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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人的死活

    最終餘週週還是萬分惆悵地關上了鐵皮盒子。

    她把小時候的寶貝,還有上學途中一點點積累的字條、賀卡、胸章統統瀏覽了一遍,覺得心中很温暖,似乎胸口不再發空——然後一眼瞄到了那隻乾癟的紅氣球。

    在各種文藝匯演中主持串場多次的餘週週對自己所得到的第一個故事大王稱號已經有些印象模糊,可是隻要一回想那時候的受寵若驚,嘴角還是會不受控制地上揚,再上揚。

    回憶在林楊遞出紅氣球的那一刻彎曲到最大弧度,然後急速耷拉下來,有些苦澀。

    餘週週定定神,迅速把鋪開的一地狼藉一點點放回到鐵皮盒子中去。

    她終究還是沒有找到——其實她想找的,只是和單潔潔徐豔豔她們臉上出現的一樣的表情。

    那種表情發自內心,神秘莫測,餘週週用盡全力也模仿不來。

    她打開小屋的門打算去客廳倒杯水,剛邁入客廳就看到餘婷婷慌張地彎下腰把什麼東西捂緊了塞在懷裏用手護着。

    “你……你在做什麼?”

    “找剪刀。”

    “找到了嗎?”

    “找到了。”

    “……把剪刀摟在懷裏多危險啊……”

    “要你管!”餘婷婷一齜牙,如果她是一隻貓,現在後背的毛肯定早就豎起來了。

    餘週週一歪頭,瞥見茶几桌上淺藍底色鋪滿白色星星的包裝紙和深藍色的緞帶。

    “你在做包裝?”

    “要你管!”

    “……你還能説點別的嗎?”

    “要你管!”

    餘週週無奈地搖搖頭,轉身離開了客廳。回到自己的小屋,才想起來——忘記倒水了。

    算了,忍着吧。 ——

    早上五點十五分。餘週週被媽媽從被窩裏面拖出來。

    今天就是正式演出的日子。市政一府廣場上午10點舉行“省共青團委成立xx週年紀念暨表彰大會”,她們卻必須六點半就在學校集合。單潔潔等人被老師拉進  大隊部裏面換上演出服,化妝,而花束隊和鼓號隊則集體到倉庫取出統一的花束和樂器,7點半,所有人都擠上了車,三輛大巴載着滿滿登登的小學生開往市政一府廣  場。

    餘週週和詹燕飛的情況要好很多,她們可以穿自己選擇的衣服,也不需要畫很恐怖的舞台妝。單潔潔她們四個就比較慘——單潔潔一直拒絕照鏡子,因為她知道,照不照都無所謂了,毀滅性的效果是無法改變的。

    單潔潔被梳上了兩個高高的羊角辮,每個上面都纏了長長的一段紅綢帶,穿着明黃色帶淺綠色亮片的連衣裙,腳上還有一雙配着白色長筒襪的鮮紅娃娃鞋,。此  刻她和餘週週一起站在大巴的前門附近,偶爾車行駛到光線較暗的地方她就能透過玻璃隱約看到自己的血盆大口和猴屁一股一樣的腮紅,還有睫毛上面黏黏的不知道是  什麼,她不敢碰。

    最關鍵的是,通過起鬨的方向,她知道,張碩天和自己在同一輛車裏面,就在後門的方向。單潔潔不敢往那個方向看,只是努力地扭過頭用背影對着他所在的後門——即使這個姿勢讓她很難抓住扶手,只能在車上晃晃噹噹,是不是拉緊餘週週的袖子。

    餘週週並不知道單潔潔的複雜心思。她只是覺得單潔潔今天格外話多,雖然平時她跟自己就有很多話可説,但是今天對周圍那些為她所不屑的八婆也格外熱情。單潔潔不停地開着無聊的玩笑,隔幾句話就抱怨一句“大隊輔導員怎麼能把人畫成這樣啊,簡直是女鬼啊女鬼……”

    餘週週困惑極了。她是在為了演出而緊張嗎?

