月道:“是條漢子,我要看看你這條漢子能擰到幾時!”
跨步出去,伸手抓住了趙武肩頭。
趙武臉色大變,變得蒼白,沒有一點血色,然後額上見汗,身軀發抖,然後齜牙咧嘴,一張臉變了形,最後他大叫:“我説,我説……”
叫聲都變了調,不像人聲了。
關山月鬆了五指,道:“宮老聽着呢!”
趙武劇喘,半晌,臉色微微恢復,人卻像害了一場大病,顯得相當虛弱,説了話,卻説得有氣無力:“我是‘漕運總督衙門’的人……”
關山月微一怔。
宮和也為之一怔:“怎麼説?你是‘漕運總督衙門’的人?”
趙武微微點了點頭。
宮和道:“‘漕運總督衙門’派你來的?”
趙武道:“‘漕運總督衙門’總捕頭派我來的。”
原來是那位總捕頭派來的。
關山月又一怔,目閃寒芒。
宮和道:“他派你到我‘漕幫’來幹什麼?”
趙武道:“卧底,監視你‘漕幫’的動靜。”
宮和臉上變色,渾身發抖:“宮和麻木不仁,宮和瞎了眼,宮和簡直該死!”
十足的老江湖,讓人派人來卧底不説,還控在身邊視為親信,這麼多年竟然茫然不覺,宮和心裏之怒、之羞愧難過,可想而知。
關山月道:“宮老……”
宮和道:“關爺,別安慰宮和了,再怎麼安慰也遮不了宮和的糊塗、懵懂。”
關山月道:“倒不是我安慰宮老,‘漕幫’十九是替官府效力,誰會想到官府會如此對‘漕幫’?”
宮和突然笑了,笑得令人不忍看:“真説起來,他們如此對‘漕幫’並沒有錯,誰叫‘漕幫’人在曹營心在漢?尤其宮和有宮弼那麼一個兄長,眼前事不也是一例?”
關山月道:“宮老説的倒也是。”
宮和道:“他們雖不敢輕易得罪‘漕幫’,但總得掌握‘漕幫’的一動一靜,否則也無法跟上頭交代。”
關山月道:“宮老説的是。”
宮和突然聲色俱厲:“只是,趙武也曾是‘漕幫’人,就得受‘漕幫’幫規懲處!”
趟武説了話,仍然那麼有氣無力:“你打算怎麼對付我?”
宮和道:“按‘漕幫’的幫規,你只有死路一條。”
趙武道:“你不能殺我,我不該死,我是奉命行事。”
宮和道:“來‘漕幫’卧底,你是奉命行事;把關爺姓關稟報給你的主子,是你的職責所在;趁我不備,對我突下殺手,你也是奉命行事?那也是你的職責?”
趙武道:“不錯,姓關的殺了‘北丐幫’‘揚州’分舵那麼多人,搶奪‘揚州’鹽商的貢品,你為他掩飾,助他脱罪,本該格殺勿論。”
還真説得通。
宮和道:“那是你官府的説法,在‘漕幫’來説,你行刺領船,這是弒上罪,按幫規就得處死。”
趙武道:“要找不該找我,你該找‘漕運總督衙門’那位總捕頭。”
宮和道:“你總是我‘漕幫’的人,我就找你。”
趙武道:“實際上我是‘漕運總督衙門’的人,是總捕頭派來的,你殺了我,總捕頭久不見我稟報,一定會生疑密查,找不到我一定會跟你要人,到那時你怎麼辦?你‘漕幫’怎麼辦?”
還真是個事。
還真是個威脅。
宮和一時沒能説出話來。
“漕運總督衙門”不但知道關山月姓關,恐怕連關山月殺“北丐幫”“揚州”分舵那麼多人,宮和為關山月掩飾,幫關山月脱罪也知道了,這麼大的事,那位總捕在帶人抓關山月的時候隻字未提,只提到奪貢品事,恐怕是隻拿元兇,不動“漕幫”,為的是怕波及漕運。
若宮和如今再殺趙武,那位總捕頭可能不會再忍,宮和他能不為自己想,又怎麼能不為“漕幫”這麼多弟兄想?
關山月説了話,是問趙武:“派你來‘漕幫’卧底的總捕頭,可是‘漕運總督衙門’的君天毅?”
趙武道:“不錯!”
宮和道:“君天毅?關爺,可是早年有‘神劍’、‘鐵衞’之稱的那位?”
