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把他那頎長身影映在地上,拖得更長。
只見他抬頭望夜空,雙目之中樹下兩行英雄淚。
只聽他雙唇微微翕動,透出了那喃喃話聲:“壯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一失足成千古恨,迷途知返難回頭,蓋世英豪,一代虎將,未血灑沙場,馬革裹屍,卻死在狠毒小人之手,年爺,英魂不遠,聽我哀悼,您的死,不會沒有代價的……”
衣袂飄風聲劃空,倏然而至,只聽海騰話聲在背後響起:“郭爺,怎麼了?”
郭璞未回身,也未拭淚,緩緩説道:“年爺已經遇害了……”
“啊!”背後響起八護衞的失聲驚呼。
郭璞緩緩地轉過了身子,道:“海爺進宮去了,咱們回去吧!”
當先行去,八護衞默默地跟在他身後,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紫禁城上那茫茫的夜色之中。
這地上,又恢復寂靜,空蕩,只有那淒冷月色照射着兩具屍首,遍地鮮血,還有那長劍森寒的光芒……
三更過後,海貝勒才回轉了“貝勒府”。
前後不到半夜工夫,這位宦海奇英、蓋世豪傑已被那至友遇害的打擊,折磨得不成了樣子。
他雙目盡紅,臉色煞白,神情木然,不帶絲毫表情,英風雖失,豪情雖去,威嚴雖斂,但那神態怕人。
郭璞一個人負手在大廳前那石牆上,已經等了他一個多更次,此時一見海貝勒回來,連忙迎下石階,道:“海爺,您回來了!”
海貝勒一擺手,啞聲説道:“老弟,咱們上我樓上談去!”
於是,郭璞默默地跟在了海貝勒的身後。
到了海貝勒所居的小樓上,海貝勒自己點上了燈,郭璞為他倒了一杯熱茶。
坐定,海貝勒第一句話便道:“老弟,我辭職了,從此是閒員一個了!”
郭璞心中一跳,道:“海爺,皇上他準了您?”
海貝勒道:“不準又怎麼樣?我在御書房裏跟他拍了桌子,我不幹了,這顆腦袋任他摘,這條命任他要,他不但未發脾氣,而且直向我陪笑臉,最後準我休假半年。”
郭璞皺了皺眉,道:“海爺,關於年爺……”
海貝勒道:“小年是自裁的,皇上這個人做事夠厲害,他還念小年平定青海有功,着步軍統領阿齊圖在半路上等着,監視小年自裁,根本讓我沒辦法阻攔……”
郭璞漣:“海爺,年妃……”
海貝勒黯然地道:“未能倖免,皇上賜了白綾一條!”
郭璞一驚忙道:“那麼老年太爺及年大爺……”
海貝勒道:“年富,年羹堯之子正法了,年遐齡及年希堯褫奪爵位,免議處分,所有小年的家產,盡數查抄入宮!”
郭璞心中一鬆,未説話。
海貝勒又道:“老弟,你知道小年為什麼會那麼快遇害麼?那全是陸虎臣那狗東西的一紙奏章,他參小年説小年有反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僭越之罪十六,狂妄之罪之十三,專擅之罪六,貪瀆之罪十八,忌刻之罪六,侵蝕之罪十五,殘忍之罪四,共計九十二大罪,按律該凌遲處死,這等於是小年的催命符!”
郭璞揚眉説道:“海爺,陸虎臣他以前為什麼不上奏章?”
海貝勒搖頭嘆道:“固然,老弟,破鼓任人捶,陸虎臣這奏章雖是落井下石,但是小年他做的事也讓我在皇上面前張不開口!”
郭璞道:“年爺有什麼事讓您張不開口?”
海貝勒道:“那件事他瞞得我好苦,他把那虎符交給了叛逆……”
郭璞心頭一震,道:“海爺,這是誰説的?”
海貝勒道:“他自裁後,‘血滴子’在他身上搜出了虎符的一半,那一半的另一半卻已不知去向……”
郭璞冷笑説道:“這就能指年爺通敵謀叛麼?”
海貝勒道:“難道不能?”
郭璞道:“請問海爺,當‘血滴子’搜年餘的時候,是您看見了,還是我看見了,死無對證,説它是圓便圓,説它是扁便扁,我只認這是皇上為堵您的嘴的做法!”