    就像她們初見一樣的緊張。

    單潔潔的確緊張,但是原因卻並不是餘週週所想象的。

    她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不停解釋這幅妝容有多醜,只是害怕別人傳話給張碩天,或者議論一句,“喂,單潔潔好難看啊”。

    只是這樣簡單。

    又是那麼複雜。

    這一路隨着起車和剎車而搖擺不定的少女心情。 ——

    大隊輔導員帶着幾個小演員一起百無聊賴地坐在廣場大台子的後方,其他鼓號隊員都在把樂器往旁邊一堆然後席地而坐。餘週週看到徐豔豔又把那個棕色的髮卡  悄悄地別在了小辮旁邊——“這可是貨真價實的玳瑁髮卡,是真的玳瑁,真的,可貴了”——徐豔豔這個星期一直都在反反覆覆重複這句話。

    抬起眼,就看到張碩天和林楊走了過來。雪白的制服遠看上去有點像軍官。

    林楊和張碩天這對指揮會在四個獻詞隊員出場前走到抬子上指揮鼓號隊吹前奏,然後退場,迎接她們四個出場,然後在獻詞完畢時再次上台指揮。

    所以他們也被大隊輔導員叫過來,一起坐在後台候場。

    單潔潔早就不是四年前那個總是臨場緊張不已的小丫頭了。這幾年,和餘週週一樣,大大小小的活動也參加了不少,雖然算不上身經百戰,倒也經驗豐富。本來  她並不緊張的,然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如果出醜了怎麼辦,如果在他面前出醜了怎麼辦——她手心冰涼,卻出汗,往裙子上抹了一下,滑溜溜的,一點用都沒  有,手上還是黏濕的。

    更重要的是,她不敢面對他。頂着這張鬼臉看人是需要勇氣的,當她看到徐豔豔也儘量背對着他坐,從剛才嘰嘰喳喳一直不停嘴到現在變身大家閨秀——單潔潔才第一次知道,無論她們多麼厭棄,女人的心思總是相通的。

    單潔潔的不安悉數落盡餘週週眼底。

    她突然也有些為自己的小夥伴擔心。

    餘週週無奈地嘆口氣,回頭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鼓號隊的張碩天也已經被大隊輔導員畫成了一個鬼臉。

    潔潔,你不用躲了,你們彼此彼此。

    而林楊,正坐在座位上尷尬地仰着頭,雙唇緊閉。大隊輔導員左手惡狠狠地捏住他的下巴,右手拿着唇線筆一下一下描着他嘴唇的輪廓。

    餘週週忽然笑出來。

    林楊擦了粉的臉瞬間變得更蒼白。他在大隊輔導員放開他的那一剎那,林楊迅速低頭説了聲“我上廁所”就扭頭跑了出去。

    儘管知道跑出去會被那些小哥們攔住展覽——但是,對林楊來説,被一羣人笑,也遠遠好過被某一個人笑。

    單潔潔和徐豔豔很沉默,詹燕飛又和大隊輔導員一起出去了,只剩下餘週週與另外三個男生大眼瞪小眼。

    她突然覺得很煩躁。

    不知道為什麼,餘週週不喜歡張碩天。她覺得這個男生油膩膩的——儘管外表上,他的確長得比一般的男生好看些,也並不油膩。

    説不清的直覺。

    她轉身問單潔潔,“你去廁所嗎?”

