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鍾琪舉杯邀客,淺品一口之後,嶽鍾琪道:“聽説郭總管跟大將軍私交甚篤!”
郭璞神色一黯,點頭興嘆,遂把結識年羹堯,反杭州經過説了一遍,一直説到年羹堯被害。
嶽鍾琪聽得臉上一片悲悽,道:“嶽鍾琪少壯跟隨大將軍,屢受大將軍提攜之恩,大將軍待人寬厚,治軍嚴明,噩耗傳來,部屬無不垂淚……”
郭璞點頭説道:“年爺確是這麼個人,在朝稱虎稱,在野稱英豪,唯一的缺點就是耿直不阿,得罪人太多,以至……”搖搖頭,住口不言。
嶽鍾琪抬眼説道:“聽説海貝勒為此事怒斃‘血滴子’,並夜闖內宮在御書房裏跟皇上吵了一架,更辭去重職,賦閒在家……”
郭璞點頭説道:“是的,年爺的事,令海爺十分灰心,再加上前些日子‘血滴子’刺殺‘怡親王’事,海爺更意冷了。”
嶽鍾琪面有異色,沒有接話。
郭璞看得清楚,立轉話鋒,道:“總督,這曾靜、張熙事是……”
嶽鍾琪道:“這種人都不知死活,這兩個狂生前些日子由湖南跑來成都見我,一見面便以大將軍事為題,勸我明哲保身,起兵謀叛,想嶽鍾琪身受浩蕩皇恩,赤膽忠心,怎會……”
郭璞點頭説道:“的確,他們找錯了人,像這種事,他們事先該弄清楚,如今好,三寸不爛之舌未弄成,恐怕要賠上兩條性命!”
嶽鍾琪臉又泛異色,道:“像這類難有大用的秀才,他們也想造反?委實是太不自量力,百無一用是書生,如今……”
郭璞截口説道:“總督,他們可有同黨?”
嶽鍾琪道:“有,呂毅中那班人已被湖南巡撫正法了。”
郭璞道:“這就是秀才造反,不但起不了大用,而且還要賠上性命,只是,這種人當今頗多,以前明遺民、漢族世胄自居的人,也比比皆是,只怕是抓不盡抓,殺不盡殺呢!”
嶽鍾琪點頭説道:“郭總管説得是,不過,他們是起不了大用的。”
郭璞搖頭説道:“那也很難説,其實,最可怕的還是讀書人。”
嶽鍾琪道:“郭總管高見,讀書人用的是智而不是力,有智的人往往比有力的人更為可怕,更為難對付,就好像我這等馳騁沙場的武夫,就永遠難及那飽學的高士。”
郭璞笑了笑,道:“那是總督忒謙,誰不知總督是位智勇兼備的名將。”
嶽鍾琪搖了搖頭,笑得有點勉強,道:“那完全是大將軍多年的提攜。”
此人不錯,口口聲聲不忘年羹堯對他的大恩。
郭璞未多説,沉默了一下,突改話題,問道:“總督麾下這‘查緝營’,是什麼時候成立的?”
嶽鍾琪道:“沒多久,都是些不能辦大事的庸才。”
郭璞道:“那是總督客氣……”
嶽鍾琪笑了笑,道:“事實如此,今日我若是鄂泰,我絕不做這等傻事,不過,無論怎麼説,我感謝郭總管對他的教訓,他這個人平日趾高氣揚,作威作-,也太不像話了。”
顯然,這位總督是看穿了,他明白郭璞是有意整鄂泰。
郭璞淡淡笑道:“總督不加怪罪,我已感知足,要這樣説我就不安了……”
他頓了頓,接道:“聽説‘查緝營’全是‘哥老會’的袍哥?”
嶽鍾琪點了點頭,道:“不錯,郭總管是怎麼知道的?”
