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王出這一間往後去,走過幾排房舍,東彎西拐一陣之後,來到一間房舍之前。
這間房舍門開着,裏頭靜悄悄的,聽不見人聲。
但是,呼王跟關山月剛到房舍前,房舍裏就傳出一個蒼老低沉話聲:“是倫兒麼?”
是漢語。
關山月心頭一陣猛跳。
十年了,他找到了他血海大仇的主其事者了,就在咫尺,馬上就要見着了。
也馬上就要見着,當朝的柱石虎將,朝野同欽,連當今都要讓三分,名滿天下的“神力老侯爺”了。
只聽呼王恭應:“是,義父,孩兒告進。”
那蒼老低沉話聲又問:“有事兒?”
呼王再次恭應:“是,孩兒有事兒。”
由此可見呼王對他這位義父,是多麼恭敬。
普天下能讓呼王這麼恭敬的,恐怕也只有他這位義父一位了。
要是有人要侵犯他這位義父,呼王他能不以死相拼?
呼王之所以受人尊崇,所以能稱“蒙古”頭一個,第一人,得“蒙古”人視之若神,這應該也是一個原因。
那蒼老低沉話聲道:“進來吧!”
呼王又一聲恭應之後,這才回過頭跟關山月説話:“請閣下跟我進去。”
呼王先進去了,低頭哈腰進去的。
關山月跟了進去。
進去才知道,這是一間書房,簡單、雅緻,窗明几淨,而且書香滿室。
書桌後坐着一位老人,面前放着一本打開的書,想必正在看書。
老人五十多年紀,鬢髮灰花,像貌清癯,雍容中透着慈祥,也流露着自然懾人的威儀。
呼王上前恭謹躬身:“孩兒給義父請安。”
老人一雙祥和目光卻望關山月:“這位是?”
呼王道:“這位就是孩兒所説,管‘敖漢旗’的事,從‘熱河’管到‘蒙古’還讓一個大喇嘛畏罪,羞愧自絕的那位。”
老人兩眼猛睜,異采連閃,忙站起:“原來就是那位,太好了,只是你該讓我跟這位廳裏相見,怎麼好讓這位來見我?快請這位坐。”
老人也敬俠義,重英雄。
呼王沒請關山月坐,道:“我父,這位到‘蒙古’來,也是到‘科爾沁旗’來找您的。”
老人微怔:“這位到‘蒙古’來,也是到‘科爾沁旗’來找我的?”
呼王道:“是的。”
關山月微欠身:“草民見過老侯爺!”
呼王道:“謝謝閣下。”
老人則忙抬手:“別客氣,請坐下説話。”
呼王仍沒讓關山月坐。
關山月也沒有坐,道:“謝謝老侯爺,老侯爺面前,哪行草民的座位?”
説的是禮。
可是,在呼王這位“蒙古”親王面前,不都有關山月的座位麼?
而且還是貴客。
老人還待再讓。
呼王説了話:“我父,這位來找的事要緊。”
老人道::這位找我有什麼事?”
轉望關山月。
這是問呼王,也是問關山月。
呼王道:“義父,這位姓關。”
老人道:“這位姓關?”
顯然,老人沒有聽出什麼,也沒有想起什麼?
十年了,忘了!
是麼?
關山月道:“草民姓關,十年前,跟草民的義父住在‘遼東’‘千山’下。”
老人臉色變了,但只是變了一變,很快就恢復了。
顯然,想起來了,但畢竟是一代虎將,什麼大風大浪都經歷過,所以很快就恢復了鎮定,恢復了平靜,他道:“謝謝你提醒,我知道了。”
居然還謝謝關山月。
關山月道:“草民認為,這麼大的事,老侯爺不會忘。”
老人道:“我怎麼會忘?雖然已經十年了,但十年來,這件事無時無刻不在我眼前,也幾乎夜夜在我夢中。”
沒有忘,十年來,一直在眼前、在夢中,這是什麼意思?
只是説他沒有忘,還是有別的意思?他沒有明説。
話鋒微頓,他接問:“只是,我要問一問,那位,是你的義父?”
