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不愧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裴元鈞遇難之事,雖沒親眼瞧見,但他僅憑判斷,居然見微知著和親眼看見的一般!
孟不假在思索之時,故意動手裝煙,這時打着火絨,吸了兩口煙,回頭笑道:“小子,你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連你師父是哪一門派出身,都忘了麼?”
楚秋帆一怔,急忙欠身道:“孟師伯……”
“還叫我孟師伯?”孟不假吸着煙,笑道:“六合神功練的就是子午卯酉,你也忘了?”
楚秋帆心頭登時明白,臉上一紅,囁嚅的道:“晚輩只是……只是……”
孟不假呵呵一笑道:“只是幾天沒見師父了,是不是?”他假戲真做,説得真率,大家聽了也都笑了起來。
這時,兩名莊丁手託銀盤,送上酒菜,在花廳右首一張花梨木八仙桌上,擺上杯筷,一面躬身道:“啓稟大莊主,可以入席了。”
樂懷仁連忙起身,朝孟不假道:“時已過午,孟大俠二位遠來,想必尚未用餐,淡酒粗餚,不成敬意,請先用過酒飯,再談不遲。”
孟不假吸着煙,洪笑道:“好,好,既然來了,兄弟就不客氣打擾了。賢昆仲招待兄弟,用不着山珍海味,只要有酒就好。江湖上人給兄弟兩句話,叫做酒不離口,煙不離手,兄弟一向以煙下酒,菜有沒有,倒是小事。”
樂有仁陪笑道:“孟大俠真是快人快語。寒莊匆促之間,菜是粗餚,但酒卻是寒莊自釀的。而且足有二十年陳了,孟大俠一試便知。”
孟不假道:“有酒就好,二十年陳,當然更好。兄弟有時在酒店裏喝兑了水的酒,一樣可以過癮。因為兄弟喝得多,十斤酒中,他就是兑了四斤水,總有六斤真酒到了兄弟肚裏。
有六斤,也差可應付酒蟲了。”
樂友仁大笑道:“孟大俠真會説笑話。”
“這是真的。”孟不假回頭朝智善大師、清塵道長二人道:“二位也來喝一盅如何?”
智善大師合十道:“阿彌陀佛。孟老施主請吧,貧衲和清塵道兄已經用過素齋了。”
孟不假又朝樂氏兄弟道:“賢仲昆大概也用過飯了,咱們那就不用客氣,二位也不用陪兄弟喝了。兄弟喝酒,最好就是自斟自酌,不慣和人酬酢。來,小子,你不會喝酒,就自己吃飯吧。”他不用人讓坐,就在上首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一手取過酒壺,也不用酒盞,取過一隻飯碗,斟滿了一碗,就一口氣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再吸了兩口煙,大笑道:“痛快!
痛快!真是好酒!”接着又斟了一碗,邊喝酒,邊吸煙,滿桌佳餚,連筷也不動。
樂氏兄弟知道他是武林一奇,奇人奇行,也就見怪不怪。
樂懷仁看他生性豪邁,自然歡喜,含笑道:“孟大俠,愚兄弟那就不陪了。”
孟不假吐着滿口白煙,又喝乾一碗,才笑道:“賢昆仲不用和兄弟客套。”
楚秋帆已由莊丁裝了一碗飯,坐在橫頭,自顧自吃飯,耳中只聽孟不假以“傳音入密”
説道:“小子,待會見了你師父,千萬不可露出馬腳,咱們總得從他身上找出線索來才是。”
楚秋帆不好答話,也不好點頭,只是低着頭吃飯。
一會工夫,孟不假已經喝了十幾碗酒,依然沒動過筷,只是以煙下酒,煙卻已經裝了三筒。
清塵道長微笑道:“孟老施主真是世之奇人!”
孟不假應聲笑道:“奇倒不奇,只是有些怪罷了。”説話之時,只見一名莊丁匆匆走入,朝樂友仁低低説了兩句。
樂友仁連忙拱手道:“孟大俠,裴盟主聽説孟大俠來了,請你到靜室一晤。”
“好。”孟不假放下酒碗,一手提着煙管,站起身道:“裴盟主靜室在哪裏?”楚秋帆也急忙跟着站了起來。
孟不假回頭道:“小子,你只管吃飯,你師父大概有什麼事要和老夫説,你不用跟去。”
樂友仁忙道:“盟主靜室,是在書房裏,離此不遠,兄弟替孟大俠帶路。”搶身走在前面帶路。
孟不假隨着他穿過一條曲折相通的長廊,迎面是一道青磚砌的月洞門,跨進月洞門,是一個佈置精雅的小花園,假山、小池,均經一番匠心,具見巧思!一排五楹精舍,畫廊雕樑,垂着湘妃竹簾,晝長如年,幽而且靜。階前兩側,各有兩排花架,架上擺滿了盆栽的奇花異卉,幽香撲鼻。
樂友仁引着孟不假跨上石階,走到長廊盡頭處,左首一道硃紅雕花門道,早有一名青衣美婢迎了出來,躬身道:“小婢叩見二莊主。”這美婢不過二十出頭,秀髮披肩,眉眼盈盈,好不俏麗!
樂友仁一擺手,然後朝孟不假拱拱手道:“盟主就住在這間靜室之中。她叫春雲,是侍候這間靜室的使女,孟大俠請進,兄弟暫且告退。”
盂不假忙道:“二莊主請便。”樂友仁抱抱拳,轉身退出。
那青衣使女春雲垂手伺立,朝孟不假説了聲:“孟老爺子請。”聲音嬌柔,聽來令人覺得十分悦耳。
孟不假道:“姑娘只管在前帶路。”
春雲道:“小婢那就有僭了。”她每一句話,都如出谷新鶯,嬌稚動人。話聲一落,蓮趾輕移,一手推開雕花朱門,俏生生先行走入,然後又側身站停下來,説道:“孟老爺子請。”孟不假跨進門,因為春雲側身伺立門內,自然要從她身前擦身而過,鼻中聞到從春雲身上散發出來的一縷似蘭似麝的幽香!女孩子嘛,誰不喜歡把自己打扮得香噴噴的?