郭璞道:“我看得出他們的舉動不像吃糧拿俸的。”
嶽鍾琪笑了笑,道:“郭總管高明,這是我以漢制漢的做法。”
郭璞心中一震,笑道:“總督更高明……”
嶽鍾琪忽轉話鋒,道:“郭總管預備啓程何時返京?”
郭璞道:“那全看總督的意思。”
嶽鍾琪道:“今天天色已晚,好歹三位在我這兒歇息一宵,並不算耽擱,住處我早已為三位預備好了!”
郭璞道:“謝謝總督的款待!”
嶽鍾琪道:“好説……”喝道:“來人!”
廳外“喳”的一聲,一名親隨急步行了進來,近前打千。
嶽鍾琪擺手説道:“這三位的住處打掃好了麼?”
那名親隨道:“回大人,已打掃好了。”
嶽鍾琪點了點頭,站了起來,向着郭璞道:“郭總管,請!”
郭璞站起,道:“不敢勞動總督虎駕,還是讓這位帶我三個去吧!”
嶽鍾琪道:“三位奉旨提人乃是上差,嶽鍾琪焉敢慢待失禮,請!”
郭璞未再多説,一句:“既如此,郭璞放肆了!”
帶着海騰、海駿舉步行出去。
嶽鍾琪陪着郭璞,行向那靠東的一間。
自然,精舍中陳設之舒適、氣派,那是自毋待言。
安置完畢,在嶽鍾琪要辭出之際,郭璞突然説道:“總督,我三個要出去一趟。”
嶽鍾琪道:“怎麼,三位還有事兒?”
郭璞笑道:“尚有三匹坐騎在客棧中。”
嶽鍾琪道:“何勞郭總管親自前往,我命人……”
郭璞道:“‘貝勒府’馬匹均為異種,性烈異常,別人恐難駕馭。”
嶽鍾琪點了點頭,含笑説道:“郭總管恐怕還有別的事吧?”
郭璞道:“總督高明,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昔諸葛武侯雲:‘益川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舊時宮闕、酒樓茶肆、七殺碑、支磯傳奇、錦江風光、回瀾塔、薛濤井、望江樓、青羊宮、百花潭、工部草堂、丞相祠堂,既然已經來了,焉可不逐一去去?”
嶽鍾琪大笑説道:“看來郭總管對成都名勝古蹟之熟,不下我這個在此戍守了多年的人,既如此,不敢再攔,不過,請三位早去早回,莫讓我派人去找尋!”
説着,他帶笑拱手而去。
望着嶽鍾琪出了偏院,海駿急急問道:“郭爺,咱們真要去逛逛?”
郭璞笑道:“難不成還有假的?這也是咱們自己對自己的犒賞。”
海駿一躍幾尺高,樂不可支,抱着海騰打轉。
海騰皺眉説道:“海駿,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像個小孩子?”
海駿停了下來,瞪眼説道:“怎麼,一路飽經風霜這多日,今天有這機會你不樂?”
海騰道:“樂歸樂,可不能這麼個樂法兒呀?要讓人聽見,人家還以為咱們爺整天不讓咱們出門兒呢?”
海駿赧然笑了。
郭璞一旁笑道:“行了,二位,咱們沒多少工夫,可以走了!”
於是,三人一路談笑着出了總督府。
剛拐過總督府前那條大街,郭璞突然停了步,道:“海騰、海駿,我有個主意!”
海騰、海駿一怔,忙問:“郭爺,什麼主意?”
郭璞道:“跟我在一塊兒,你們玩不舒服,咱們不如各逛各的。”
海駿沒心眼兒,當即一點頭,道:“好啊!”
海騰則眨眨眼,道:“郭爺,您別是另有什麼事兒吧?”
郭璞笑了,道:“還是海騰行,不錯,我想摸摸‘哥老會’的底細。”
海騰道:“我就準知道,郭爺有這種熱鬧事兒……”
郭璞道:“又不是去打架,熱鬧個什麼勁兒?”