“那位”,這是指那位關副將,稱“那位”,夠客氣,也顯出老人的胸襟與氣度。
關山月道:“是的,他老人家是草民的義父。”
老人道:“令義父除了你之外,是不是還有後人或螟蛉?”
關山月知道老人為什麼會這麼問,道:“他老人家無所出也只有草民一個義子。”
老人臉上泛現一絲狐疑之色,但很快就消失不見,道:“你真姓關?”
關山月道:“是的,草民真姓關。”
老人道:“你真是那位的義子?”
關山月道:“老侯爺,不會有人願意冒充叛逆親人的。”
還真是!
抄家滅門的大罪,還不敢承認呢,誰會冒充?那是神智不清,或者瘋了!
呼王也面有狐疑色,望關山月,要説話。
顯然,他也知道這件事。
老人抬手攔住了呼王,道:“你怎麼知道找我?”
關山月道:“老侯爺,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人或許不知,但天知地知。”
老人道:“你説的是,但我要你知道,我不是怕你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關山月道:“草民就是知道了。”
他不願説他是怎麼知道的。
老人道:“你找了那些個了麼?”
關山月道:“草民找了,一個不漏。”
老人道:“你又是怎麼知道那些個的。”
關山月説了,因為他已經告訴呼王了。
老人道:“令師又是怎麼知道的?”
關山月道:“這草民就不知道了。”
老人道:“令師必然是位絕世高人?”
關山月還沒説話。
呼王先説了:“您知道苦和尚?”
老人道:“苦和尚?”
看來老人也不知道。
呼王道:“就是這位的師父。”
老人道:“我不知道。”
老人真不知道。
呼王沒再説話。
關山月也沒説話。
老人又道:“都找了,也都找到了,一個不漏;當初以為做得十分機密,他幾個相互之間都不知道,沒想到十年後的今天,你都知道了,也一個不漏都找了,看來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真是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人或不知,瞞不了天地鬼神。”一頓,接道:“真説起來,那些個都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關山月又揚了眉:“草民認為,他幾個在當初賣身投靠之後,已經不能説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了,朝廷當初不也是要以漢制漢,要漢人自相殘殺麼?”
老人臉色微變。
呼王要説話。
老人又抬手攔住了呼王:“這位説的對,不能説那些個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當初朝廷確是要以漢制漢,要漢人自相殘殺。”
呼王沒説話。
老人又道:“他們之中,只有一個知道主其事的是我,他是我一個姓霍的貼身護衞,我認為他不會告訴你。”
老人這話?
關山月道:“草民是怎麼知道的,對老侯爺來説,很要緊麼?”
老人道:“事已至今,已經無關緊要了,我只是想知道,關壯士你是怎麼知道的,其實,關壯士既知道那些個,知道主其事的是我,也就不足為奇了。”
關山月道:“老侯爺既這麼説,草民願意讓老侯爺知道,草民是怎麼知道的。”
老人道:“那就太好了,關壯士請説。”
關山月道:“正是老侯爺那位霍姓護衞告訴草民的,但他絕不是背叛主人、出賣主人。”
老人微一怔:“會是他?我不能相信。”
呼王濃眉微揚,説了話:“這還不是背叛主人?出賣主人?”
關山月道:“王爺,草民所説,成菩薩、成佛的,就是這位。”
呼王也一怔:“怎麼説?成菩薩、成佛的,就是他?”
關山月道:“正是。”
呼王道:“一個成菩薩、成佛的人,不會背叛主人、出賣主人;一個背叛主人,出賣主人的人,也成不了菩薩,成不了佛。”
老人當然不知道關山月跟呼王在説些什麼,他忍不住問:“倫兒,你跟關壯士説什麼?誰成了菩薩、成了佛?”
呼王望關山月:“我看還是閣下説吧!”
關山月道:“老侯爺,説起來事情令人不解,只有委諸天意。”
老人道:“關壯士,什麼事令人不解?什麼事又委諸天意?”
關山月道:“那幾個殺害草民義父的殘兇,草民所知道的,是當年他們任職邸府,人在何處,事隔十年,‘三藩’早削,他們都已風流雲散,天下之大,何處找尋?”
老人道:“這倒是,那關壯士又是怎麼一個一個找到的?”
