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週週的小小壞心眼把徐豔豔她們三個人留在了大隊部裏面繼續背詞,單潔潔和她則被法外開恩送回班級——大部分同學都在操場上頂着陽光進行鼓號隊和花束隊的排練,所以空蕩蕩的班級很適合度過一個悠閒的下午。
餘週週和單潔潔下樓的時候正好碰上三個鼓號隊的同學上樓,其中兩個穿着鼓號隊純白色指揮服,另外一個穿着綠色的小號手服裝。
走在最左邊的白衣少年是林楊,另外兩個男孩子都比他稍微高一些壯一些。
今天的餘週週彷彿感官格外敏鋭,在這三個男孩子出現的那一刻,她身邊的單潔潔就挺起了胸膛低下了頭,身體僵硬,好像一隻馬尾毛繃得過緊的琴弓。
單潔潔此刻卻擺出了婦救會幹部的經典表情——目不斜視,眼神堅定,只是面部表情過於僵硬。
這樣的單潔潔讓餘週週覺得不解,她也只好不明就裏地目不斜視——畢竟她也不是很想跟林楊對峙。
而林楊,自始至終面色如常,和她一樣目視前方,好像步行在一片虛無之中。
不過,大隊輔導員説的很對,人的餘光不是用來吃白飯的,但它的作用也不僅僅止於幫助四個獻詞演員對齊行列——餘週週的餘光告訴她,擦身而過的時候,那個走在中間,個子最大的男生迅速地抬眼看了一下單潔潔。
這一眼抬得太用力,以至於她都看到了對方的下眼白。走在最右邊的陌生男孩笑得像只小耗子——長得也像,尖嘴猴腮,臉只有瘦長的一條。他一邊嘿嘿笑一邊用胳膊肘戳了大塊頭的肋骨一下,賊溜溜的眼睛朝單潔潔飛快地一瞟,又努努下巴。
“就是她?”他的聲音帶有幾分輕佻。
餘週週看到單潔潔咬緊了牙關,她的腮骨都像魚一樣張了起來。
這是她們從小到大經歷過的,最為漫長的,擦身而過。
終於結束了,餘週週長出一口氣,走到樓梯口拐彎的時候才微微側過臉看身後,只聽見了背後傳來一聲口哨和怪叫。
餘週週突然笑了。
她轉過身看着臉頰微紅的單潔潔,把剛才徐豔豔的話用略帶促狹的口吻重複了一遍。
“你和張碩天,怎麼回事啊?” ——
在單潔潔的心裏,男生就是一羣面目模糊頂着不同名字卻同樣討厭的傢伙。
賤了吧唧,愛出風頭,沒腦子,沒有集體榮譽感,不遵守紀律不虛心接受批評嬉皮笑臉還愛頂嘴——他們只喜歡和徐豔豔那種穿着出挑愛照鏡子女生打打鬧鬧,揪辮子掀裙子,然後嬉皮笑臉地等着女生追上來,滿走廊地上演追逐戲,“你給我站住”“我偏不”……
最後還會被值周生抓住扣分,給班級榮譽抹黑。
就是這樣的單潔潔,竟然會對餘週週説,“他的確挺好看的。好像還挺有禮貌的。反正你看,他跟旁邊的那個男生不一樣,對不對?”
一陣風吹過,坐在前院已經開始落葉的紫藤架下的餘週週有一下沒一下地晃着腿,時不時抬頭看看對面自顧自低着頭不知道在糾結什麼的親密夥伴。
鼓號隊難聽的旋律此刻顯得很遙遠,涼爽的秋風一直吹到心底深處,撩撥得癢癢的。
“到底……”聽得一頭霧水,光顧着驚訝,餘週週最終只好總結性地問了一句廢話,“到底是怎麼回事?”