春雲等盂不假走入,一手掩上了門,才一閃身,搶在前面領路。
孟不假原以為這扇雕花朱門之內,就是靜室了,哪知進入朱門之後,卻是一條寬闊的長廊,左首一排十二扇長窗,蒙以輕紗,可以清晰的看到窗外小園中的景色,右首每隔數步,就有一個半人高的古木花架,架上放一個白瓷描金花盆,栽着盛開的春蘭,一串串蘭蕙,素心紫蕊,各自吐着清芬。
春雲走在前面引路,體態輕盈,婀娜多姿,尤其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幽香,有着女性特有的誘人氣息!長廊上經她輕盈的步伐走動,帶起了本來飄浮在空氣中的蘭香,一時之間,分不清是蘭花的香氣,還是人的幽香,反正這香味淡淡的,幽幽的,一縷縷沁人心脾,令人有飄飄然的感覺!孟不假跟在她身後。不由得心頭微生盪漾,不覺暗自失笑,自己已是古稀老人,居然還禁不住春雲的誘惑!
長廊盡頭,又是一道月洞門,裏面是一個小小庭院。院中鋪着嫩油油一片綠草,中間一個圓形花圃,繁花如錦,嫣紅奼紫,不知其名,除了花氣氤氲,不聞一點聲息。
春雲走在前面,跨登石階,腳下俏生生一停,輕啓櫻唇,躬躬身道:“啓稟盟主,孟老爺子來了。”
只聽屋中傳出一聲爽朗的大笑,説道:“快請老哥哥進來。”
春雲應了聲“是”,直起身,站到門邊,輕舉皓腕,掀起一道門簾,躬着身道:“孟老爺子請進。”
孟不假舉步走入,春雲側身而立,他自然又要從她身邊走過,就在舉步跨入門去之際,鼻中又聞到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一縷甜香。這回她是躬着身,恭候孟不假入內,因此孟不假很快就發現這縷甜香是從她頸口胸脯間散發出來的,香味之中,還可使人體會得出帶着些熱呼呼的氣息!
孟不假年逾古稀,生平不好女色,自然不是好色之徒,這一瞬間,竟爾怦然心動。一時不由得心頭一凜,忖道:“此女體香何其誘人,莫非又是他使的陰謀不成?自己可得小心!”
心念這一轉動,登時屏住呼吸,急步走過。
這是一間相當精緻的靜室,中間放一張紫檀軟榻,兩邊是四把紫檀椅幾。這時,裴盟主已從榻上站起,急步迎了過來,堆起滿面歡愉的笑容,説道:“老哥哥,這趟真是辛苦你了。”隨着話聲,伸出雙手來和孟不假握手。
孟不假不能不讓他握手,立即暗暗凝聚功力,臉上絲毫不動聲色,一面呵呵笑道:“老哥哥在荒谷里等了七天雨,你盟主老弟卻在這裏坐享清福。”四手相握,兩人極為親切的搖撼了幾下。
裴元鈞放開手,説道:“老哥哥,快快請坐。”
兩人剛一落座,春雲手託銀盤,嫋嫋婷婷走到孟不假身前,上身微俯,把一盞香茗放到几上,嫣然一笑道:“孟老爺子,請用茶。”
她這一俯身,孟不假鼻中又聞到了一縷沁人的幽香。
不,這回孟不假端坐在椅上,面對了面,才發現春雲胸前領口很低,衣衫又穿得很寬,無怪只要身子一躬,就會有一縷帶着微温的幽香從她領口透了出來!他突然覺得自己老去的春情,忽然活潑起來,一股暖流,迅速的從丹田散佈到全身,使人有熱烘烘暖洋洋的感覺,好象周身每個毛孔都在散發着青春氣息!他灼灼雙目,貪焚的望着她低胸的領口,幾乎快要噴出火來,只是他自己不覺得罷了。
春雲放下茶盞,及時發覺孟老爺子的目光有異,直愣愣瞧着自己領口,粉頰不覺驟然飛起兩片紅雲,嬌羞不勝,迅速直起身,匆匆退了出去。
孟不假兀自瞧着她妖嬈、娉婷的後形,怔怔出神,幾乎要脱口嚷出“這般可喜娘罕見”
來!
裴元鈞目中異采一閃,呵呵笑道:“老哥哥,請用茶。”
孟不假悚然一驚,他連自己也弄不清楚何以對這小妞會動起情來,幸好裴元鈞似未察覺,口中輕咳一聲道:“裴老弟,這幾天,老哥哥一直牽掛着你,不知傷勢痊好了沒有?”這是投石問路,試探對方的口氣。
裴元鈞聽得身軀猛然一震,瞪目問道:“老哥哥怎知兄弟負了傷?”
孟不假裝着煙,吸了一口,噴着滿口白煙,笑道:“老哥哥老眼不花,那天老弟從翡翠谷出來,腳步虛軟,連聲音都有點嘶啞,分明是負了極重的內傷。據老哥哥推測,你老弟縱然精通‘六合神功’,沒有十天半月,也決難復原。方才一到這裏,聽説你正在靜室運功,‘六合神功’練的是子午卯酉的功,自然更證實了老哥哥的想法沒錯了。”他説得極為緩慢,而“六合神功”和子午卯酉練功,都是他捏造出來的,他在説話之時,仔細的端詳着眼前這位“裴盟主”。
説實在,他簡直無法看出此人假冒裴元鈞的一點異處來!
一個人,要假冒另一個人,這究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能瞞得過天下人,但絕不能瞞得過幾十年的老朋友!
但他畢竟連自己都瞞過了,無論聲音,笑貌,舉止,無一不絲絲入扣,活脱脱的是三湘大俠裴元鈞,臉上也絲毫看不出他易過容的痕跡!
如果説他是假冒的人,要能裝得如此惟妙惟肖,至少也得花費幾年的工夫。
孟不假心頭止不住疑惑了,難道他真是裴老弟?難道自己的判斷不確?
