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事故及突變的發生,乃是在同一個時間,分開不同的地域所進行,當它們像焰火一樣爆裂與炸現的辰光,也正是“大金樓”裏對一干嫌犯審訊完畢,準備採取制裁行動的辰光——然而,金申無痕與展若塵都晚了一步,整個的反叛逆行業已全面掀起,干戈倒指,血濺屍橫,果如焰火,驚心動魄的閃耀,又幻成那一片片、一朵朵猩赤慘白的血雨紫煙,繽紛點滴,卻懍人心膽!
剛從石室裏走上來,金申無痕與展若塵遇着的乃是一字並立於大廳後側走道上的八名大漢——“飛龍十衞”中的八衞。
八衞之中,為首一個左眼罩着黑色皮製眼罩,滿眼橫肉的壯漢,已搶先踏上一步,垂着雙手,形態恭謹的向金申無痕道:“老夫人,弟兄們全到齊了,還待老夫人指示調遣。”
微微點頭,金申無痕道:“阮二,先見過展爺。”
一聽金申無痕稱呼,展若塵已知對方的身份——這阮二乃是“飛龍十衞”之首,與古自昂兩人實際掌握十衞,分別為十衞中頭一號及第二號的人物!
展若塵不曾託大,他搶在阮二之前,首先抱拳笑道:“原來是阮兄,久仰了。”
阮二卻公事公辦,以下屬之禮參見展若塵,他單膝點地,右手前撐:“阮二拜見展爺。”
往旁閃開,展若塵伸手挽扶,忙道:“切勿如此大禮,阮兄,展某人萬萬承擔不起……”
阮二剛剛站起,古自昂已湊了上來:“稟老夫人,先時永寬前往‘九昌閣’,傳報各位親友準備迎接老夫人駕臨,但大舅公性子急切,等不得早已率同各位親友趕來這裏了……”
哼了哼,金申無痕道:“這老潑皮,偌大年紀了,還和幾十年前一樣,急躁毛病半點沒改!”
古自昂謹審的問道:“老夫人是不是現在就接見?”
金申無痕道:“人呢?”
古自昂道:“全在大廳裏候着,大舅公已經催促過七八遍了;本來他老人家還待到下頭石室中去見老夫人,是小的們勸着才沒去——”
金申無痕又道:“三叔也來了吧?”
古自昂頷首道:“三太爺也來了,似乎有點不適,小花同小玉正在給他老人家捶背……”
嘆了口氣,金申無痕道:“人老了,病痛就少不了,三叔這風濕,也真夠折騰他的,天候一變,全身都冷疼,老頭子在世的辰光,已不知為他求過幾多名醫奇藥,可就是斷不了根……”
搖搖頭,她接着道:“你們全別離開,就在這裏候着,我在和他們老小説過話之後,馬上有緊急諭令交付你們前去執行!”
阮二躬身回應:“老夫人放心,小的們寸步不離。”
於是,金申無痕招呼屜若塵,進入前面大廳;在這間陳設華麗豪奢的廳堂裏,早就或坐或立的有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十來個人等着了,他們才一踏入,一個面色紅潤,蓄着八字鬍的六旬老者已迎了上來,聲音宏亮但卻急躁的一疊聲問:“我説大妹子,可是有了什麼大麻煩?是咱們內部的紕漏還是外頭有什麼不妥?這來龍去脈到底如何?現下又有了啥的演變?”金申無痕橫了老者一眼,沒好氣的道:“你這麼個連珠炮似的問法,叫我怎麼回答?事情當然不好,但像你這樣毛躁也並無補益,且坐下來歇着,哥哥,我會説個明白。”
這位老人——金申無痕的老哥申無忌,手摸八字鬍,嗬嘴笑道:“看你這泰山篤定的模樣,大概也是有驚無險的成分據多,倒把我好急,甚且等不得在‘九昌閣’候你,就把大夥全請過來了,倒是我太小題大做啦!”
坐在鋪設錦墊的太師椅上的那位老人,輕搖着銀髮如雪的頭,捋着同樣銀白色的及胸長髯,音調低沉卻渾厚有力的道:“恐怕不似你説的這般輕鬆,無忌,虧你還是無痕的親兄長,連她一向的個性也不清楚,天大的事,你幾曾見她慌張過來?她表面上的平靜,不見得就擔保事情的無礙,否則,又何須寅夜告知我們聚晤於‘九昌閣’?”
面對金申無痕,老人又道:“無痕,我説得可對?”