關山月道:“宮老,正是。”
宮和臉色微變,皺了眉鋒:“怎麼會是這麼個人物?久不見其人,久不聞音訊,他怎麼跑來‘漕運總督衙門’當上了總捕頭?看來我也疏忽了,真是糊塗懵懂!真是糊塗懵懂!我憑什麼坐這把‘領船’交椅?憑什麼坐這把‘領船’交椅?”
看宮和的臉色、神情,聽宮和説的話,可知那有“神劍”、“鐵衞”之稱的君天毅,是個不好惹的扎手人物。
趙武“哼!”了一聲道:“你現在知道了吧?我就讓你再知道知道,連那位‘漕運總督’,堂堂的制台大人,都怕我家總捕頭三分。”
宮和道:“趙武,你説得太過了,君天毅扎手,那是對江湖人,‘漕運總督’是他的上司。”
趙武又“哼!”了一聲:“上司,沒過沒錯他是上司,一旦讓我家總捕頭抓到他的過錯,他就不是上司了!”
關山月神色一動。
宮和道:“你這話……”
關山月道:“你是説,君天毅是朝廷秘密派來監視本地大小官府,並查緝本地叛逆的那位?”
趙武一怔:“你怎麼知道……”
關山月道:“那是我的事……”
宮和想問關山月説的是怎麼回事:“關爺……”
關山月道:“宮老,稍待我自當奉知,如今我只讓宮老知道,此人該怎麼懲處,就請怎麼懲處,君天毅他扎不了任何人的手。”
宮和道:“關爺這話……”
關山月道:“也請容我稍待奉知。”
宮和一點頭:“行,來人!”
適才那中年漢子應聲進艙。
宮和道:“趙武來我‘漕幫’卧底,事發竟圖弒上,交掌刑按幫規懲處!”
那中年漢子應聲架起趙武。
趙武大叫。
那中年漢子另一隻手掐住了趙武的脖子,趙武叫不出聲了。
望着那中年漢子把趙武架出了船艙,關山月道:“給宮老添麻煩了。”
宮和道:“關爺怎麼説這話?關爺這不是給宮和添麻煩,是幫了‘漕幫’跟宮和的大忙,不是關爺,宮和到如今還糊塗、懵懂,不知道身邊藏了個官府卧底的呢!‘漕幫’的一動一靜還要交給官府多久?”
關山月道:“宮老別這麼説……”
宮和道:“關爺就別再客氣了,還是請快把要讓宮和知道的告訴宮和吧!”
這是指關山月剛才説稍待自當奉知的那兩件事。
宮和這麼説,一方面固然是不讓關山月再客氣:另一方面也是真想知道,這兩件事是怎麼回事。
關山月先告訴了宮和頭一件。
聽畢,宮和驚聲道:“怎麼説,朝廷竟在每一省密派這麼個人物,不但要對付叛逆,也對付自己的地方官?”
關山月道:“不錯。”
宮和道:“那豈不成了太上衙門?”
關山月道:“可以這麼説。”
宮和道:“難道朝廷就不怕各地官府不痛快?”
關山月道:“哪一個敢不痛快?就算有此不快,也是敢怒不敢言。再説,人是密派,各地官府又怎麼知道?”
宮和道:“這倒是,這位人物簡直就掌握着各地官吏的生死,誰敢惹!可是,關爺,這位人物要是讓各地官府知道,對各地官府豈不是能予取予求?”
關山月道:“那是,不過他也得冒各地官府倒打一耙之險。”
宮和微一怔,道:“可不!”頓了頓,接道:“他監視各地官府,那是他家的事,您可以不管,他還查緝各地叛逆,這您不能不管,關爺,殺得好!”
關山月並沒有告訴宮和,“江西”那個朝廷密派的人,還涉及他的私仇。關山月道:“宮老説得是,我是不能不殺他。”
宮和道:“那關爺又説,君天毅他不能扎任何人的手,是……”
關山月道:“宮老,他不也是密派‘江蘇’查緝‘江蘇’各地叛逆的人物麼?”
宮和兩眼一睜,道:“對,瞧我多糊塗!關爺除了‘江西’那一個,又怎麼會放過“江蘇”這一個?君天毅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都難保,還能對付‘漕幫’跟宮和?關爺,這回宮和可不敢言謝。”
關山月道:“宮老言之太重,宮老明知道我不全是為了‘漕幫’。”
宮和道:“宮和知道,但是‘漕幫’卻是頭一個,也是立即受益者。”
這倒是。
關山月不願再多説,也不能再耽擱,道:“事不宜遲,早動要比晚動好,宮老,我告辭了!”
宮和懂關山月的意思,也明白這個道理,道:“不敢多留關爺,送關爺!”
他抬手往外讓。
關山月出了船艙,出船艙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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