    單潔潔搖搖頭,餘週週就站起身自己出去了。走到露天洗手枱打開水龍頭洗手的時候,突然聽見背後紛亂的腳步聲。原來是場地組織者在指揮花束隊員調整站位,大家紛紛起身朝餘週週的方向挪過來。她轉回頭繼續用清涼的水沖洗着手臂——毫無意識,只是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好。

    不知怎麼,思緒又飄到那個吻上面了。

    餘週週感覺周圍的空氣忽然有些燥熱,她閉上眼睛,告訴自己——我就……我就無恥一次。

    想象中,有一張臉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似乎温熱清香的氣息都噴在了臉上。

    是涅夫萊特的臉。

    餘週週一直沒有告訴過餘婷婷,她喜歡的不是夜禮服假面那個拽到天上的男人。

    她喜歡的是黑暗四天王裏面的涅夫萊特——被單潔潔稱為海帶腦袋的黑暗殿下,總是冷酷地對着黑色水晶説“星星無所不知”。

    餘週週看《美少女戰士》唯一一次哭泣,就是涅夫萊特死去的時候。他是反派人物,可是他愛上了月野兔的好朋友娜路。餘週週想,那就是愛吧,雖然從來沒説  過,雖然在同夥背叛他,抓走了娜路要挾他的時候,他也只是彆扭地説一句“那個女人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麼關係”——可是,他還是去救她了,還失去了生命。

    當娜路怯怯地含着淚問躺在樹下瀕臨死亡的涅夫萊特,“你們黑暗組織……有沒有休息日?我們一起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餘週週的眼淚也跟着奔流不止。

    她學着娜路的樣子,在腦海中輕聲問,“我們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突然聽到一陣鬨笑。

    餘週週這才回過頭來,就看見一個穿着紅色演出服的花束隊的男孩子從自己的身邊跑遠,跑動帶來的風鼓動起他的衣服,反而更清楚地勾勒出衣服下面瘦小的身  軀,他一邊跑,一邊不住地回頭看,好像很希望看到餘週週的反應。周圍的男孩子一邊搖着花一邊誇張地起鬨,女孩子們則在臉紅地嘰嘰喳喳,所有人都掩飾不住地  興奮。

    後來,當餘週週回憶起這一切,雖然大家的臉都模糊了,可是,那一刻那種微微不知所措的印象仍然很清晰。

    忽然一個白色的背影橫空出現了。

    林楊劈手抓住小個子的領子,在衝力下那個男孩被自己的領子狠狠地勒住了,於是很沒有面子地彈了回來,彎下腰咳嗽,眼淚鼻涕橫流。林楊並沒有鬆手,大家都在一旁驚詫地觀望,現場鴉雀無聲。

    林楊的聲音懶洋洋的,更突顯了幾分耍酷的味道。

    “你找死啊?”

    小個子男生驚嚇的不敢出聲,只是不停地咳嗽。畢竟,其實他也只是小破孩而已。

    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的羣眾演員們開始衝上去拉開了兩個人,小個子落荒而逃,林楊卻笑着,對大家説,跟着老師的指揮趕緊各就各位,動作快點!

    聲音不大,可是透着一絲威嚴。很快,人羣散盡。

    他竟然自己把妝洗掉了。

    餘週週訝異地看着他。

    林楊眼睛看着別處,微微臉紅,用滿不在乎的聲音説,“我們班的,我替他説對不起。”

    餘週週歪着頭笑了,“他做了什麼?”

    林楊張大嘴巴吃了一驚,目光直直地盯着她——“你開什麼玩笑!”

    “我真的不知道,大家笑的時候我轉過身來,只是看見他往外面跑。”

    “可是,他,他剛才,他打了,打了你的……一下。”林楊的聲音越來愈小。

    “什麼?”

    “……屁……股……”聲音低不可聞。

    “哦?”週週摸摸後腦勺,“我不知道,沒感覺。”

    林楊漲紅了臉,瞪大眼睛,再次扭開臉,大踏步地朝門口走去。

    “林楊!”

    “幹嘛?”

    回頭的少年臉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和羞澀。

    “謝謝你。”

    餘週週後來記不清涅夫萊特的臉,也不再記得那句“那個女人的死活跟我有什麼關係”,可是,那個努力地試圖把“屁一股”兩個字用文雅的方式説出來的林楊,卻一直站在心裏的某個角落。

    餘週週才知道,其實,她的心從來就不曾有過空洞,所以,也就無從填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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