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姑娘玉朵兒、拉花兒,目送關山月走出“蒙古包”,目光裏都充滿了感激,姑娘玉朵兒的目光裏,還多了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東西。
關山月一出這座‘蒙古包”,就看見姑娘玉朵兒所説的那座“蒙古包”了。
的確不遠,在右邊,隔兩座“蒙古包”,那座“蒙古包”頂上,是插了一面藍色小旗。
關山月很快就到了插藍色小旗的“蒙古包”前,他一眼就看見裏頭有人了,但是他還是停步在外,發話問:“有人麼?”
人從‘蒙古包”裏出來了,四十多歲個“蒙古”漢子,挺白淨,有小鬍子,只是雞眼鷹鼻,長得不討人喜歡,臉色也陰沉冰冷,劈頭就問:“你是漢人?”
聽見關山月剛才説話了。
關山月道:“是的。”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漢人裏的江湖人?”
好眼力。
關山月道:“是的。”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漢人裏的江湖人,怎麼會跑到我‘敖漢旗’來?”
關山月道:“我是貴旗札薩克的朋友。”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神色、態度一點也沒變,這:“原來是我‘旗’札薩克的朋友,有什麼事?”
這是沒把他“敖漢旗”的札薩克放在眼裏。
關山月道:“我找貴旗的管旗章京。”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找我‘敖漢旗’的管旗章京?”
關山月道:“是的。”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找我‘敖漢旗’的管旗章生,有什麼事?”
關山月道:“我在貴旗碰上了一些事,得找管旗章京。”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在我‘敖漢旗’碰上了什麼事,得找管旗章京?”
關山月道:“這事得從‘熱河’‘承德’説起,我在‘承德’碰上有江湖人拿了貴旗人的好處,謀害貴旗人,我來到貴旗查這件事,查到了他是貴旗的什麼人,特來告知貴旗管旗章京,請貴旗管旗章京查辦。”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在‘承德’碰上,有江湖人拿了我旗人的好處,謀害我旗人?”
關山月道:“是的。”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來我旗查這件事,查到了他是我旗的什麼人?”
關山月道:“是的。”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特來告知我旗管旗章京,想請我旗管旗章京查辦?”
關山月道:“是的。”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確知是我‘敖漢旗’的人,找外人謀害我‘敖漢旗’的人?”
關山月道:“是的……”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那麼,這是我‘敖漢旗’的事,你一個外人,不必管。”
關山月沒有想到他會有此一説,是理,人家“敖漢旗”的事,可以不要外人管。
這理到哪裏都説得通。
可是,關山月畢竟是關山月。
關山月道:“是麼?”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冷然,也有點得意,道:“當然。”
關山月道:“這是你説的?”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是我説的。”
關山月道:“你説的沒有用,我得聽聽貴旗的管旗章京怎麼説。”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臉微揚。傲然:“我就是‘敖漢旗’的管旗章京。”
承認了,自招了。
關山月還是煞有其事:“原來你就是管旗章京。”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正是,我説的有用麼?”
關山月道:“你既是‘敖漢旗’的管旗章京,我不能説你説的沒用;只是,我是貴旗札薩克的朋友,不能算是外人。”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是我‘旗’札薩克的朋友?”
關山月道:“是的。”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既是我‘旗’札薩克的朋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旗’札薩克,請他查辦,反而來找我,告訴我,請我查辦?”
關山月道:“我告訴貴‘旗’札薩克了,貴‘旗’札薩克説,他辦不了。”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我‘旗’札薩克説,他辦不了?”
關山月道:“是的。”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怎麼會?他是一‘旗’之主,我的上司,他怎麼會辦不了,他要是辦不了,我又怎麼辦得了?”
關山月道:“貴‘旗’札薩克説,他雖是一‘旗’之主,是你的上司,可是這件事他辦不了,你辦得了,因為他的權勢沒有你大。”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哪有這種事?一‘旗’的札薩克,權勢沒有一旗的管旗章京大?”
