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熱河”省城所在。
省城所在,大地方。
大地方自然熱鬧。
熱鬧,但不繁華。
因為“熱河’地屬“蒙古”高原,“承德”真是在朔漠荒野之區,跟內地各省的省城不能相比。所謂的熱鬧,只是説城裏漢人、蒙人都有;馬匹、牛羊、駱駝隊多;牛羊成羣,馬、駱駝動不動就幾十匹在大街上來往,有這些牲口,自然就少不了人。牲口多,人也不少,能不熱鬧?
人跟牲口雖多,但商家不多,做生意的只是牲口買賣,幾家客棧,又相當簡陋,怎麼繁華得起來?
關山月自進入江湖以來,到過不少地方,他還沒見過這樣連一般縣城都比不上的省城。
其實,這裏朝廷在“承德”建有行宮“避暑山莊”,每年夏天,皇上都會駕臨遜暑,相當於夏都,每到夏天,冠蓋往來,極一時之盛,不然“承德”就更不繁華了。
説起“避暑山莊”,那可真值得一説。
這座山莊建在“承德”之北,規模宏偉壯大,山丘上疊石繚垣,上加雉堞,周圍近二十里。
山莊裏殿閣樓台,寺剎庵塔,泉池花樹,無一不備。要是跟“北京”比,唯有“頤和園”可以比擬,“香山”“靜宜園”則望塵莫及。
關山月進“承德”城的時候,天色已晚,城門口站了不少兵勇,由兩個藍翎武官帶着,另外還有幾個腰裏鼓鼓,帶着傢伙的便衣。
雖沒有盤查,但個個目光鋭利,緊盯進出,也怪嚇人的。
看這情形,也有點像要關城門了。
天色雖已晚,但離關城門還嫌早了些。
許是都是因為皇上要駕臨“熱河”打圍,皇上駕臨“熱河”打圍,自是要駐蹕行宮——“承德”“避暑山莊”。
天色已晚,白天人跟牲口來往,熱鬧的街道已經冷清了。
還不止冷清,簡單就一片死寂。街道上空蕩蕩的,看不見一個人。
不知道這是不是也跟這些日子的情勢有關,大白天都少出門,天色一晚更是最好待在家裏,免災免禍!
關山月騎着馬,順着大街往前走,在一家客棧前停下。
這家客棧門口掛的燈籠已經點上了,櫃房裏也已經上了燈。燈籠四盞成一串,每個燈籠上一個字,四個字合起來是——“平安客棧”。
招牌都跟內地的不一樣。
這名字取得好,這些日子到這兒來的出外客,最好平安。
其實,出門在外也好,在家待着也好,誰不求個平安?
關山月一下馬,自有夥計哈腰陪笑的迎出來,接過了關山月的坐騎,還把關山月讓進了門。
關山月進了客棧,掌櫃的站在櫃房裏燈下迎客,也是陪上滿臉笑:“恭迎客官光臨小號,小二馬上就給客官帶路,請客官先作個登錄。”
櫃枱上放着文房四寶,還有一本登錄簿,攤開着,空空的,敢情關山月是頭一個。
關山月暗皺眉:“我到過不少地方,別處沒這個規炬,”
掌櫃的臉上笑意更濃:“客官是頭回上‘承德’來吧?”
關山月道:“正是!”
掌櫃的道:“‘承德’平常也沒這規炬,可是每年這時候就有這規炬了,這是官裏訂的,哪家客棧膽敢不遵?查着了一定重罰,請多擔待!”
關山月當然知道原因,他也知道,除非不住客棧,住客棧就非得作登錄不可。胳膊別不過大腿,小百姓,尤其是生意人,哪敢不遵?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何必讓人家做生意的為難?更不能讓人家做生意的受罰,道:“都要登錄什麼?”
掌櫃的道:“客官貴姓大名,在哪一行得意,從哪兒來,住哪兒去,都要詳細登錄。’“哪一行得意”!“詳細”!