裴元鈞呵呵一笑道:“兄弟知道瞞不過老哥哥的眼睛,只是當時當着眾人面前,兄弟不便明告……”
“哦!”孟不假目注裴元鈞,急切的問道:“盟主老弟果然負了傷,只不知現在可曾痊好了沒有?”
裴元鈞微微一笑道:“多謝老哥哥的關懷,若非兄弟練的是敝門‘六合神功’,傷勢只怕還不能好得這麼快。現在差不多已好了十之八九,已經不礙事了。”他這句話,就露了馬腳。
“六合神功”只是孟不假臨時捏造的名稱,六合門根本沒有“六合神功”。因為三湘大俠裴元鈞武功精湛,大家只知道他是六合門出身,沒有人知道他練的是什麼功,因此孟不假在前廳聽了裴盟主午時練功之言,才説出“六合神功”來的。
只此一點,已可證明眼前的裴元鈞,就算你聲音、笑貌、舉止一絲不假,但也可證實已是假冒之人了!
孟不假雖已試出此人顯然不是裴老弟,但他究竟是老江湖了,臉上神色絲毫不動,故意舒了口氣,點點頭道:“如此就好!”
裴元鈞道:“兄弟所以請老哥哥到這裏來,就是要把兄弟當日入谷的情形奉告……”
“哦!”孟不假吸着煙道:“此事老哥哥正想聽聽,到底是什麼人能和你老弟打個兩敗俱傷?”
裴元鈞輕喟一聲道:“此事只怕是一件極大陰謀,也是此次故意在江湖上傳出翡翠宮這個謠言的真正目的……”
“哦!”孟不假故意睜大眼睛,作出驚哦之聲。
裴元鈞續道:“兄弟入谷之初,發現智善大師和清塵道兄身中劇毒,正在林前調息。兄弟想問問他們經過情形,那時他們正當運功緊要關頭,無法開口,還是智善大師功力較深,抬手指了指對面山林。兄弟凝目望去,只見對面山林問冒着一片白氣……”
盂不假沒有作聲,心中暗道:“他這段話,倒是和楚秋帆説得一般無二!”
裴元鈞續道:“兄弟一路尋去,找到對崖山坳間,煙氣就是從那裏冒出來的,那是一片懸崖,正有一個老人蹲着身子用小炭爐烹茶。”
孟不假心中暗暗“哦”了一聲,心想:“原來自己拾到的一段松枝,正是烹茶用的。”
他沒有開口,只是靜靜的聽着。
裴元鈞道:“兄弟還沒現出身去,那老人已笑着道:“裴盟主來了麼?’兄弟看他已經知道,只好和他現身相見。那老人轉過身來,不禁使兄弟大吃一驚。”
盂不假吸了幾口煙,捧起茶盞,喝了一口,問道:“他是什麼人?”
裴元鈞道:“此人面貌、衣衫,居然和兄弟一般無二!”
盂不假暗暗一驚,迅快忖道:“莫非他已經知道自己下壑去查看的事了,不然他何用跟自己説這番話呢?”一面“哦”了一聲,問道:“後來如何?”
裴元鈞道:“此人在木炭中早已暗置了散功毒藥,問兄弟是否發覺有什麼不對,哈哈,其實兄弟發現智善大師、清塵道兄無故中毒,入林之時,早已含了一顆解毒藥丸,因此並未中毒。兄弟要他説出假冒兄弟的目的何在,但那廝卻以為兄弟已經中毒,兩人就這樣交上了手……”
孟不假因靜室之中,並沒有酒,他以煙下酒慣了,吸了幾口煙,又端起茶盞喝茶,一面問道:“此人到底是誰呢?”
裴元鈞道:“老哥哥怎麼不問兄弟交手的情形呢?”
盂不假大笑道:“你老弟練成‘六合神功’,已是天下無人可以抗手,這有什麼好問的?”
裴元鈞輕輕嘆了口氣道:“此人一身功力,實在不在兄弟之下,設若兄弟不擅師門奇功,只怕還接不下來。咱們連對數掌,那廝忽然悶哼一聲,栽倒地上。兄弟看他已經昏死過去,想去看看他是否戴了人皮面具,哪知那廝昏倒地上,只是詐死,等兄弟俯下身去之際,突然躍起,一掌印在兄弟心腹之上。兄弟一時憤怒,飛起一腳,把他踢下懸崖去了。此人到底是誰,也就不得而知了。這件事既已過去,而且説出來了,未免驚世駭俗,所以兄弟一直沒有説出來,連智善大師、清塵道兄都不知道。”他這段話,和當時發生的真實事故,也相差無幾,只是把兩個人剛剛説成相反罷了。
孟不假在懸崖上抬到一段枯焦的松枝,又在壑底發現了智善大師和裴盟主的屍體,本來還只是憑自己數十年的經驗,猜測判斷裴盟主遇害的情形。如今經他一説,心中登時明白,這倒好,你已經不打自招了。自己此時還不能揭穿,待會到了廳上,當眾揭開,師仇徒報,該由楚秋帆親手替他師父報仇才好。
他狂吸了幾口煙,又喝了一口茶,強壓着心頭的激動,不使對方驚覺,一面沉哼一聲道:
“這廝好歹毒的手段,只可惜……”他發覺自己臉頰有些發燙,忍不住舉手摸了一把臉頰。
其實不用他伸手去摸,坐在他對面的裴元鈞早就看到了,他一張老臉,此刻已經紅得像胭脂一般!
裴元鈞把這情形看在眼裏,臉上微現笑意,抬頭叫道:“春雲。”門口春雲嬌唷一聲,就像一朵彩雲般輕俏的款款走入,躬身道:“盟主可有什麼吩咐?”她雖在向盟主説話,但一雙黑白分明的俏眼,卻水靈靈的朝孟不假偷偷的瞟來!