關山月道:“因為你這位管旗章京,背後有位大喇嘛。”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依然態度不改,神色不變:“誰説的?我背後哪裏來的大喇嘛?”
關山月道:“這有什麼不能承認的?背後有位大喇嘛,這是好事,別人求還求不到。”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不管是不是好事,也不管別人求都求不到,我背後沒有大喇嘛。”
關山月道:“你大概忘了,我剛説過,這件事我已經查清楚了。”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目光一凝:“你已經查清楚了怎麼樣?”
關山月道:“你背後有位大喇嘛,這件事瞞不了‘敖漢旗’的人。”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瞞不了‘敖漢旗’的人,又怎麼樣?”
這是承認了。
關山月道:“所以,整個‘敖漢旗’,你的權勢最大,別人辦不了的事,你辦得了。”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那又怎麼樣?”
關山月道:“所以我來找你。”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關山月道:“恐怕由不得你不聽我的。”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這下臉色變了,有怒容:“你……”
關山月道:“你是知道漢人裏的江湖人的,是不?”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驚怒:“你敢跑來我‘敖漢旗’——我這就叫人……”
他往關山月背後張望,張嘴要叫。
關山月抬手抓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推進了“蒙古包”,道:“最好不要。”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説不出話,臉都憋紅了,兩手抓住了關山月手腕,用力扯,可就是動不了分毫。
關山月鬆了手。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猛喘氣,臉色由紅轉白,自得沒有一絲血色,沒再叫人了,驚魂未定,他道:“我已經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只希望關山月趕緊走:
關山月道:“你會聽我的麼?”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忙點頭:“會、會。”
關山月道:“那你應該知道,我查出了是貴旗的什麼人,找‘承德’的江湖人,謀害貴旗的什麼人。”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説。”
他不敢不讓關山月説,不敢不聽。
關山月道:“是貴旗的管旗章京,謀害貴旗的札薩克父子。”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臉色又變了:“是札薩克告訴你的?”
關山月道:“是的。”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就是為這件事,到我‘敖漢旗’來的?”
關山月道:“是的。”
這不是實話。
可是關山月這麼説。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他無能,不配當我旗的札薩克。”
關山月道:“可是他還是‘敖漢旗’的札薩克,除了你,沒人不讓他當,他不配你配?用這種惡毒、卑鄙手法,你這種人就配?”
還真是!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我找的‘熱河’那幾個江湖人,沒把事情做成,不該回來的人又回來了,就是碰上了你?”
關山月道:“沒錯,就是碰上了我。”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還敢到‘敖漢旗’來找我?”
關山月道:“我這不是來了麼?”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明知道我背後有位大喇嘛……”
關山月道:“大嘛嘛在你‘蒙古’人眼裏不得了,在我眼理算不了什麼。”
不全是實情,關山月知道“密宗”大喇嘛厲害,可是他得這麼説。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驚怒:“你敢對大喇嘛不敬!”
這在“蒙古”人,還真是不得了的事。
關山門道:“我不説了麼,大喇嘛在你‘蒙古’人眼裏不得了。在我眼裏算不了什麼。”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一臉驚怒,抬手顫指關山月:“你、你死定了!”
關山月道:“那不正好麼?我壞了你的事,你一定恨我入骨,是不是?”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你究竟想怎麼樣?”
關山月道:“你想知道?”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説!”
關山月道:“謀害札薩克父子,陰謀奪位,你跟你背後那個大喇嘛,都該受‘蒙古’律法制裁!那是什麼罪,你跟你背後那個大喇嘛,一定清楚!”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我當然清楚,大喇嘛就是‘蒙古’的律法。”
關山月道:“可是他不是當朝的王法,不是報應不爽的天道。”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去跟大喇嘛説。”
他還真把大喇嘛當靠山。
怎麼不?大喇嘛本就是“蒙古”人求之不可得的靠山,只是不是人人能有。
關山月道:“我一定找他。”
還真是。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去、你去找呀!”