關山月又暗暗皺了皺眉,可是不能不照辦,否則客棧恐伯不敢讓人留住,他伸手去拿筆。
就在這時候,掌櫃的壓低了話聲道:“客官是知道的,民不跟官鬥,尤其小號做的是生意,不能不應付,隨便作個登錄,沒人知道,也沒法查。”
不管怎麼説,總得把生意做成。
還是生意要緊。
這就是殺頭生意有人做的道理所在。
關山月提筆寫了,是這麼寫的:
嶽三官,從“河北”來,往“蒙古”去,牲口買賣。
他不願讓人知道他叫關山月,尤其是官裏,尤其是吃公事飯的。
這時候,江湖人也一定引注意,
登錄好了,掌櫃的先是哈腰陪笑稱謝,然後忙命夥計給關山月帶路往後去。
後頭的院子只一進,也不大,客房只有五、六間。
夥計帶關山月進了一間北上房,房小不説,還相當簡陋,不過倒還乾淨。
到了這種地方,能有這樣的客棧住,不錯了。
好在只是歇息一宿。
夥計給點上燈,又遞來茶水之後走了。
這間房裏只關山月一個人,這個院子裏也只住了關山月一個客人,夥計的步履聲往前去,聽不見之後,就再也聽不見一點聲息了。
關山月洗了把臉,喝了杯茶之後,就打算歇息了。
正要歇燈,一陣雜亂步履聲進了院子。
人不少,至少有五、六個,不像是來住店的客人。
因為步履聲直向這間屋而來。
這是——
關山月沒熄燈。
步履聲已到門口。
門外先響起了夥計的話聲:“客官,官裏的爺們查店來了!”
果然不是來住店的客人。
是查店的來了!
還真當回事兒。
官裏這些人,一向是得過且過,能馬虎就馬虎的,而這些日子的這檔子事,似乎不敢不當回事兒,不敢不認真。
那當然,只要出了差錯,輕則丟官罷職,重則掉腦袋,誰敢不當回事兒?誰敢不認真?
關山月過去開了門。
門外是夥計,提個燈籠,滴水檐外院子裏,另有五、六個都是便衣,一身俐落打扮,個個腰裏鼓鼓的,一看就知道藏着傢伙,也個個一臉冷意,一臉兇相。
夥計哈腰陪笑:“就是這幾位。”
夥計剛説完話,那五、六個裏,平捧登錄簿的一個一聲冷喝:“出來!”
這當然是叫關山月。
關山月走了出去。
夥計提燈跟在旁邊。
關山月滴水檐停下。
夥計也停住。
捧登錄那個冷然説了話:“誰讓你照他了?過來給爺們照點亮兒!”
還真是,沒燈照亮,看不見登錄簿上的字。
夥計如奉綸旨,哪敢怠慢,連聲答應,忙過去到捧登錄簿的那個身邊,提高了燈籠。
是得這樣,高照低亮,否則又得挨叱責。
捧登錄簿那個冷冷的打量了一下關山月,説了話:“姓什麼,叫什麼?”
多此一問,登錄簿上寫着呢,清清楚楚。
關山月道:“登錄簿上有……”
捧登錄簿那個冷怒,喝道:“登錄簿是登錄簿,我要你説!”
或許是怕人做假,有人登錄了假姓名會忘記,不過這種人不多。
關山月只好説了“嶽三官。”
他沒忘。
捧登錄簿那個道:“從哪兒來,往哪兒去?”
關山月道:“從‘河北’來,往‘蒙古’去。”
登錄簿上是這麼登錄的。
捧登錄簿那個道:“幹什麼的?”
關山月也照登錄簿上登錄的説了。
捧登錄簿的那個“叭!”地一聲合上了登錄簿。
問完了,都對,應該沒事兒了!
不,還問:“只你一個?”
又是多此一問,登錄簿上登錄的,不就是一個?
或許還是怕做假,少登錄了。
關山月這回直接答話了:“是的。”
捧登錄簿那個還問:“沒家眷?沒夥伴?”
關山月道:“沒有。”
是直接答話了,但卻懶得多説。
捧登錄簿那個又打量關山月一眼,還問:“你説你從‘河北’來?”
關山月道:“是的。”
捧登錄簿那個道:“從哪兒進的‘熱河’?”
關山月道:“古北口。”
捧登錄簿那個道:“‘古北口’?為什麼不走官道?”
關山月道:“官道這一陣子忙,閒雜人等都得避開。”
關山月雖沒走那條路,可卻是説對了。
這一陣子,官道一路鋪黃土,灑水,驛站收拾得乾乾淨淨,吃喝應備,閒雜人等根本就不許近。
捧登錄簿那個又打量關山月一眼,還問:“我怎麼看你不像個買賣人?尤其不像個買賣牲口的。”
還真是。
關山月能應付:“剛入這一行沒多久,”
捧登錄簿那個面有得色,難怪,招子夠亮,沒看走眼,還問:“原是幹什麼的?”
關山月道:“原在江湖上。”
捧登錄簿那個還問:“我就看出來了,為什麼改了行,吃這口辛苦飯了?”
買賣牲口,是比吃江湖飯辛苦得多。
關山月道:“沒本事待在江湖上,而且也不是長遠之計。”
捧登錄簿那個還問:“不是説,進江湖容易,離江湖難麼?”
這是實情。
關山月道:“我只是初入江湖,見機早,江湖上根本還不知道有我這個人,所以離江湖不難。”
捧登錄簿那個還問:“是麼?”