海貝勒呆了一呆,未説話。
郭璞又冷笑了一聲,又道:“海爺,我不怕死罪,人都被殺了,何必再給人扣上這麼一個通敵謀叛的罪名?皇上做事未免太刻毒了!”
海貝勒仍未説話,半晌始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進這一趟宮,還另外多知道了一件事,説起來跟小年不無關聯,國舅隆科多你可知道?”
郭璞點了點頭:“我聽説過,他是擁戴的元勳。”
海貝勒冷笑説道:“擁戴元勳又如何?你知道,皇上是經常派個親信在那外放大員的身邊的,河東總督田文鏡身邊有個紅牌師爺姓鄔,那就是皇上的親信,他慫恿田文鏡上了一本奏章彈劾國舅隆科多枉法貪贓,庇護小年,又恃功驕橫,私藏玉牒,圖謀不軌,皇上就把隆科多削去官爵,交順承郡王賜保嚴刑審問,還好後來佟太妃親自替她這位哥哥求了個情,皇上也念他有擁戴之功,饒他一死,在‘暢春園’外築宮三間,永遠監禁,最後害得大學士張廷玉也深感自危,告老還鄉了……”
郭璞冷笑説道:“皇上厲害,一下除去了三個,還有個鄂爾泰看他怎麼辦?”
海貝勒搖頭笑説道:“那是他的事了,永遠跟我沒關係了。”
郭璞道:“海爺,您別忘了,皇上只准您休閒半年!”
海貝勒道:“我的打量是休閒一輩子,我的心意已決,誰也改變不了我,他便是殺了我,我也不再進宮一步!”
郭璞未説話,又坐了一會兒,看看天色不早,他又勸了海貝勒幾句之後,告退下樓而去。
郭璞踏着那花間小徑行向自己居處,他邊走邊想,損失了一個年羹堯,心中固然悲痛歉疚,但為此宮裏少了一個京畿第一高手的海青,未嘗不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意外收穫。
想着想着,只聽前面步履聲傳了過來,他當即停身駐步喝問道:“是哪一位?”
只聽海騰話聲由前面傳來,“是海騰,郭爺,我正在找您!”隨着話聲,前面步履匆匆地行來了海騰!
郭璞問道:“海騰,找我有什麼事麼?”
海騰近前躬身,低低説道:“郭爺,大內雲姑娘來了……”
郭璞一怔,立刻意會到了一件事,眉鋒一皺,忙問道:“她人在哪兒?”
海騰忙道:“在前院等着您呢!”
郭璞道:“你忙去吧,謝謝你!”急忙舉步行向前院。
前院中,那朱欄小亭旁,雲珠一襲黑衣,抬頭望月,嬌靨清冷,衣衫單薄,令人有一種説不出的感受,只覺看她一眼,能使人莫名其妙地熱淚盈眶。
她聽見了步履聲,連忙收回目光轉過了頭,四目甫一交投,她那嬌靨上的神色令人難以言喻。
郭璞近前忙笑道:“這麼深夜,雲姑娘……”
雲珠嫣然而笑,有點悽惋,也帶着點幽怨:“聽説你回來了,我來看看!”
郭璞忙道:“謝謝你,雲姑娘,亭裏坐坐好麼?”
雲珠柔婉地點了點頭。
進亭,坐定,雲珠那一雙包含了太多東西的目光,落在郭璞臉上。
她緊緊凝注一眨一眨,道:“先生清瘦了不少,也憔悴得令人心酸,這一趟江南之行,必然是十分辛苦!”
郭璞強笑道:“沒什麼,雲姑娘,我剛回來,臉也沒洗,衣裳也沒換。”
雲珠淡淡笑道:“先生,年大將軍的事,恕我無能為力,愛莫能助……”
郭璞道:“雲姑娘,你已經幫了我恨大的忙,我還沒謝謝你。”
雲珠笑了笑道:“先生要跟我談謝字,那未免顯得生疏,我告訴先生,年二公子雖已遇害,還有個小公子倖免於難,皇上已經派出了‘血滴子’正在到處搜捕……”
雲珠淡然説道:“先生,皇上這個人,你是知道的……”
郭璞沒有説話。
雲珠卻接着説道:“剛才海爺進宮在御書房裏跟皇上拍了桌子,皇上心情很不好,安寢得早,所以我才能抽空出來……”
郭璞不安地道:“雲姑娘,你讓我不知該説什麼好……”
雲珠搖了搖頭,柔婉地道:“不必説什麼,先生,有些事兒無須掛在嘴上的!”