孟不假在她還沒進來之前,先聽到了銀鈴般那聲嬌唷,腦袋瓜子裏就如響斯應,轟然一聲,如同爆發了一般,感到有些暈眩。心頭猛然一驚,倏地站起,沉喝道:“你……在茶中……”他究竟數十年修為,功力深厚,此時還算清醒。但他只説到“茶中”兩宇,底下的話,還沒出口,腦海已然感到一片渾噩,再也想不起什麼來了!
春雲嬌笑一聲道:“孟老爺子可是要衝茶麼?小婢這就給你來沖水。”
孟不假看到的只是春雲的媚眼、笑靨,嫣紅的香唇、苗條的嬌軀,聽到的只是春雲的嬌美的笑聲,柔婉的語調。春雲一個人,倏忽之間,竟然由一而二,由二而四,衣香繽紛,眼花繚亂……他直着眼,盯住面前花枝招展的人影,目光之中,止不住冒出了貪婪的火焰,張口結舌,惘然的道:“衝……茶……好……好……衝……茶……”口中説着,一個人已是站立不穩,搖搖欲倒!
裴元鈞站起身來,含笑道:“春雲,你快扶住盂老爺子,讓他在這裏歇一會,你要好好伺候。”
春雲臉上飛起兩片紅雲,羞澀的應了聲“是”,急忙走上一步,伸手扶住了盂不假的身子,低聲道:“孟老爺子,你……”
盂不假氣息咻咻的道:“你……你……”猛地雙臂一張,把嬌小玲瓏的春雲,緊緊擁入懷裏。
裴元鈞早已在春雲去扶孟不假的時候,悄悄退出了這間充滿青春氣息的靜室。
上燈時分,花廳上,樂懷仁兄弟陪着智善大師,清塵道長正在談天。
楚秋帆是晚輩,自然不好插口,只是悶悶的坐在一旁。他心中一直惦記着孟師伯,怎麼還不出來呢?他深知孟師伯的武功了得,當然不會有什麼問題,但一顆心像是懸着一般,放不下來。
天色逐漸昏暗下來,莊丁不待吩咐,關上了四周的花格子窗,在花廳四角點燃起明角燈,柔和的燈光,更襯托出雕樑畫棟,鮮明的彩繪,何等富麗堂皇!
楚秋帆幾次要想站起身來,藉口進去叩見師父,到靜室裏去瞧瞧,但都沒有機會開口。
因為智善大師、清塵道長和樂氏兄弟談古論今,説得正在興頭上,自己究是作客來的,不好打斷人家的話頭。
就在此時,只聽一陣呵呵大笑,傳了進來。
那正是師父的笑聲,楚秋帆從小聽到大了,自然一聽便知,心中暗暗一愣,忖道:“難道師父真的沒死?”
清塵道長道:“盟主來了。”
花廳上坐着的幾個人,已然紛紛站了起來,楚秋帆自然也只好跟着大家站起。
笑聲中,裴元鈞、孟不假二人相偕緩步走入。
楚秋帆仔細的打量着裴元鈞,只覺他身材,舉止、神情,無不和師父一模一樣,不是師父,還是誰呢?他心中不由得驚疑不定!照説,師父來了,第一個上前去叩見的,應該是楚秋帆了。但據孟師伯的判斷,師父明明死了,這個假冒師父的人,應該就是殺害師父的仇人了,自己怎能去叩拜殺師仇人?因此他站在眾人後面,故作不見。
裴元鈞一臉俱是笑容,跨進書房,就朝樂氏兄弟拱拱手,呵呵大笑道:“哈哈,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兄弟特來向賢昆仲討個人情作冰人來的。”他要作撮合山,自然沒工夫看到門人了。
“冰人?”樂懷仁懷疑的望着裴盟主,堆笑道:“盟主是説小女……”
他膝下只有一女,小名蘭芬,今年正好十八歲,盟主要作冰人,自然是給他女兒説媒了。
他目光輕輕掠過站在一旁拘謹而英俊的楚秋帆,心中自然想着:“有婿如此,於願足矣!”
裴元鈞沒待他説下去,呵呵笑道:“非也,兄弟是給我老哥哥説媒的。”
他老哥哥,自然是指皮刀孟不假了,他給孟不假説媒?在場諸人,不覺齊齊一怔!
裴元鈞是和孟不假並肩走進來的,這兩句話的工夫,已經走到中間。他雖在仁山莊作客,但他以武林盟主的身份,不待主人謙讓,一抬手道:“大家坐下來好説,請,請。”口中説着“請”,人已大馬金刀的在上首一張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大家依言落座,楚秋帆也跟着在原來的座位上坐下,心中不由得暗暗嘀咕:“聽他口氣,他要給孟師伯作媒,這一定是一個極大的詭計!”心中想着,忍不住朝孟師伯瞧去。
孟不假雖和裴元鈞並肩走入,也同時在上首落座,裴元鈞説出要替他作媒的話來,他臉上除了浮現出欣喜的笑容,卻一句話也沒説。這情形,似是他對裴元鈞説的替他作媒之事,表示欣然同意了。
這一點自然看得楚秋帆更是狐疑不止!
孟不假坐下之後,朝他瞪了一下眼睛,喝道:“小子,你見了師父,怎不過來叩見?”