海騰道:“您總該讓我倆增長些見識。”
郭璞搖頭説道:“要是你兩個一起去,不但增長不了見識,而且準砸鍋,瞧你兩個這模樣?人家一見就會留意。”
海騰笑了,道:“那麼您……”
郭璞探懷摸出一物,一揚,道:“我有這個,你倆有麼?”
那是張人皮面具。
海騰一怔,道:“郭爺,您何來此物?”
“忘了嗎?”郭璞笑道:“前些日子我去‘寶親王府’回拜四阿哥的時候,海爺給的,這還是你拿給我的那一張。”
海騰點點頭道:“原來是白泰官的,那麼郭爺,您一個人兒……”
郭璞笑道:“你還怕誰能吃了我?”
海騰道:“誰也吃不了您,郭爺,坐騎怎麼辦?”
“好辦!”郭璞道:“你兩個先到那家客棧招呼一聲,等逛完上燈的時候,咱們在那家客棧碰頭,然後一起回去。”
海騰一點頭,道:“好吧,郭爺,就這麼辦。”
郭璞道:“那麼我走了,只記住,哪兒都能去,可別往花街柳巷跑,還有,咱們是客,別給嶽鍾琪惹麻煩。”
海騰、海駿紅了臉,忙道:“郭爺,您放心,不會的。”
郭璞道:“不會就好,我走了!”隨即揹着手逕自行了開去。
望着郭璞那漸去漸遠的背影,海駿忽地神秘一笑,道:“海騰,郭爺不讓咱們往那兒跑,八成兒他……”
“別胡説!”海騰叱道:“郭爺不是那種人!”
海駿道:“海騰,別那麼實心眼,人總是人!”
海騰兩眼一翻,道:“在京裏那麼久,你見郭爺什麼時候去過‘八大胡同’?”
海駿一怔啞了口。
海騰舉手一堆,道:“走吧,往後少自作聰明,郭爺是條鐵錚錚的漢子。”
這一推,推得海駿一個踉蹌……
成都有個地方叫“少城”。
“少城”在舊皇城西南,創於隋,城是早毀了,然而除了“萬里”、“駟馬”兩橋外,仍以這兒最熱鬧。
無他,這地方全是酒樓茶肆。
郭璞戴着那特製的人皮面具,揹負着手,逛進了一家名喚“五雲仙館”的茶館,他找對了地方。
“五雲仙館”這名兒雅,實際上,這家茶館也不俗,桌、椅全是竹子編的,瞧上去幹淨舒服。
那茶壺茶杯也全是上好的細瓷。
成都一城有茶館好幾百家,這“五雲仙館”該稱上者。
茶館就是茶館,熱鬧就是熱鬧,可是亂烘烘的,有下棋的,有三五一桌擺龍門陣的,也有一個人靠在那兒蹺着二郎腿,閉着眼,抽着旱煙嘴裏還直哼哼的。
瞧吧,“眾生相”,是應有盡有。
郭璞選了一付小座頭,剛坐定,夥計來了(四川人叫麼師),點頭陪笑,打着川腔開了口:“客人要喝啥子茶?”
郭璞則是一口京片子,道:“揀上品給我沏上一壺。”
那黟計連忙答應,卻沒走,道:“客人是京裏來的?”
郭璞含笑點頭,道:“正是,你怎麼知道?”
那夥計笑道:“一聽就聽出來了,京片子煞是好聽!”
郭璞道:“貴地這川腔也不差!”
那夥計忙笑着謙遜,又説了兩句才沏茶去了。
郭璞這才抬眼打量四座,憑他的眼力,一眼便看出座位上十有八九的茶客是“哥老會”的袍哥。
還有,櫃枱裏那個掌櫃模樣的老頭兒扎眼。
他笑了笑,靜等那夥計來臨。
有頃,那夥計來了,點頭陪笑,把茶放在了桌上。
但,不知怎地,那好好的桌子忽地一晃,一壺熱茶濺了郭璞一身,那夥計忙賠不是,拿下毛巾要為郭璞擦。
郭璞則毫不在意地擺手笑道:“不要緊,不要緊,大概是桌子腿歪了!”
