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油篷布的一輛雙轡後擋車,車便停在沙侵草衰,荒寒的一片野地上,有些被風吹積成的砂丘,纏着枯膝老葛,高高低低的墳起在周遭。這地方,泛着那樣一種淒涼晦迷的意味……
篷車停在這裏,拖車的兩匹馬正在不安的刨着前蹄。
當然馬兒會不安,因為一具屍首俯吊在車前座的掣杆旁邊,屍首的腦袋在輕輕晃動,每在晃動的中間,一條粘稠的血絲便極緩極緩的往下墜滴,宛若吐自這死人心裏胸裏的一腔怨恨。
車子後面,還躺着一個斷了氣的,這人雙臂伸展,一條腿搭在車踏板上,面孔因為那一剎過度的痛苦而扭曲得變了形──灰青中透着暗紫色,雙目凸瞪,嘴巴半張,但這人的全身上下,以及左胸都浸染着那一團不大不小的血印。
沙土地上,另外跪着三位,尚還活着的,他們是一對中年夫婦及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
篷車的窗簾全已掀裂,兩名彪形大漢在車上往下丟着物件──大包小包,捧着箱龍,不管什麼,只要能丟出車外的,一概拋擲出來。
三個凶神惡煞似的人物,便仔細翻抄着這些丟棄地下的東西,他們搜查的相當詳盡,然而,才剛搜查過的物件都肆意破壞,胡亂擲甩地下。
站在一堆砂土之前的,是個年歲很輕的俊俏後生,大概只有二十三四歲的樣子,肌膚白皙,身材修長,如玉般的面孔,配着一雙朗朗星目,挺拔的鼻樑,唇紅齒白,在一襲銀袍的襯托下,更如玉樹臨風,瀟灑惆儻之至、如果人們沒見過什麼是“美男子”,這一位就是了。
車上的兩個,車下的三個,尚有監視在那跪於沙地上三個可憐羔羊旁邊的一個,都穿戴得一式一樣,黑色頭巾,黑色勁裝,黑我軟靴,只有胸前的兩排密扣是自己的,他們佩帶的傢伙亦無二致──肩後斜背“雙刃斧”,腰板帶上彆着角柄短刀,顯然,這是同一夥人,或者是,某一個江湖組合的屬員。
跪在地下的那對中年夫婦,從外表上看得出都是出身於優裕環境裏的人,兩口子都胖敦敦的,富泰泰的,穿綢着緞,面色原該紅潤健朗──如果不是遭到眼前這檔子橫禍的話,如今,他們的形容卻糟透了。
那個半樁子大小的娃娃,長得也頗靈巧惹愛,眉目神韻,與這對夫婦極為酷似,不消説,定是他們的兒子了。
微微拂動銀閃的衣袖,俊美青年十分不耐的開了口:“怎麼樣?找着沒有?”
正彎着腰東翻西抄的那個滿臉橫肉的黑大漢,聞言之下一邊抹着汗,一邊抬起頭陪笑着道:“回稟少爺,還沒有見到,小的再找找看──”
眉梢子一揚,這青年人緩步來到跪着的中年夫婦之前,他語氣冷峭得不泛一點人味的道:“翁申義,你説老實話,那雙‘鴛鴦鐲’你究竟藏在哪裏?”
略呈肥胖的面龐上沁着油汗,沾着灰沙,卻更有那抹發自內心的驚恐與悚懍,這翁申義一邊的臉頰肌肉在抽搐。他哆哆嗦嗦的道:“這位……英雄,我怎敢哄騙於你?的的確確是在我們臨走前借出去了……借去觀賞的人乃是我一位多年老友,我已向英雄説過,他就是世居在‘臨安府’,開設‘大裕糧行’的潘崇德。英雄,有名有姓的人,我要説謊也不能……”
青年人含着恁般陰毒意味的一笑:“姓翁的,讓我説予你聽──這一趟,你乃是盤清了‘臨安府’的生意,賣掉了房子,一心回老家鄉下置田購地享晚福的,可是?”