關山月道:“是的。”
捧登錄簿那個還問:“有行李麼?”
關山月心頭一跳:“有,在屋裏。”
捧登錄簿那個道:“上一個查查他的行李!’一個馬臉漢子應聲往屋裏行去。
關山月心知要槽,因為行囊裏有他的“巨闕”劍。
果然,馬臉漢子進了屋,很快就出來了,手裏正提着那把“巨闕”劍。
他出屋就揚了手,還叫:“頭兒,快看這是什麼?”
馬臉漢子不識貨,只知道是把劍。
捧登錄簿那個也不識貨,只看了一眼:“還帶傢伙?”
關山月早想好説詞了,道:“以前在江湖上用的。”
捧登錄簿那個道:“不是改了行了麼?還帶着?”
關山月道:“蒙古人驃悍,成羣的牲口也引人覬覦,有時候怕用得着。
關山月説的,都説得過去。
奈何——
捧登錄簿那個道:“你得跟爺們走一趟。”
這是要帶走關山月。
也就是説要把關山月抓走。
夥計一驚,嚇白了臉,差點沒失手摔了燈籠。
關山月可泰然安祥,道:“諸位要帶我到哪裏去?”
捧登錄簿那個道:“爺們是‘承德’官衙的,當然是帶你上‘承德’官衙去。”
關山月道:“為什麼?”
捧登錄簿那個道:“為什麼?你還裝什麼糊塗?”
關山月道:“我是真不明白。”
捧登錄簿那個道:“怎麼説?你是真不明白?”
關山月道:“不錯。”
捧登錄簿那個冷笑:“不要緊,到了‘承德’官衙你就明白了。”
關山月還待再説。
捧登錄簿那個道:“什麼都別再説了,乖乖跟爺們走吧!”
關山月作了難,他不能跟這一夥走,只跟這一夥到了宮裏,就會沒完沒了,凶多吉少。
不跟這一夥走,就得拒捕,在這個節骨眼上,在這個地方,拒捕絕對是大事,去‘蒙古’這條路會很難走,到了‘蒙古”,碰到的難事會更多!
關山月正在為難。
院子裏又進來了人,那邊罷,這邊有燈光,那邊看得兒這邊,這邊卻看不見那邊又進來的是什麼人。
卻從那邊傳來一個話聲:“嶽大哥!”
顯然是剛進來那人。
話聲相當清朗。
只是,怎麼“嶽大哥”?
難道那五、六個裏,有姓“嶽”的?
要是沒有,那就是叫關山月。關山月這時姓“嶽”,叫“三官”。
可是,來人怎麼會知道?
這又是誰?
關山月還沒有答應,來人已到了那五、六個後頭,挺俊,挺體面一個年輕漢子,只聽他又道:“嶽大哥,是我!”
天,赫然竟是賈亮!
師兄郭懷貼身兩個好弟兄裏的一個——賈亮。
另一個諸明,不久前在“懷柔”才見過,給他送坐騎,送花銷來。
會是賈亮!
關山月忙説了話:“是兄弟?兄弟怎麼會在‘承德’?”
賈亮道“嶽大哥,咱們待會兒再説。”一頓,問:“這是早怎麼回事兒?”
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一付官架子,還帶點官腔。
這時候那五、六個已經轉過身去了,捧登錄簿那個眼神兒妙,耳朵也好,看得見,聽得出,臉色沒那麼冷,兇相也不見了,可還是問了一聲:“你是……”
賈亮道:“京裏‘南海王府’的!”
京裏“南海王府”來頭之大,普天下的官衙,可沒有不知道的。
不是皇族,不是和碩親王,可比皇族的和碩親王要得皇上看重,皇上簡直就敬三分。
那五、六個都一怔。
捧登錄簿那個道:“京裏‘南海王府’的?”
這是複述!
可也是問!
賈亮從腰裏取出一面腰牌,順手遞出:“照亮點兒,讓他看清楚了!”
夥計挺機靈,忙把燈籠-了過去。
腰牌約巴掌大,上刻一顆虎頭,四個字——“南海王府”!
燈光照亮下,可以看得很清楚,那五、六個哈了腰,垂下了手。
衙門大一級,都能壓死人,何況“南海王府”這麼大的來頭?
賈亮收起了腰牌,道:“這會兒可答我問話了吧?”
捧登錄簿那個態度恭謹,話説得也恭謹:“回您,衙門接奉上頭的密令,説有人要壞官裏的事,人往這一帶來了,可能會在‘承德’歇腳,着派人嚴加查緝。”
賈亮道:“有人要壞官裏的事?”
捧登錄簿那個道:“正是!”