楚秋帆心中一動,暗道:“莫非孟師伯在暗示自己,目前還得裝作不知,不可露出馬腳?”心念這一轉動,立即站起身,走到裴元鈞面前,恭敬的躬身道:“弟子見過師父。”
他明知面前這人不是師父,心頭幾乎要滴出血來,但表面上卻不得不恭恭敬敬的叫他“師父”。
裴元鈞臉含慈笑,微微頷首道:“你回來了就好。”説完,略為抬手,示意他回座。楚秋帆回到原來的椅上坐下。
“阿彌陀佛。”智善大師雙手合十,望着裴盟主問道:“撮合姻緣,正是最大的功德,只不知盟主是替樂大施主莊上哪一位説媒?”他這句話,也正是樂懷仁,樂友仁兄弟想問的話。
仁山莊主,只有大莊主有一位千金,今年才十八歲;二莊主膝下,只有一個兒子,今年剛滿三歲。裴盟主説媒的乾方,是皮刀孟不假,已經六十開外,接近七十大關的人了,總不至於是給大小姐做媒吧?因此,他們實在想不出莊上還有什麼人來。
裴元鈞得意的呵呵一笑道:“良緣天定,這是半點也由不得人,兄弟只是做個現成媒人罷了!”他似是有意賣關子,説到這裏,取起茶盞,掀了下蓋,輕輕喝着。
花廳上沒有人説話,大家都在等待着裴盟主的下文。
裴元鈞放下茶盞,輕咳——聲,才道:“我這老哥哥,生平從不二色,自從四十喪偶,就不曾續絃。當年許多好友,都曾勸過他,老哥哥只自搖頭,沒有答應。這話一晃眼,又是三十多年了,一直是一個人過着光棍生涯,哈哈……”他突然打了個哈哈,接着道:“不道這回兄弟邀他到天台來,卻動了紅鸞星……”他依然沒説出做媒的對象,卻拿眼望了孟不假一眼。
孟不假沒有開口,只是吸着他的旱煙,但老臉是一副喜孜孜的神色。
大家仍然沒有説話,目光卻集中在裴盟主一人身上。
裴元鈞含着笑,朝樂懷仁兄弟二人説道:“方才老哥哥到靜室裏去,看到靜室裏伺候茶水的春雲姑娘,頗為中意,挽兄弟向二位莊主作伐,玉成其事。”
楚秋帆聽得大為驚異,孟師伯竟會看中仁山莊一個使女?不好,莫非孟師伯中了他什麼詭計不成?不然,哪有這般湊巧的事?
孟師伯幾十年不娶,會在今天一見鍾情,看中一名丫頭?而這個丫頭,又正好是伺候靜室的,而這間靜室,又恰好是這廝(假冒師父的人)運功的地方!
他偷偷的朝孟師伯看去,孟不假只是吸着煙,神色自若,坐在裴盟主邊上,看不出有何異樣之處。
樂懷仁大笑道:“盟主説的原來是春雲姑娘。哈哈,孟大俠果然有眼光。春雲姑娘本是宦家之後,流落台州,為人聰明温柔,知書達禮,去歲才到敝莊來。兄弟看她氣質不凡,就把她派在靜室工作。只是……這是她終身大事,兄弟還是問問她自己……”他在説話中,不稱“春雲”,還加上“姑娘”二字,是為了孟不假的顏面,抬高春雲身份,表示她並非仁山莊的丫頭。
裴元鈞手拂蒼須,呵呵笑道:“樂大兄顧慮極是,至於春雲姑娘,兄弟來時,已經問過她了。”
樂懷仁道:“不知她的意思如何?”
裴元鈞含笑道:“春雲姑娘似乎已經同意了,她對兄弟説:‘但憑莊主作主。’”
“哈哈!”樂懷仁聽得大喜,他們兄弟結交江湖好漢,此次能把武林盟主請到莊上來,這是何等光耀之事?如今孟不假居然會看上春雲,再有盟主作伐,自然更覺臉上有光了。這就連連點頭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樂懷仁舉手擊了兩掌。
一名青衣童子急步趨入,垂手道:“小的在。”
樂懷仁揮着手,催道:“快去叫樂榮進來。”
青衣童子躬身應“是”,急步退出。
不多一會,總管樂榮趨了進來,躬着身道:“大莊主有何吩咐?”
樂懷仁道:“你去看看皇曆,哪一天是黃道吉日?”
裴元鈞搖手道:“樂大兄,咱們都是武林人,不用俗套,揀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好了。”
樂榮不知他們説的什麼,愣愣的站在下首。
樂懷仁一愕道:“這不太急促了麼?”
裴元鈞大笑道:“老哥哥又不要你們嫁妝,有什麼措手不及的?只要叫貴總管吩咐廚下備一席豐盛的酒菜,再給春雲姑娘開個臉,穿上吉服。哦,還有,你還要替孟大俠準備一套新郎的吉服……”
樂友仁含笑站起,説道:“大哥,事情太多了,樂榮一個人也照顧不來,這事你交給兄弟來辦好了。”
樂懷仁:“這樣就好。”
樂友仁率着總管樂榮,匆匆而去。
裴元鈞站起身,拱手道:“恭喜老哥哥了。”
孟不假放下他“煙不離口”的旱煙管,跟着站起,感激又高興的道:“謝謝盟主老弟,謝謝你的大媒。”
智善大師,清塵道長也跟着站起,向樂懷仁,孟不假二人施禮道:“恭喜盂老施主,恭喜樂大莊主。”
孟不假、樂懷仁連忙還禮道:“不敢,不敢。”
裴元鈞道:“大師,道兄,你們説話可得留神,如今老哥哥要做新郎了,你們稱呼他老施主的‘老’字,可得取消了才好。”
智善大師、清塵道長連連陪禮道:“盟主説得極是,孟施主多多原諒了。”
楚秋帆冷眼旁觀,自然看得出這場“喜事”,似乎是假冒師父的這廝一手造成的。他想不出孟師伯何以會聽他的擺佈,哦,莫非孟師伯是“將計就計”?想到這裏,也立即趨上前去,拜道:“晚輩恭喜孟師伯。”
孟不假重又點起了煙,笑嘻嘻的道:“小子,你想不到盂師伯一大把年紀,還會娶個新媳婦吧?這就叫做緣。”
楚秋帆歡愉的道:“説實在,你老早該有個家了。”
孟不假粗大的手掌,拍拍楚秋帆肩膀,口中噴着煙,笑道:“小子,你是不是也想成個家了?”