連連點頭,翁申義惶惑的道:“正是這樣的打算,英雄都已知道了……”
青年人突然神色極厲的道:“我剛要告訴你,翁申義,在這種情形之下,你等於刨根遷移,不再有迴歸‘臨安府’之意,而在你離開之前,豈會把這樣一件稀罕寶貝輕易借人,縱然那人是你所説的‘多年老友’!”
翁申義急切的道:“千真萬確,英雄,我説的都是千真萬確,潘崇德和我是二十多年的知交,情誼深厚,那隻鐲子再是珍貴,他要藉着我又怎能不允?而且他業已表明,只待三月之後他的壽辰一過,便着專人給我送回,英雄,東西固然重要,卻是身外之物,究竟不及人與人之間的情份可貴啊……”
青年人忽然笑了,伸手拂開飄至胸前的銀包束髮絲帶──絲帶飛越肩後,他的反掌也摑得翁申義鼻口噴血,仰滾於地!
跪在翁申義旁邊的翁李氏驚悸的尖嚎起來,她不顧一切的撲在丈夫身邊,悲慟的咽噎着吼叫:“你們……怎可如此毒打他?我……我丈夫説的全是……真話……你們不信……就算是他……活活打死……也不能……在這裏找出那隻……鐲子來……”
青年人仍然微笑着,慢條斯理的道:“老虔婆,你沒聽到你那好丈夫方才在教訓我?他認為我太過貪婪無知了,他認為我毫不明白物件同人心的比較,所以,他必須得到點懲罰。”
孩子也在嗚咽,鳴嗚吭吭的不知在呢喃些什麼,顯然已被驚嚇得不輕。
目光一閃──宛若映着血影──青年人又道:“至於他説的話是真是偽,這要由我來決定,活活打死他麼?倒很有可能,或許我有更好的法子,為了這件事,我已要了兩條命,再要幾條,亦不過是點綴點綴罷了……”
抹着滿嘴猩赤的鮮血,翁申義的舌頭大概也碰裂了,他僵混的,可悲的道:“英雄……英雄……我一生刻苦成家……但卻並不吝嗇……那隻鐲子……你要了……也罷……卻不值得……不值得賣上兩個人的生命……”
青年人笑笑,道:“我素來有個習慣──不喜歡被某些不相干的人看見我做某些不便讓他們看見的事,不幸被他們看到了,我就只好讓他們永無傳揚出去的機會,這樣的手法,我們叫做‘滅’。”
抖索着,翁申義道:“英雄……你開恩……鐲子……我給你……”
攤開手心,青年人道:“拿來。”
全身都在顫,都在晃,翁申義吶吶的道:“鐲子……在‘臨安府’……真的……我可以修封書信……英雄你着人去取……”
猛一把抓住翁申義的前襟,青年人額際浮起了凸突的青筋,雙目中殺氣盈溢:“翁申義,你這老奴才,老混帳,老雜種,你把我看成哪一類的白痴?我豈會中你這個圈套?授人以柄,自陷囹圄?”
翁申義駭懼至極的分辯:“不,不,英雄……我全是一番真心真意……我……”
揚起的手掌是細長柔嫩的,但揮打在人臉上卻是如此堅實有力,青年人揮手摑打着翁申義,血星子合着肉糜,隨着翁申義腦袋的仰俯擺動而紛濺齊灑!
“住手,住手,救命啊,打死人了……誰來救救命啊!”
翁李氏披頭散髮,形同瘋狂般拉扯着青年人,她的孩子,一口一聲“爹”,一口一聲“娘”,趴在沙地上叩着頭,連嗓調都變是不似人聲了!
旁邊那名粗壯漢子猛搶上來,飛起一腳便踢翻了翁李氏,怒叱連聲裏,又接二連三的將這婦人踢得滿地打滾,曝叫若泣。
點點滴滴鮮赤的血灑染上沙地,便只是一星呈紫褐的,儒濕的小印痕,而很快便被沙塵吸引,留下斑斑不起眼的幹瘀……
重重將翁申義摔推出去,青年人滿臉布着恁般邪酷暴戾的凶氣,瞑目大吼:“朱三黑子,你們還沒找着?”