賈亮道:“有人要壞官裏什麼事?”
捧登錄簿那個道:“這個上頭沒明説,衙門也沒有交代,下差等沒敢問。”
賈亮道:“有這種事,我怎麼不知道?”
捧登錄簿那個囁嚅道:“這個、這個,下差等就不清楚了。”
賈亮道:“只知道有人要壞官裏的事,別的什麼都不知道,你等怎麼就抓我這位嶽大哥?”
捧登錄簿那個道:“上頭交代,那人騎匹蒙古馬……”
關山月心頭一跳。
賈亮道:“這叫什麼話?騎蒙古馬的就是要壞官裏事的人,騎蒙古馬的人可不少,難道都是?”
捧登錄簿那個道:“還説是從‘古北口’來的,這位承認他是……”
賈亮道:“從‘古北口’來的?”
捧登錄簿那個道:“正是!”
賈亮道:“這陣子,官道不讓人走了,來往‘熱河’、‘河北’不走‘古北口’走哪兒?這陣子從‘古北口’騎蒙古馬來到‘熱河’的人,恐怕不在少數,再説,我這位嶽大哥要是你等要抓的人,他會承認是從‘古北口’來的麼?”
捧登錄簿那個道:“還有,這位登錄的是牲口買賣,行囊裏卻藏着一把劍!”
馬臉漢子忙舉起“巨闕”:“就是這把!”
賈亮當然認得出“巨闕”,可是他沒有説破,道:“買賣人就不用防身了麼?不會武的請人保鏢,會武的自己保自己,有什麼不對?又有哪條王法不許買賣人帶兵刃?”
捧登錄簿那個倒一時沒能答上話來。
賈亮向馬臉漢子伸出了手:“拿來!”
馬臉漢子當然知道賈亮要什麼,忙雙手把“巨闕”遞了過去。
賈亮接過“巨闕”,道:“這是我來看我這位嶽大哥了,要是我沒來,我這位嶽大哥不就讓你等抓走了麼?”
捧登錄簿那個忙躬身:“下差等不知道……”
賈亮一搖手,道:“你等也是奉命行事,不怪你等,這件事就到這兒了,撤吧!”
入耳一聲“不怪”,又聽説讓撤,那五、六個如逢大赦,躬身一聲答應,就要走。
關山月突然説了話:“慢着!”
那五、六個收勢停住,齊望關山月。
關山月向馬臉漢子伸出了手,沒説話。
馬臉漢子一驚,接着一臉窘迫,忙探手入懷,摸出個小檀木盒,過來雙手遞給了關山月。
正是兩位嫂子給的,讓諸明送來的盤纏,
賈亮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道:“你等是‘承德’哪個衙門的?手腳可真乾淨!”
捧登錄簿那個大驚,狠瞪馬臉漢子。
馬臉漢子白了臉,額上都見了汗。
關山月道:“行了,兄弟,讓他幾位走吧!”
賈亮道:“不是我這位嶽大哥大人大度,就有你等好受的,走!”
沒説“滾”,算客氣!
那五、六個只恨爹孃少生兩條腿,三腳併成兩步,急急走了。
夥計提着燈籠也跟着跑了。
都跑了,關山月把賈亮讓進了屋。
賈亮雙手還了關山月的“巨闕”,一聲:“關爺!”就要拜倒。
關山月伸手攔住:“兄弟,我不敢當。”
賈亮也説:“見關爺如同見爺……”
關山月道:“跟諸明兄弟我也説了,咱們不來這個。”
賈亮拜不下去,道:“賈亮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關山月拉着賈亮去坐,賈亮不肯,關山月強拉他坐下。賈亮掙不動,也不敢掙,只好坐下。
都坐下了,關山月把“巨闕”跟檀木盒都放在了桌上,道:“我在‘懷柔’,師兄讓諸明兄弟送來的,還有匹蒙古馬。”
賈亮正襟危坐説話:“賈亮知道,爺派諸明上‘懷柔’見您,派賈亮上‘承德’來出一份力。”
關山月道:“兄弟是説……”
賈亮道:“他們主子來打圍,王公大臣隨行侍駕,爺當初跟他們説好的,只進京住進‘南海王府’,算是表示擁老二,其他的事一概不管,京裏各營好手也來了不少,可是還不夠,各大府邸都派出人手支援,爺這就不好不派賈亮來,表示也出一份力了。”
原來如此。
關山月道:“兄弟又怎麼知道我住這家客棧,到這兒來找我了?”