楚秋帆漲紅着臉,説道:“晚輩年紀還小。”
仁山莊是台州的首富,有錢人家,辦起事來,自然迅速有效,可以叱吒立就。
這場婚事,不過在晚餐前才決定的,雖然倉促,但是有仁山莊二莊主樂友仁擔任總提調,總管樂榮指揮着全莊人員,佈置禮堂的佈置禮堂,佈置新房的佈置新房,人多好做事,前後不到半個時辰,從大門到大廳上,張燈結綵,煥然一新。
對仁山莊來説,這場婚事,雖然只是一名使女出嫁,但春雲姑娘如今可不是使女了,她已由大莊主樂懷仁,二莊主樂友仁認作了義妹,新郎又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三奇之一皮刀孟不假,大媒是武林盟主三湘大俠裴元鈞,觀禮的有少林長老智善大師和武當三子的清塵道長,這是仁山莊天大體面之事,如果傳出江湖,不知要如何轟動呢!因此縱然為時倉促,卻也不能簡陋。
婚禮定在戌時(九時)舉行,現在已經快要接近戌時了,大廳上燈火通紅,四周雪白的牆壁,也張掛起大紅綢幛,經燈光照耀,顯得喜氣洋洋。
正中間掛上了一幅福祿壽三星的神像和大紅泥金喜聯,禮桌上已經點燃起一對兒臂粗的龍鳳花燭。廊前右首,十來名吹鼓手肩披紅綢,早已坐在幾條長板凳上伺候,進進出出的莊丁們,衣襟上也都佩上了紅綢,氣氛就更顯得熱鬧!
兩名帳房先生,早已分別站在禮桌左右兩邊,權充司儀,左邊一個拉大嗓子高喊:“鳴炮,奏樂。”
大門外立時響起三聲“沖天炮”和一串“帶子入朝”。
右邊一個跟着高喊:“奏樂。”右廊吹鼓手跟着奏起一陣悠揚的樂聲《永結秦晉》。
左邊一個又在高喊着:“請新郎,新娘入畫堂。”
這是婚禮進入了高xdx潮,首先步入大廳的是大莊主樂懷仁,他穿上了簇新的藍袍大褂,走到禮桌前站定,他是今天婚禮的主婚。接着是觀禮的智善大師、清塵道長、楚秋帆、總管樂榮以及仁山莊一千男女僕傭,一個個換上了新衣,臉上也洋溢着喜氣。
接着從左首廂房門內走出兩名手提紗燈的童子前導,新郎孟不假由大媒裴元鈞陪同,徐步踏進禮堂。這同時,從右首廂房門內也走出兩名手提紗燈的宮裝使女前導,由二莊主樂友仁和大小姐樂蘭芬一左一右挽扶着頭覆紅巾、身穿霞帔繡裙的新娘徐步走入,雙方在禮桌前站停。
左首贊禮的高聲道:“主婚人上香,獻爵。”
總管樂榮連忙把點好的香送到樂懷仁手中,樂懷仁朝上一拱,仍交由樂榮插入香爐,再從桌上取過酒爵,送到樂懷仁前面,樂懷仁舉爵一拱,再交由樂榮放回禮桌。
左首贊禮的又叫:“讀祝。”
右首贊禮的於是取出一份正楷書寫的“祝文”,提高聲音,抑揚頓挫的朗誦起來。等他讀完,樂懷仁行禮而退。
左首贊禮的高聲叫道:“新郎、新娘跪拜天地。”
新郎、新娘跪拜完畢。
右首贊禮的又道:“新郎、新娘行交拜禮。”
新郎、新娘對立交拜。
左首贊禮的又高叫:“送新郎,新娘入洞房。”
右首贊禮的高叫:“鳴炮!”
於是門外又禮炮齊鳴,樂聲大作,四盞紗燈前導,喜娘、丫環簇擁着新郎、新娘往後進新房而去。
裴元鈞呵呵一笑,朝樂懷仁,樂友仁拱手道:“恭喜賢昆仲。”
樂懷仁、樂友仁也含笑還禮道:“多謝大媒。”
智善大師、清塵道長也接着向樂氏兄弟道賀。再接下來的是仁山莊的男女僕傭,紛紛向大莊主、二莊主道喜。
婚禮雖然倉促,但悉合古禮,簡單而隆重。
莊丁們在婚禮結束之後,立時迅速的在大廳上擺起一張圓桌,鋪上紅毯,擺上銀筷銀盞,由裴元鈞和智善大師、清塵道長三人坐了上首,樂懷仁、樂友仁夫婦和大小姐樂蘭芬作陪。
楚秋帆是小輩,恰好和樂蘭芬姑娘一同坐在下首,他身邊坐了這麼一個容色娟好,明眸皓齒的絕色姑娘,這下可把楚秋帆拘束得連頭都不敢動一下。
使女們端上酒菜,替每人面前斟滿了酒。
智善大師合十道:“孟大俠和新娘怎麼不來入席?”
裴元鈞大笑道:“大師這就外行了,新郎、新娘的合巹酒,是設在新房裏的。”
智善大師用手一拍腦袋,笑道:“貧衲從沒吃過合巹酒,怎會內行呢?”這話聽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樂蘭芬笑的時候,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貝齒,一雙盈盈秋波還有意無意的朝坐在左首的楚秋帆瞟來。
楚秋帆跟隨師父多年,和智善大師極熟,他從小看到的智善大師莊嚴慈祥,從不説笑,哪有眼前這個“智善大師”舉手拍着腦袋瓜這等庸俗舉動?一個有道高僧,也絕不會説出“從沒吃過合巹酒”這等話來,由此看來,他果然是假的了!
別人在笑,他哪裏還笑得出來,心中只是在想:“孟師伯如果這是將計就計,但婚禮已經舉行過了,這總不能假吧?他以後該怎麼辦呢?”
裴元鈞坐在上首,正好是他的對面,楚秋帆的神情,他自然看在眼裏了。
這時,恰巧樂懷仁站起身來向盟主敬酒,大家開懷暢飲。
酒過三巡,新郎,新娘由喜娘,丫環簇擁着步入大廳,前來敬酒,大家紛紛站了起來。
楚秋帆跟着站起,仔細看去,只見新郎孟師伯容光煥發,滿臉都是喜洋洋的神色,興致極好,完全是一副做新郎的興頭!
