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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猝不及防

    餘週週回到後台的時候,沙發上只剩下後面的四個選手了,講完故事的孩子們,無論得意還是失意,都回到了台下,呆在爸爸媽媽身邊等待着最終的結果。

    42號走上台去,剩下的三個人都是少年組的選手,比餘週週大幾歲,看起來已經是少年的模樣了。其中一個小姐姐朝餘週週笑了笑,説,“我們聽見你的故事了,雖然超時了,不過很有趣。”

    餘週週有點臉紅,剛才在台上彷彿一頭拉不回來的牛,把主持人晾在一旁沉迷在自己的故事裏,現在才有點反應過來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她用細不可聞地聲音説,“……謝謝。……姐姐加油。”

    台下沒有餘週週的親人,所以她無處可去,就坐在沙發上等待比賽結束。剛剛台下的掌聲讓她非常激動,可是現在,一點點冷卻下來,她有些忐忑。超時的結果  會是什麼,她並不知道,不過一定是對成績影響很大。觀眾們也許會記得這個表現得很有個性的小姑娘,可是當比賽結束,台下黑壓壓的人羣散去,她就什麼都不  是,她得不到獎狀,不能跟學校交差,那麼就會跌回原點。

    總不能讓她對大隊輔導員解釋,説她其實表現的不錯吧?

    可是——還是很開心。值了。

    她的身體陷進沙發裏面,比賽之後,無論結果如何,那種身心放鬆的感覺都是非常好的,好到她都有些犯困,上下眼皮打架。依稀聽到主持人説中場休息10分鐘,計算比分之後公佈最終結果。觀眾席上漸漸人聲鼎沸,她卻慢慢陷入了迷糊中。

    “週週?”

    她張開眼,看到陳桉正站在面前。

    “你表現得真好。”

    餘週週慌忙站起來,想要謙虛幾句,可是想了想,又覺得沒必要,於是點點頭,“謝謝你。”

    陳桉從幕布的縫隙看出去,“你爸爸媽媽來了嗎?”

    “沒。她……他們有事。”

    “哦,不能看到你這麼一精一彩的表現,真遺憾。”

    陳桉還是那個樣子,説這種千篇一律的客套話,也讓人覺得他無比真誠。

    餘週週忽然意識到,他們並不是普通的熟人,他們相識,就是因為陳桉的奶奶是媽媽的顧客。想到這一點,她突然低下頭冒出一句,“媽媽換工作了,她……她去貿易公司上班了。”

    依稀記得,貿易公司好像是很好的公司,什麼東西一沾上貿易二字似乎都變得高檔起來了。

    她説不清為什麼突然説出這種話。為了她自己的虛榮,還是為了媽媽的面子,或者只是一種小孩子無意識的炫耀?然而這句沒大腦的話剛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因為這隻能把她原本並不怎麼明顯的自卑擴大。

    她搖搖頭,尷尬地笑,根本不敢抬頭去看陳桉。突然感覺到一隻温熱的手覆在頭上,她的心才慢慢安定下來。

    “恩,那太好了,我小姨也是貿易口的,工作很忙,”陳桉半蹲下來朝她微笑,“所以週週一定要聽媽媽的話,不要讓她操心。”

    餘週週很感激地抬頭,他就這樣化解了她的難堪,雖然是用對待不懂事小孩的方式——當然,跟他相比,她的確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我知道了,我會聽話的,”末了還是加上一句,“謝謝你。”

    “恩,週週的故事講得這麼好,又這麼懂禮貌,肯定不會讓媽媽太辛苦的,我知道。”

    他站起來,站在她背後把手放在她肩上,“你爸爸媽媽沒有來,那比賽結束之後你怎麼回家?”

    “我告訴舅舅比賽大約是十二點半結束,到時候他回來少年宮正門口接我的。”

    “那就好。別自己呆在後台了,跟我去觀眾席吧,我剛才忘了説,我小姨家的小表妹剛才跟我説她認識你。”

    “哦?”