郭璞默然未語,但他旋又説道:“雲姑娘,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訴雲姑娘……”
雲珠淡淡截口説道:“我今夜來看先生,也就是順便向先生要人。”
郭璞心中一震,道:“雲姑娘已經知道了?”
雲珠道:“‘血滴子’向我稟報,説我五位叔叔離奇地失了蹤,我一聽詳情之後,就立刻想到了先生,先生該已知道,我那五位叔叔身手都不差,尋常的高手是難以一下對付他們五位的!”
郭璞道:“雲姑娘,你沒有猜錯,那是我,只是,雲姑娘,我事先不知道,下手未免過重了些……”
雲珠截口説道:“不要緊,先生,站在先生的立場,以雲家的作為,先生就是殺了他們五位,也不為過。”
對雲珠郭璞有着極度的歉疚與不安,他剛一句:“雲姑娘……”
雲珠已然淡笑説道:“先生,我是句句由衷,字字發自肺腑。”
郭璞吸了一口氣,道:“雲姑娘,當我知道了之後,我廢了他們五個的功力……”
雲珠忽地離座拜下,道:“雲珠謝過先生的大恩!”
郭璞忙伸手攙扶道:“雲姑娘,你這是……”
雲珠已一拜而起,道:“先生,我剛才説過,站在先生的立場,以雲家的作為,先生就是盡誅雲家十兄弟也不為過!”
郭璞口齒啓動,欲言又止,終於默然。
雲珠美目凝注,又道:“我想知道一下,他們五位現在何處?”
郭璞道:“姑娘放心,我已經令人把他們送往‘大刀會’總堂安置去了。”
雲珠嬌軀猛然一陣顫抖,道:“先生對我雲家,已經是十分恩厚了。”
郭璞道:“姑娘給予我的更多!”
雲珠道:“我恨不得把我的所有都給先生,可是……”一絲悲慘苦笑掠上嬌靨,住口不言。
郭璞沒有説話,他不知道該説什麼好,但是他知道,在這句話後以不説話、沉默不接為最好。
有頃,雲珠改了話題,道:“先生可知道,皇上懷疑先生是南海郭家的人麼?”
郭璞點了點頭,道:“謝謝姑娘,我剛聽海爺説過!”
雲珠笑了笑,道:“我以為皇上眼光過人,懷疑得很有道理。”
郭璞淡淡笑道:“姑娘也這麼想?”
雲珠道:“因為我敢斷言,先生必是南海郭家的人。”
郭璞心中震動,淡淡笑着:“為什麼我非是南海郭家的人不可呢?”
雲珠道:“當年傅家的人不必説,胡家的人十有八、九是女流,唯獨郭家的‘無玷玉龍’郭讀輩有五位少爺及一位螟蛉義子,所以我認為先生必是這六位郭家少爺中的一位!”
郭璞笑道:“其實姑娘想錯了,我只是江南郭璞!”
雲珠美目凝注,道:“對我隱瞞真姓名,先生,有這必要麼?”
郭璞道:“不是對姑娘,乃是對任何一人,其實,姑娘又何必在郭璞之外,再多認識一個人呢?”
雲珠笑了笑,道:“先生好會説話,雲珠這一片真心,猶不能換取先生一個真名實姓,先生又何其忍心?”
郭璞只覺一陣歉疚,道:“姑娘,可否緩上些時日?”
雲珠道:“可以,但請先生告訴我什麼時候?”
郭璞道:“姑娘,等我功成身退時。”
雲珠悽惋一笑,道:“先生,雲珠可以等,只是到那時候,恐怕……”
她搖搖頭,住口不言!
郭璞道:“雲姑娘,我這成功是不傷人的!”
雲珠道:“謝謝先生留情,那就等到那時候再説吧!”
