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秋帆道:“在下楚秋帆。老丈,這位道長中了你老杖中噴出來的毒霧,你老身邊定然有着解藥,求求你老,先救救他吧!”
毒龍叟微微搖頭道:“沒有用,老夫不是不想救他,但白鶴子中毒已深,解藥也無用了。”
“果然是白鶴道人!”楚秋帆心頭更急,大聲道:“既有解藥,怎會沒有效呢?大概是老丈不願救這位道長了。”
毒龍叟生性怪癬,但今日之事,他確實無心殺害白鶴道人,聞言不由大怒,哼道:“小子,你懂什麼?白鶴子削斷老夫杖上龍角,噴出來的毒物,比平常多了十倍,即使是大羅天仙,也無藥可救了。”
楚秋帆道:“老丈快放開在下,讓在下去瞧瞧。”
“老夫自會放你。”毒龍叟沙着聲音陰,惻側的道:“低必須先告訴老夫,你方才使出來的手法,是哪裏學來的?”
楚秋帆道:“在下剛才躲在樹林裏,看到老丈和這位道長比鬥,學會了幾招。老丈現在可以放開在下了。”
毒龍叟炯炯雙目,又打量了他幾眼,點頭道:“好。”揮手一拂,楚秋帆但覺一股極大力量,撞在身上,身軀一震,三處受制穴道,果然立解。心中暗暗驚駭,忖道:“毒龍叟這份功力,似乎還高出師父甚多,自己可得小心!”一面朝毒龍叟拱拱手道:“多謝老丈。”
急步朝白鶴道人奔了過去。
毒龍叟沉喝道:“小子站起,白鶴子中毒已深,你不可碰他身子。”
楚秋帆沒有理他,掠到白鶴道長身邊,立即蹲下身去,凝目一看,但見白鶴道長雙目緊閉,臉上膚色好像籠罩了一層黑氣。他雖不懂醫道,似也看得出白鶴道長中毒已深,一時哪敢猶豫,立即探手入懷,取出翡翠小瓶,打開瓶塞,傾了七粒“祛毒丹”,然後用手掰開白鶴道長牙關,把藥丸塞入他口中。
毒龍叟呵呵一笑道:“小子,你這是什麼藥丸?”
楚秋帆把藥瓶揣入懷裏,正容道:“這是先師的解毒丹。”
他想到毒龍叟可能會説“你給老夫瞧瞧’,若然不給他看,自己武功和對方差得太遠,説不定會被他強搶過去。但這藥瓶之上,鐫有“翡翠宮虔制祛毒丹”字樣,他看到了必然會逼問自己翡翠宮在哪裏,豈非橫生枝節?故而神色莊重,説出“先師的解毒丹”來。
但楚秋帆哪裏知道毒龍叟方才看他使用自己的招術和自己對拆過兩招,天下武林,能接得下毒龍叟兩招的人,已然不多,何況使的又是自己精研了幾十年的獨門武功,心中暗暗驚異這小於天分之高和悟性之強,不覺動了收徒之念。
此時聽到楚秋帆説出“先師的解毒丹”,心中更自高興。要知武林中人,最講究的就是尊師重道,楚秋帆若是師父未死,也許他不肯轉投到自己門下,如今他師父既死,要他投到自己門下,自然會答應的了。
他想到這裏,不由呵呵一笑道:“好,好,小子,你師父既然死了,老夫看你資質甚佳,那就拜老夫為師吧。”
楚秋帆拱拱手道:“老丈好意,在下……”
毒龍叟不待他説完,大笑道:“你既然同意,就該稱老夫師父,快點叩頭拜師才是。”
楚秋帆微微搖頭道:“在下不能拜老丈為師。”
毒龍叟任無咎,名列武林三奇,他以為自己説出來了,楚秋帆該納頭就拜才是,沒想到楚秋帆居然不肯,不由得怔了一怔,雙目精光熠熠,頗感意外酌望着楚秋帆道:“小子,你不願意?”
楚秋帆道:“老丈原諒,在下另有不得已的苦衷……”
“哈哈!”毒龍叟仰天長笑一聲道:“天底下要想拜老夫為師的人,何止千百?老夫連正眼都沒看他們一眼,老夫願收你為徒,你小子倒端起架子來了。”
楚秋帆道:“在下師仇未報,有許多事要做,實在不能拜老丈為師。”
毒龍叟道:“你師父可是被強敵所害?要報師仇,拜老夫為師,那就沒錯了,老夫保管你如願以償。”
“不成。”楚秋帆道:“在下……”
“哈哈!”毒龍叟又是一聲長笑,説道:“老夫言出如山,既然説出要收你為徒,你非拜老夫為師不可。走,你跟為師去……”話聲出口,探手之間,一把抓住了楚秋帆的手腕,騰身躍起,往谷外掠去。
“不,不!”楚秋帆急道:“老丈快快放手,在下還有事要辦……”
他説的有事要辦,自然是要守在白鶴道長身邊,等他清醒之後,問問白鶴道長在血書中籤的名,是真是假。
毒龍叟一把抓住了楚秋帆,五指就像鐵箍一般,豈容他有掙扎的機會,口中哼道:“你跟為師走,決不會錯。以你的資質,不出三年,就可盡得老夫真傳,為你死去的師父報仇,難道你還不知足麼?”
他一身功力,何等精湛,腳下步履如飛,説話卻依然從容得很。
楚秋帆身不由己,被他拉着奔行,但覺腳下有如流水行雲,雙耳風聲呼呼,樹林山谷飛一般的往後馳去,急得斷斷續續的道:“老丈……快……快……放開……在下……有……一件重大……大……”逆風迎面灌來,奔得越快,風勢也越強,他幾乎連話都無法説清楚。
這樣足足奔行了半個時辰,也不知奔過了多少山嶺,楚秋帆雖有毒龍叟拉着,也累得滿身大汗,心頭更是焦急不已大聲道:“你快……停一停。”
毒龍叟側臉看了他一眼,才道:“徒兒,你走累了,那就在這裏歇息腳也好。”腳下一停,剎住身形,左手五指一鬆,放開了楚秋帆。
楚秋帆停住之後,長長吁了口氣,聽他“為師”“為徒兒”的説着,心下甚是氣惱,憤然道:“在下並沒答應拜老丈為師,老丈怎能強人所難?”