    “她叫單潔潔。”

    “啊,是的,她是你妹妹?我認識她的。”

    “恩,我小姨一家都在台下呢,一起過去吧,怎麼樣?”

    餘週週有些忐忑,她不知道心裏滿溢出來的感覺,其實叫做快樂,另一種比較隱蔽的快樂。

    “好。”

    她剛説完,就看到兩個主持人拿着名單穿過空曠的後台走到麥克風前。

    “請各位觀眾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們即將為大家公佈比賽得分和最終結果。”

    餘週週下意識抓住了陳桉的手。她的小手冰涼,好像是在聽到“最終結果”這四個字的時候瞬間冷卻了一般。陳桉的手蠻大的,手心温暖乾爽,他被餘週週的手冰了一下,微微一抖,然後就張開手包住了她的,再次半蹲下,在她身邊説,“別緊張,我預感結果會很好。”

    “會嗎?我超時了……”多傻的問題。她竟然有一點哭腔。

    “好故事值得更多時間。”陳桉認真地説。

    餘週週側過頭看着身邊這個左臉頰帶着不明顯的小酒窩的少年,他的眼睛像雨後温潤的大海,雖然她只在電視上看見過陽光燦爛的海岸。

    所以請給我更多時間,餘週週想,我會講出更好的故事的,一定。

    首先公佈的是25名優秀獎——所有落選的選手都會得到的獎項,基本上沒有意義。

    然而他們聽到了育新小學校單潔潔的名字。

    餘週週和陳桉對視一眼,什麼都沒説。

    主持人念名字念得很慢,彷彿一刀刀的凌遲。三等獎10名,二等獎5名,一等獎3名。

    餘週週一直沒有等到她的名字。

    她慌亂地看了陳桉一眼,彷彿呼救。陳桉卻笑了,笑得極開心,他握緊了餘週週的手,從背後將她半摟在懷裏,在她耳邊輕聲説,“我説的沒錯吧?等着,魔法時刻來了。”

    魔法時刻?

    “最後我們要公佈的是特等獎!”主持人笑容滿面地説。

    餘週週彷彿看到了魔法時刻的秒針和分針輕輕相合。

    “少年組,海城小學六年級,喻蕾。”

    “兒童組,師範大學附屬小學,餘週週。”

    餘週週怔怔地站在原地,眼前的舞台上只有一片閃亮,幸福來得太急,毫無預兆,她忘記提起裙角優雅地行禮迎接,只能站在原地,看着翩然而至的幸福,結結巴巴地説,你,你怎麼來了,你,你真的是找我的嗎?

    你真的是屬於我的幸福嗎?

    台下熱烈的掌聲喚醒了她,躲在後台的餘週週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幕布外的掌聲是給她的,可是還是那麼難以置信。

    陳桉突然把她抱了起來,餘週週驚呼一聲,被他抱着在空中轉了一大圈,她落地的時候才想起來微笑。

    做夢一般,笑出兩道彎彎的弧線,只是傻笑,彷彿舌頭被貓叼走了一半,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陳桉放下她的時候長出一口氣,伸手扶住自己的腰,吐吐舌頭,“小丫頭你看着挺瘦的,怎麼這麼沉啊……”

    臉上終於有了和他年齡相符的,屬於少年的調皮。

    1994年10月23日,平淡無奇的數字組合。

    可是餘週週嚐到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甜。

    很多年以後她回頭的時候,總是會笑着流淚。那樣的甜蜜是會讓人上癮的,她從此欲罷不能。她可以生在塵埃裏,也可以從塵埃中開出最美的花,然而,卻從此  再也不能安然居於那一方小小的土地。之後無論遇到怎樣的困境和苦澀,她都會從回憶中偷取一分甜支撐自己,掙扎着渡過難關,這分甜,像是取之不盡的力量寶  藏,沒有它,她撐不過去。

    她萬分慶幸。

    卻也從來沒有想到過,如果不曾嘗過這樣的甜,之後很多事情,也不會顯得那麼苦。

    “一會兒就要頒獎了,主持人剛才説讓所有參賽選手都到後台集合,我得回觀眾席了。我得去安慰安慰我家的那個小表妹。”