關山月道:“草民是碰到的,不是找到的,一個一個都是草民碰到的。”
老人“噢?”了一聲。
關山月道:“碰到的那些個,草民一個都沒有放過,只有老侯爺霍姓貼身護衞,是草民找到的,草民卻沒能殺他。”
老人道:“只因為他成了菩薩、成了佛?”
關山月道:“正是!”
他也把霍姓護衞為什麼會成為菩薩、成為佛的原因,告訴了老人。
聽畢,老人不但瞿然動容,也肅然起敬:“原來如此,那他是該成菩薩、是該成佛;能有這麼一個護衞,我引以為傲,與有榮焉!一個一心向佛,以求贖罪,尤其是已經成了菩薩、成了佛的人:心裏是不能藏這種事的;他該告訴關壯士,這不算背叛我,不算出賣我。這事也的確令人不解,也的確只有委諸天意,我不如他,我不如他!”
呼王不讓老人這麼説,道:“我父!”
老人卻不讓呼王攔他,抬手攔呼王:“你不要不讓我説,我是真不如他。”
呼王還是説了話:“您老人家事先不贊成,不惜犯顏力諫,跟皇上爭辯,事後認為不該,痛苦自責多少年,尤其還……”
老人又抬手攔,這回似乎有點驚急:“好了,你不要再説了!”
呼王看出了老人的驚意,不敢不聽,沒説下去,也沒有説話。
老人卻問呼王:“這些事,關壯士都告訴你了?”
呼王道:“是。”
老人道:“那麼,你知道關壯士是為什麼事來找我的?”
呼王道:“孩兒起先料到這位他是來找您的,可是並不知道他是為什麼來找您的。”
老人道:“你是怎麼料到關壯士是來找我的?”
呼王道:“以這位這麼樣個人物,不會無緣無故來到‘科爾沁旗’;以這位這麼樣個人物,應該不是來找您,就是來找孩兒。這位他已經見着孩兒了,也相處了一段時候,並沒有對孩兒怎麼樣,所以孩兒知道,他是來找您的。”
老人道:“關壯士沒説,你也沒問?”
呼王道:“是。”
老人道:“為什麼?”
呼王道:“孩兒跟這位,是怕化友為敵。”
老人點頭:“我明白了,關壯士確是位值得交的朋友,你跟關壯士惺惺相惜,也是必然的,你為什麼沒讓我知道?”
呼王道:“不到萬不得已,孩兒不願驚擾您老人家。”
老人道:“後來你又怎麼知道,關壯士是為什麼事找我了?”
呼王道:“這位他認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這種事不能躲避,也不該躲避,他只有告訴孩兒。”
老人道:“這種事是不能躲避、也不該躲避,所以你認為已經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了,才帶關壯士來找我了。”
呼王道:“也不是,孩兒是敗在了這位手底下,才不得不帶他來找您。”
老人道:“你該帶關壯士來找我,這麼做對,還好你守了信諾,帶關壯士來找了,沒有陷我於不義,陷你自己於不孝。”
呼王濃眉又揚:“孩兒已經告訴這位了,雖然孩兒敗在他手,不能攔他找您,可是他要是冒犯您,孩兒還是會以死相拼。”
老人變色,沉臉叱:“胡説,剛説你沒有陷我於不義,陷自己於不孝,難道你沒聽見?”
呼王道:“孩兒聽見了。”
老人道:“那你怎麼還要陷我於不義,陷自己於不孝?”
呼王道:“義父!”
老人道:“不要再説了,不許你管,不管關壯士對我怎麼樣,你只許聽,只許看,不許管,聽見了麼?”
呼王微低頭,道:“孩兒聽見了。”
老人轉望關山月,道:“關壯士,你説得對,這的確是天意;天意既讓你找到‘科爾沁旗’來,就也是我該還債的時候了!如今我就在你眼前,伸手可及,來吧!”
呼王猛抬頭,兩眼暴射威稜,直逼關山月。
老人淡然一句:“倫兒,你聽見我的話了!”
呼王轉望老人,要説話。
老人霍地轉望呼王,目光如冷電,威態立現。
呼王沒説話,兩眼威稜斂去,又低下了頭。
老人也欽去威態,又望關山月,道:“關壯士,請動手吧!”