金申無痕顯露出罕見的親切笑容,神情也是罕見的恭順:“三叔,你老見微知著,高瞻遠矚,看人看事入木三分,怎會説錯?正像你老講的麻煩可大着了,我正在強持鎮定,要和大家商議個應對的法子出來……”
老人便是金申無痕夫家的嫡親三叔,早年亦曾雄霸過塞北一帶的大豪:“閃雷”金步雲!
金步雲一雙環眼裏光芒炯亮,他緩緩的道:“看情形怕是大漏子吧?”
金申無痕低徐的道:“是大漏子,三叔。”
旁邊,申無忌大聲道:“什麼大漏子你可得快點説出來聽聽,這不是憋死人了麼?先前問易永寬,兔崽子又不肯講,只吞吞吐吐的説有一種極端險惡的形勢正在凝成,問他到底怎麼回事,他就悶不吭聲了,真是你調教出來的好下手,連轉達幾句話也承襲了你的作風!”
金步雲沉穩的道:“別這麼急切,無痕會仔細向我們説個明白的。”
這時,一位風姿綽約,容顏秀美的中年婦人,親自端着一張錦蹲來,笑盈盈的道:“大嫂,你坐着説吧,這半宿來,想是夠勞累的了……”
另一個體形瘦削,面目嚴肅的中年人也接口道:“淑儀説得不錯,自家的身子也得注意珍攝才是。”
中年美婦乃是金申無痕唯一的小姑金淑儀,那面目嚴肅的中年人便是她的丈夫端良,一直站在端良身側的那位俊逸青年,便是端良的獨生子,也是金申無痕的外甥端吾雄。
施嘉嘉也在場,陪伴着施嘉嘉的,是兩位四十上下的婦女,這兩位婦道的生像神韻,與金申無痕頗有近似之處。
那面圓膚白的一位,就是金申無痕的大妹申無求,瓜子臉,肌膚稍黑的一位,便是她的二妹申無慕——兩人至今仍未出嫁,是而不論形態氣質,仍有着雲英少女般的矜持與含蓄,甚至帶着點緬腆的意味。
金申無痕並未即時坐下,她微側過臉,道:“展若塵,在座各位,都是我的至親家人,你過來一一見了。”
展若塵走上前來,彬彬有禮的逐一相見——除了施嘉嘉之外,他還是首次和金申兩族的親人晤面,從他們的言談及外貌中,他幾乎皆能以猜中和金申無痕的關係,每一施禮,稱呼俱都不錯。
目注展若塵,金步雲連連點頭:“你就是在蛇口之下,搭救了嘉嘉的那位展若塵?‘屠手’展若塵?”
展若塵道:“在下正是蒙受樓主續命超生之德,恩同再造的展若塵。”
非常滿意的笑了,金步雲讚許的道:“好,答得好,真乃謙謙君子,昂昂豪傑,展若塵,我是最喜歡你!”
展若塵靜靜的道:“三太爺抬愛,在下不敢承當。”
走過來一拍展若塵肩膀,申無忌笑道:“早就想會你一面,展若塵,果然見面更乃強過聞名,是個好小子,我大妹子看人沒有看走眼,也難怪她如此器重你了!”
展若塵道:“這是各位前輩謬獎,也是樓主的隆情曲涵。”
端良看着屜若塵,十分友善的道:“展老弟,今後‘金家樓’仰仗你的地方很多,還請不要見外,大夥多親近。”
展若塵道:“更要請端前輩指教。”
嫣然一笑,金淑儀插口道:“你太客氣了,展若塵,我大嫂生平最看重的就是有膽識,具骨節,尚忠義的人,有關你的很多事,我們都聽説過,你的長處更不止這些,‘金家樓’加添了你這樣一把好手,不但如虎增翼,大嫂身旁得人,也可以輕鬆多了……”
展若塵道:“在下承樓主救助於生死一髮之間,挽危於奄奄待斃之前,大恩如山,舍此一命,亦難報樓主宏澤萬一,自當全心全力,為樓主效盡棉薄。”
金淑儀微笑道:“你不用表明,我就知道你是一個赤膽忠肝,豪氣干雲的人物,展若塵,好希望你能永遠留在‘金家樓’,永遠成為我們之中的主要一員!”
展若塵道:“只要‘金家樓’需要在下,無遠弗屆,定供驅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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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無忌宏聲道:“你不必‘無遠弗屆’了,就在這一畝三分地養老吧,天下之大,還有什麼所在比這裏更叫人留戀,更來得有意味?”