説着,抬手在桌子上按了按。
這一按,正在點頭陪笑賠不是的夥計,笑容一斂,臉上變色,也直了眼,怔住了。
沒別的,那桌子的四條腿全入了地中,至少也有三分。
倏地,那夥計定過了神,道:“客人是……”
郭璞淡淡一笑,端起了茶杯。
一見郭璞端茶杯的那隻手,夥計臉色又是一變,道:“原來客人是‘洪門’弟兄,有什麼見教?”
郭璞淡淡笑道:“豈敢,我想見見貴會大袍哥。”
那夥計望了望郭璞,道:“請等一等!”
隨即隨身行進櫃枱,在那老頭兒耳邊低低數語。
那老頭兒臉色也自一變,抬眼望向郭璞,隨又收回目光,微微地點了點頭,嘴唇也動了幾下。
那夥計轉身行出櫃枱,來到郭璞桌前,一哈腰,道:“尊容請跟我來!”説完了話,逕自轉身行向裏面。
郭璞站起跟了過去,剛進門,身後又進來五、六個人,清一色的長袍中年漢子,全是適才座上客。
一人伸手掩上了門,那夥計拉過一把椅子道:“尊客請坐下説話!”
郭璞含笑説了“謝謝”,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去。
坐定,那夥計開了口:“尊容貴姓?”
郭璞道:“我姓洪!”
那夥計道:“我問的是……”
郭璞道:“我姓燕!”
那夥計道:“原來是燕朋友,燕朋友由哪兒?”
郭璞道:“由河北來!”
那夥計道:“燕朋友千里迢迢來到成都是……”
郭璞道:“專為拜謁貴會大袍哥。”
那夥計道:“燕朋友要見敝會大袍哥,有何貴幹?是公?是私?”
郭璞道:“奉敝會雙龍頭之命,有要事面陳,純為公事。”
那夥計道:“燕朋友在‘洪門’中是……”
郭璞道:“忝為雙龍頭一名護法。”
那夥計“哦”的一聲,道:“原來是‘洪門’護法大哥,燕朋友當知敝會的規矩?”
郭璞道:“煩請指點!”
“不敢!”那夥計道:“燕朋友得過幾關之後,方能見着敝會大哥。”
郭璞道:“但不知要過幾關,須多少工夫?”
那夥計道:“共五關,多則三天,少則一日……”
郭璞皺眉説道:“我在成都停留只有兩個時辰。”
那夥計面泛狐疑,道:“燕朋友不是説,專為拜會敝會大哥而來麼?”
郭璞點頭説道:“事實如此。”
那夥計説道:“那燕朋友怎麼説只有兩個時辰的停留?”
郭璞道:“這個……我是想請貴會破例……”
那夥計冷笑説道:“燕朋友前言不對後語,恕敝會得罪了!”
他此言一出,那五、六個中年漢子立即擁了過來。
郭璞忙一思手,道:“且慢,貴會如此待客,不怕驚動……”
那夥計搖頭,道:“你就是喊破了嗓子,也沒有人管敝會的閒事。”
話聲方落,那幾個漢子探掌抓了過來。
郭璞搖頭一笑,道:“那麼,也恕我得罪了!”右掌電出,一閃而回。
悶哼四起,那幾個,各抱右腕,駭然暴退。
那夥計臉色大變,冷哼説道:“果然好身手,我試試!”
揉身欺上,也探掌便抓。
驀地,那兩扇門倏然而開,一聲輕喝傳了進來:“住手!”
那夥計連忙沈腕收掌,閃向一旁。
隨着這聲輕喝,那櫃枱裏的老頭兒走進來。
他望了郭璞一眼,隨即向旁邊擺手説道:“帶這位朋友見麼哥去!”