關山月沒動,道:“老侯爺那位貼身霍護衞,一再跟草民説,老侯爺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老人道:“關壯士聽不得這句話。”
關山月道:“不,草民聽得。”
老人微怔,訝異:“關壯士聽得?剛才?”
關山月道:“老侯爺跟那幾個不同,老侯爺本是當朝之臣,那幾個則是棄宗忘祖,賣身投靠。”
呼王望關山月,面有異色。
老人道:“關壯士這是説?”
關山月道:“各為其主,草民不能怪老侯爺,何況老侯爺在受命之初,也曾力諫不可。”
老人道:“關壯士。”
關山月道:“草民句句由衷。”
老人道:“我倒不是懷疑關壯士句句由衷,我也不怕關壯士言不由衷,我既有還債之心,並不怕死,我只是説,親仇不共戴天,關壯士不能……”
關山月道:“親仇是不共戴天,可是草民的仇已經報了,殘兇沒漏一個。”
呼王叫道:“閣下!”
關山月道:“草民只請王爺知道,王爺不必以死相拼了。”
呼王一陣激動,一時沒説話。
恐怕是一時説不出話來了。
老人道:“關壯士。”
關山月道:“老侯爺也請不要再説什麼了,如今老侯爺對草民有的只是恩。”
老人跟呼王都一怔。
老人道:“恩?”
呼王道:“閣下?”
關山月道:“老侯爺身邊,是不是有位叫虎妞的姑娘?”
老人神情一震:“虎妞?”
關山月道:“正是!”
老人道:“關山月問這位叫虎妞的姑娘……”
關山月道:“草民自進入江湖以來,除了找尋仇人,就是找她。”
老人道:“那麼關壯士找我問?”
關山月道:“據草民所知,這十年來,她一直在老侯爺身邊。”
老人道:“原來關壯士知道她。”
關山月道:“草民怎麼會不知道她,十年來,草民無時無刻不思念她。十年前,‘遼東’‘千山’下,草民頂着大雪上山打柴,託她代草民照顧草民的義父,那些殘兇來到,殺害了草民的義父,她則冒充關家唯一後人,讓那些殘兇誤以為殺老擄小,斬草除根。任務達成,攜她而去,並沒有留住那裏等草民回來,救了草民一命,也替關家留了一條根,這是大恩。”
老人跟呼王都動容。
老人道:“沒想到她是這麼一位姑娘,是位義女。”
關山月道:“她確是這麼一位姑娘,確是位義女。”
老人道:“關壯士不來、不提,我不知道那位關將軍另有後人,仍把她當成關家的唯一後人,她至今都沒有告訴我。”
虎妞口風緊。
關山月忍不住一陣激動,道:“這麼説,她確在老侯爺身邊?”
老人沒答反問:“關壯士跟她是?”
關山月道:“她是草民的鄰家女,草民的玩伴。”
老人道:“十年來她一直在我身邊,恐怕也是霍護衞告訴關壯士的?”
關山月道:“正是!”
老人道:“十年前,霍護衞回京覆命,身邊帶個小姑娘;霍護衞説是關家唯一後人,稚齡孤女,不忍殺害,怕遭那幾個害,所以把她帶回。我見小姑娘長得挺好,霍護衞一個大男人家,帶在身邊也多有不便,更怕日後讓那些大府邸見着要了去,而且小姑娘不哭不鬧不怕,也相當堅強,我很喜歡,也為了贖罪,就把小姑娘要在了身邊,更收為義女,十年來我視同己出,她竟也視我如父,十分孝敬。”
關山月道:“霍護衞也是這麼告訴草民。”
老人道:“一個成菩薩、成佛的人,不會説假話,可是關壯士並不放心,還是要來親眼看看,是麼?”
關山月道:“霍護衞願以性命擔保,還有另一位也願以性命擔保,這兩位草民都信得過。”
老人道:“還有一位也願以性命擔保?”
關山月道:“這位也是侯府的護衞。”
老人道:“也是我府的護衞,誰?”
關山月道:“孫美英孫姑娘!”
老人輕叫:“孫美英!他倆在一起?”