賈亮道:“是賈亮聽説他們在查緝一個騎蒙古馬的江湖客,又聽説一個騎蒙古馬的江湖客,投宿在這家客棧,賈亮知道爺派諸明給您送了匹蒙佔馬,也知道您要上蒙古去,懷疑這個人是您,趕來看看,到了客棧,一問櫃房,知道客人登錄的姓名是嶽三官,從‘河北’來,上‘蒙古’去,嶽三官就是您名諱倒過來唸的諧音,賈亮就肯定是您了,賈亮來遲了,讓您受了驚擾。”
關山月道:“兄弟別這麼説,你來的正是時候,我正為難,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賈亮道:“關爺,他們説查緝的那個人,要壞官裏的事,是怎麼回事?”
關山月道:“我也不知道。”
賈亮道:“不會是莫須有吧?”
關山月道:“應該不會,沒有理由莫須有,他們根本不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來了。
賈亮道:“關爺,那就個對了,他們還是知道有您這麼個人來了。”
關山月微點頭:“這倒是,可是我並沒有幹什麼,除了我曾經攔‘大刀會’藉這機會行刺他們那個主子,可是這怎麼是壞他官裏的事?”
賈亮道:“您曾攔‘大刀會’想藉這個機會行刺他們那個主子?”
關山月當即把攔“大刀會”的經過説了一遍。
聽畢,賈亮道:“原來有這麼回事兒,要真是因為這回事兒,這算壞他們官裏什麼事?簡直就是幫了他們官裏的大忙!”
還真是。
關山月道:“別的我就想不出還有什麼事了。”
賈亮目光一凝:“關爺,即便就是這件事,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關山月道:“我也想到了,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賈亮道:“他們説您要壞官裏的事兒,似乎是説,您還沒壞官裏的事兒,他們已經知道了。”
關山點頭:“像是兄弟説的。”
賈亮道:“他們哪兒來的這麼靈通的消息?”
關山月道:“這就不知道了。”
賈亮道:“關爺,您攔‘大刀會’要行刺虜主這件事,都有誰知道?”
關山月道:“只有‘大刀會’留在‘古北口’外的那些人。”
賈亮道:“難道會是……”
住口不言,沒説下去。
關山月道:“兄弟是説……”
也住口不言,沒説下去。
賈亮道:“關爺,‘大刀會’裏,會不會有內奸?”
關山月道:“‘大刀會’要是有內奸,正如兄弟所説,我攔‘大刀會’行刺他們主子,如同幫了他們大忙,他們怎麼説我壞了官裏的事?”
賈亮微微一怔:“這倒是,這就想不通了,這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時候,又是一陣雜亂步履聲傳了過來。
又有人進了院子,人比剛才還多。
也不像是住店的。
關山月道:“又來了。”
賈亮揚了眉。
雜亂步履聲很快到了門口,只聽有人沉喝:“姓岳的,出來。”
關山月淡然道:“還沒完,而且這回不善。”
聽得出來。
賈亮雙眉揚得老高,站了起來:“您在屋裏歇着,賈亮出去。”
他往外就走。
關山月也站了起來:“我也出去看看。”
也跟了出去。
賈亮開門,跟關山月一前一後出了屋,看見了,仍由夥計提盞燈籠陪着,除了剛才那五、六個之外又多了二個。
穿着打扮跟那五、六個不同,氣勢也不一樣,神色更冷,更淡。
恐怕是大衙門來的。
賈亮跟關山月一出來,剛才拿登錄簿那個立即抬手指:“稟班領,這位是‘南海王府’,這個就是姓岳的!”
“這位”、“這個”,不一樣!
多出來的那三個裏,站在最前頭那個陰沉瘦高個兒説了話,冰冷:“尊駕是‘南海王府’的?”
“尊駕”,夠客氣!
以他三個的氣勢,此時此地不該這麼客氣。
當然,絕對是因為“南海王府”這塊招牌!
賈亮也夠冷,更傲:“不錯!”
陰沉瘦高個兒道:“能不能讓我看看腰牌?”
賈亮道:“你是哪個衙門的?”
陰沉瘦高個兒道:“京裏‘侍衞營’的!”
京裏“侍衞營’的,大衙門!
論吃這碗公事飯的,沒有比這個衙門更大的了。
賈亮可不在乎:“先讓我看看你的腰牌。”
陰沉瘦高個兒二話沒説,腰裏摸出腰牌,託在手裏亮了亮。
有燈籠照着,可以看得很清楚,銀牌,約巴掌大,上頭也刻個虎頭,虎頭下只一個大宇:“侍”!
沒錯,確是“侍衞營”的腰牌。
“侍衞營”負責禁城禁衞,由“領侍衞內大臣”統領,階高權大,能先殺予奪,誰敢冒充,誰又敢假造這種腰牌?