他抬手往外指。
顯然,他不但不怕關山月去找,還巴不得關山月去找,快去找。
關山月道:“我先找你,把解藥交出來。”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什麼解藥?”
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
恐怕他不會不知道。
關山月道:“札薩克的兒子中的毒。”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札薩克的兒子中了毒,你跟我要什麼解藥?”
關山月道:“敢做不敢當,你就憑這想當‘敖漢旗’的札薩克?”
白淨“蒙佔”中年漢子道:“你不要激我,沒有用。”
挺明白的。
當然,能當上一“旗”的管旗章京,還能不是個明白人?
只可惜他這份明白,沒用在正當地方。
關山月道:“你有個大喇嘛撐腰,又怕什麼?”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我不是怕,只是,我沒有解藥。”
還是讓關山月激了,承認下毒了。
關山月道:“我不信你沒有解藥。”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沒有就是沒有,那種毒沒有解藥。”
關山月道:“照你這麼説,札薩克的兒子是死路一條。”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本來就是要他死,‘蒙旗’的札薩克是世襲,札薩克死了,兒子不死,我奪不了位。”
關山月道:“夠狠,夠毒。”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你們漢人説的,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關山月道:“漢人的話,你學了不少,也懂不少,知道不少,還有一句,你知道不知道?”
白淨‘蒙古I中年漢子道:“哪一句?”
關山月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我不知道。”
關山月道:“你這就知道了。”
抬手又抓住白淨“蒙古”中年漢子的脖子。
不知道白淨“蒙古”中年漢子是不會武,還是會武,不怎麼樣,關山月很容易一把就抓住了。
其實,就算他會武,還不錯,恐怕也是一樣。
許是白淨“蒙古”中年漢子讓關山月抓脖子抓怕了,關山月剛一抓住他脖子,手上還沒用力,他急急就叫:“我真沒有解藥,我真沒有解藥!”
關山月道:“是根本沒有解藥,還是你沒有解藥?:“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是我沒有解藥。”
這是説——
關山幾道:“誰有解藥?”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沒説話。
關山月五指微一動。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忙叫:“我説,我説!”
關山月道:“我聽着呢!”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大喇嘛有解藥。”
可信,關山月原就認為,老人兒子所中之毒,出自“密宗”。
當然,也是白淨“蒙古”中年漢子,想把關山月支向他背後那個大喇嘛。
這是一定的道理。
關山月道:“恐怕連那毒,也是那個大喇嘛給你的?”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連道:“是、是!”
果然出自密宗。
關山月道:“這位大喇嘛學的好佛、修的好‘密宗’,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他?”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大喇嘛在廟裏。”
關山月道:“我只看見‘蒙古包’,沒有看見喇嘛廟。”
的確,這一片只見“蒙古包”,沒見喇嘛廟。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道:“廟不在‘敖漢旗’,在山腳的那一邊。”
關山月道:“你帶我去。”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立即點了頭,連猶豫都沒猶豫。
他不見得很願意去,卻未必不願意去。
人在這個時候,誰不想趕緊找靠山?
他一定認為,只要到了靠山面前,他馬上就會得救,關山月馬上慘死定了。
他的靠山是個大喇嘛。
以大喇嘛的權勢,並不怕誰知道。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不但帶關山月去,還弄了兩匹馬,顯示這段路不近。
兩人騎着馬往外走的時候,引得在“蒙古包”外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盯着看,連“蒙古包”裏的人都跑出來看。
顯然,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誰都知道兩人要上哪兒去。
姑娘玉朵兒跑過來,攔在關山月馬前,滿臉是焦急,是憂愁:“恩人,大喇嘛厲害。”
關山月道:“我知道,我會小心,姑娘請回去吧!”