關山月把孫美英跟他作伴,找霍護衞的經過,概略的説了。
聽畢,老人嘆道:“感人至深,又一位有情有義的女子,愧煞鬚眉,愧煞鬚眉!有情有義的人都離開了‘神力侯府’,‘神力侯府’成了什麼所在,也就可想而知了。”
關山月知道老人何指,但他沒有説話。
他不好説什麼。
可是,呼王説了話:“‘神力侯府’還有您在!”
老人神情有點異樣:“如今我也不在了,看他能把‘神力侯府’弄成什麼樣,看他又能撐多久!”
呼王濃眉一揚,道:“要不要孩兒上京一趟?”
老人道:“不用,要你去我早就讓你去了。”
呼王還待再説。
老人道:“傅家的家務事,不説了,讓關壯士聽了笑話。”
關山月也明白老人何指,他還是不能説什麼,只道:“草民不敢。”
老人目光一凝,轉了話鋒:“關壯士如今找來了,要萬一所見不如所聞呢?”
關山月道:“草民剛説了。”
老人道:“我是説萬一。”
關山月道:“那草民恐怕要冒犯老侯爺了。”
老人道:“我會讓關壯士知道,所見是不是如所聞。”
關山月目光一凝:“老侯爺是説?”
老人道:“關壯士一定想見見思念了十年的人吧?”
這還用問?
關山月心頭一陣跳,道:“正是。”
老人道:“她跟我來了,如今也在‘科爾沁旗’。”
關山月道:“草民知道。”
老人道:“我相信,一旦她知道關壯士來了,也一定急着見關壯士。”
應該是!
關山月沒説話。
這句話關山月不好接。
老人道:“我這就讓倫兒帶關壯士去見她。”
關山月心頭又一陣跳,説了話:“謝謝老侯爺。”
老人道:“關壯士不要客氣,我本來就該讓她跟關壯士相見,甚至我也該讓她跟關壯士回去。”
關山月猛然一陣激動,道:“老侯爺。”
老人道:“不管怎麼説,當初是把她劫擄離家的,如今放她走,是天經地義。其實,就是我不放她走,關壯士要帶走她,我跟倫兒也攔不住。”
這恐怕是實情實話。
關山月沒承認,也沒否認,沒説要帶虎妞走,也沒説不帶虎妞走,他不好説。
其實,不必説,什麼都不必説。
他找虎妞是為了什麼?
帶走虎妞是天經地義。
老人沉然了一下,又道:“我沒想到會有這一天,雖然該放她走,雖然放她走是天經地義,可是相處十年,情同親父女:心裏很捨不得。”
可以從老人臉上,看見他心裏的不捨之情。
這假不了。
也裝不出來。
老人不是那種人!
這也是人之常情。
尤其是老人,他能帶虎妞遠來“蒙古”“科爾沁旗”,足證他疼愛的、信賴的,只有這個義女了,如今面臨生離,怎麼捨得?
關山月也為之不忍,道:“虎妞無論走到哪裏,她永遠是老侯爺的義女。”
老人微顯激動,看得出,老人是一直強忍,微顯激動是忍不住了,連話聲都帶些微顫:“謝謝關壯士。”
關山月道:“草民不敢當。”
呼王也看出來了、聽出來了,上前一步,道:“義父。”
老人抬手攔呼王,眼望關山月:“要是關壯士所見不如所聞,儘可以回來找我,我就在這兒等關壯士,絕不會讓關壯士找不着我。”
這也就是説,他不會逃避。
老人這麼一個人物,他的話絕對信得過。
關山月道:“看老侯爺的不捨之情就知道了,草民再來見老侯爺,應該是來辭行。”
呼王兩眼奇光一閃。
老人微笑:“不管是什麼,我都會在這兒等着。”轉望呼王:“去吧!”
呼王恭應一聲,轉向關山月:“閣下,跟我來。”
他轉身外行。
關山月向老人欠了欠身,跟着呼王出了書房。
老人望着關山月出了書房,臉上浮現異樣神色,身軀泛起了輕顫。
關山月跟着呼王再往後走。
跟思念了十年的兒伴相見在即,關山月一路激動。
也一路想,虎妞如今是什麼模樣,模樣兒有沒有改變?跟虎妞相見,會是個什麼情景?