郭璞道:“雲姑娘,事非得已,我只感不安。”
雲珠道:“先生,別這麼説,我能體諒先生的苦衷的!”
郭璞暗暗一陣激動,道:“謝謝你,雲姑娘!”
雲珠忽地站了起來,道:“先生,我該走了,皇上醒來會找我……”
郭璞未挽留,站起來送雲珠出亭。
出小亭時,雲珠螓首半轉,道:“先生,那一半虎符的一半已經沒有用了,帶在身邊很麻煩,不如早些丟棄了吧!”
郭璞心中一震,淡笑説道:“看來姑娘事事知道,姑娘放心,我遵命就是。”
雲珠柔婉一笑,向前行去。
走了兩步,她又半轉嬌軀,美目深注,道:“先生到梅姑娘那兒去過了麼?”
郭璞心中猛地又是一震,這回他只有裝糊塗,道:“我到梅姑娘那兒去幹什麼?”
雲珠微笑説道:“這多日不見,先生如今回來了,不該去看看麼?”
郭璞故作輕鬆地笑道:“姑娘莫要開玩笑,要是讓海爺知道……”
雲珠截口説道:“我擔心他遲早會知道。”
郭璞暗暗心驚,道:“知道什麼?”
雲珠道:“知道我所知道的。”
郭璞道:“姑娘又知道什麼?”
雲珠笑了,但笑得很不自在,道:“看來先生是把我當成了傻子,我知道的很多,先生是要聽一件呢,還是要都聽聽?”
郭璞強笑説道:“我委實想都聽聽。”
雲珠美目略一轉動,道:“譬如説,那夜‘貝勒府’散席後,先生送她……”
敢情這她也知道!
郭璞忙道:“姑娘,那是海爺的意思。”
雲珠笑了笑,道:“那或許是海爺的意思,可是月下荒郊密談,那恐怕就不會是海爺的意思,對麼,先生?”
郭璞心神撼動,險些答不上話來,臉上發熱地道:“姑娘也知道?”
雲珠道:“我還不算太糊塗,被‘血滴子’無意中看見了。”
郭璞搖頭苦笑,道:“看來我一舉一動,全在姑娘指掌之中……”
雲珠道:“我可不敢隨時監視先生的行動。”
郭璞道:“姑娘既然知道,就該知道那夜沒談什麼。”
雲珠道:“哪兒不好談?偏偏要跑到荒郊曠野去談?其實,先生有沒有跟她談什麼誰知道:‘血滴子’不敢靠近,自然聽不見。”
郭璞心中一鬆,道:“姑娘,我沒有話可説了……”
“我還有!”雲珠截口説道:“像那夜‘雍和宮’的國師到‘八大胡同’圍捕‘洪門天地會’的叛逆,先生暗中助了他們一臂之力,叛逆們出在‘怡紅院’,又恰好那‘洪門天地會’的雙龍頭是位女中丈夫……”
郭璞心驚膽戰,忙笑道:“我明白了,姑娘是懷疑梅姑娘……”
雲珠笑了笑,道:“先生認為我只懷疑麼?”
郭璞搖頭説道:“姑娘,那不可能,梅姑娘是‘廉親王’-晉的幹格格,又是海爺的……這個玩笑可開不得!”
雲珠淡淡笑道:“可能不可能,先生自己明白,也無須瞞我,不過我要告訴先生,恨海難填,情天難補,將來海爺一旦發現真相,我擔心先生無以對知己……”
郭璞心底裏冒寒意,剛要張口。
雲珠已經接着又道:“還有對我,我自知甚明,像我這殘花敗柳破身子,是沒有辦法跟她比的,我承認她是俗人間少有的奇女子,也承認感情絲毫勉強不得,不過,先生要是因為她而拒我於千里之外,那未免顯得太忍心……”
郭璞暗暗叫苦,忙道:“姑娘,你該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雲珠未答理,微微一笑,逕自又道:“女兒家心胸本窄,於一個‘情’字尤其死心眼兒,我這個人更是走極端的,不是愛便是恨,情場之上沒朋友,她既是我的情敵,先生該知道我會怎麼對付她!”
郭璞大急,剛一句:“姑娘……”
雲珠急忙以玉指壓香唇,低聲笑道:“先生,別説了,有人來了!”