不待展若塵回答,金申無痕已接着道:“得啦,越扯越遠,展若塵已經答應留在我們這裏,磨菇多了,可別又叫他分了心,變了卦,眼下還是説正經的——”
金步雲正色道:“到底是什麼樣的麻煩?”
金申無痕目光回迎,滿眼的嶺厲與鋭酷之色;她一個字一個字的道:“謀反!”
整個大廳立時陷入了一片死寂中,金申無痕吐自唇間的這兩個字,宛如兩把冰寒的刃鋒透進了人心,也凍僵了人心——隨即又爆出一陣吼罵,申無忌首先憤怒的叫:“是什麼人?”
金步雲示意在他背後為他輕捶肩背的兩個小丫鬟停止動作,邊吸着氣問:“不錯,無痕,是什麼人?”
就在這時,一陣隱約的,飄緲的叱喝呼喊聲響,似真若幻的傳進了大廳之中,仔細聆聽,宛如更攙雜着短促的嗥號與悠長的哀叫——那是一種兇邪的徵兆,噩夢般的怖慎,令人有着極端惶恐不安的感受……
大廳之外的走道上,響起了急促的步履聲,跟着又是厲烈的喝問與叱叫聲——“飛龍十衞”業已搶出樓外防護且查探了!
展若塵表情陰沉又冷硬,他向着金申無痕道:“樓主,我們大概晚了一步——他們可能已經展開行動了!”
慢慢自錦墊上站起,金申無痕神情木然,語氣更是蕭索得緊:“如果你説得不差,他們的動作倒是夠快,只是不夠快得將我們一網打盡!”
咆哮一聲,申無忌吼道:“到底是誰要造反?是哪一個有此狗膽?他是不想活命了麼?!”
“呼”的站起,金步雲也激動的道:“‘金家樓’創定江山幾十年,還不曾碰上過這種窩裏翻的骯髒事,任他是誰,我們也要痛加懲治,以儆效尤!”
金申無痕目注掩閉的廳門,陰森的道:“我們即會知道是誰,三叔,我們即會知道……”
於是,廳門“呼”聲樁推開,“飛龍十衞”的副首領古自昂神情激憤,更帶着那種顫震的痛楚與驚窒的惶悚衝了進來,他猛的向金申無痕跪倒,噎着氣,腔調拉着尖厲的短音:“老夫人……我們被包圍了……是好些身份不明的外路人物,還有……還有若干我們自己的弟兄,那領頭的人……老天,居然是二當家!”
雙目怒睜,金步雲暴烈的大喝:“不得胡説——古自昂,你看真切了?果然是單慎獨單老二?”
古自昂長方的一張大臉上,肌肉在扭曲,連唇角都在抽搐個不停:“三太爺,這是何等重大的事,小的怎敢有一字虛報?二當家那一襲銀灰長衫,老遠便閃亮亮的扎着人眼,小的看了這多年,用不着端詳就能辨認個一清二楚,確是二當家無疑!”
“哇!”-
聲大吼,申無忌口沫四噴的吼將起來:“單慎獨?竟是單慎獨要造反?這還成什麼世道,算哪碼子的人心?連自家的左手都要同右手糾纏了,家門子裏燒野火,如何得了?!”
金申無痕沒有理會她老兄的叫嚷,管自冷漠的向古自昂問着話:“外面是怎麼個情景?”
古自昂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嚥着唾沫道:“回稟老夫人,方才小的們正在後頭候令,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了喧嚷叫囂之聲,為恐有失,大夥急忙趕出去查看,甫一出門,便發現四周人影幢幢,奔掠衝撲,本樓守衞在外圍的弟兄紛紛遭至襲擊,大都殉難,有幾名倖存的也告不支退下。因為敵情不明,形勢混淆,阮老大不敢擅作主張,便交待所有人手退據樓內,並即緊閉大門,以待老夫人進一步之指示!”
金申無痕低沉的道:“單老二又是怎麼回事?”