毒龍叟望着他道:“你還不承認?”
楚秋帆道:“拜師須得在下願意,在下並來同意,老丈怎好相強?”
毒龍叟臉色一沉,哼道:“只要老夫同意了就好,你不同意也得同意。你莫看老夫好説話,只要再敢説一個不字,老夫就斃了你。”
楚秋帆道:“老丈就是打死在下,在下也不會答應的。”
“好小子!”毒龍叟怒哼一聲,右手化掌,朝楚秋帆當頭劈去。
他手掌甫舉,眼看楚秋帆傲然挺立,絲毫不見畏怯之色,心中忽然一動,暗道:“看來這小子倔強成性,就算把他打死了,也未必心服,自己該把他收得心服口服才好。”
心念這一動,舉起來的手掌,又緩緩收轉,目注楚秋帆説道:“小子,老夫要收你為徒,原是一番好意。但數十年來,老夫説出來的話,從無更改,你如不願拜老夫門下,只要接得下老夫三招,即可離去。”
楚秋帆道:“在下若是接不下老丈三招呢?”
毒龍叟道:“那就得投在老夫門下了。”
楚秋帆心中暗想:“毒龍叟和孟師伯齊名,武功之高,江湖上罕有對手。但自己方才用他的手法,就曾接過他兩招,何況今天他和白鶴道長比拚了一天,兩人精妙招數層出不窮,互相破解,這上千招手法,自己雖然不能全數記下,但也差不多記住了十之二三。縱然不敵,料想化解他三兩招,也許可以辦得到。不如就接他三招,總比這樣被他糾纏不清要好得多了。”
這就點點頭,拱手道:“老丈既然説出來了,在下願意一試。”
毒龍叟沉哼了一聲道:“好!小子接着了。”左手一揚,五指並如蛇頭,從他大袖中飛出。
這一招宛如毒蛇出洞,五指一昂之間,幾乎籠罩了楚秋帆胸前所有穴道,五指連點,就有幾縷尖風像飛錐一般朝“玄機”、“鎖心”、“捉命”、“斬命”、“掃陰”、“遊魂”、“幽關”七處襲來!
他一出手,就同時襲取七處死穴,自然使楚秋帆大吃一驚。要知楚秋帆在他未出招前,早已全神貫注,注視着他的手勢,他一出手,立即記起上午毒龍叟也曾使過這一招。
白鶴道長化解他的手法,是極普通的“白鶴亮翅”,右手朝前斜拂,五指輕彈,正好遠拂對方陽明經“合骨”、“陽穀”和手太陽經“腕骨”、“陽穀”四穴,他若是不趕快縮手,這條手臂,就得全廢了。
楚秋帆腦際閃電一轉,雙手倏然一張,身形跟着後退半步,避讓來勢,左手已然朝前斜拂出去。
毒龍叟果然及時縮手,收了回去,心中對楚秋帆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卻大為讚許:“這小子果然是練武的奇才,上午自己和白鶴子動手,確曾使過這一招,他無師自通,學白鶴子的手法,也居然有三四分相像了!”口中沉笑道:“很好,老夫第二招來了。”喝聲出口,欺身直進,左手往前一啄,已然到了楚秋帆面門。
楚秋帆方自一驚,急忙身形後仰,一個急轉,向左避開,不意毒龍叟右手柔若水蛇,一下纏上了頸子,隨手一撥,楚秋帆只覺眼前一黑,一個人就跟着他手勢打了個轉,幾乎撲倒。
就在此時,突聽耳邊響起一個極細的聲音,説道:“上身下撲,右手使‘玄鳥劃沙’,取他右足‘委中穴’。”
楚秋帆心頭清楚,但毒龍叟一隻右手就像貼在頸子上一般,他手勢一圈,自己就得跟着他打轉,此時正在他前面,上身如何撲得下去?又如何能取他右足“委中穴”?(委中穴在膝蓋正後方)
哪知事情就有這麼奇妙,毒龍叟右手又打了半個圓圈,沉笑道:“小子,你給老夫躺下。”右手一鬆,朝右揮出,楚秋帆當真頭前身後,隨着他手勢往右側衝出。
毒龍叟只是為了要收服他,出手自然不重,楚秋帆順勢後衝,正是上身下撲之勢,用這一式施展“玄鳥劃沙”,只要右手劃出去就好,真是最恰當的機會了!
楚秋帆哪還思索,右手疾快向右劃出,指風無巧不巧掃上了毒龍叟右足“委中穴”,左手同時在地上一撐,“刷”的一聲,貼地掠出去數尺遠近,腳尖一點,挺身站了起來。
毒龍叟怎麼也想不到楚秋帆居然會急中生智,右手掃點他“委中穴”,等到察覺,穴上已被楚秋帆指風掃中,心頭不禁暗暗一驚。但他功力何等深厚,雖被楚秋帆指風掃中,卻恍如未覺,口中“嘿”了一聲,緩緩轉過身去。
楚秋帆拱拱手道:“老丈,這一招兩下扯直,可以算是在下接下的了?”
毒龍叟哼道:“就算你接下的好了。”
楚秋帆道:“如此多謝老丈。”
毒龍叟臉色陰沉,説道:“你不用謝得太早,還有第三招!”
他前面兩招只是為了要降服楚秋帆,出手自然不會太重,但這兩招卻被楚秋帆取巧接下,後面這一招,已是第三招了!如果再讓楚秋帆接下,不但收不成徒弟,而且對他名列武林三奇的毒龍叟面上也太不好看了!