那幾個漢子中,一人應聲而出,猶抱着右腕道:“朋友請!”
郭璞道:“怎麼,不要過關了麼?”
那老頭兒道:“這一關你朋友已經過了。”
郭璞未再多説,隨着那漢子行了出去。
當郭璞與那漢子離開這“五雲仙館”茶館後,有一個袍哥也走了,郭璞往東,他則往南匆匆而去。
那中年漢子帶着郭璞東轉西拐,沒一會兒便到了“萬里橋”頭。
成都護城河汲引沱江之水,統稱府河,跨府河之橋甚多,而以這“萬里橋”與另一座“駟馬橋”最富古蹟之美。
“駟馬橋”名始自司馬相如,昔司馬相如入長安題柱雲:
“不乘赤車駟馬,不過汝上。”遂奪發努力,終至宦達。
而這“萬里橋”則是根據“水經注”載:
“大城南門曰江橋,橋南曰萬里橋,經裏橋架於清水河上,此水與沱江會合,而嘉陵江而轉長江,下至東海長達萬里。”因名。
又説:“蜀使費-聘吳,諸葛袒嘆曰:‘萬里之行始於此。’故橋以為名。”
特別是唐明皇幸蜀過“萬里橋”,喜曰:
“吾常自知,行地萬里則歸矣。”
這位流亡皇帝,竟以萬里得歸自慰。
昔放翁陸游有“曉過萬里橋”一詩云:
“曉出錦江邊,長橋柳帶煙,豪華行樂地,芳潤養花天。擁看歌斜帽,窺門笑執鞭,京華歸未得,聊此送流年。”
足見南宋時,這“萬里橋”一帶的煙柳風光,完全是一個歌舞昇平的琉璃世界,而今,在這清雍正年間,這“萬里橋”一帶之熱鬧繁華,也絲毫不稍讓南宋。
一到這“萬里橋”頭,便皺了眉,心想:這可好,不讓人家往這兒跑,自己卻往這兒來。
心念轉動,口中卻問道:“朋友,貴會那位麼哥就在……”
那中年漢子截口説道:“燕朋友請只管跟我走!”
那意思是叫郭璞少問。
郭璞焉得不懂?當即閉口不言。
那中年漢子帶着郭璞走過“萬里橋”頭沒多遠,便拐進了一小巷子。
這條小巷子看來不是等閒地,你不看,竟然全是朱門大院,圍牆丈高,一眼看上去,每一家都令人有深似海之感。
那中年漢子在巷左一家門環烏漆光亮的朱門前停了下來,舉手碰碰地扣了門環。
隨即門內響起了一陣步履聲,及門而止,隨聽一個沙啞而低沉的話聲問道:“哪一個?”
那中年漢子忙應道:“我,安慶!”
那兩扇朱漆大門豁然而開,一個麻臉大漢當門而立,一見那中年漢子身後還有一個陌生人,一怔問道:“安慶,這是……”
那中年漢子道:“三公命我帶他來見麼哥!”
那麻臉大漢當即側身讓路,一雙眼卻直瞪着郭璞瞧。
郭璞卻連正眼沒瞧他一下,跟着那中年漢子進了門。
進了門,在那陰沈的大院裏,那中年漢子回身説道:“燕朋友請在這兒等候片刻,我去稟報麼哥!”