    餘週週有些黯然,想起單潔潔,她不知道應該説什麼。勝利者的安慰比旁觀者的挖苦還讓人難以忍受,她雖然沒有想太多,但是她記得當初餘婷婷和徐豔豔得意的眼神對自己的傷害,所以她知道,現在最好不要出現在單潔潔身邊。

    “我……幫我告訴她……我,”餘週週結巴了半天,臉都紅了也沒説出個所以然,陳桉又揉亂了她的頭髮,温柔地説,“我明白,放心吧。”

    他明白,多好。

    “陳桉!”

    在他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突然大聲地喊他。少年轉過身,嘴角微揚,不知道在笑什麼。

    她盯着自己的腳尖,想了一會兒,才抬起頭,“陳桉,你是……你會拉小提琴嗎?”

    他先是揚了揚眉毛,然後反應過來,“對了,你剛才在外面看到我拎着小提琴對吧?恩,我從小學小提琴,現在是少年宮學生樂團的成員。”

    “每週日都來少年宮排練嗎?”

    “對啊,怎麼?”

    “沒怎麼。”餘週週搖搖頭。陳桉沒有動,他們傻站了一會兒,她才忽然笑了一下,説,“再見。”

    “再見,丫頭。”陳桉笑笑,快步跑出了後台的通道口。

    餘週週站在原地等待了一會兒,後台陸陸續續有選手進來,大家開始在工作人員的指揮下排隊分組,等待上台領獎。餘週週透過幕布,看到下面很多家長已經拿着相機擁擠到舞台下方,隨時準備給自己家的寶貝拍下最值得紀念的一刻。

    她忽然聽見背後傳來有點熟悉的聲音。

    “我的祖宗啊,這麼半天沒回來,我還以為你走丟了呢。你沒找到週週嗎?怎麼還在這兒站着?”

    餘週週跑出人羣,先看到的是林楊媽媽,她微弓着身子,臉上有些着急的表情。再往前走幾步,探頭,才看到躲在一大堆射燈椅子箱子側面陰影中的林楊,他揹着手,臉上的表情遠遠沒有平常那麼豐富生動。

    “林楊?”

    林楊媽媽笑着轉過身,“是週週啊,可算找到你了。恭喜你啊,表現得真好,我們太為你高興了!”

    餘週週禮貌地點頭説,“是阿姨幫我寫的故事底稿啊。真的謝謝阿姨了。”

    林楊仍然低着頭不説話,也不看她。

    林楊媽媽對自家兒子的彆扭渾然不覺,她半蹲下身子對週週笑着説,“我家小祖宗從前天開始就鬧騰着讓我們帶他來少年宮看比賽,他説你告訴他有熟人你就緊  張,所以連你爸爸媽媽也不會來看比賽,他也就不敢告訴你,我們帶着他偷偷過來的。剛才公佈名單前他就説要到後台來找你,説要是你落選了,他就假裝沒來過偷  偷跟我們回家,要是你得獎了,他就能第一個祝賀你,呵呵,結果這個笨小子,半天也沒回去,我以為他走丟了,趕緊過來找,發現他根本沒找到你。”

    林楊媽媽的一大通話讓餘週週愣了幾秒鐘,然後迅速在心底蔓延出感動。

    原來台下,是有在乎她的人的,甚至在乎到了因為怕她緊張而裝作不存在的地步。

    “謝謝你,林楊。”餘週週笑着,主動伸手拉他的胳膊。

    可他揹着手,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卻有一絲憂傷。

    “你怎麼了?”她輕聲問。

    林楊媽媽拍了拍兒子的頭,“你中場休息時候拉着你爸爸出門買的東西呢?還不快拿出來?今天怎麼這麼木頭啊,剛才在台下還挺活躍的。”

    林楊這才把背後的胳膊抽出來。

    竟然是一隻氫氣球,圓圓的,鮮紅色的氫氣球。

    林楊勉強微笑了一下,“對不起,只有紅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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