因此,這第三招上,他非制服楚秋帆不可。
這時楚秋帆又聽到那極細聲音在耳邊説道:“不好,抽這第三招一定極為兇狠,你得先使‘閉門推月’,然後以‘纏絲步’急退三步,再使‘疏影斜橫’。”
就在那聲音説話之時,毒龍叟同時沉喝一聲:“第三招來了!”聲出人至,疾如飛蛇,直欺過來,雙手同發,好象兩頭毒蛇,柔中帶顫,直奔楚秋帆雙肩。
這一招奇快無比,但楚秋帆聽到那極細聲音説的話,心知暗中有高人指點,此時情勢十分緊急,他連毒龍叟的人影都沒看清,就依着那人所説,雙手一抬,一招“閉門推月”使將出去。
他這一招和毒龍叟幾乎是同時出手,等到毒龍叟雙手啄到,他已封住門户,無隙可乘!
不!他推出雙手,正好推在毒龍叟啄來雙手的脈腕之上,他功力不如毒龍叟,推出的力道自然微不足道。
但須知毒龍叟這一招“兩頭分啄”,使的正是兩頭蛇噬人的姿勢,楚秋帆雙手推在他脈腕上,正是兩頭蛇的七寸上,毒龍叟焉得不驚?
這原是電光石火般事,楚秋帆雙手一接,立即依着那人所説,足踩“纏絲步”,往後急退!
毒龍叟被他接連下三招,心頭不禁大怒,要知他原是邪派中人,眼看三招已過,收徒不成,不由得頓起惡念,心想:“這小子既不肯拜在我門下,那就絕不能放他活着回去。”
心念一動,口中“嘿”了一聲,右手疾發,宛如靈蛇顫動,對準楚秋帆當胸點來。
他不知道楚秋帆得到高人暗中指點,此刻早已雙足劃地,使出“纏絲步”,往後連退。
(纏絲步雙腳半屈,進時左手劃半圓形在先,右腳劃半圓形跟進,退時亦然。這是南少林的基本步法,進退都如“之”字,靈活矯捷,為拳術中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的一種步法。六合門源出少林,楚秋帆自然練過了。)
毒龍叟這一記“靈蛇問心”,原由“鳳凰三點頭”變化而來。五指撮如蛇頭,連點三點,可以乘勝逼進,連續追擊,手法極是陰狠毒辣!
楚秋帆這三步後退,身形左右轉動,在間不容髮的空隙中,恰好避過了毒龍叟的狠毒三擊。
毒龍叟心頭又急又怒,正要搶上攻他後路,但楚秋帆使完“纏絲步”,依着那人的指點,身形倏的斜轉過來,右手隨着一招“疏影斜橫”,向右劃出。
這一招“疏影斜橫”,原是極普通的功夫,並無特別奇奧之處,但在此時此地使了出來,就成為一記出奇之招了!
原來毒龍叟追擊過來正要搶上之時,楚秋帆忽然旋身發招,這一來,倒象毒龍叟自己湊上去的一般。他在快步搶上之時,這出奇不意的一招,如何躲閃得開?
這真是説時遲,那時快,楚秋帆劃出的右手,已然劃上他的腰間!
毒龍叟做夢也想不到楚秋帆居然料敵機先,會有這一手,心頭一驚,立即一吸真氣,身如風飄,一下飛閃出去八尺遠近,目中兇光熠熠,注視着楚秋帆,沉聲道:“小子……”
他剛叫出“小子”二字,陡聽耳邊響起一縷極細的聲音説道:“任老兄,你也算是成名人物,説話算不算數?”
毒龍叟聽得不期一怔,這小子果然有人暗中指點,這人練音成絲,以自己的功力,竟然聽不出他隱身何處,由此可見此人武功,高出自己甚多!
這人會是誰呢?
他目光仰視,冷冷的道:“何方高人,怎不請出來和老夫一見?”
楚秋帆自然也想一見暗中相助自己的是哪一位高人,目光隨着左右轉動。
哪知過了半晌,依然寂然無聲,不見有人答話。
毒龍叟平日原是自視甚高之人,眼看那人躲在暗處,不肯出來,口中嘿然乾笑,一手抓起拄立地上的毒龍杖,回過頭.冷厲的看了楚秋帆一眼,喝道:“你很好!”左手一拂,飄然而去。
楚秋帆躬身道:“老丈好走。”
説話之時,只覺有一片天風,吹拂而過。
他還不知道毒龍叟臨去時左手一拂,就下了殺手,若非有人暗中相助,把那股陰毒勁風化解開去,此時他早已身負重傷了。
卻説楚秋帆目送毒龍叟遠去,立即雙手抱拳,向空作了一揖,説道:“晚輩楚秋帆方才多蒙前輩高人暗中賜助,晚輩謹此致謝。”説完,正待辨認山徑,趕去白鶴道長負傷的山谷,突聽耳邊響起那個極細的聲音問道:“小哥要去哪裏?”
楚秋帆忙道:“白鶴道長方才中了毒龍叟杖中劇毒,晚輩想趕去瞧瞧。”
只聽那極細的聲音道:“白鶴子業已被人救走,小哥不用去了。”
楚秋帆聽不出這説話的人隱身何處,只得仰首道:“晚輩不知前輩名號,前輩可以賜告麼?”
那極細聲音道:“不用了。”
楚秋帆心知前輩高人多半淡泊名利,隱跡山林,既然不肯見示姓名,只得罷了。依然恭敬的道:“如此,晚輩那就告辭了。”説完,向空作了長揖,才轉身向山外行去。
此時差不多有二更光景,夜色已深,山林間霧氣瀰漫,根本莫辨方向。他走了一段崎嶇山路,總算找到了一條山徑。
正行之間,忽然因風傳來一陣琴聲,心中不禁大奇,暗想:“這荒山之中居然會有高人雅士在操琴!”
他雖然不懂琴音,但不覺起了好奇之心。循着琴音,一路行去,轉過山腳,果見山坳林間,隱隱似有燈光,琴聲正是從那裏傳出來的。
走近林前,才發現林中有一條石板鋪成的道路,只是久無人行,石縫之間都長滿了青草。
他循着石板路,走到樹林盡頭,原來是一座荒蕪已久的山神廟,前殿大半業已荒頹,燈光和琴聲,似是從後進傳出來的。
楚秋帆越過天井,跨上大殿,再從殿後一道門户進入後進,果見右廂花格子窗上,隱隱透出燭光,琤琤琴聲,彈來清越悦耳。
楚秋帆腳下不覺一停,心想:“這人隱跡山林,正在全神操琴,可見是一位隱士無疑,時當深夜,自己怎好去驚擾於他?”