説着,他向着那堂屋走去。
郭璞揚了揚眉,但沒説話,他抬眼四顧,只見這房子跟北方的大四合院差不多,進門兩邊石屋,東西也有屋,坐北朝南的是堂屋,堂屋兩旁另有廂房。
這個“哥老會”的麼哥不知以何為業,家裏挺氣派的,單看那來往堂屋的婢女下人,就有幾十個。
那麻臉大漢則抱着膀子,站在郭璞身後那門兩旁的廊檐底下,虎視眈眈,似乎生怕郭璞亂闖。
正看間,只聽堂屋裏響起一聲乾咳,那中年漢子領出三個人來。
這三人一前二後,為首的,是個穿着褂褲的瘦小老頭兒,衣着異常之氣派考究,手裏拿着根旱煙袋,那煙袋鍋是純金,那嘴兒是玉。
看年紀,他至少在五十以上,但步履輕捷穩健,沒有一點兒龍鍾老態。
他身後那兩個,則是穿着長袍、卷着袖口的中年漢子,太陽穴微鼓,眼神頗足,一望可知是兩個低一輩的保鏢。
這幾位在院中站定,那中年漢子回身説道:“稟麼哥,就是這位燕朋友!”
瘦小老頭兒向着郭璞拱了手:“老朽常老麼,燕朋友好!”
郭璞忙答一禮,道:“不敢當,麼老好!”
瘦小老者常老麼道:“燕朋友的來意我聽説了,只是,燕朋友,彼此都是江湖上混的,燕朋友究竟是何來路,何必……”
郭璞截口説道:“這麼説,麼老是不相信我是‘洪門’弟兄?”
常老麼笑了笑,道:“燕朋友高明人,當知信與不信,那無關重要。”
郭璞道:“那麼,麼老以為什麼才關重要?”
常老麼道:“燕朋友的來意才關重要。”
郭璞道:“麼老,我説過了,我奉雙龍頭之命,特來拜見貴會大袍哥,有要事面陳,難道這位沒稟報麼老?”
常老麼道:“無論大小事,他不敢不稟報,只是,燕朋友要見敝會大哥,究竟要面陳何事,可否請……”
郭璞道:“這個麼老原諒,臨行之前,雙龍頭特別吩咐,務必見着貴會大袍哥面陳此事,對別人……”搖搖頭住口不言。
常老麼毫不在意,笑了笑道:“那麼也請燕朋友原諒,常老麼在未弄清楚燕朋友來路,及來意之前,不敢讓燕朋友見敝會大哥。”
郭璞淡淡説道:“那麻煩了,我奉命勢必要見着……”
“那容易!”常老麼道:“只要燕朋友表明來路及來意,常老麼立即陪……”
郭璞道:“麼老,我是‘洪門’弟兄……”
常老麼笑而未語。
郭璞道:“看來我是難取信於貴會,麼老不信我是‘洪門’中弟兄,難道説我隨便説一個來路,麼老就相信了麼?”
常老麼笑道:“我認為像燕朋友這等人物,該不會謊言欺人。”
“是嘍!”郭璞笑道:“那麼老怎不相信我是‘洪門’弟兄?”
常老麼目光轉動,淡然笑道:“燕朋友,光棍眼裏揉不進砂子,何妨打開天窗説亮話,天大的事咱們好商量,我常老麼交你這個朋友。”
郭璞道:“麼老,我的確是……”
常老麼笑容微斂,雙眉一軒,道:“沒想到燕朋友是這麼個小氣人,真是令人失望得緊,也許燕朋友缺少盤纏花用,安慶,找你麼嫂拿幾個打發這個燕朋友上路。”
那中年漢子尚未答應,郭璞已然大笑説道:“好,好,好!敢情‘哥老會’竟把我當成了冒人名號向人伸手的下九流朋友,麼老真看得起人……”
常老麼淡淡説道:“不敢,你燕朋友……”
郭璞截口説道:“麼老,我不信憑我姓燕的見不着貴會大袍哥,‘洪門’感謝常老麼的款待,告辭了!”一拱手,轉身行去。
背後常老麼未挽留,也沒説話。
但面前那麻臉大漢卻突然橫跨一步,攔住了去路。
郭璞停了步,抬眼説道:“閣下,你這是什麼意思?”
麻臉大漢道:“沒什麼,‘哥老會’並不是那麼任人來去的。”
郭璞雙眉一揚,道:“那麼,以閣下之見?”