他拉偏馬頭過去了。
姑娘玉朵兒沒回去,站在那兒看,仍然滿臉憂急。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不但帶關山月到喇嘛廟找那位大喇嘛去,還催馬走得相當快,似乎是越快到越好。
他快,關山月自是也得快。
關山月還能不知道他的心意?當然知道,只是不願跟他多羅唆。
其實,快也好,老人的兒子還等着解藥解毒,快一步總比慢一步好。
兩匹馬都催馬快走,所以很快就繞過了山腳。
繞着山腳就看見了喇嘛廟了。
這座喇嘛廟,就在這一邊山腳的山腳下,緊挨着山腳。
喇嘛廟門開着,只是看不見一個喇嘛:
怎麼回事?
關山月還是説了話:“這座喇嘛廟有喇嘛麼?”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似乎有點興奮,道:“放心,一定讓你見到你要找的大喇嘛。”
説話間,已經到了廟門前。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翻身下馬。
關山月跟着下了馬。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先向廟門行了一禮,然後才往裏走。
極虔誠的。
關山月跟着他往廟裏走。
進廟門就看見喇嘛了,都是年輕的一般喇嘛,許是白淨“蒙古”中年漢子經常來,喇嘛們就跟沒看見他似的,熟人帶了人來,喇嘛們也像沒看見關山月。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的確是時常來,識途老馬,帶着關山月左彎右拐了一陣子,到了後頭一個院子。
這個院子裏的喇嘛,都是中年喇嘛,個個莊嚴肅穆,彼此不交談,見着的也都是從眼前匆匆經過,而且個個也像沒看見白淨“蒙古”中年漢子跟關山月。
這樣的情景,這樣的氣氛,讓人也不免為之凝重,為之肅然。
這從白淨“蒙古”中年漢子可以看得出來,他已微低了頭,放輕了腳步往裏走。
靠裏是一座殿宇,已經近在眼前,但由於裏頭沒點燈,裏頭暗,外頭亮,所以一時還難看清裏頭的景象,不過可以很清楚的聞見,從裏頭飄出的一種異香。
很快的到了殿前,白淨“蒙古”中年漢子沒馬上進去,他雙膝跪下,爬俯在地一拜,然後抬頭,以“蒙古語”向殿裏説話。
關山月如今已看清殿內景象了,這座殿不是喇嘛供諸神佛的殿宇,殿裏沒有諸神佛像,擺設也很簡單。
靠裏有一座不算高的平台,上鋪紅毯,紅毯上盤膝坐着一名紅衣喇嘛。
紅衣喇嘛是名五十以上的老喇嘛,枯瘦黝黑,也用“蒙古語”説了一句。
老喇嘛説完話,白淨“蒙古”中年漢子站了起來,轉臉向關山月説了一句:“跟我進來。”
他先進了殿。
關山月知道,他要找的那個大喇嘛,就在眼前了,跟着進了殿。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帶着關山月往裏走。
關山月已經清晰感覺到了,平台上那老喇嘛利刃似的一雙目光已經盯上他了。
這是在打量他。
事實上,老喇嘛一雙老眼,在這暗暗的殿裏,像能發光,好亮!
關山月知道,這老喇嘛不但有大權勢,還是個“密宗”高手。
他挑戰的,不但是大喇嘛的權勢,還有大喇嘛的“密宗”武功。
很快的,到了平台前,白淨“蒙古”中年漢子向着枯瘦黝黑老喇嘛深深一躬身之後,又用“蒙古語”説了一句。
老喇嘛看也不看他,那發亮的老眼,利刃似的目光只緊盯關山月,他説了話,説的是漢語:“你從‘承德’來?”
關山月道:“是的。”
老喇嘛道:“你是漢人裏的江湖人?”
關山月道:“是的。”
老喇嘛道:“你在‘承德’做的事,‘敖漢旗’這個管旗章京已經稟報我了,他説這件事的內情,你都知道了?”