就在此時,但聽琴聲戛然而止,室內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夜色已深,何來雅人?”
隨着話聲,但覺雙扉開啓,走出一個一身青衫、貌相俊逸的白面書生,目若朗星,輕輕一轉,便看到了階下的楚秋帆。不覺喜形於色,拱拱手道:“兄台大概是夜行迷路,聞琴而來,快請裏面坐。”
楚秋帆連忙還禮道:“兄弟確是夜行迷路,聽到琴音,一路尋來,只是不敢有擾雅興……”
青衫書生微微一笑道:“兄台太客氣了,既能聞琴尋來,就是兄弟的知音,萍水相逢,焉知不是前緣?”
他把楚秋帆讓進屋中,就拉過一條椅子,含笑道:“兄台請坐。”
楚秋帆略一打量,但覺這右廂地方不大,卻打掃得十分乾淨。案上除了一張焦尾琴,還有幾函書籍和一些文房四寶,雖是隨意擱置,卻絲毫不見零亂。
楚秋帆看他情意甚是懇切,也就在木椅上坐下。
青衫書生轉身取過一隻白瓷茶盅,倒了一盞茶,送到楚秋帆面前,含笑道:“寒夜客來茶當酒,兄弟不善飲酒,兄台就請喝盅茶吧!”
楚秋帆連説不敢,急忙起身接過茶盅。
這會,燭光掩映,只覺這青衫書生修眉星目,玉面朱唇,好不俊俏,看年紀只怕比自己還小。就含笑道:“深夜打擾還沒請教兄台高姓大名?”
青衫書生道:“賤姓荀,草字蘭蓀。”
楚秋帆抱拳道:“原來是荀兄,兄弟楚秋帆。”
兩人各展邦族,談得極為投機,從經史詩文,談到了琴棋書畫,醫卜星相。
楚秋帆的師父三湘大俠裴元鈞博聞強記,學識豐碩,楚秋帆自小跟着師父長大,書讀得不少,平日聽師父説的,自然也聽得不少。這回和荀蘭蓀剪燭品茗,一番長談,把平日所讀所聞都説了出來,兩人都有相見恨晚之感。
苟蘭蓀喝了口茶,目光一抬,含笑道:“楚兄好象對醫道很在行?”
楚秋帆道:“荀兄休得見笑。先師在日,曾和兄弟講解過一些醫理,兄弟只是略懂皮毛而已!”
“那好極了。”苟蘭蓀欣然道:“兄弟前些日子曾在書肆中購得一冊手抄本,叫做《運氣圖解》,裏面載的都是些太虛、陰陽和脈絡的歌訣,詞句古奧,兄弟看來看去,依然一竅不通。但兄弟覺得這一定是名家家傳的秘抄,一直什襲錦藏。楚兄學識淵博,自然看得懂了。”
他不待楚秋帆回答,回身從書夾中取出一冊薄薄的手抄本,遞到楚秋帆面前。(我國古代醫籍中有《運氣篇》,敍述五運六氣、五行生剋之學。)
楚秋帆接到手中,含笑道:“荀兄太誇獎了,醫學一道,博大精深,兄弟只是略識皮毛,荀兄尚且看不懂,兄弟只怕更看不懂了。”口中説着,一面翻開首頁,只見第一行果然寫着“運氣圖解”四個字,接着就是“太虛圖”、“陰陽圖”。每一圖下,都有歌訣和小字註解,再下去是“十二經絡”和“奇經八脈”遊氣圖解。每一經絡都有極為詳盡的註釋,字跡娟秀,似是出於閨秀手筆。
這冊《運氣圖解》粗看起來,果然是醫書上的運氣要訣,但仔細讀下去,卻是一冊武學上的內功心法。
楚秋帆看了一頁,覺得有些歌訣和自己所學內功頗有幾分相似之處,但比師父教自己的內功深奧得多。心中暗暗奇怪,不知這是哪一派的心法,他就合上了書,説道:“荀兄,這不是醫經上的運氣歌訣。”
荀蘭蓀驚奇地問道:“那會是什麼呢?”
楚秋帆道:“這手抄本乃是武功中極為深奧的內功心法。”
荀蘭蓀聽得更是驚異,説道:“楚兄如何看出來的呢?”
楚秋帆道:“先師精於技擊,兄弟從小跟着先師也練過幾年。”
“啊……”荀蘭蓀目中閃着異采,喜道:“原來楚兄文武兼資,真是難得。楚兄,這冊《運氣圖解》既是武學中的內功心法,兄弟讀書之人,留着無用,就請楚兄收下吧!”
楚秋帆忙道:“這個如何使得……”
荀蘭蓀不待他説下去,就接着道:“楚兄如果推辭,那就見外了。古人説得好,紅粉送佳人,寶劍贈烈士。楚兄既是武林中人,兄弟把此書舉以奉贈,正是替這冊手抄本找到了主人。如果留在兄弟的敝篋之中,不但一無用處,最後難免被蠡魚蛀食,豈不可惜了?”
楚秋帆道:“兄弟雖不知這冊《運氣圖解》是哪一派的內功心法,但可以斷言,這上面所載乃是一種極高深的武學,荀兄以此見貺,兄弟實在受之有愧。”
荀蘭蓀笑道:“兄弟和楚兄雖是初交,但卻一見如故。我輩相交,貴在知心。楚兄再要多説,豈不成了俗人了?”
楚秋帆爽朗的一笑道:“苟兄説得是,兄弟那就拜領了。”
荀蘭蓀看了楚秋帆一眼,斯文一笑道:“楚兄,我們年歲相若,一見如故,如果楚兄不嫌棄的話,我們結個異姓兄弟,不知楚兄意下如何?”