是不是還認得出虎妞?
虎妞是不是認得出他?
所見是不是如所聞?他倒沒有去想。
成了菩薩、成了佛的人,不會騙他。
孫美英也願以性命擔保。
老人這麼一個人物,待人不會壞。
正想着,呼王忽然停住了。
關山月也忙定神停住。
停住再看,眼前是個院子的院門。
兩扇門開着,一陣陣香氣飄送出來,花香。
只是聽不見裏頭有什麼聲息。
呼王説了話:“裏頭是個花園,這時候她該在裏頭選花插瓶,閣下進去吧,我不陪了!”
話落,轉身走了。
關山月道:“謝謝王爺。”
呼王走得不見了。
關山月應該忙不迭的一步跨進院門。
只跨進院子,就可以看見虎妞了。
思念了十年,也到處打聽,到處找尋的人。
蒼天垂憐,讓虎妞活着,讓他能再見着虎妞,這相見,該是恍若隔世!
可是,關山月沒動。
沒跨步向前,沒動一動。
因為關山月激動得厲害,幾乎腿不能抬,跨不出步去!
出師以來,經過多少陣仗,經過多少大風大浪!
都是攸關生死的陣仗!
都是攸關生死的風浪!
關山月能面對,能闖越,面不改色,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下。
可是,如今竟……
總得面對!
十年來,盼的也就是這一刻!
關山月猛吸一口氣,強使自己平靜,然後抬腿跨步。
一步跨進院門,看見了——
眼前一片花海,奼紫嫣紅,爭奇鬥豔,芳香撲鼻沁心。
在“蒙古”,這真不容易。
花海里,有位姑娘,着“蒙古”裝,背向外,正在選花摘花。
看不出是不是虎妞。
可是,這花園裏還有別的姑娘麼?
關山月又激動了!
他想叫,叫不出聲,甚至張不開嘴!
這會是關山月?
這正是關山月!
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都會這樣。
關山月有血有肉,有情有義!
而且,關山月比別人更有血肉,更有情義!
他就這麼站着。
着“蒙古”裝的姑娘也就那麼揹着身選花摘花。
半天,姑娘終於轉過身來了,轉過身就看見了關山月,一怔。
關山月一顆心猛騰起,幾乎脱腔而出!
是虎妞!
雖然長成大姑娘了,可是臉上還是虎妞模樣,只是比十年前白了!
關山月只覺鼻子發酸,兩眼發濕。
只聽姑娘説了話,也還是虎妞的話聲:“你是?”
關山月沒説話,他説不出話來。
姑娘又道:“你不是‘蒙古’人?”
關山月終於説出話來了,話衝U而出:“虎妞!”
姑娘又一怔:“你知道我?”
關山月覺得出,自己的話聲抖得厲害:“虎妞,你不認得我了?”
姑娘疑惑:“你是?”突然睜大了一雙美目,叫出了聲:“你是小月!”
認出來了!
足證關山月也沒變多少。
關山月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虎妞手裏的花掉在了地上,她像飛似的奔向關山月,到了近前,兩手猛然抓住了關山月的胳膊,一雙美目緊盯關山月,滿臉驚喜:“你真是小月,你真是小月?”
關山月任淚水直流:“是的,虎妞,我真是小月。”
虎妞道:“你還活着,你還活着!”
關山月道:“是的,虎妞,我還活着。”
虎妞突然也哭了,低下頭,痛哭失聲。
關山月沒攔虎妞,也沒停住自己的淚水。
該哭,是該哭。
會哭,誰都會哭。
十年離別,生死不知,那種思念,以及所受的,誰忍得住?都該哭出來!
就是鐵石人兒,恐怕都會一掬同情之淚。
良久,良久,虎妞住了聲,抬起了頭,嬌靨上滿是淚漬:“小月,你怎麼來了?”
關山月一樣的淚漬滿面:“我來找你。”
虎妞道:“你還記着我?”
關山月道:“難道你沒有記着我?”
虎妞道:“誰説的?我怎麼會不記着你?”
關山月道:“那你還那麼問我?”