關山月道:“是的。”
老喇嘛道:“他還説,你來跟我要解藥,還要讓我跟他受‘蒙古’律法制裁?”
關山月道:“是的。”
老喇嘛發亮的老眼又亮了三分,道:“在‘承德’的時候,你不知道內情,伸手管了這件事:來到‘蒙古’之後,你已經知道了內情,還敢管這件事?”
關山月道:“我已經到了這裏,也已經站在大喇嘛面前了。”
老喇嘛道:“在‘承德’管這件事,不算什麼,你們漢人裏的江湖人,只要以俠義自居,都會管這種閒事;可是,此時此地還敢管,你這個漢人裏的年輕江湖人,好膽量,好勇氣!”
關山月道:“沒什麼,既然以俠義自居,本該如此。”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用“蒙古語”説了兩句。
老喇嘛老臉變色,老眼光亮暴閃,道:“你説大喇嘛在你們漢人眼裏不算什麼?”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告狀了。
在節骨眼上來了一手了。
關山月是説過這話,他承認:“我説的是實情。”
老喇嘛道:“那只是不瞭解喇嘛,不瞭解‘蒙古’的漢人。”
關山月道:“大喇嘛説的,恐怕也是實情。”
老喇嘛道:“你這漢人裏的年輕江湖人就是一個。”
關山月道:“或許!”
老喇嘛道:“你試試能不能從我手裏要去解藥就知道了。”
這的確是個辦法。
這也只是頭一步,要是連解藥都要不到,其他的也就別想了:
萬一真如老喇嘛所説,關山月是不瞭解喇嘛,才認為大喇嘛不算什麼,那這一趟來,不但什麼目的都達不到,他自己也別想再出這座喇嘛廟了。
只是,關山月是真不瞭解大喇嘛麼?
關山月道:“大喇嘛放心,我一定會試。”
老喇嘛閉上了一雙老眼,沒再説話。
這是等着關山月試,等着關山月出手。
顯然老喇嘛不願損及自己的身分先出手。
本來嘛,大喇嘛在“蒙古”是什麼身分,什麼地位,怎麼能對一個漢人裏的年輕江湖人先出手?
關山月可急着要解藥,道:“那我就先出手了!”
他要動。
殿外響起了一聲“蒙古語”沉喝,一條紅影電射而入,疾撲關山月。
別看殿裏只老喇嘛一個,無時無刻不有人衞護。
這就顯示出大喇嘛的身分與地位了。
關山月頭也沒回,抬手住後一抓,順手就摔。
紅影斷線風箏似的,翻滾着往一旁掉落,雖然是兩腳落地沒摔着,卻踉蹌退了兩步才拿樁站穩。
那是個年輕喇嘛,一臉驚怒。
剛才進廟之後看見不少年輕喇嘛,一個個都不起眼,沒想到卻能派上用場。
一般的喇嘛都這樣,再往上去的喇嘛就可想而知了。
老喇嘛連眼都沒睜一下,也一動不動,生似不知道有剛才那回事:
年輕喇嘛就要再動。
殿外又響起一聲沉喝,悶雷似的。
年輕喇嘛立即躬身低頭,沒動。
殿門內地上出現一條人影,人影高大,映在地上看,更顯高大。
那是一個身軀魁偉高大的中年紅衣喇嘛。
高大中年紅衣喇嘛不止身軀魁偉高大,像截鐵塔似的,還獅鼻、海口、銅鈴眼,看上去嚇人。
關山月像無所覺,仍然沒回頭。
高大中年紅衣喇嘛一雙銅鈴眼放光,大步定進殿裏,直奔關山月背後。
個子大,步履應該沉重,每一步都能震動地皮。
理雖如此,事卻不然,他每一步都輕抖,輕得沒有一點聲息。
是不是怕對老喇嘛不敬?
是不是又顯示出了大喇嘛的身分與地位?