楚秋帆早就對荀蘭蓀的人品俊逸、文采翩翩感到相見恨晚,聞言不覺大喜,欣然道:
“荀兄不談,兄弟也正有此意呢!”説到這裏,望着荀蘭蓀又道:“兄弟今年虛度二十,是三月十二日生的,苟兄貴庚多少?”
荀蘭蓀臉上一紅,忽然低頭望着地上,説道:“小弟今年十九歲,楚兄剛剛長我一歲,我該叫你大哥了。”
楚秋帆看他臉有靦腆之色,只當他讀書相公較為臉嫩,也並不在意,心中一喜,爽朗的笑道:“這麼説來,愚兄痴長你一歲,你是我賢弟了。”
目光抬處,發現窗外已經有了曙色,不覺失笑道:“荀賢弟,你看我們只顧説話,不覺天色已曉,累了賢弟一夜未眠,賢弟快到牀上去休息一會吧!”
荀蘭蓀微笑道:“小弟不累,而且今天城裏有個文會,必須趕去參加。天亮之後,小弟就要趕進城去。大哥累了,就只管在這裏休息,一日三餐,小弟包給了山下人家,自會有人按時送來的,好了,小弟要走了。”
楚秋帆問道:“賢弟什麼時候回來?”
荀蘭蓀道:“小弟大概傍晚時分就可以趕回來了,大哥沒事,就在這裏多盤桓幾天嘛!”
説話之時,匆匆從桌上取過一把摺扇,舉步往門外走去,一面説道:“小弟走了,大哥一晚未睡,到牀上去睡一會咯……”
楚秋帆看他走得匆忙,跟着送到門口,叮嚀道:“賢弟好走。”
荀蘭蓀已經走到前殿,快要轉彎了,回過身來,笑着説道:“大哥不用出來了,這條路小弟已經走熟了,閉着眼睛都可以走得進城去。”説完,朝楚秋帆揮揮手,轉身走出。
荀蘭蓀走後,剩下楚秋帆一個人,就有岑寂之感,再加一晚未睡,不覺打了個呵欠,覺得一陣睏倦襲上心頭。
靠壁處是一張木牀,牀上被褥齊全,收拾得十分乾淨正待上牀休息,只聽門外晌起“篤”
“篤”兩聲叩門之聲,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門外叫道:“楚相公,開開門。”
楚秋帆心中暗暗奇怪,不知道這叩門的是誰,他怎麼全知道自己姓楚的?這就過去拔開門閂,打開房門。
只見一個身穿藍布大褂,鬚髮俱白的彎腰老頭,手中提着一個竹籃,含笑道:“你就是楚相公?小老兒是送早餐來的。”
楚秋帆道:“老丈請進。”
藍褂老頭走入門內,打量着楚秋帆,不住的點頭,含笑道:“方才路上遇到荀相公,他説楚相公是他結義大哥,你們兩個談得如何投機,如今看來,楚相公果然人品如玉,俊逸不羣。”
楚秋帆道:“老丈誇獎了。”
藍褂老頭道:“小老兒從前住在城裏,看過不少人,自信老眼還不會看錯人呢。楚相公少年老成,是個難得的青年,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一邊説話,一邊從竹籃中取出一小鍋稀飯、兩碟小菜和一雙竹筷,放到桌上,接着道:“楚相公快用早飯了,粥涼了就不好吃。小老兒還有事去辦,相公吃好了,放着就好,中午小老兒送飯來,再收回去。”
楚秋帆忙道:“多謝老丈。”
“不用謝。”藍褂老頭彎着腰,回身朝門外走去,口中接着道:“小老兒給荀相公送飯,已經送了多年啦。荀相公喜歡靜,才一個人住到山中來讀書,這裏沒人打擾,真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他年紀大了,説話之時,就顯得嘮叨,也不知他是和楚秋帆説的,還是和他自己説的,反正他已走出去了。
楚秋帆足足已有一天一晚未進飲食,這就坐下來,裝了一碗稀飯,吃得津津有味,索性把一小鍋稀飯全吃完了。
荀賢弟既然要傍晚才回來,也就不客氣,脱下衣衫,拉過薄被,在牀上躺了下來。只覺枕軟被輕,一交睫,就渾然入睡。
這一覺自然睡得十分舒服,等到醒來,差不多已經快要晌午時光。他睜開眼睛,發覺枕上隱約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心中不禁暗暗好笑?這位荀兄弟真是個風流書生,連被上還薰過香。
他穿衣下牀,看到牀邊木架上有個面盆,貯着清水,胡亂洗了把臉。
過了不久,那藍褂老頭果然又送午飯來了。他放過早餐盤碗後,從竹籃裏取出四盤菜餚,一籮白飯,放到桌上,招呼着笑道:“楚相公,用飯了。”
楚秋帆問道:“在下還未請教老丈貴姓呢!”
藍褂老頭笑笑道:“小老兒姓董,大家都叫我董老實。”
“原來是董老丈。”楚秋帆接着問道:“老丈就住在山下麼?”
董老實道:“從這裏去,還有三里多路。”
楚秋帆道:“老丈住得這麼遠,一天三餐都要老丈送來,真是太麻煩了。”
董老實笑着:“走慣了,也不覺得遠了。小老兒從前在荀相公府裏作事,這點差事,也是份內的了。”他挽起竹籃,回身走出。
楚秋帆獨自裝了碗飯,舉筷一嘗,只覺這四盤菜雖然只是竹筍、青菜、炒蛋,醃肉之類,卻做得十分鮮美可口,一口氣吃了三碗飯,才算吃飽。
只見董老實手中提着一把茶壺走入,説道:“楚相公,吃好了?小老兒給你燒了一壺開水。”
楚秋帆道:“老丈何必這麼費事,你在哪裏燒的?在下自己去燒好了。”
“就在廟後,這又不費什麼氣力。”董老實一面説話,一面從几上取過茶罐,抓了一把茶葉,替楚秋帆沏好一盞茶,又道:“荀相公飯後就要喝茶,小老兒侍候慣了。”
楚秋帆道:“真是多謝老丈。”
“楚相公不用客氣。”董老實收過碗盤,走到門口,回頭道:“楚相公一個人如果覺得無聊,荀相公桌上放着書,你不妨看着解個悶兒。”
楚秋帆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覺得滿口清芳,香留齒頰,不但茶葉是上好的雨前龍井,連茶盞也是潔白精細的江西名瓷。心想這位荀賢弟當真懂得享受,只是想不通像他這般俊逸少年,何以要獨自住到這山中破廟裏來?