古自昂眼皮下的肌內又跳了跳,他沙着喉嚨道:“當小的們剛搶出門外的辰光,就已察覺形勢不妙,而二當家正站在遠處,負手卓立,昂然注視着小的們,在他身邊,尚簇擁着十多個不明身份的外路人物,看起來對二當家狀頗為恭順,我們的守衞弟兄在遭到狙殺之際,二當家竟視若無睹,管自挺立不動,那幹不明人物與組合裏某些叛逆,行動之間,皆似以二當家為中心,進退繞回,全在二當家眼眉示意之下——”
金申無痕慢慢的道:“那一襲閃亮亮的銀衫……果是那一襲閃亮亮的銀衫……”
古自昂又道:“如今樓門業已關閉,加上鐵閂,上下各窗口亦已掩緊,雙層護窗鐵柵俱皆放落,人手的分派阮老大也調遣妥當,足可應付對方几輪強攻……”
金步雲一拂雲髯,沉聲道:“古自昂,組合裏附逆叛亂的都是些什麼人?你可曾一一認出?”
舐舐嘴唇,古自昂道:“回三太爺,小的親眼看到‘電’字級的三把頭‘隱槍’白錫侯、六把頭‘四指神通’苟琛,以及二當家的兩名近衞‘紅雪’谷麟、‘驟雨’夏長光,與數十名他們屬下的人手混在對方陣營中,且合同其他不明人物襲殺我們守衞的弟兄!”
金步雲咬着牙道:“好一羣大逆不道的畜牲!”
申無忌惡狠狠的道:“單老二真叫陰毒,竟然暗中勾結了這麼多堂門裏的老伴當跟他造反……”
金申無痕冷冷的道:“這才只是一小部分,哥哥,更有許多和他沆瀣一氣的叛逆你還不知道呢!”
呆了呆,申無忌道:“什麼?還有另外的人附和他?”
嘆了口氣,金步雲道:“也是我們太相信單慎獨,賦予他的權柄過大,間接替他養成了氣候……”
此時,古自昂又急切的道:“老夫人,眼下形勢險惡,待要如何斷處.還請老夫人立加諭示——”
抬抬手,金申無痕道:“你先起來,我自有因應之策。”
古昂立起身來,肅手站在一側,焦急之色,卻溢於言表。
微側過面臉,金申無痕的兩道眉毛緊皺,投下一抹陰影在眼瞼.冷森中更見凝形的煞氣;她以一種僵寒得不泛絲毫情感意味的語韻道:“展若塵,你的看法呢?”
默然良久的展若塵,十分平靜的道:“對方這次的行動,實力必然相當龐大——他們能夠迫進至‘大金樓’,足以顯示左近其他據點已經落了對方手中,易言之,一干忠於樓主的貴會兄弟,只怕凶多吉少,處境堪慮,依我看,‘大金樓’可能是‘金家樓’總堂裏,唯一不曾陷敵之所了!”
一直沒有表示意見的端良,忽然昂烈的開口:
“大嫂,怒濤孤舟,正可一搏,也好現一現我們的不屈之氣!”
金申無痕陰冷的一笑,道:“何止一搏而已?阿良,我要扭轉頹勢,痛懲叛逆,至不濟,也要來他一個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端良嚴肅的道:“全憑大嫂吩咐!”
申無忌又接嘴道:“我們堂口裏忠心耿耿的弟兄也不在少數,該不至於皆被擺平了吧?”
金申無痕道:“方才展若塵已經説過,用眼前的情況看來,不曾附逆的弟兄怕是難以周全了——對方不會放過他們以憑添阻礙,自將盡早剷除,打通前路;但是否皆遭了毒手,在未到事實分曉之際,誰也不敢肯定!”
申無忌恨聲道;“這些心狠手辣的王八羔子……卻不知外地的各路人馬情勢如何?”
金申無痕道:“現在是一團混亂,外面派駐各地的弟兄們人心是否向我,更有若干附敵,俱難分判,好在不用多久,自會真相大白,要反的遲早是個反,那忠貞的,也特有他們表達忠貞的事突擺出來看!”
金步雲又洪聲道:“無痕,現下我們該怎麼做?”
金申無痕道:“三叔的意思是?”
金步雲正色道:“是你當家,無痕,我們全聽你的!”
略一沉吟,金申無痕問古自昂:“樓裏有多少人手?”
古自昂忙道:“十衞俱在,執勤弟兄也有三十餘名!”
金申無痕明知多此一問,卻不得不再問:“留守總堂的各級把頭有沒有前來報效應命的?”
古自昂臉色晦暗的道;“沒有。”
金申無痕又道:“刑堂的人呢?”
搖搖頭,古自昂苦澀的道:“也一個不見!”
重重一哼,申無忌道:“莫不成都反了?”
金申無痕沉重的道:“其中附逆者必然尚有,然則,因為忠貞不二而遭至毒手的恐怕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