果然步履響動,只見海-快步走了過來。
他停身施禮,道:“見過郭爺……”
她又轉向雲珠一哈腰,道:“雲姑娘,大內有人到,請姑娘回宮。”
雲珠含笑答禮,道:“謝謝你,八護衞!”
隨即轉望郭璞,笑道:“先生,我走了,先生別送了。”隨着海-嫋嫋行向大門。
郭璞沒説話,也沒動,他呆呆地站在那兒。
突然,他身形騰起,向着茫茫夜空飛射而去。
郭璞停身在“怡紅院”西樓瓦面。
此際的西樓上,燈光猶自外透。
這麼晚了,梅心難道還沒睡。
不錯,聽,那是一縷低微的嫋嫋清音: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
…………………………
生怕離別苦,多少事,欲説還休,
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
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這是李清照的鳳凰台上憶吹簫!
郭璞自然懂,也就因為這一個“懂”字,使得他心絃顫動,眉峯皺深了三分,站在那冷月寒風瓦面,有點猶豫!
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你説她為了什麼?
不由自主地,郭璞發出了一聲輕嘆。
輕嘆甫起,西樓中響起一聲低低嬌喝:“是哪一位……”
郭璞忙道:“梅姑娘,是我!”
西樓中,有一聲包含了太多東西的輕呼。
郭璞及時又道:“夜深露重外面涼,姑娘別出來了,我自己進去。”
説話間,窗兒兩扇豁然而開!
郭璞閃動身形,穿窗入樓。
燈影一陣搖動,等燈定影靜再看時,梅心一襲晚裝,烏雲蓬鬆,滿面驚喜,嬌靨上三分酡紅站在眼前,那一雙清澈、深邃的美目,包含了太多的東西,直盯在郭璞臉上。
郭璞,他看呆了,但當四目交投時,他倏然驚覺,如遭雷殛。
他忙將目光移向一旁,笑問:“夜這麼深了,姑娘還沒睡?”
他目光轉註處,是書桌。
書桌上,筆擱在硯池上,筆旁,平攤着兩張雪白的素箋,素箋上字跡甚是潦草!
梅心嬌靨更紅了,道:“讓燕爺見笑了,睡不着,閒來沒事,胡亂寫寫……”説着,她輕舉皓腕,肅容入座。
郭璞就坐在書桌旁那張椅子上,坐定,梅心含笑問道:“燕爺是幾時回來的?”
郭璞道:“我今晚剛到,有幾件事特來奉知梅姑娘。”
梅心婉笑道:“燕爺,別跟我那麼客氣好麼?”
郭璞勉強一笑,道:“梅姑娘,那虎符沒有用了!”
梅心微怔説道:“燕爺,怎麼,莫非事情有變?”
郭璞點了點頭,道:“年羹堯已經被胤禎逼着自裁了!”
梅心神情震動,掩口驚呼,半晌未能説出話來。
郭璞接着把前因後果説了一遍。
聽畢良久,梅心始漸趨平靜地黯然嘆道:“一代虎將,蓋世英豪,到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怎不令人感嘆?咱們一步之差,全盤俱墨,胤禎這個人心智之高,手段之毒,古來君主該無出其右者……”
郭璞道:“這個人若長此讓他穩坐九五,對咱們是大不利!”
梅心急道:“那麼燕爺打算……”
郭璞道:“我是有這個打算,可是姑娘該知道,如今他有一個雲珠寸步不離,隨侍左右,那不大容易!”
梅心微軒黛眉,道:“我以為總比海青也在的時候好得多!”
郭璞搖頭説道:“海青是個怎麼樣的人,姑娘該比我還清楚,因為他如今極度不滿胤禎的作為,可是一旦宮裏有事,他絕不會袖手旁觀,就是拚了那條命,他也會護衞胤禎的安全。”
梅心皺眉點頭,道:“海青確是這麼個人,他赤膽忠心,可敬可佩,再怎麼説咱們不能怪他,那麼燕爺以為……”
郭璞望了梅心一眼,道:“梅姑娘,我想把他調開京畿,遠離大內,然後再談。”
梅心不愧冰雪聰明,她當即嫣然笑問:“燕爺是要我聽候差遣?”