放下茶盞,不覺想起董老實方才説的話,伸手從書案上取過那冊手抄本的《運氣圖解》,仔細研讀起來。
他昨晚只是隨手翻閲,已可從註解中發現這是一冊極為上乘的內功心法。此時仔細研讀,但覺文中所記練氣運功的訣竅,似乎比師父傳自己的六合門內功還要高深得多,儘管書中除了圖文,還有細字註解,但一段中間,總有許多詞句無法解釋,心中愈看愈覺驚奇。
反正也無事可做,這就從第一頁“太虛圖”開始,把下面一段歌訣先行通讀了幾遍,背熟之後,就在牀上盤膝坐好,照着書上細字註解之法,自第一句練習起。
他從師十多年,對六合門的內功已有相當基礎,故而練起來倒也並無多大困難,極自然的依着第一段口訣練了一遍。
這一段運氣功夫,有如水到渠成,其中有不少詞句本來晦澀難明,但經過這一實習,竟是豁然貫通,不解自解。
一天很快的過去,轉眼已是暮靄餘暉的傍晚時光。楚秋帆久候荀蘭蓀不至,心中覺得忽然若有所失,跨出房門經過前殿,在山門口佇立了一會,依然不見荀蘭蓀回來,但見四山雲氣漸合,眼見天色就要黑了。
正在盼望之際,山徑上一個佝僂的老人蹣跚行來,那正是董老實又給自己送晚餐來了。
他看到楚秋帆負手站在山門前面,老遠就招呼道:“楚相公,你站在這裏,可是在等荀相公?他今晚不回來了。”
楚秋帆迎着道:“老丈怎麼知道的?”
董老實漸漸走近,笑着説道:“荀相公方才要人捎口信來的,他幾個同窗好友,詩酒流連,不肯放他回來,只怕還有兩三天盤桓呢!他要楚相公在這裏多住些日子,山居恬靜,正好讀書。”
荀賢弟還要兩三天才能回來!楚秋帆臉上微有失望神色,沉吟道:“只是在下……”
董老實沒待他説完,笑着道:“楚相公也不用性急,説實在的,在這裏讀書,沒人打擾,最安適不過。不見所欲,其心自清,真是用功的好地方。”他彎着腰邊説邊走,一路自顧自往裏行去。
楚秋帆心中一動,他覺得董老實這幾句話,正是針對自己説的,好象他知道自己正在練功一般。但繼而一想,董老實只是一個山間老農,他因荀賢弟獨自一人在山中讀書,不願有人打擾,説的也只是一般讀書相公而已!心中想着,也就跟着回入房去。
董老實已在屋中點上了燭火,放好飯菜,含笑道:“楚相公快來用飯了,今天時間已晚,小老兒還得趕下山去,不陪你了。”
楚秋帆忙道:“老丈不用客氣,快請回吧!再遲天就黑了。”
董老實也不再説,挽起竹籃,匆匆走了。
飯後,楚秋帆獨自在山門前徜徉了一陣,想起昨天看到白鶴道長和毒龍叟比拚的情形,自己默默記下了不少精妙招數,閒着無事,就在空地上演練起來。
他一會練的是白鶴道長的手法,飛旋撲擊,有如鶴舞中庭;一會練的是毒龍叟的手法,雙手低昂回顧,有如毒蟒翻身。
這原是兩人搏鬥時互相攻拒變招式,本來一直連貫下來的,但楚秋帆所能記住的,不過兩人動手的三分之一,有些雖能連貫,有些卻斷斷續續,不復記憶,變成了散手。
要知當天兩人纏鬥了不下千招以上,他縱然只記得了三分之一,也不下三數百招之多,此刻一經演練,就覺得千頭萬緒,無法貫通。
心中忽然奇想,自己何不把這些記得的手法,加以整理,去蕪存菁,看看能不能把它編成一套?
一念及此,立即從頭把記憶所及,兩人的一招一式,仔細的揣摩演練,把其中重複和相似的刪去。
這樣足足花了一個多時辰。他從師十年,對拳掌功夫本已有相當基礎,經過耐心求證,去蕪存菁,刪繁就簡,三百招之中,又減去了將近一百招,漸漸已經理出了相當頭緒,覺得其中許多精妙招數也漸漸可以串連得起來。
但白鶴道長使的招數,取形白鶴的飛翔攻擊,毒龍叟的招法,取法於蛇,這兩種手法,本來就截然不同,無法融化為一。他能串起來的,依然是鶴形歸鶴形,蛇形歸蛇形,這下居然可以演練為兩套掌法了。
這雖然只是初步工作,但楚秋帆心頭這份喜悦,已是不可言喻。看看夜色漸深,回到房中,就在牀上坐定,繼續練習那冊手抄本上的內功心法。
一連三天,晃眼過去。他除了修習內功,就孜孜不倦的研練鶴形,蛇形兩套掌法。
他不知自己修習的內功心法叫什麼名稱,因手抄本上第一篇是“太虛圖”,自己就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做“太虛玄功”。
這三天的時間,由於他有六合門的內功做基礎,是以循序漸進,居然進展極為順利。
他研練的兩套掌法,在三天時間中,觸類旁通,時常會從記憶中想起本來已經記不得的手法,隨時都有增加或刪改。
時間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天,他自己卻可以體會得出,三天之中,他在武功上,無異朝前跨進了一大步。
這三天來,他雖然忙於練功、學武,並不寂寞,但只要一空下來,就會想起荀賢弟,當真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感。
傍晚時分,楚秋帆又在山門前擰立着,盼望苟賢弟,但來的依然只是佝僂着身子的董老實,他又替自己送飯來了。
楚秋帆急忙迎了上去,問道:“老丈,荀賢弟他……”
董老實朝他笑笑道:“楚相公每天都要跟小老兒問上三遍,你們兄弟真是情意深長,其實荀相公也惦念着你呢!只是他説,他把這地方讓給你,也是為你楚相公好,要你在這裏好好用功讀書。楚相公可莫要辜負了他一番心意才是!”