原先回應的那個黑大漢,不由暗裏打了個寒譁,他直起腰來,惶恐的道:“少爺,前後業已搜了四遍,沒有放過任何一樁物件,連箱籠的裏層,角摺都割開來查過了,一些衣裳被褥也通通拆了開來,卻就是找不着那隻鐲子……”
青年人兩眼透着赤光,臉色泛青:“篷車上下搜過沒有?韓大頭!”
被喚做韓大頭的漢子趕緊回道:“連車底都看遍了,少爺,沒有啊!”
另一個也苦着臉道:“拖扯兩匹馬的槓轍,皮套環也查驗了兩次,少爺,沒見藏着啥!”
青年人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憤怒的咆哮:“飯桶,都是一羣不中用的飯桶!”
車上車下的幾個漢子,全都垂手肅立,噤若寒蟬,沒有哪一個敢吭一聲。
踢打翁李氏的這一位抨着袖子,還上來楞頭楞腦在旁邊插口道:“少爺,保不準這翁申義老小子是説的真話,要不這裏怎會找不着東西?再説,人經過這樣一頓狠打,少有不吐實的,不信叫姓翁的刨割他翁家祖墳,這陣子他都會爬着去!”
很突兀,青年人的表情又變為温柔了,他的聲調也是温柔的:“趙大有,你的意思呢?”
這趙大有,笑道:“若依我呢?少爺,就不妨叫這老小子寫封信,公子隨便派個人到‘臨安府’去找那姓潘的拿,他們只不過是些做生意的肉頭,有幾個膽敢唬弄我們?”
唇角噙着的那一抹笑意,率爾僵硬了,青年人閃雷似的一記大耳光,打得那趙大有鬼嚎一聲,跌了個四仰八叉!
指着滿臉的暈黑,牙掉血溢的趙大有,青年人惡狠的囂罵:“你算什麼東西?居然以你這種豆腐渣腦筋來替我出點子?狗奴才,你想到這件事只能在此地解決而不能延宕麼?你想到翁申義可能在信函中搞花樣設圈套麼?你又曾顧慮到萬一風聲外泄對我們有何等影響麼?真正白痴一個!”
捂着血淋淋的嘴臉爬了起來,趙大有哈腰垂頭站在那裏,再也不敢多説半句。
青年人煩躁的走來走去,雙手十指的骨節也在“咯崩”“咯崩”按響不停,於是,他驀地站住,斬釘截鐵的,也是冷酷寡絕的開了口:“東西必然藏在翁申義身上,只是他不肯招供,這頭咬牙的老狗,我們要看他能撐到幾時!”
六名大漢,只是惶驚的站着,一個個都擺出那份“唯你是尊”的神色來,沒有人敢表示一點不同的意見。
青年人一探手,叱道:“你們先去把那毛孩子給我搶過來!”
齊應一聲,六個人如狼似虎的撲了過去,翁申義同他的老妻,經過方才那一頓毒打,這時也不過剛剛轉過氣來,甚至尚不能掙扎,那孩子已被朱三黑子一把掄開!
伸着那隻血污顫抖的手,翁申義痛苦的呻吟:“求求……你們……放……放……過這……孩子……那……那是我……我……唯一的……命根……啊……”
划動着滿地的黃土沙,翁李氏屠弱悽慘的哭泣聲更斷人腸:“英雄……好漢……你們……要……要什麼……都可……可以拿去……甚至……我們……夫妻的兩條命……就只有這孩子……我求你們……行行好……饒……饒了他吧……”
揹負雙手,青年人踱到翁申義夫婦二人面前,他淡淡的道:“姓翁的,我發覺你雖是個做生意的商人,卻很有心機,很能熬,也豁得開,你比我預料中要難纏得多,也可惡得多!”
翁申義痙攣的,低啞啞的道:“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青年人慢吞吞的道:“那隻鐲子,一定在你這裏,但你卻抵死不講藏處,因為你清楚,鐲子交出與否,你兩口子及你們的兒子都是一樣沒命,所以你熬打熬刑,寧肯死,也不願把錫子拿給我,翁申義,我説的不錯吧?”