賈亮當然認得,也亮了“南晦王府’腰牌。
陰沉瘦高個兒也看清楚了,他更明白“南海王府”這塊招牌的份量,臉色沒那麼冷了,神情也沒那麼傲了,道:“這位嶽姓客人,是尊駕的朋友?”
賈亮道:“不錯。”
陰沉瘦高個兒道:“尊駕也知道,他們幾個為什麼找這位嶽姓客人了?”
賈亮道:“不錯,我已經知道了。”
陰沉瘦高個兒道:“恐怕尊駕不能保他了。”
賈亮道:“怎麼説?,”
陰沉瘦高個兒道:“上頭剛剛接獲密報,已經證實他確是壞官裏事的那個人,也已經壞了官裏的事了。”
賈亮道:“所以班領你帶着他幾個又來了?”
陰沉瘦高個兒道:“大傢伙都接奉了上頭的密令,我帶着兩個弟兄剛出來就碰見了這幾個,聽了他們的稟報,我不敢怠慢,急忙趕來,事關重大,萬不得已,還請尊駕抬抬手!”
賈亮道:“好説,奉命行事,不得已,吃咱們這碗飯的都知道。只是,説我這位嶽大哥壞了官裏的事,我這位嶽大哥究竟壞了官裏什麼事?”
陰沉瘦高個兒道:“這個,上頭沒交代,我們這些人也沒多問,上頭這麼下密令,我們這些人就奉命行事。”
賈亮道:“如此這般對別人,我可以不管,可是如此這般對我這位嶽大哥,我卻不能不聞不問,不説清楚罪名就拿人,於情於理,説不過去,”
陰沉瘦高個兒道:“我是真不知道。”
賈亮道:“那班領你包涵,回去問清楚再來拿人,我既保我這位嶽大哥,也保班領你帶着人再來的時候,我這位嶽大哥絕對還在這兒!”
陰沉瘦高個兒道:“尊駕……”
賈亮道:“班領,我也是不得已。”
陰沉瘦高個兒遲疑了一下,目光一凝:“只要説清楚他壞了官裏什麼事,尊駕就撤手?”
好説話,也好耐性。
當然還是因為“南海王府”這塊招牌。
賈亮道:“不錯。”
陰沉瘦高個兒道:“自己人,我就對尊駕説了吧!上頭説,有個叛逆組織,打算趁這回打圍,要行刺皇上,讓他給攔了。”
還真是因為這件事。
賈亮道:“原來是這麼回事!”
陰沉瘦高個兒道:“尊駕可以撤手了麼?”
賈亮沒答,又問:“班領,有什麼證據,指我這位嶽大哥,確是那個人?還是因為我這位嶽大哥騎的是匹蒙古馬,從‘古北口’來?”
陰沉瘦高個兒道:“不,已經知道,他也是個叛逆了。”
賈亮目光一凝:“班領,這可不能隨意輕指,這可是殺頭、抄家,甚至於滅門的事。”
陰沉瘦高個兒道:“這是上頭説的。”
賈亮道:“上頭也不能隨意輕指,總得有證據。”
陰沉瘦高個兒道:“這我就真不知道了。”
賈亮道:“那再請班領包涵,我還是不能讓班領拿人。”
陰沉瘦高個兒道:“尊駕,‘侍衞營’拿人,什麼時候要過證據?”
還真是。
賈亮道:“那是對別人,我不管,這是對我這位嶽大哥。”
陰沉瘦高個兒道:“尊駕這不是讓我為難麼?’賈亮道:“我不得已,再請班領包涵。”
陰沉瘦高個兒還待再説。
賈亮道:“班領,官裏做事,是不是情、理、法——得顧?”
陰沉瘦高個兒道:“尊駕這是説,官裏做事不顧情、理?”
賈亮道:“不止情、理,這回連法都沒顧。”
陰沉瘦高個兒道:“尊駕這話,我不明白。”
他還是真不明白。
賈亮道:“班領説,上頭説有個叛逆組織,要趁這回打圍,行剌皇上,讓我這位嶽大哥給攔了;這是壞了官裏的事,所以要抓他?”
陰沉瘦高個兒道:“不錯,”
賈亮道:“沒錯麼?班領。”
陰沉瘦高個兒道:“錯不了,我親耳聽見上頭交代的。”
賈亮道:“班領,這是幫了官裏的忙,還是壞了官裏的事,我這位嶽大哥簡直是有功無過,官裏怎麼能抓他?這不是情、理、法都不顧麼?”
要照這麼説,真是,絕對是!
這位“侍衞營”的班領,應該是啞口無言,沒話説了。
哪知,理雖如此,事卻不然!
陰沉瘦高個兒不但有話説,還相當鎮定,他道:“尊駕不知道,皇上根本就沒來!”
倒是賈亮,關山月都為之一怔。
賈亮道:“怎麼説?皇上根本就沒來?”