郭璞臉一紅,道:“姑娘該知道,我不能勉強姑娘。”
梅心淡淡笑道:“燕爺真要下個令,我不敢不遵,只是燕爺有沒有考慮到後果?”
郭璞呆了一呆,道:“不知姑娘這話何指?”
梅心道:“很簡單,調開他,我自信還不難,如今也正是時候,可是調開他之後怎麼辦?唯一的條件,是陪伴他到一個遠離塵世的地方過一輩子,我能麼?”
郭璞默然不語,片刻之後,始道:“姑娘,我説過,我不敢勉強!”
梅心道:“我明白燕爺的意思,我也知道為大局私人該不惜任何的犧牲,可是我認為對海青該不同,他是一個值得敬佩的真英雄、真豪傑,對我是有一片真心,假如讓我勉強自己陪他一輩子,對我來説,是件痛苦的事,對海青來説,更是件幾近殘酷的事,燕爺以為然否?”
郭璞臉色連變,沒有説話。
雖未説話,但是他不得承認梅心的話極有道理。
不被海青發覺,對他殘酷,梅心痛苦!
萬一被海青發覺,那後果難以想像,梅心她何以對海青,又何以自處?這確是件極其棘手的事情!
梅心突又説道:“假如燕爺認為我的話尚能苟同,別説我心腸太狠,我以為與其讓他將來更痛苦,不如讓他如今少受打擊!”
郭璞心中一震,忙道:“梅姑娘,我不忍,更不能!”
“是嘍!”梅心淡淡笑道:“燕爺既不忍讓他如今受此小打擊,又怎忍心讓他將來身受那無可言喻、無可比喻的大痛苦。”
郭璞默然了……
梅心笑了笑又道:“假如燕爺放心,這件事不妨交給我來做。”
郭璞道:“交給姑娘勝過我,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我想知道姑娘將要用什麼樣的高明辦法?”
梅心含笑搖頭,道:“燕爺,這是天機,恕我暫時不便泄露!”
郭璞眉峯微皺遲疑了一下,道:“只是要請姑娘答應我一點,絕不傷害海青!”
梅心毅然點頭,道:“燕爺,我答應你,儘可能地不傷害他。”
郭璞眉峯又皺深了三分,道:“姑娘,不能肯定些麼?”
梅心道:“燕爺明智,該知道世間每件事都有變化,而那變化有很多往往是出人意料之外的。”
郭璞點了點頭,又未説話。
梅心卻又道:“燕爺,這趟江南行,可曾碰見‘洪門’中人?”
顯然,她是有意改變話題。
郭璞忙道:“我還沒有謝過姑娘沿途對我的照顧。”
梅心道:“那是應該的,燕爺,如果對我談一個‘謝’字,那不但顯得見外,而且也太忍心,我並不是向燕爺討謝的。”
郭璞道:“有件事我不得不向姑娘説一聲……”
梅心截口説道:“是關於‘杭州’分支的李七。”
郭璞一怔,道:“姑娘知道了!”
梅心道:“這報告比燕爺早一天到了我這兒。”
郭璞道:“我很歉疚不安,我本答應交還‘杭州’分支一個李七的。”
梅心道:“燕爺,這種事,沒有不犧牲的,李七他死得壯烈,求仁得仁,求義得義,夫復何求?何況燕爺還為他要回來一隻手。”
“不止,姑娘!”郭璞搖頭説道:“也間接地為他要回一條命,我把事情告訴了海青,那紀大剛今夜未進‘紫禁城’,便死在海青劍下。”
梅心道:“謝謝燕爺,那麼李七更無憾了!”
郭璞遲疑了好一陣,打破沉默説道:“姑娘,在我來這兒之前,雲珠曾抽空去找我……”
梅心淡笑道:“燕爺,此女痴情!”
郭璞臉一紅,搖頭説道:“主要的,她還是為她那五位叔叔……”
梅心道:“我認為她對燕爺沒有一絲怨恨。”
“是的,姑娘!”郭璞點頭説道:“難得她深明大義,是個可敬的姑娘!”
梅心道:“燕爺難道不覺得,在可敬之外還該加上個可憐。”
郭璞赧然苦笑説道:“姑娘,別開玩笑了,她已經知道姑娘是‘洪門天地會’的雙龍頭了!”