翁申義掙扎着抬頭,臉上的裂口沾着沙土,青瘀紫腫的面頰在抽搐,血斑斑在被兩行熱淚洗花了:“聽……聽我説……英雄……我沒有……沒有騙你,我也……也決……不似你説的那種……那種想法……英雄……我沒有理由……為了一隻鐲子……去賠上性命……”
青年人冷冷一笑:“你就是我説的那種想法,翁申義,不會錯,從你一開頭眼見我們宰了你那車伕,及你的親隨,你便明白你們的遭遇會是什麼,因而你豁出去了,宰死也不交出鐲子,但翁申義,或許我有方法使你改變主意。”
翁申義恐怖的嘶叫:“不……不……不……”
點點頭,青年人道:“你猜對了,我先肢解你那寶貝獨生兒子,卻不會叫他即死,我會慢慢的來,做一點,再另開始割切你的老婆,你聽到妻與子的哀號、慘叫,可能多少有些反應,因為我知道那種滋味十分難受,如果這一切會不生效,我再殺你,然後,算我命中註定是得不到那隻鐲子!”
全身似在裂炸,在沸騰,在遭到凌遲,翁申義扭曲着變了腔調:“求求你……開恩……做好事……求求你……積陰德……求求你……求求你……”
而翁李氏早已驚恐過度,嚇昏了過去。
青年人生硬的道:“朱三黑子,動手吧。”
翁申義的一對眼珠子突出了眼眶,喉結在上下移動,他大張着嘴巴,宛似已不能透氣……。
朱三黑子洪聲道:“少爺,從哪裏開始?”
青年人端詳着那個木然僵立,宛似痴呆了的孩子──他無視於那孩子淚痕斑斑的小臉,無視於那孩子駭絕慘絕的迷惆神情,他只是端詳着該從何處割切比較有趣,他在看,那瘦的雙腿?盈握的兩臂?或是,嗯!柔嫩的耳朵?於是,他道:“把那隻左耳割下來吧!”
哧哧一笑,朱三黑子抽出腰間的角柄短刀,他一手抓着孩子後領,一手握着那柄鋒利雪亮的短刀在比劃着孩子左耳的位置。
青年人陰沉的道:“快!”
寒光倏閃,一沫血紅映閃──那稚嫩的,卻尖鋭淒厲得不似出自孩童口中的慘叫驀然刺向人們的耳膜,一雙血淋淋的小耳朵,還帶着一層牽連的頰肉,顫生生的墜落於地!
孩子倒在那裏,細小的身子在劇烈抖動,半邊頭臉,全是鮮紅的血!
翁申義全身扭曲,四肢蹬撐,側過臉,啃了滿嘴的黃沙!
漠然一笑,青年人道:“還不説?好,有種。”
朱三黑子阿諛的道:“少爺,下一刀朝這小王八蛋什麼地方割?”
青年人狠毒的道:“蠢才,再割下去的話豈不割死了他?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我們換個主兒,我看,該輪到翁申義的老婆了!”
那韓大頭往前急跨,脅肩餡笑:“少爺,對付那老婆子,我來吧?”
青年人無可無不可的道:“下手要慢慢兒的,別太快了情調就不夠啦。”
韓大頭,一點那大腦袋:“少爺放心,我這也不是第一遭嘍……”
過去一把拖起癱軟得像堆爛泥般的翁李氏,韓大頭早已握刀在手:“什麼所在,少爺?”
皺皺眉,青年人道:“一隻右手。”
鋒利的短刀口輕輕按在翁李氏的右腕上,韓大頭的表情有如一頭正在敵血的狗,滿足、兇殘,充滿了原始的獸性,他衝着青年人毗牙一笑,猛用力,刀刃割進了肌肉,切在翁李氏的腕骨上。
“啊……啊……”
悽顫的慘號,架着噎咽的尾韻,翁李氏全身一挺,雙眼圓睜,滿口上排牙剎時齧人了下唇唇肉!翁申義抖索了一下,驟而噴出了一口鮮血。
韓大頭哈哈大笑着,一邊上下拉動──用他的刀當做鋸子,在鋸切一隻人手,一隻好端端的,毫無理由的被鋸切下來的人手!