“反正……反正就是那麼回事兒。能有什麼好説的啊。他們都是胡説。”
單潔潔看起來有些不耐煩,但是仔細觀察,似乎只是用大大咧咧的不耐煩來掩飾一絲羞澀。
餘週週有一點失望,似乎她的小姐妹並不打算跟她説清楚。
她託着腮寬慰自己,總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對別人説的,再親密的夥伴也不行。
所以餘週週再也沒有繼續盤問。她們面對面坐在下午的紫藤架下沉默,抬起頭,湛藍的天空被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像是破碎的拼圖,但卻有種漫不經心的美。
餘週週並不知道,對男生“一視同仁”的單潔潔其實可以在人海中一眼認出張碩天。張碩天穿任何衣服最上面的兩顆釦子都不繫上,左額頭有顆痘痘,個子在全 校也算最高的幾個,跟那些小豆子不同,他現在可能已經有一米六幾了——然而單潔潔並不知道,如果一個男生12歲長到了一米六幾,那麼他有極大的可能這輩子 都會停止在一米六幾。
還有,他的側面有點像吳奇隆,就是小虎隊裏面單潔潔最喜歡的那個,一開始把名字聽成了無氣龍的那個……那個……
單潔潔想告訴餘週週,她認出他,是因為他特別。
可是他真的特別嗎?只是因為比別的男生高一點,好看一點,就叫做特別嗎?
她也説不清,這種感覺讓她很羞愧,所以幾次想要開口,卻只能擺擺手示意餘週週放過她。
其實,她並沒有對餘週週講過,昨天下午,她獨自穿越操場,低着頭從鼓號隊旁邊走過去,那一刻,周圍人都在起鬨。她繃着臉不抬頭,但是目光還是掠過了張碩天的腿。鼓號隊的服裝對他來説有點小,小腿部分不夠長,露出一截白襪子,反襯着黑鞋很明顯。
而且,大腿肉肉的。
剛才那三個男生一出現,她就憑這個特徵認出了他。
她怎麼可以一瞬間把他認出來?意識到這一點,單潔潔覺得羞恥得無法接受。
“我能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她們站起身即將回班的時候,餘週週輕輕地説。
單潔潔點頭,“什麼?”
“你是怎麼認識那個張碩天的?”
最應該放在開頭的問題,被壓到了結尾。
單潔潔語塞,她搖搖頭,很沒有技術含量地岔開話題,“快回班吧。”
週週,她在心裏輕輕地回答,你知道嗎,我從來就沒認識過他。
張碩天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就是在三八女生的聊天裏。
她們説,你知道嗎,張碩天喜歡單潔潔。
後來,單潔潔早已經不記得聽到過多少次這句話。4班的張碩天喜歡7班的單潔潔——自己班裏男生的大叫,走廊裏説悄悄話的女生嚼舌根……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班裏很多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大一樣。
連餘週週有時候聽見,也會用詢問的目光看自己。但是謝天謝地,餘週週稍微察覺到她的一點點猶疑,就保持沉默什麼都不問。
那之後,每當她走過走廊,外班女生會偷偷瞄着她説,“就是她就是她 ,她就是單潔潔。”男生被女生追打,她皺眉頭喊一句別鬧了走廊裏不許跑跳,男生回頭朝她變着調拖了長音喊,“張~碩~天……”
直到一天,她在操場上跳皮筋,突然被一個人撞了個趔趄,憤怒地回過頭,發現是嬉笑着的同學把一個高個子男生狠狠地推向她。高個子男生回頭罵了一句“王亮你他媽找死啊”卻又立刻轉過來在大家的鬨笑中朝她靦腆的一笑,好像剛才那句彪悍的怒吼只是她自己的耳鳴。
而昨天,當她拿着稿子低頭從操場上的鼓號隊前穿過急匆匆地去找大隊輔導員,鼓號隊員們集體興奮起來,起鬨和怪叫的聲音此起彼伏,像一個魔咒包裹着她, 她心裏慌張,表面上仍然極沉得住氣,只是步伐有一點點亂。在周圍混亂的聲音圍堵中,她看到他在前方,被人從人羣中推出來,有點靦腆又有點浪蕩的樣子,堵着 她的路。
她低頭繞過他,開始小跑。
但卻不知道怎麼就在低頭的那一瞬間記住了他的白襪子黑皮鞋和肉肉的腿。
像是一個身份證明,讓她今天也一眼認出他。
原來,和一個男生被人圍在中間起鬨,感覺是這樣好。
她以前不是沒有聽説過張碩天。是真的“聽説”過——校門外的大街,中午她出來買話梅看到馬路邊有好多人,男生喊,“張,碩,天!”女生立刻接上,“徐,豔,豔!”