梅心一驚,忙道:“燕爺當真?”
郭璞道:“事關重大,我豈會欺騙姑娘?”
梅心眉鋒一皺,急問:“燕爺,但她是怎麼知道的?”
郭璞遂把雲珠發現的疑點説了一遍,他卻瞞了不少!
但,梅心卻美目深注,笑問道:“燕爺,她所知道的,恐怕不只這一點吧?”
郭璞只覺臉上一熱,啞口無言。
梅心淡淡一笑,又道:“她一定告訴燕爺,她把我當成了情敵,要對付我了,可對?”
郭璞苦笑不語。
梅小道:“燕爺把這些告訴我,是要我……”
郭璞道:“請姑娘速謀對策,及早離開‘怡紅院’。”
梅心搖了搖頭,淡淡説道:“燕爺,謝謝你的好意,速謀對策可以,及早離開‘怡紅院’我不能,離開了這兒,燕爺要我靠誰吃誰?”
郭璞情知她故意刁難,由那句話的後半段可以顯露無遺,當即苦笑説道:“梅姑娘,你又何必……”
梅心道:“我説的是真話,除非燕爺給我個長久安身之處!”
郭璞雙眉一皺,默然未語。
梅心緊接着又是一句:“燕爺是怕我傷了她,還是怕她傷了我?”
郭璞欲避無從,只得説道:“梅姑娘,那都不是件好事。”
梅心黛眉微軒,道:“看來在燕爺的心中,她跟我的份量相等……”
郭璞臉一紅,便要説話。
梅心已然煞有其事地接道:“那好,我倒要跟她分個高下不可……”
郭璞大急,忙道:“梅姑娘,大局為重,姑娘千萬不能這麼做!”
梅心板着一張清麗嬌靨,未説話。
郭璞暗暗叫苦,忙又説道:“梅姑娘……”
梅心突然説道:“莫非燕爺要以令諭要我退讓?”
郭璞哭笑不得,道:“姑娘莫誤會,我怎能,只是如此一來……”
梅心“噗哧”一聲,笑得嬌媚橫生,道:“看來燕爺還不如我知雲珠!”
郭璞一怔,道:“姑娘,這話怎麼説?”
梅心淡淡説道:“我以為雲珠她絕不會動我!”
郭璞又復一怔,道:“姑娘,何以見得?”
梅心道:“燕爺怎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根據燕爺剛才告訴我的話,可以知道雲珠是早看穿了我,既如此,當燕爺遠赴不在的時候她不動我,她豈會等燕爺回來,告訴了燕爺之後再動我?只怕她跟我一樣,是存心急急燕爺的!”
郭璞怔住了,搖頭苦笑不語。
梅心倏地斂去笑容,嘆道:“雲珠確是個難得的奇女子、好姑娘,如今我對她竟有惺惺之感,一點兒敵意也沒有了!”
郭璞沒有接話,這叫他如何接話!
梅心望了望郭璞,道:“燕爺,我以十二萬分的真誠問這句話,對雲珠,燕爺打算怎麼辦,對我,燕爺又打算怎麼辦?”
郭璞可沒想到她會突然單刀直入,開門見山作此問。
他呆了一呆之後,大感作難,既窘又尷尬更痛苦,半晌始道:“姑娘,目前一切以大業為重……”
梅心道:“燕爺,別躲避,我以十二萬分的真誠,我指的不是目前,我問的是將來,那功成身退後的將來!”
郭璞躲不掉了,腦中電旋,道:“姑娘,你不是説過麼?世間事變化很大,而這變化很多往往出人的意料之外。”
梅心笑了,道:“燕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燕爺不愧很會説話,但我要先請問,燕爺這變化二字指的是自己還是指……”
郭璞口説道:“我不否認,姑娘,都有!”
梅心淡淡道:“那好辦,燕爺變不變,那是燕爺的事,我管不着,也管不了,不過我敢説我跟雲珠都不會變!”
郭璞道:“梅姑娘,還有,我所做的事,有時候犧牲是在所難免的。”
梅心機伶一顫,隨又平靜地道:“這個我知道,不過以燕爺的智慧與武學,只要自己多一分小心,我以為任何人都奈何不了燕爺!”