斜着眼脱視,青年人道:“怎麼樣?翁申義,説是不説?”
“哇”的一聲,翁申義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身體又開始猛烈的痙孿。
翁李氏又已暈絕了過去。
猛然暴吼一聲,青年人挫着牙叫:“給我剜出姓翁的招子來!”
這一回,趙大有搶了先──似是要渲泄方才那一口怨氣──他拔出短刀,狠狠的抓起翁申義的頭髮,任那一張變形的面孔對着自己,任那一雙眼角迸裂的眸瞳瞪視自己,他舉手揚刀,對準翁申義的一隻眼睛便刺了下去──鋒利的刀尖閃亮,只隔那隻柔嫩的眼珠半分;自一堆沙上之後,“猝”聲傳來一溜鋭響,而“當”的一下,趙大有手中的角柄短刀便被撬上半空,他的人也被震得打橫摔了個跟頭!
變化是這樣奇突,以至在場的人們一包括那青年人──都在一剎間怔窒住了,他們又驚愕又疑懼的注視着那堆聲響傳來的沙土,須臾裏竟沒有想到要做什麼。
不必他們做什麼,沙土之後,一個人慢慢長身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面色蒼白的人,深陷的眼眶透着疲乏的意韻,尖削的鼻準不偏的向前挺直,嘴唇緊抿着。形成唇角微向下垂的一條薄薄直線;他的腮頰上生滿了青虛虛的胡茬子,雙耳的耳墜削斜如刀,一襲洗得泛出斑白的青衫,一雙磨損了幫子的軟靴,看上去,竟是如此消沉,潦倒,並且彷彿厭倦了人生的這麼一個人。
他的年紀大概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或許三十三四,也可能三十八九,一時倒令人判斷不出。
他很削瘦,由於削瘦,身材便顯得有些碩長了。
風吹拂着他蓬亂的頭髮──鬆鬆的青布帶,不能完全牢紮結害於頂的髮絲,有些髮絲便脱出飄揚起來了。
肩着一個小小的包裹,這人走了幾步,將包裹往上提了提,然後,面無表情的望着這些人……站着的人,不是躺地的人。
於是,朱三黑子第一個吼叫起來:“他奶奶個熊,你算是從哪個鱉洞裏鑽出來的活王八?居然膽上生毛,插手這起我們的閒事來啦?你他娘是活膩味了不是?”
韓大頭也捋袖捏拳,惡聲惡氣的咆哮:“好個愣頭窮酸,你這模樣,只配去唱‘蓮花落’,敲起板子來上段‘數來寶’向人討口剩茶殘羹,卻也擺起架勢充人麼?孃的,我看你是茅坑上搭涼棚──離死(屎)不遠了!”
那人站着,仍然毫無表情的望着他們。
但是,這青年人卻臉色有些不自然了──他已發覺到,剛才震脱趙大有短刀的東西,不是別的,只是一根枯草,一根幹黃的,細弱的枯草!
而且,趙大有掉在地下的短刀,甚至已被震彎了!
青年人明白,僅這一手,業已表示出了來人乃具有何等精湛的功力!
其他三名大漢,這時仍在鼓嗓叫囂,打算衝上去圍攻那人,青年人微微擺手,僵硬的一笑道:“朋友,好本領!”
那人沉重的搖搖頭,聲音低沉,微帶嘶啞:“這孩子,這婦人,還有那邊躺着的一個,是什麼道理要遭到如此殘酷的虐殺?”
青年人表情僵木了一下,慢慢的道:“不關你的事,朋友!”
那人嘆了口氣,道:“我想問一問,因為我嗅着這股血腥,覺得作嘔──大概是因為這般血的氣息散發在不該散發的人身上……”
青年人忽然強笑道:“這幾個人和我有點過節,今天我堵上了他們,朋友,就是如此!”
喃喃的,那人道:“這幾個人?你是指的哪幾個人?這小孩子,這婦人,還是那個被打得半死的男人?”