人高大,步履也大,兩三步便到了關山月背後。
關山月仍像無所覺,仍沒回頭。
高大中年喇嘛沒馬上出手,沉喝發話,説的是漢語:“你,轉過身來。”
關山月像沒聽見。
高大中年喇嘛有了怒意,話聲提高了:“佛爺叫你轉過身來,佛爺不從你背後出手。”
關山月這回聽見了,説了話:“恐怕你非從我背後出手不可,從我背後出手,或許你還有望得手。”
這是説,要是從前面出手,恐怕一點得手的希望都沒有。
高大中年喇嘛恐怕從沒聽過這個,怒意形於色,銅鈴眼暴睜,怒嗎:“你太猖狂,找死!”
喝聲中,抬起毛茸茸的大手,向着關山月的脖子就抓。
看那隻嚇人的大手,看那五根嚇人的手指頭,看他含怒出手那一抓的嚇人勁道,要是讓他抓着,石頭會碎,鐵塊會穿洞,血肉的脖子,就可想而知了。
關山月還是沒回頭,抬手一指往後點,腦袋後頭像長了眼似的,直點高大中年喇嘛毛茸茸大手的手心。
比起那毛茸茸大手,那根根粗似胡蘿蔔的五根手指的一抓,這麼一根手指的一點,算得了什麼?
可是高大中年喇嘛那一抓,卻怕關山月這一點,他一驚沉腕收手。
他是個識貨的行家,他那隻毛茸茸的大手,要是讓關山月這一指點中,他那能碎石洞鐵的大手,非洞穿不可。
老喇嘛閉着一雙老眼,看不見,可是這時候他卻睜開了一雙老眼説了話:“怪不得你敢到‘蒙古’來管這件事,怪不得你敢來找我。”
高大中年喇嘛變了招,又一聲怒喝,揚起毛茸茸的大手,猛然劈向關山月的脖子。
這一劈,一樣可以碎石斷鐵,只要讓他劈中,脖子非斷不可。
關山月也變了招,變指為掌,硬接。
高大中年喇嘛是從前頭揚掌下劈,關山月則是伸臂往後,出掌硬接,關山月已經吃了虧。
高大中年喇嘛既是識貨行家,這一點他清楚,這回不怕了,這回暗喜,他要讓關山月先斷腕子,後斷脖子。
兩掌接實,猛然震動。
關山月沒動一動,高大中年喇嘛卻身軀晃動,退了一步,而且大手疼痛,難忍難當,不由得齜牙咧嘴,忙以左手握住了右掌。
沒碰見過這個,沒受過這個,何止驚恐,簡直要暴跳,他還要動。
老喇嘛説了話,用的是“蒙古語”。
高大中年喇嘛沒再動,躬身低頭退向一旁。
想必是老喇嘛攔了他。
關山月也説了話:“大喇嘛是不是把座下的喇嘛都召來?”
老喇嘛一雙老眼暴睜,好亮,嚇煞人:“佛爺不想那麼費事了!”
他紅衣一展,拂向了關山月。
他出和了,到底還是先出手了。
顧不得有損身分了,以他所見關山月所顯露的,他不能再顧有損身分了!
就這麼袍袖一展,看似沒什麼。
真沒什麼,既不見勁氣,也不見強風。
像是拂灰拂塵似的這麼一展、一拂。
這麼樣的一展、一拂,能有什麼勁氣,能有什麼強風?