楚秋帆聽得不禁一呆!
他原是絕頂聰明的人,這下自然全明白了!荀賢弟那晚送自己一本《運氣圖解》,第二天就推説要去參加城裏的文會,原來是有意要自己留在這裏練功。
這一想,登時使他想起那天和毒龍叟動手之際,有人以“傳音入密”指點自己出招,莫非也是荀賢弟不成?荀賢弟年歲不大,如何會有這般高深的武學呢?
他望着董老實,忍不住問道:“老丈,你説荀賢弟把這裏讓給在下,難道他不回來了麼?”
董老實一手挽着竹籃,邊走邊道:“這個荀相公沒有説,小老兒也不知道。他只吩咐小老兒轉告相公,好好用功,要小老兒按時給相公送飯來,哦……”他跨進山門,口中“哦”
了一聲,腳下一停,回頭道:“荀相公還説,楚相公至少要在這裏住上三個月呢。”
“三個月?”楚秋帆心中暗道:“苟賢弟説自己至少要在這裏住三個月,莫非‘太虛玄功’最少須得三個月時間才能練成?”一面問道:“他還説了些什麼?”
董老實又回身往裏走去,邊走邊道:“小老兒沒見到荀相公,他是要伺候他的小奇捎口信來的。口信裏就這麼説,小老兒也就這麼説。”
楚秋帆跟在他身後,問道:“老丈從前是在荀賢弟家做過事,荀賢弟他……”
他想問問荀賢弟的身世,但這話一時説不出口來。
董老實沒待他説完,笑笑道:“楚相公,依小老兒看,荀相公對你楚相公可是純出一片好意。你也不用多想,就照荀相公説的,安心在這裏住下來,好好用功,才能出人頭地。古人説得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讀好了書,就會名滿天下,那時候,天下誰敢瞧不起你?”
“誰敢瞧不起你”這幾個字,有如當頭棒喝,只聽得楚秋帆心中不由得猛然一震!
董老實像是説者無心,走進屋去,習慣的在桌上點起燈燭,放好飯萊,回頭笑道:“楚相公,菜涼了,快用飯吧!”他挽起竹籃,自顧自的走了。
楚秋帆怔怔的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董老實只是一個山間的老農,但他每一句話,都好象含有深意!
師父被惡賊害死,血仇未報,自己反而蒙上了一個罪惡的名聲——淫賊。
孟師伯,是師父好友,清塵道長,是武當名宿。他們都該是主持正義的人,如今不但對自己沒有幫助,可能反而都聽信了老賊之言,認為自己真是千手郎君江上雲的孽種了。
天下雖大,看來要替師父洗雪血仇的,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董老實要自己安心在這裏住下來,好好用功,才能出人頭地。
萬惡淫為首,江湖上共所不齒的就是淫賊。自己背上了這個惡名,可能這幾天老賊假冒師父之名,已經公開宣佈把自己逐出門牆了。這—來,江湖上只怕更沒有人瞧得起自己了。
董老實説得對,只要讀好書(練成武功)就會名滿天下,報得師父大仇,洗刷自己惡名,天下誰敢瞧不起自己?
他在沉思中想着荀賢弟的這—番苦心,心頭一陣感動,淚水幾乎奪眶而出,仰首向天,喃喃的道:“荀賢弟,你對我太好了!此恩此德,愚兄何以為報……”
突聽窗下“嗒”的一聲,好象有人踐踏到碎瓦發出來的聲音。
楚秋帆自小修習內功:這聲音雖輕,如何瞞得過他的耳朵?心頭猛然一怔,大喝一聲:
“什麼人?”身形一晃,迅速的穿門而出。但見明月斜掛簾角,四周靜悄悄的,哪有半點人影?
但就在他追出之時,在廊前隱約聞到一絲淡淡的幽香。
這一縷幽香,淡到不可捉摸,一瞬之間,就已消失,似真似幻,但他確確實實聞到了!
迴轉房中,飯菜都已涼了。他匆匆吃畢,收過飯碗,就獨自往山門外走來。
這三天來,他已成了習慣,吃過晚飯,就到這裏來研練兩套掌法,然後回房練習“太虛玄功”。
荀賢弟要自己在這裏住上三個月,他除了吃飯,自然日以繼夜的練功。
只是這冊薄薄的手抄本——《太虛玄功》,前面的一二頁,因他內功早有基礎,按圖練習,甚是順利,進展極快。但越練到後面,就越艱深奧妙,進展就逐漸緩慢下來。三個月的最後一個月,進步得也愈慢。
好在這地方沒人打擾,這最後一個月,他只好放棄每日研練的兩套掌法,一心一意,日夜練功,才算把艱深奧妙的口訣一氣貫通。但這不是説他已練成了“玄功”,只能説已經學會而已,如論火候,那還差得遠呢!
這天,晚餐之後,楚秋帆揭開手抄本的最後一頁,那已不屬於“太虛玄功”的練功心法,只見第一行寫着:“萬法歸宗要訣”,下面一共寫着密密麻麻的一頁,都是口訣。
本來,手抄本每一面運氣行功的圖下,都有解説和細字註解。但這一頁既無圖解,又沒註釋,從頭到尾,都是艱澀難懂的文字,似詩非詩,似歌非歌,最後有一行小字,寫着:
“熟讀此訣,百家手法,胥宗於此。”
楚秋帆心中暗想:“看來這口訣是各種武功之祖,荀賢弟的意思,敢情是要自己先把它熟讀了,記在心中,慢慢再去領悟了。”當下就耐着心,不問是否懂得口訣中的精義,按照字句,生吞活剝,背誦了幾遍,漸漸已能朗朗上口,這樣足足花了半個多時辰,才算背熟。
等到背熟之後,雖然詞句仍多不解之意,但卻也稍有所悟。
他發觀這些詞句全是極為深奧的手法原理,試把師父教目已的拳術和自己默記下來的白鶴道長、毒龍叟的手法互為參證,果然有許多暗合之處,但也有不少相悖之處。
暗合之處,就是這些手法的變化精微之處。至於和口訣相悖之處,再仔細加以思索揣摩,竟然發觀這些手法似有破綻。
這不就是説這篇《萬法歸宗要訣》,真成了天下武學之祖的寶庫了麼?