窒了窒,青年人的嗓音有些冷硬了:“不要自尋煩惱,朋友,我已對你容忍有加了。”
那人目光巡掃,低喟着:“那只是個孩子……只是個婦人……還有那個男的,他們都不像會武功的樣子,我想不出,他們與你結有什麼深仇大恨,竟使你這般毒辣的對待他們?”
青年人漸漸起了怒火:“你想怎麼樣?”
那人淡漠的道:“我要搞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冷冷一笑;青年人的兇性突發:“好,我告訴你──我有一個心上人,我想送她一件珍貴的東西,而這件東西我沒有,躺在地下的那人卻有,因此我先探查清楚了這一天他要攜眷回鄉,經過此地,所以便埋伏附近,加以攔截,可恨他不肯交出我要的那件東西,你所看見的情形,便是他不肯交出那件東西而遭到的懲罰!”
指了指篷車上下的兩具屍體,那人道:“這兩個呢?也是因為不肯交出你所要的東西而遭到的懲罰?”
神色兇狠,青年人厲烈的道:“這兩個麼?就算我高興,宰着玩的吧!”
那人凝視着青年人,道:“你很暴戾,也像個被寵壞的孩子,可悲的是,你的惡性已經根植了,要渡化你,應該在距離今天很久很久以前的辰光開始才對,現下你有如一段長硬了的樹彎,待要扳直,怕是不可能了……”
青年人陰騖的道:“別在我的面前倚老賣老,你這一套唬不着我!”
那人徐緩的道:“任何一種危害善良的人或物,都該加以規正,若是無以規正了,就只有毀滅,你這模樣,似是應加以毀滅的那一類!”
鄙夷的笑了,青年人道:“就憑你?”
那人平靜的道:“如果我要,我便可以做到!”
青年人桀騖的道:“我也是一樣──如果我要,我便可以做到!”
蒼白的臉上又浮現了那種落落寡歡的神色,那人沙沙的道:“這樣吧,你們走,躺在地下的人,由我來施救,你們算是做好事,我也可對自己的良心有個交待……”
青年人揚揚頭,道:“你不想‘毀滅’我了?”
那人沉默了一會,道:“有時候,我憎厭殺人,縱然是殺像你這樣不可救藥的人,不過,設若你這暴虐兇殘的心性不改,將來總會得到報應的!”
“嗤”了一聲,青年人道:“這就是你想説的話了?”
那人道:“這就是我想説的話了。”
踏上一步,青年人帶着強烈的挑畔意味道:“我現在告訴你我要説的──這三個人決不能讓他們活下去,殺必須殺絕,因為我不願意有人把它傳揚出去!”
有些訝異的望着青年人,那人道:“你的意思是──這婦孺三人你一定要置於死地,只為了你拿不到一樣原屬於人家的東西?但我在幫你行好事,你連我也要一起殺劫?”
青年人陰毒的,邪惡的笑着道:“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那人嘆息的道:“人心是什麼做的?”
青年人已不耐煩了,他大聲道:“儘管你方才所露的一手顯示你本領不弱,但我除了擊殺你之外別無選擇,是好是歹,我們就賭一次運氣吧!”
那人靜靜的道:“你認為──你行麼?”
青年人尖鋭的道:“不一定,但你也並非準可勝我,生死之分,不只在於你先前所施展的那一招上,而我對我自己的修為,極有信心,眼前的情勢,更迫得我必須加強我的信心一或者,你實際的功力高強,遠遜於你所現露的那一手也未可言!”
那人意味悲憫的道:“不要冒險,這乃是賭命一你可知道,你若敗了,會是個什麼下場?”
青年人強悍的道:“我們的機會都差不多,但我不妨告訴你,我若敗了,無論是怎麼個敗法,你也難有生望!”
捻着那如削的耳墜,那人道:“聽你的口氣──你似是頗有來頭的人?”
青年人傲然的道:“‘長春山’‘金家樓’的少主就是我,金婆,是我親孃,我是金少強,‘金玉公子’金少強!”
那人似是微微徵仲俄頃,喃喃的道:“原來是‘金夜叉’金申寡婦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