應該是被圍起來了吧。當時單潔潔牽着餘週週的手,兩個人相視一笑,她想,真不知羞恥。圍觀的人更無聊,這樣交替地喊兩個人的名字,喊得那麼用力,為什麼每週一唱國歌聲音那麼小?喊別人的名字是很開心的事情嗎?幼稚,真幼稚!
但是,現在徐豔豔的名字換成了她。
她一下子想到,以前自己只是一視同仁地鄙視“她們”,什麼時候徐豔豔脱穎而出得到了她的格外鄙視?難道是因為……
單潔潔不敢深想,乾脆就把這個步驟跳過。
總之,她聽到他們都説,張碩天,你連單潔潔都敢喜歡?你看她一天天板着臉,脾氣火爆,還認死理,老是勁兒勁兒的……
張碩天,你連單潔潔都敢喜歡?
這個疑問種在她心裏,有一天她迂迴再迂迴地問起餘週週,“週週,你説……唉,他們真討厭,淨是亂説,説張碩天……你説我跟他那麼不一樣,他喜歡我什麼啊?能造出這種謠言,真胡扯。”
沒想到當時餘週週太過沉迷於《少年漫畫》,一邊往嘴裏塞着話梅一邊含含糊糊地説,“月野兔又笨又懶,可是夜禮服假面喜歡她的善良。別人都是俗人。”
這個答案讓單潔潔悲喜交加,餘週週卻不自知。
總之,單潔潔覺得,自己……可能也喜歡張碩天。
她連張碩天是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她喜歡他,只因為他喜歡她。
但是那又怎麼樣。連想一下“我喜歡張碩天”這句話都能讓她臉紅成番茄,深深地低下頭僵硬成一塊石頭,那麼,是不是真正的愛情又怎麼樣。
她們只懂得喜歡。 ——
餘週週從校門口小攤前圍成一推堆挑選千紙鶴摺紙的女生身邊擠過去,一路飛奔——她今天掃除,出門晚了,所以如果不快跑,六點十分的《美少女戰士》就趕不上了。
到家的時候是六點五分,她喘口氣,放下書包坐到餘婷婷身邊,靜待片頭曲響起。
找就是替月行道降妖除魔的故事。影片的最後,月野兔終於和夜禮服假面抱在一起,利用張開的傘帶來的阻力從陽台跳下也照樣平安落地。
然後……他們……
接吻了……
餘週週目瞪口呆地看着兩張漂亮的臉越離越近,她心慌地張大嘴不敢相信,突然聽到有人拿鑰匙開門的聲音,應該是下樓遛彎的外婆回來了。她瞥了一眼電視上 還沒分開的兩張臉,身邊的餘婷婷則已經嚇得炸了毛,她們兩個連忙站起身到處尋找遙控器,然後抓起來隨便按了一個鍵,畫面立刻跳到了省台新聞。
不知道是省委的哪個領導視察基層,在羣眾夾道歡迎下,走過蔬菜大棚,走過豬圈,走過沼氣池……
“你倆幹嘛在客廳站着?看新聞幹嘛?難道動畫片演完了?”
外婆詫異地盯着把遙控器緊緊摟在懷裏的餘週週和餘婷婷。
吃晚飯的時候,連一向多話的餘婷婷也格外安靜。偶爾餘週週抬頭,她們目光相對,兩個人會立刻臉紅然後撇開頭。
完全不知道在彆扭什麼。
晚飯後,餘週週獨自趴在書桌上面發呆。作業在學校都寫完了,她擺弄了幾下枱燈的拉繩,開,關,開,關,拽了好多次。
心裏亂,不過並不是心煩。
不知為什麼,她把鐵皮盒子從牀底下拖了出來,拂掉上面的灰塵,努力撬開上面的蓋子,然後把裏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清理出來。
已經擁擠不堪的鐵皮盒子裏面裝滿了記憶。
餘週週忽然覺得自己心裏很空,那種不再是公爵大人和小甜甜能填滿的空虛。成長讓她心底開了一個洞,她好像缺少了一樣東西——而那樣東西,連單潔潔都擁有了。
她只好低下頭去尋找,把餅乾盒子倒空,一樣一樣地翻找。
翻找一件能填補心靈空洞的東西,或者,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