虎妞道:“我是不該那麼問你,你這不是來找我了麼?”
關山月道:“這麼多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着你。”
虎妞道:“我也是。”
關山月道:“虎妞,我跟關家都受了你的,欠了你的。”
虎妞道:“你説這個幹什麼?你來找我就是為跟我説這個?”
關山月道:“不是,可是我不能不讓你知道。”
虎妞道:“不要再説了。”
她攔了關山月的話,鬆了緊抓關山月胳膊的一雙玉手,取出一方羅帕,先擦了關山月臉上的淚漬,又擦了她自己臉上的淚漬,道:“你怎麼會找到這兒來?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
關山月道:“打聽出來,問出來的。”
虎妞道:“你找誰打聽,找誰問的?誰知道我在這兒?”
關山月道:“當初帶走你的那個大鬍子。”
虎妞忙道:“是他告訴你的?你怎麼會找到他?”
關山月道:“説來話長。”
虎妞道:“別在這兒站着,來這兒説。”
她伸手拉着關山月就走。
院子一角有座亭子,八角小亭,碧瓦朱欄,恐怕這是全“蒙古”唯一一座這樣的亭子。
虎妞拉着關山月進小亭坐下,她就坐在關山月身邊,凝美目望關山月,道:“説吧!”
關山月也凝望虎妞,道:“先告訴我,你這麼多年來,好麼?”
虎妞道:“好,我很好”
關山月道:“那年我打柴回來,見老人家在牀上被殺,你不見了,就知道你遭他們帶走了,還記得當年的情形麼?”
虎妞道:“記得,怎麼不記得?永遠都忘不了!那天,你上山去打柴沒多久,那幾個就闖進來了,先問老人家是不是姓關,我説了聲是,那幾個就殺害了老人家!我嚇壞了,那幾個想先槽蹋我再殺我,讓那個大鬍子攔了,要帶走我,另幾個不願意,跟那個大鬍子吵,差點動手,可是那個大鬍子是帶頭的,最後那另幾個不敢不聽的,還是讓他把我帶走了。我知道,他們都把我當成了老人家的女兒,老人家唯一的一個;我雖然嚇壞了,可是還知道想,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不是關家人,留在那兒不走,等你回來再殺了你,所以我什麼也沒説,任那個大鬍子把我帶走了。”
關山月道:“這就是我跟關家受了你的,欠了你的。”
虎妞道:“又説這個了,幸虧你上山打柴了,是你有福,是你命大。”
關山月道:“幸虧你沒有受到連累,不然我……”
虎妞攔了話:“説起來,這就多虧那個大鬍子了。”
關山月道:“他帶走了你之後,沒有對你怎麼樣麼?”
虎妞道:“沒有,要是有,我還會活到如今?他對我很好,挺照顧我的,還説讓我別怨他、別恨他,他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説起來,他算是對我有恩。”臉色一變,目光急凝,接道:“你説你找到了他,是他告訴你我在這兒?”
關山月道:“是的。”
虎妞道:“那年他們走的時候,你還沒回來,你怎麼知道找他?”
關山月道:“説來話長,待會兒再告訴你。”
虎妞道:“你學了武了?”
關山月道:“是的。”
虎妞道:“你能找到這兒來,表示你的武藝很好?”
關山月道:“還可以,老人家的仇已經報了。”
虎妞道:“老人家的仇已經報了?”
關山月道:“是的。”
虎妞又哭了,道:“多虧了你,老人家在天之靈可以瞑目了,你也殺了他?”
關山月道:“沒有。”
虎妞:“沒有?”
關山月道:“他已經皈依三寶贖罪,也成了菩薩,成了佛了。”
虎妞睜大了淚眼:“他已經皈依三寶贖罪,也成了菩薩,成了佛了?”
關山月道:“還是説來話長。”
虎妞道:“你又是怎麼知道那另一個的?”
關山月道:“待會我都會告訴你。”
虎妞道:“你還等什麼?”
關山月道:“你還沒説完。”
虎妞道:“你是説?”
關山月道:“那個大鬍子帶走了你之後。”
虎妞道:“我不説了麼?他對我很好,挺照顧我,還讓我別怨他,別恨他?”