麻臉大漢道:“表明身分,説出來意,放你走路。”
郭璞道:“我若是不説呢?”
麻臉大漢冷説道:“説不得只好得罪,委曲幾天,等查明後……”
郭璞笑道:“我倒要試試‘哥老會’有什麼驚人之處,讓開!”
抬手一扒,那麻臉大漢未能躲開,被郭璞這一扒,扒得身形晃動,踉蹌左撞直出去好幾多步才站穩。
郭璞連看也未看他一眼,舉步行了出去。
在自己門裏,如何肯吃這個虧,何況整個四川都是“哥老會”的勢力範圍。
麻臉大漢怒喝一聲:“姓燕的,你敢上門打人!”
雙臂一張,一陣風般惡狠狠地向郭璞背後撲去。
郭璞背後像長了眼,容得麻臉大漢撲近,霍然旋身一撥,麻臉大漢猝不及防,被他撥得身形一轉,立刻背向郭璞,郭璞接着又在他背後推了一把,那麻臉大漢一個身形直向裏衝去,差點沒撞上常老麼。
郭璞笑了:“這就是‘哥老會’的驚人處?”
轉身要去開門。
常老麼嗔目大喝:“姓燕的,你站住!”
郭璞縮回了手,轉過了身,淡然笑問:“怎麼,麼老還有什麼教言?”
常老麼冷哼一聲,道:“你再試試‘哥老會’的驚人之處!”
一偏頭,背後那兩個保鏢身而出,大步向郭璞走過去。
郭璞聳肩攤手,一笑説道:“好吧,就再試試吧!”
迎前兩步,走出了廊檐下。
適時,那兩個保鏢已到近前,一句話未説,抬掌便抓。
郭璞哂然一笑,雙掌並出,只一翻轉,便輕易扣上那兩個保鏢的腕脈,十指微一用力,那兩個悶哼矮下了半截。
郭璞道:“這就是麼老讓我再試的驚人之處?”
雙腕一抖,那個踉蹌前衝而回,差點兒沒爬下。
常老麼白了臉,道:“燕朋友好身手,我常老麼領教一二!”
他把旱煙袋往中年漢子手裏一交,便要邁步
驀地裏,砰砰然不知誰拍了門。
常老麼一收邁步之勢,喝問道:“誰?”
只聽門外有人應道:“麼哥,是我,大安!”
常老麼目中異采一閃,喝道:“安慶,開門去!”
中年漢子答應一聲,腳下尚未動,郭璞已然笑道:“麼老,我代勞了吧!”
轉身過去開了門。
門開處,一名矮胖中年漢子舉步而進,一見開門的是郭璞,不由一怔,旋即道:“閣下敢莫是‘洪門’姓燕的朋友?”
郭璞點頭説道:“不錯,正是我!”
那矮胖中年漢子二話未説,邁步走了進去,近前向常老麼一躬身,然後附耳向常老麼低低的説了一陣。
靜聽之中,常老麼臉色連變,容得矮胖中年漢子附耳説完,他立即目光投過,望着郭璞説道:“燕朋友面子不小,敝會大哥破例接見,常老麼陪你走一趟。”
説着,他吩咐麻臉大漢看門,然後帶着兩個吃了癟的保鏢與那安慶及這矮胖中年漢子走了過來。
近前向着郭璞一句:“燕朋友,請!”
郭璞道:“那裏去?”
常老麼道:“見敝會大哥去!”
郭璞道:“貴會大袍哥住在什麼地方?”
常老麼道:“到了自知,如今何必問,反正敝會大哥居處不是龍潭虎穴,吃不了人,你燕朋友要是怕……”
郭璞笑道:“姓燕的生平從不知怕為何物,要怕我就不來了,貴會大哥居處便是龍潭虎穴,我也要闖上一闖!”轉身當先行出門去。
這份豪氣令人心折,常老麼幾個面有異色,但都未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