陰沉瘦高個兒道:“皇上每年都上‘熱河’來打圍,可是今年皇上不想來,上頭就利用這機會,打算張網捕殺一些叛逆,有叛逆要上鈎,讓他給攔了,尊駕説,這是壞官裏的事,還是幫官裏的忙?他還有功無過麼?”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賈亮、關山月都明白了。
似乎,賈亮應該啞口無言,沒話説了。
一樣的理雖如此,事卻不然。
賈亮不但有話説,而且也不慌不忙,他道:“是這樣麼?班領?”
陰沉瘦高個兒道:“是這樣!”
賈亮道:“沒錯?”
陰沉瘦高個兒道:“錯不了,也是我親耳聽上頭交代的。”
賈亮道:“這是誰的好主意?’
陰沉瘦高個兒道:“還有誰?當然是貝勒爺!”
“威武神勇玉貝勒”!
賈亮冷笑:“貝勒爺他可真看得起‘南海王府’,人人都知道,單‘南海王府’矇在鼓裏,這得飛報我家王爺問個清楚,這是信不過“南海王府”是怎麼?”
一旦追查起來,他這個小小的“侍衞營”班領,再有三個腦袋也擔待不起!
陰沉瘦高個兒不鎮定了,慌了,忙道:“尊駕,不是這麼回事,都不知道,不是上頭交代,我也不知道。”
賈亮道:“是麼?”
陰沉瘦高個兒道:“真的錯不了,這事除了上頭,要早還有人知道,或者是我早知道,我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真是急了,這話都出來了。
賈亮道:“班領不是吃誰的向誰?”
陰沉瘦高個兒額上都見了汗,一臉苦相:“尊駕,還要我怎麼説?”
真是,這話都出了口了,還能要他怎麼説?
賈亮道:“這就對了,班領不知道,人人都不知道,除了班領所説的上頭,沒人知道這是貝勒爺想利用這次機會,張網捕殺叛逆的高明一着,我這位嶽大哥怎麼會知道?”
陰沉瘦高個兒這回一怔。
賈亮又道:“班領,我這位嶽大哥或許無功,可是他也不至於有過吧?”
還真是!
可是,這位“侍衞營”的班領,不是省油的燈!
他馬上就定了神,説了話:“尊駕,他總是個叛逆,為的總也是叛逆,是不是還得抓?”
賈亮更厲害,可比他厲害多了,冷笑:“叛逆,叛逆,當今最大的叛逆已經住進“北京”“南海王府”了。貝勒爺他還不放手,要捕殺就該先捕殺‘南海王府’那些個,今天晚上我把我這位嶽大哥交給你,不落個我攔你‘侍衞營’抓叛逆,你給我打個收條,我這就趕回京去,請我家王爺進宮説話去!”
進宮説話。
那是見皇上説話。
皇上敬重“南海王”,宮裏宮外,朝廷上下,沒人不知道!
一旦追究,這小小的“侍衞營”班領,就更擔待不起了。三個腦袋再加三個腦袋也不行。
陰沉瘦高個兒忙道:“尊駕……”
賈亮伸出了手:“人這就交給你,請打收條來!”
陰沉瘦高個兒陪了笑,臉上終於有了笑意,春風解凍,和風消冰,他那張臉馬上就不陰沉了,好看多了,他道:“都是自己人,尊駕這是何必?我怎麼敢再拿人?這就覆命去,請上頭自斟酌!”
一抱拳,轉身走了。
他一走,哪一個敢不走?轉眼間都走了!
關山月笑了,這時候才説了話:“兄弟好厲害!”
賈亮道:“您誇獎,跟了爺這麼多年了,什麼樣的沒見過,還對付不了他小小一個‘侍衞營’班領?您放心,不會有人敢再來了。”
關山月道:“他那上頭……”
賈亮道:“在這兒的他那上頭算什麼?就是玉貝勒,也怕爺找上門去,更怕爺找張廷玉往宮裏傳話。”
關山月笑了,又是一句:“兄弟厲害,”
他可不怕誰再來,他為難的只是既不能拒捕,又不能讓抓走!
回到屋裏,落了座。
關山月道:“多虧了兄弟,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賈亮道:“關爺怎麼這麼説?這不是見外麼?您是誰?‘南海王府’哪一個都是應該的。”
關山月轉了話鋒:“沒想到是這麼回事,他們會有這一着。”
賈亮道:“那個玉貝勒,要不爺怎麼特別討厭他?打當初爺初到宮裏的時候,他就跟爺不對頭,到如今不但一點沒改,反而更甚!”
關山月道:“也難説,各為其主,吃誰的向誰,在他們來説,這位玉貝勒不但是位好樣兒的,還絕對是個忠臣!”