郭璞道:“那是姑娘看得起我,其實,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有一山高,再説,姑娘該知道,有些個犧牲,是不必在鬥智鬥力之中的。”
梅心又一次的寒顫,但旋即她正色説道:“燕爺,梅心與雲珠都不是人間賤女兒,只要有燕爺一句話,她們兩個能為燕爺守一輩子!”
郭璞猛然一陣激動,表面上他力持平靜,道:“姑娘,就因為這樣,我不能説這句話!”
梅心目中異采飛閃,道:“這麼説,燕爺是不願説而不是不能説了!”
郭璞一驚,忙道:“姑娘,我不以為那有什麼兩樣!”
“不然,燕爺!”梅心美目凝注,搖頭説道:“燕爺自己知道,那差別很大!”
郭璞唇邊抽搐,苦笑説道:“姑娘,你讓我怎麼説好?”
梅心正色説道:“我要燕爺説真心話,我要燕爺告訴我,對我跟雲珠,燕爺將來打算怎麼辦?這是燕爺勢必要答覆的!”
郭璞默然無語,但旋即咬牙道:“姑娘,只要郭璞能活到將來,何妨等將來再説?”
梅心搖頭説道:“不,燕爺,我現在要聽!”
郭璞苦笑説道:“姑娘,你該知道,我沒有資格説這種話!”
梅心道:“我卻以為這世上只有燕爺你有資格説這種話!”
郭璞道:“姑娘莫忘了,還有個痴心的貝勒海青!”
梅小道:“我明白,也就因為他,所以燕爺始終極力控制着自己!”
郭璞搖頭説道:“姑娘,沒有這種事,情場之上無朋友,我有了雲珠,姑娘你有了貝勒海青,這不是很好麼?”
梅心搖頭説道:“燕爺,你哄騙不了我,你對雲珠有情,而因為結識我在先,所以對她極力控制着自己,但是,又因為一個貝勒海青,對我你已經壓制着自己心底裏的情愫,燕爺,你未免太偉大了,可是你要知道,感情是沒法勉強的!”
郭璞未説話,低下了頭。
梅心卻接着説道:“燕爺,説不説隨你了,可是我自己知道怎麼做……”
郭璞猛然抬頭,道。:“梅姑娘,你以為你説對了?”
梅小道:“難道不對?”
郭璞笑道:“説來姑娘也許不信,我已經有了兩房妻室!”
梅心也笑了:“燕爺,我信,但既有兩房,再加兩房又何妨?”
郭璞傻了臉,為之哭笑不得。
梅心笑了笑,又道:“燕爺,我不願再跟你談這件事了,只要有個海青在,我永遠別想從燕爺口中得到一句話,而且害你也難受,我也痛苦,乾脆暫時不談……”
郭璞心中微松,只聽梅心接道:“有件事,我得向燕爺報告一下,今天早上我接獲湖南分支密報,説曾蒲澤(靜)先生連絡了張熙、呂毅中諸先生,有意到四川去説服嶽鍾琪起兵反正……”
郭璞心中一震,急道:“姑娘,密報中可曾説,曾先生什麼時候去四川?”
梅心搖頭説道:“沒有,只説有意這麼做,未説何時。”
郭璞道:“那麼,姑娘,請以最快方法傳我‘丹心旗’令諭,請曾先生且勿輕舉妄動,諒現在還來得及!”
梅心呆了一呆,忙道:“燕爺,為什麼?趁着年羹堯的被害,嶽鍾琪是年羹堯一手提拔起來的,這不是最佳時機麼?”
郭璞道:“可是姑娘忘了那夜寶親王所説的話了!”
梅心猛然想起嶽鍾琪已有秘密奏摺遞上之事,也不由大急。
她忙站起説道:“燕爺坐坐,我這就去叫老爹……”
郭璞跟着站了起來,道:“姑娘,天色不早,我也該走了!”
梅心道:“怎麼,燕爺不再坐會兒了?”
郭璞道:“萬一海青要找我,那就麻煩了!”
梅心未再挽留,道:“那麼,燕爺,我不送了。”
郭璞道:“姑娘何須客氣?請早些安歇吧!”
言畢,舉手微拱,穿窗而去。
請看第五卷《九龍冠與人皮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