關山月道:“我是説你怎麼離開了他,到了‘蒙古’‘科爾沁旗’?”
虎妞“噢!”了一聲,道:“你是問……他把我帶進了京裏‘神力侯府’覆命,神力老侯爺把我要了過去,我在‘神力侯府’待了下來,後來老侯爺上這兒來了,就把我帶來了。”
跟那位霍居士,還有老人,説的一樣。
關山月道:“神力老侯爺待你怎麼樣?”
看也知道,但是關山月還是要問一問。
虎妞道:“老侯爺待我很好,收我為義女,視我如親生。”
關山月這才真正放了心,道:“那就好。”
虎妞忽然臉色再變,伸玉手一把抓住了關山月的胳膊,急道:“你找到了一個個的仇人,像是什麼都知道,你也知道那個大鬍子是‘神力侯府’的人?”
關山月道:“知道。”
虎妞道:“也知道他是老侯爺派出去的?”
關山月道:“知道。”
虎妞道:“你也傷了老侯爺?”
關山月道:“沒有。”
虎妞道:“真的?”
關山月道:“老侯爺現在書房,還是他讓王爺帶我到這兒來的。”
虎妞似乎放了心,抓關山月胳膊的手鬆了些,道:“另幾個你都沒放過,那個大鬍子你説是已經皈依三寶贖罪,也已經成了菩薩,成了佛,所以你沒有殺他,可是這些人都是老侯爺派的,你怎麼也沒傷老侯爺?”
關山月道:“老侯爺是位虎將,是位英雄,天下敬仰,他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身為人臣,不能違抗旨意,何況奉命時他曾犯顏力諫,尤其他照顧了你十年。”
虎妞道:“你真是什麼都知道,我也是這麼説。”
關山月道:“你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虎妞低下了頭,又抬起了頭,道:“小月,老人家的仇你應該報,千該萬該,老人家是你的義父,跟是我的義父沒什麼兩樣,可是我……”
關山月沒讓她説下去,道:“虎妞,別説了,你又沒有不讓我報仇,我知道,老侯爺對你有恩,也對我有恩,我剛不説了麼?他照顧了你十年。”
虎妞先凝住,一雙美目裏包含的太多:“你知道我的心。”
關山月道:“小時候一起玩那麼多年,我怎麼會不知道你?”
虎妞道:“謝謝你。”
關山月道:“虎妞,顯得生份了。”
虎妞搖頭:“不是,也永遠不會。”
關山月心裏安慰,沒有説話。
虎妞轉了話鋒:“老侯爺知道你是什麼人了麼?”
關山月道:“知道了。”
虎妞道:“知道你是什麼人了,還讓你跟我見面,老侯爺就是這麼一位老人家,讓人敬佩,讓人感激。”
關山月有同感,但他也沒有説話。
虎妞道:“王爺沒説什麼嗎?知道你是來幹什麼的,他怎麼會讓你進‘科爾沁旗’?”
關山月道:“呼王爺也是位虎將,是位英雄,號稱‘蒙古’頭一個,第一人,一樣的天下敬仰。他猜出我是來找老侯爺的了,由於彼此惺惺相惜,一時都沒有説破,後來還是我明説了,王爺當然要攔我,不過,能見着老侯爺,還是我贏來的。”
這是實情,關山月也就實説了。
虎妞一雙美目睜大了:“怎麼説?能見老侯爺,是你贏來的?”
關山月説了個大概。
虎妞一雙美目睜得更大了:“王爺一身武藝了得,真是‘蒙古’第一,普天下也沒幾個,你能勝過他,你是怎麼學的,跟誰學的?”
關山月道:“我又要説了,説來話長。”
虎妞道:“我都説了,你總能説了吧!”
關山月説了,從十年前一直説到如今,從被和尚師父帶往“南海”孤島,一直説到他來到“蒙古”。
當然,關山月説的該説的,能説的。
倒不是他連虎妞都信不過,而是他沒説的那些事,虎妞沒有必要知道。
靜靜聽畢,虎妞道:“怪不得你幾次都説説來話長,還真是説來話長。”
真是,十年的事,十年的經歷,説來話還能不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