賈亮道:“那是,要不禁城的禁衞,怎麼全交給他了呢?”
關山月道:“年紀輕輕,也算得少見的英豪了!”
還真是。
賈亮轉了話鋒:“關爺,事情既是這樣,‘大刀會’還是有內奸。”
關山月道:“兄弟是説……”
賈亮道:“要不然,這方面對事情不會這麼清楚,也不會這麼確定知道是您。”
關山月道:“我也這麼想。”
賈亮道:“您見過‘大刀會’的人了,知道是他們裏頭的哪一個麼?”
關山月道:“恐怕是留在‘古北口’那些個裏的一個。”
賈亮道:“您是説……”
關山月道:“頭一撥來的人説,接獲密報,有人要壞官裏的事,這該是我要去攔‘大刀會’已趕住圍場的那批人;還沒去,這隻有‘大刀會’留在‘古北口’的那些人知道,已趕往圍場的那批人不知道。改至第二撥‘侍衞營’的人來到,又説接獲密報,要壞官裏事的人,已經壞了官裏的事,這該是我已經攔住了‘大刀會’趕往圍場去的那批人;這‘大刀會’趕往圍場去的那批人知道,留在‘古北口’的那些人也知道,因為我折回去取坐騎了。既然頭一個消息是‘大刀會’‘古北口’那些人裏的一個送出來的,送第二個消息的,就應該還是他。”
賈亮道:“照您這麼説,的確該是‘大刀會’留在‘古北口’那些人裏的一個,您知道是哪一個麼?”
關山月道:“不知道,不過只要查,他就無所遁形,”
賈亮道:“‘大刀會’裏藏有這麼一個內奸,安危堪虞,得趕緊知會他們一聲,要他們趕快把這個內奸查出來。”
關山月道:“我看‘大刀會’那位女會主,是相當精明的一位女英豪,雄才大略,具大智慧,怎麼‘大刀會’出了內奸,卻茫然無覺?”
賈亮道:“關爺知道‘大刀會’?”
關山月道:“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大刀會’的會主,是位少有的英雄人物,沒想到什麼時候換了位女會主。”
賈亮道:“‘大刀會’會主司徒英,不但武功好,為人也剛正,嫉惡如仇,確是位少有的英雄人物,他的‘大刀會’也一直是滿虜頭痛,急欲拔除的匡復組織:奈何幾年前中了埋伏,遭鷹犬殺害,幸有他女兒司徒蘭接掌了‘大刀會’。這位司徒姑娘也確是位精明幹練的女英豪,雄才大略,具大智慧,只是經驗不夠,歷練不足,只假以時日,一定青出於藍,成就猶勝乃父,可是得給她時日,如今身邊藏了這麼一個內奸,恐怕……”
關山月道:“知會她,不如有人跑一趟。”
賈亮道:“您是説……”
關山月道:“我!”
賈亮道:“怎麼説?您要親自跑一趟?”
關山月道:“此時此地只有我能取信於她,必要的時候我也可以幫幫她的忙。”
賈亮道:“這倒是,只是這麼一來,不就耽誤您的‘蒙古’行程了麼?”
關山月道:“整個匡復實力為重,也只讓它耽誤了。”
賈亮道:“您打算什麼時候去?”
關山月道:“事不宜遲,遲恐有變,我打算這就去。”
賈亮道:“這時候出城,會招他們動疑,他們還未必會開城門,賈亮送您!”
有“南海王府”這塊招牌,誰敢不開城?誰又敢動疑?
就算動疑,誰又敢怎麼樣?
關山月道:“我不騎馬,馬不如我這人快。”
還真是!
蒙古馬快,可絕不如關山月快。
只要不騎馬,開不開城不要緊。
賈亮道:“那您去,賈亮留在這兒給您看行囊,看坐騎,不能讓客棧知道沒人。”
關山月道:“我拿不準什麼時候才能趕回來,兄弟住哪兒?不回去行麼?”
賈亮道:“不礙事,權當出來巡查了,兩三天不回去也沒人問。”
關山月道:“這裏的事,恐怕要了,京裏來的要撤回京裏去,要是他們都撤了,兄弟……”
賈亮道:“關爺,更不礙事了,來的時候自己來的,所有花銷也是各府邸自己開支,回去的時候當然也是自己回去,不會有人管。”
關山月道:“既是這樣,那就偏勞兄弟了。”
賈亮道:“您這是罵賈亮,爺跟兩位夫人知道,也一定會怪您。”
關山月沒再多説,站起來往外走。
賈亮送了出去。
關山月一到滴水檐外就不見了。
賈亮喃喃説了句:;關爺畢竟是關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