可是,關山月的感受就不同了,他清晰的感覺到,一片無形的力道,向他衝撞而來,像是一堵氣牆,排山倒海而來,力有千鈞,從來沒碰見過。
一般這種無形勁氣,會逼得人立足不穩,踉蹌後退,這是理。
可是,理雖如此,事卻不然。
關山月此時此地所受的這片無形勁氣,雖也逼得關山月立足不穩,要往後退,可也同時產生強大的吸力,緊緊的吸着關山月,讓關山月無法後退,甚至腳下無法移動分毫。
也就是説,關山月遭受到一推一吸兩股強大勁力的擠壓,使得他無法呼吸,幾乎要窒息。
關山月知道,要是這樣下去,他不止會窒息,而且會臟腑爆裂,七竅噴血而亡。
他知道了,老喇嘛是他自進入江湖以來,所遇到的第二高手。
他也見識到了,什麼是“密宗”武學。
他心神為之震動,忙吸一口氣,運功抵抗。
剎那間,他覺得那片勁力的威力減弱了不少,他不再有窒息之感,但心口悶悶的,呼吸還是有點不順暢。
老喇嘛老臉上有了驚詫色,叫道:“你能抵擋佛爺‘密宗’的‘無上氣旋’?”
關山月只説了兩個字:“還好。”
老喇嘛道:“你出身你們漢人武林的哪門哪派?”
又來了!
怎麼都愛問?
怎麼都到了‘蒙古’了,也是一樣?
其實,到哪兒都一樣,人同此心,心同此埋,碰上關山月這樣的修為,誰不想知道他藝出何門?
關山月説了,還是那句老話:“我不屬於任何門派。”
老喇嘛又問:“你今年多大年紀?”
關山月道:“二十多。”
老喇嘛道:“你不過才二十多,年紀輕輕怎麼會有這種修為?”
關山月道:“我也不知道,或許是我得天獨厚。”
老喇嘛道:“你不願説,佛爺也不再問,能抵擋佛爺‘密宗’‘無上氣旋’的,蒙、漢之中,你是頭一個。”
關山月道:“是麼?”
老喇嘛道:“你再試試這個!”
這回他沒再展紅衣,而是伸出手臂抬起手,出兩根手指緊並,向着關山月抖動,或橫、或直、或畫弧,一連三下。
盤坐不動,隔空出招,什麼都不像,只像比手劃腳。
這算什麼?
這不知道算什麼,但卻能讓關山月又一次清晰感覺到,無數利刃迎面罩來,招式之奇,前所未見,威力之大,也前所未見。
他臉色一肅,神情凝重,再次提氣,也抬手出指,以指代劍,振腕揮出。
雙方都是以手指代替兵刃,也都是隔空出招,不見雙方手指接實,當然更聽不見金鐵交鳴聲。
但,老喇嘛兩指一抖,沉腕收指,老臉變色,震聲驚叫:“你會‘大羅劍法’?”
關山月道:“我不知道什麼‘大羅劍法’。”
老喇嘛道:“你還不説?”
關山月道:“我説什麼?”
老喇嘛道:“你瞞得了任何人,瞞不了佛爺!佛爺這‘密宗’‘心劍’,只有‘大羅劍法’能破。”
關山月道:“不止!”
老喇嘛道:“不止?”
關山月道:“我不知道什麼‘大羅劍法’,我不也破了你‘密宗’‘心劍’了麼?”
老喇嘛沒再問,也沒再説,倏地迎面一聲怪叫,霍地站起,雙掌一合外翻。
老喇嘛這回站起來了,這回也不再是無形勁氣了,而是一片有形的勁氣襲向關山月。
勁氣之強,排山倒海。
勁氣之強,呼嘯有聲。
令人心驚膽戰,能讓鬼哭神號。
原本退立兩旁的喇嘛,急忙再往後退躲避。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也覺出不對來了,快步躲出丈餘外。
關山月兩眼閃現寒芒,他也揚雙掌劈出。
硬迎,硬拼!
砰然一聲大震,強風狂卷,勁氣四溢,兩個喇嘛跟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雖已經都躲開了,但還是站立不穩,又各退了好幾步,嚇得臉色都變丁。
再看關山月跟老喇嘛。
關山月衣袂狂飄,但腳下沒動。
老喇嘛同樣的衣袂狂飄,也一樣的腳下沒動,只是,他兩隻腳心已經陷進平台裏了,深及半尺!