這就難怪那天晚上,自己明明不是毒龍叟的對手,但暗中指點自己的那人卻能洞燭機先,破解毒龍叟的招法。
他有了這一發現,心中又是喜歡,又是駭異,慨嘆武功一道當真學無止境,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想到這裏,就專心一志,逐字逐句的鑽研文句,化了大半夜工夫,果然又稍稍領會了一些。
一來他究竟練武的時間尚淺,對敵經驗不足,二來,他對各門各派的武功一無所知,也沒有機會見識過。
他所熟知的,只圃於師父教的六合門拳劍和目睹默記的白鶴道長和毒龍叟的幾百招攻拒手法,因此他在文句上所能體會領悟的,也只有侷限於這些而已。
楚秋帆就憑着這點領悟,把自己串連起來的兩套掌法(鶴形、蛇形)逐式研練,再作了一番去蕪存菁、改正破綻的整理工作。
這樣又花了幾天時間,才算完成了初步工作。他把二百多手鶴形掌—再濃縮,暫定為八十一招。二百多手蛇形掌,暫定為七十二手,心想:“今後只要自己對口訣多有領悟,隨時可再修改增刪的了。”
這是三個月後的早晨,晨曦初上,楚秋帆剛剛盥洗完畢。
董老實左手挽着竹籃,興沖沖的走了進來,一眼看到楚秋帆,就拱着手含笑道:“恭喜楚相公讀書有成,總算功行圓滿了。”
楚秋帆望着董老實,心中暗暗覺得詫異,問道:“老丈怎麼知道的?”
董老實放下竹籃,摸了把下巴,笑道:“小老兒哪會知道,還不是聽荀相公説的。”
楚秋帆欣喜的道:“荀賢弟來了麼?”
董老實道:“荀相公已經走了,他説楚相公已經把一本什麼經書全讀熟了,今天可以下山去了。”
楚秋帆失望的道:“苟賢弟怎麼不上山來呢?”
董老實道:“苟相公説,他還有事待辦,不能趕來送行,楚相公下山之後,他自會趕去和楚相公見面的。兄弟如手足,也就不用拘泥形式了。”
楚秋帆道:“他還説了些什麼嗎?”
董老實忽然笑道:“看,小老兒只顧説話,倒把正事給忘了。荀相公有一封信,要小老兒面交楚相公的。”説話之時,伸手從竹籃中取出一個信封,遞了過來。
楚秋帆接到手中,上面果然寫着:“面呈楚大哥親啓”,字跡清瘦,極為嫵媚,封口也並未粘上。當下急忙從裏面抽出一張素箋,映入眼簾的是數行娟秀的簪花楷字,寫着:
書奉大哥右案:別來無時不蘿轂為勞,每思長夜剪燭,一傾契闊,弟念及大哥朝夕用功正勤,不宜有擾清神,徒自臨風悵觸而已!
屈指三月,修習玄功,當屆功行圓滿之期,可喜可賀。弟因要事遠行,不克把盞送行,良感歉疚,手足之誼,當不弟責也。一月後,請至銅官山羅漢庵問銅腳道長,切切勿忘。
臨穎依依,書不盡言。弟蘭蓀沐手拜上。
這三個月來,楚秋帆天天都研讀着那冊手抄本的《運氣圖解》,書上字跡,早就看得極熟。
這時看到荀賢弟的信和書上字跡,分明是—個人的手筆!一時心中頓然明白過來,這手抄本明明就是荀賢弟抄的。他有意成全自己,又怕自己不接受,才説他這冊書是他無意中得來的,把它送給自己,就是要留自己在此修習玄功。
這份感情,除了師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就是荀賢弟了!
他手中拿着信箋,熱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董老實只作不見,自顧自從竹籃中取出碗筷,擺好兩碟小菜和一鍋稀飯,才回頭道:
“楚相公,快吃早餐了。”
楚秋帆用衣袖拭乾眼淚,問道:“老丈,荀賢弟信上説要在下一月之後去銅官山羅漢庵問銅腳道長,他可曾和你提及?”
董老實搖搖頭道:“這個荀相公倒沒有説起,不過他信上這麼説了,必然有事,楚相公不可忘記了。”
楚秋帆道:“荀賢弟對在下義重如山,在下怎會忘記?”
董老實低“哦”一聲道:“荀相公只在給你信上寫了,沒對小老兒説,可見此事不能讓外人知道。楚相公下山之後,切莫對人提及才好。”
“老丈説的是。”楚秋帆點點頭,把信收好,一面問道:“但不知老丈可知銅官山在哪裏麼?”
董老實笑道:“這個小老兒知道,銅官山在皖南銅陵南首,楚相公到了皖南,一問便知。”
楚秋帆忽然想到荀賢弟送給自己這冊手抄本《運氣圖解》,其實乃是一冊修習上乘內功的秘笈。自己下山之後,行走江湖,萬一遺失,豈不愧對良友?心念一轉,這就説道:“老丈,在下有一事奉託。”
董老實笑道:“楚相公怎麼客氣起來了,有什麼事,但請吩咐。”
楚秋帆取過手抄本,雙手交給董老實,鄭重的道:“這冊書,乃是海內孤本,十分珍貴。
在下行走江湖,帶在身邊,實有未便,想請老丈代為收藏,等苟賢弟回來,交與荀賢弟。”——
peacockzhu掃校,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