新娘身上依然穿着霞帔繡裙的衣服,但蓋頭紅巾已經除去,在柔和的燈光下,只見她眼如秋水,臉如芙蓉,美中透豔,豔中帶媚,果然美得出奇,豔得神秘!
楚秋帆看得不禁一呆,暗道:“果然是美人計。孟師伯他……”
裴元鈞呵呵一笑,舉起手中酒杯,説道:“恭喜孟兄,來來,兄弟就是等着敬你和大嫂一杯。”
孟不假連連拱手,喜色洋溢的道:“盟主老弟,你是大媒,老哥哥打了幾十年光棍,沒有你老弟作伐,老哥哥哪來的如花美眷。今晚老哥哥第一個就是要謝你大媒,來,換個大杯子,我先敬你主大杯……”
“慢着!”智善大師一擺手道:“杯子該換大的,但新郎、新娘可要各敬三杯。”
孟不假道:“大師,換大杯子,是兄弟謝大媒的,新娘女人家量淺,還是用小杯吧!”
智善大師道:“不成,你進了一趟洞房,就袒護起新娘來了,新娘也要謝大媒呀!”
“大師怎麼也作難起兄弟來了?”孟不假道:“這樣好不,新娘的三大杯,也由兄弟代喝總可以吧!”
一陣陣的喧譁,鑽進楚秋帆的耳朵,他腦袋幾乎昏脹欲裂,眼前的人影,也幾乎模糊不清,這明明是喜筵,他卻如坐針氈!
不知何時,他耳中傳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徒兒,孟師伯大喜,你也該敬他們一杯。”
楚秋帆心頭一震,慌忙站起身來,隨手取過面前的酒杯,朝一臉喜色的孟不假道:“孟師伯,晚輩敬二位一杯。”説罷,一乾而盡。
孟不假含笑道:“秋帆,謝謝你。”和他幹了一杯,新娘媚笑着,舉杯略為沾了沾唇。
這是一杯苦酒,楚秋帆喝是喝了下去了,心頭直是想吐。
完了,看樣子孟師伯已經中了這廝(假裴元鈞)的詭計,自己該怎麼辦呢?
這一席酒,足足吃了將近一個時辰,大家才帶着幾分酒意,起身散席。
裴盟主囡需運功,單獨住在書齋左首的靜室裏。智善大師、清塵道長是仁山莊的貴賓,被招待在西花廳右首一排五間自成院落的精雅賓舍之中。楚秋帆是盟主的高足,自然也住在賓舍裏了。
這時筵席初散,仁山莊上到處燈火輝煌,如同白晝。
楚秋帆心中塞滿了重重心事,一個人站在長廊上,手扶雕欄,凝視着遠空,只是思索着自己該當如何行動。
對了!當日進入翡翠谷查勘的三人,師父和智善大師都已遇害,而且被賊人假冒了,只有清塵道長並未遇害,他是武當三子的老二,在武當派,在武林中,都有極高的聲望,並不下於孟師伯。
如今孟師伯似已陷入對方圈套之中,自己何不去找清塵道長商量商量?
清塵道長房中還有燈光,他剛回來,當然還沒有睡。
楚秋帆走近門口,在門上輕輕叩了兩下。
房門開處,清塵道長探出頭來,看到楚秋帆,立即含笑道:“原來是小施主。”
楚秋帆道:“道長還沒睡吧?”
“還沒有。”清塵道長連連欠身道:“小施主請進。”
楚秋帆跨進房中,清塵道長隨手關上了房間,一面稽首道:“小施主請坐”。
楚秋帆在他對面的一張椅上坐下,抬頭道:“晚輩有一件事,想奉告道長,不會太打擾吧?”
“那怎麼會呢?”清塵道長藹然笑道:“小施主有什麼事,但説無妨。”
楚秋帆道:“是有關家師的事。”
“令師?”清塵道長神情微凜,問道:“盟主有什麼事呢?”
楚秋帆目含淚光,神色一黯,慘然道:“家師已經死了。”
清塵道長聽得變了臉色,聳然道:“小施主,你説什麼?”
楚秋帆拭拭淚,低聲道:“不瞞道長説,當日和道長一同到仁山莊來的,已經不是家師了,連智善大師也不是了。”
清塵道長聽得神色連變,目注楚秋帆,説道:“小施主此話不可亂説,盟主和智善大師,貧道相識數十年,如是有人假冒,貧道豈會看不出來?”
楚秋帆望着清塵道長,鄭重的道:“道長,晚輩説的是實話,也是實情。”
清塵道長一手摸着垂胸黑鬚,面情嚴肅,問道:“小施主何有所據?”
楚秋帆道:“事情是這樣……”
他從孟不假毒發説起,自己抱着他出外就醫,中途也感到腹痛如絞,如何被人所救,在一處山洞中大概耽了七天之久,等到再度醒來,自己和孟師伯已在翡翠谷外……
清塵道長目中神光連閃,問道:“小施主可知道救你們的青衣使女是誰呢?”
楚秋帆道:“據孟師伯的推斷,那位姑娘可能是翡翠宮的人。”
“翡翠宮?”清塵道長臉有驚異之色,莞爾笑道:“翡翠宮絕跡江湖,事隔百年,怎麼還會有翡翠宮的人?”
楚秋帆認真的道:“後來證實那青衣姑娘確是翡翠宮的人。”
清塵道長道:“如何證實她是翡翠宮的人呢?”
楚秋帆從懷中掏出一個翠玉藥瓶,送到清塵道長面前,説道:“後來晚輩在無意之中,摸到懷中有一個玉瓶,就是這個,瓶上刻有翡翠宮字樣,道長請看。”
清塵道長接到手中,就着燈光注目一看,瓶上果然刻有“翡翠宮虔修祛毒丹”字樣,不覺愣得一愣,點頭道:“看來果是翡翠宮之物。唔,後來呢?“他隨手又把玉瓶還給了楚秋帆。
楚秋帆接過玉瓶,收入懷中,接着又説了自己如何發現懷中另有一張字條,上面有一行小字寫着“谷中絕壑千尋,欲明真相,可與孟老英雄同下一探。”
清塵道長聽得悚然動容,問道:“她要你們到壑底去看什麼?”接着迫不及待的追問道:
“你們下去了沒有?”