這就夠了!
勝負已判!
等到衣袂靜止,不再飄揚,關山月説了話:“怎麼樣?”
老喇嘛也説了話,臉色白得嚇人,話聲也淒厲嚇人:“佛爺堂堂大喇嘛,要佛爺低頭認罪,不能!”
恐怕還真不能,因為從沒有過。
關山月道:“你既是堂堂大喇嘛,你説怎麼辦?”
老喇嘛道:“解藥給你!”
一揚手,一點白光脱手射出,飛向飛山月。
關山月抬手接住,一入握就知道了,那個是小白瓷瓶。
老喇嘛又道:“‘敖漢旗’的管旗章京是‘敖漢旗’的人,該交由‘敖漢旗’處罰。”
話落,他又盤膝坐下,閉上了一雙老眼,不再言語。
兩旁的喇嘛立即向着平台趴伏在地。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則驚慌的急忙跑到平台前跪倒,兩手扶着平台邊,仰着臉用“蒙古話”直叫直説。
關山月明白了,心神為之震動。
老喇嘛自絕了,臨自絕前還交出瞭解藥,不失為一個可敬、可佩的人。
關山月神情一肅,向着平台上老喇嘛躬下了身。
就在這時候,白淨“蒙古”中年漢子突然站了起來,轉身往外就跑。
關山月沒攔他,只説了話:“你還能跑到哪裏去?”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倏然停住。
不錯,他還能跑到哪裏去?
跑回“敖漢旗”去?
跑到別的旗去?
已經沒有這個大喇嘛給他撐腰了。
“敖漢旗”不會饒他。
別的旗不會要他。
他還能跑到哪裏去?
他沒再跑,但卻忽然向着殿外用“蒙古語”大叫。
轉眼問,殿外來了一片喇嘛,中年的、年輕的都有,向着殿內以“蒙古語”叫喊,震耳欲聾,都快把殿頂掀了。
極嚇人的!
顯然,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還不死心,沒地方跑了,叫來了眾喇嘛,寄望這些喇嘛能救他。
人都是這樣!
救命的事,不到絕望是不會放棄的。
他可沒想到,連老喇嘛那裏大喇嘛都救不了他。
都到這時候了,還使壞。
像老喇嘛那樣值得敬佩的人,畢竟不多。
像這樣的,還想奪札薩克的位子。
高大中年喇嘛站了起來,向着殿外大聲説話,打雷也似的。
殿外立即鴉雀無聲,紛紛趴伏在地。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為之一怔,不再叫了,兩眼發直。
或許,高大中年喇嘛讓殿外眾喇嘛知道,老喇嘛是自絕的,不是傷在關山月手裏。
看這情形,應該是。
喇嘛裏也有這樣的。
這樣的還應該居多。
高大中年喇嘛轉回身,向關山月,又説了話,這回是用漢語了:“請你把他帶走,請你儘快離開。”
這“他”,當然是指的那“敖漢旗”的管旗章京,那白淨“蒙古”中年漢子。
高大中年喇嘛臉色冷,語氣冷。
看來,關山月並不受這裏歡迎。
那是一定的,老喇嘛總是因關山月而死。
老喇嘛雖然是自絕身亡,修行的信佛人或許不仇視關山月,但是,關山月要是沒來這一趟,老喇嘛也不會死,關山月怎麼會受歡迎?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都要癱了。
關山月轉向他了:“走吧!”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渾身發軟,身子一晃,真要倒。
關山月一步跨到,伸手扶住。
白淨“蒙古”中年漢子沒倒下,可是沒有用,他走不上路。
真的,他臉色白得沒了血色,整個人是軟的,連話都不能説了,只比死人多了口氣。
嚇成這個樣子。
真讓人想不到。
這樣的人還敢使壞害人,還配奪“敖漢旗”札薩克的位子?
關山月把他扛上了肩,扛着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