楚秋帆道:“下去了。”
清塵道長神色微變,問道:“可曾在壑底發現了什麼?”
楚秋帆把如何在壑底發現智善大師和師父的屍體,大概説了一遍。
“會有這等事?”清塵道長瞪大雙目,驚異的道:“你們發現的屍體,既已面目全非,屍體腐爛,不可辨認,怎能確定是智善大師和盟主呢?”
楚秋帆道:“智善大師身邊有一串念珠可以證明,至於家師,除了腳上一雙鞋,晚輩認得出來,衣着、身材也和家師十分相似。後來晚輩在家師身上,發現一方紫玉漢玦,那是家師傳家之物,從不離身……”他含着滿眶淚水,從自己腰間解下紫玉漢塊,雙手遞了過去,垂淚道:“道長請看。”
清塵道長只看了一眼,徐徐説道:“貧道和盟主相識數十年,這方玉佩,貧道倒是沒有見過。”人家掛在身內之物,他當然沒有見過了。
“唔!”他一手捻鬚,目光盯注在楚秋帆臉上,問道:“你們還在壑底發現了什麼?”
“沒有。”楚秋帆道:“晚輩發現了家師遺體之後,就沒有再深入查看了。”
清塵道長輕輕吁了口氣,點着頭道:“既然孟老施主確認為那兩具墜崖的屍體,是盟主和智善大師,那就不會錯了,只是……”他又看了楚秋帆一眼,徐徐説道:“貧道和盟主,智善大師俱已相識多年,但眼前的盟主和智善大師,面貌神態,絲毫沒有易容和改扮的痕跡。
就算易了容吧,神情笑貌,不可能會如此逼真。貧道和他們相處已有多日,焉有瞧不出來之理?”
楚秋帆道:“他們計劃周密,這是早有陰謀的了。就以這次在江湖上傳播翡翠宮的謠言來説,一定也是他們事前就計劃好的事。”
清塵道長微微頷首道:“小施主説的也是,盟主和智善大師真要業已遇害,由他們冒名頂替,取得了武林盟主和少林羅漢堂住持,後果那就不堪設想……”他目光凝視着地板,過了半晌,抬頭問道:“孟老施主江湖閲歷極豐,他既已知道此事,又和小施主同來,可有良策?”
楚秋帆道:“孟師伯在路上一再叮囑,見到他時,切不可露出半點口風,更不可輕舉妄動。”
“不錯。”清塵道長連連點頭道:“此事關係重大,小施主切忌衝動。”
楚秋帆道:“只是孟師伯自從進去靜室之後,忽然和仁山莊春雲姑娘結縭,晚輩覺得此事大有蹊蹺。方才舉行婚禮之時,晚輩看他一臉俱是喜色,好象已被老賊所迷,晚輩思量再三,只好向道長求援了。”
“唔!”清塵道長捻着他垂胸黑鬚,徐徐説道:“貧道也覺得盂老施主忽然答應盟主提親,也頗感意外,但若説一個人如果神智被迷,他的眼神和舉動必然會和常人有異,貧道看孟老施主眼神清澈,舉動也極為自然,不似被人所迷……”
楚秋帆道:“那也是老賊施的美人計了。”
“唔!”清塵道長口中又唔了一聲,忽然抬頭道:“以貧道推想,目前知道盟主和智善大師遇害的,只有孟老施主和小施主二人。孟老施主如果墜入了他們預設的美人計,或者神志被迷,那麼真正知道這一秘密的,已只有小施主一人了,若被對方發現,小施主只怕隨時都有危險……”
楚秋帆道:“晚輩前來仁山莊,早已把生死之事置之度外,危險更非所計,只要能揭破他們的陰謀,替先師報仇,就是粉身碎骨,晚輩也死而無怨。”
“唉!小施主這就是太沖動了。”清塵道長輕輕嘆息一聲,看着他,緩緩説道:“話不是這樣説,你僅憑一方玉玦,豈能算是證據?要揭破陰謀,必須蒐集更多的證據,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此事貧道既然知道了,我武當一派,自然責無旁貸。孟老施主説得不錯,此事目前絕不可吐露半點口風,也切忌衝動。小施主仍須以師禮相事,方可在暗中查明他們是受人主使,還是他們自己的陰謀,有多少同謀之人,他們的目的何在?才能把他們陰謀公諸於世。”
楚秋帆道:“道長説得極是,晚輩自當全力以赴。”
“只是……”清塵道長修眉微攏,又看了他一跟,才道:“只是貧道耽心的是萬一他們發現了小施主的秘密,存了殺人滅口之心,小施主設若遇害,不但盟主沉冤莫白,貧道縱然知道此事,也難以揭發了,因此貧道覺得小施主在他身邊實在危險萬分。”
楚秋帆道:“那麼依道長之見呢?”
清塵道長道:“貧道認為他既非小施主的師父,自然早已存有除去小施主之心,小施主最好暫時離開他一段時間,使他無法對小施主下手。至於這蒐集證據之事,不妨交由貧道來辦好了。”
楚秋帆道:“道長説的自是實情,但在沒有揭開他身份之前,他就是晚輩的師父,晚輩如何能離他而去呢?”這話沒錯,徒弟自然得隨侍師父身邊才是。
“這個……”清塵道長手捻長鬚,沉吟有頃。才道:“此事也不急在一時,好在目前大家都在這裏,他決不會明目張膽的向你下手,且讓貧道想想。”
楚秋帆因時間已晚,這就起身道:“道長,晚輩那就告辭了。”
清塵道長跟着站起身來,低聲叮囑道:“小施主,切切謹記,不論在他面前,或是人前千萬不可露出生毫形跡來。”
楚秋帆道:“晚輩自當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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