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週週不知道這種齊刷刷的目光和詭異的沉默究竟意味着什麼。在她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脱口而出的一句話,竟然讓這些人表情如此複雜。
餘週週記得那個驚慌地把剪刀抱在懷裏的小小表姐,儘管她和餘婷婷的交情始終很一般,上一次更是因為餘婷婷鄙視自己的小戀人,導致關係更加緊張。然而,此刻她還是深深地為餘婷婷不平。
餘週週的善解人意總是來自於她旺盛的想象力。推己及人。
如果此刻是淺倉南高舉着自己送給和也的禮物呢?
她立即變得怒不可遏。
餘週週從廁所門口走出來,站到人羣外圍。
大雪覆蓋的世界格外安靜,連那些打雪仗的孩子們的嬉鬧都好像被隔在了玻璃罩子外面。餘週週上初二的時候做物理練習冊看到了一道題,才知道了新雪的疏鬆孔洞具有吸聲作用,那一刻她盯着圓珠筆筆尖,眼前卻突然重現了五年級的這個雪天。
一個女孩子怯生生地打破了平靜,“難道……這個禮物……是你的?”
餘週週原本已經在肚子裏想好了一大套説辭,結果這個問題把她徹底搞暈了。
我的?
讓她更暈的是一直在一旁觀望的林楊忽然一臉欣喜地劈手從凌翔茜那裏奪過了禮物,在大家驚訝的目光下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下微微凌亂的緞帶,然後一臉假惺惺地正經,淡淡地説,“該上哪兒玩上哪兒玩去,都別那麼三八行不行?”
這句話一點都不像林楊平時對待女生的風格。他從來不會像其他男生一樣説女孩子三八、多嘴、煩人。雖然冷淡,但是一直很有禮貌,至少是表面上。
所以他話音剛落,周圍的女孩子全都愣住了,臉上的表情都驚訝而尷尬,有幾個人已經聽話地散開了。凌翔茜身後站着的幾個小跟班也猶疑地拉了拉她的袖子,“茜茜,……走吧。”
凌翔茜動也不動,她喘氣聲音有些粗,胸脯一起一伏,不知道是在委屈還是憤怒還是別的什麼。她沒有看林楊,反而是緊盯着餘週週,死死地盯着。
凌翔茜長得很俏麗,那是一張總是粉撲撲的小臉,嵌着一雙丹鳳眼。餘週週上了初中之後無意在書中讀到“人面桃花”這幾個字,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凌翔茜。
她認識這個女孩,相信這個女孩也認識她。凌翔茜和餘週週都是三道槓的大隊委員,平時開會也好,組織活動也好,也常常能遇見。
可是,她們竟然從來都沒有説過話。
餘週週和林楊之間的迴避冷淡是雙方刻意的,但是餘週週與凌翔茜之間的這種説不清道不明的氣場,卻無從探究。
也許因為她是林楊的好朋友,所以……和蔣川一樣,都需要離我遠點吧。餘週週這樣想着,想起背後隱藏的原因,雖然有一瞬間的刺痛,卻也安然接受,接受凌翔茜在大隊部開會時候時不時飄過來的略帶探究的高傲目光。
她不知道自己其實只猜對了一半。
餘週週似乎早就忘記了當年是誰把四皇妃的掛曆塞進自己手裏,也忘記了夕陽下是誰帶領一羣嬪妃大臣宮女太監在背後追殺自己和皇帝。
其實小時候的遊戲是不需要耿耿於懷太久的,但是凌翔茜顯然還沒有成長到可以釋懷的年紀。
餘週週從來沒有想到,幼年那一場宮廷政變,到最後,真的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這不是你的。”凌翔茜的聲音竟然有些惡狠狠的意味。
剛剛通過直覺感受到的那種不善現在再次爬上餘週週的後背。就是這種感覺——剛剛在廁所門口偷窺到的,帶領着一羣人舉着禮物跑過來的凌翔茜,其實早就知道禮物是誰的。
餘週週沉默。
這種沉默是與生俱來的天賦,並在後天一點點打磨得圓滑而鋒利。當她遇到困境時,總會沉默。
沉默是把選擇權和兩難困境一起交給心急如焚的對方,是不負責任,是躲避傷害。
對林楊,我絕不會説禮物是我的。對你,我絕不説禮物是餘婷婷的。
對方對自己的沉默怎樣理解——是心虛,默認,還是羞澀,或者不耐煩?
選擇權在你們手裏。餘週週歪頭淺笑,不置可否。
單潔潔曾經無意説過,週週,你有些像我哥。
陳桉?
餘週週和單潔潔之間從來不會提起陳桉,畢竟他年長她們太多,他已經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了,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餘週週笑了笑,不置可否。單潔潔立刻跳起來指着她的笑容説,你看你看,就是這樣!你跟他太像了,他就老是這幅德行……
德行?餘週週哭笑不得,心底卻有一絲的異樣,當她説自己像陳桉。
此時林楊已經皺着眉頭朝凌翔茜狠狠地揮了揮手,“你趕緊去玩吧,一會兒雪都化了。”
雪都化了……這種胡扯簡直是對凌翔茜最大的侮辱。她嚥了一口口水,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努力不作出忿恨的樣子讓旁邊的女生抓到把柄,而是笑嘻嘻地,帶着一臉八卦的表情對旁邊的女生説,“撤了撤了,人家小兩口都着急了,咱們都是大燈泡!”
女孩子們這才鬨笑起來,四散跑開,三三兩兩竊竊私語,邊走邊不住回頭。
餘週週對於“小兩口”這個詞反應淡然,倒是林楊,對着女生的背影進行了經典的越描越黑的解釋:“胡説什麼?誰跟誰是小兩口?!”
“你和餘週週唄,臉紅了?”有個女生笑着喊出來,尾音還沒出來,就被凌翔茜急急地拽走。
終於,周圍一片安靜。
害怕手套上的雪弄濕包裝紙,林楊已經脱下了手套,把那個不大不小的盒子抱在懷裏,真的羞紅了臉,眼睛四處亂轉,清了好幾回嗓子也沒説出一個字。
“你……”
“禮物不是我的。”
從廁所走出來之後就一句話沒有説過的餘週週,終於開口了。
清凌凌的聲音,沒有起伏。
林楊因為緊張而端起的肩膀驀然沉下去。
“什麼?”
“禮物不是我的。”她重複。
“那你剛才幹嘛……”林楊的語氣中,有一絲小小的氣急敗壞。餘週週詫異地望着他,不明白眼前的人到底吃錯了什麼藥。
或許她隱約知道。否則她不會誤導林楊那個禮物是她的。
好像自己那麼篤定,原本對禮物一副無所謂態度的林楊,會因為誤會而極力偏袒自己。
潛意識中,那麼篤定。那麼自然而然的篤定,從來不曾想過原因。
餘週週突然被自己的念頭嚇到了,她慌忙把那個浮上水面的念頭壓下去,假裝剛才並沒有看到水下的真相。
“我幹嘛了?”她躲開他的目光。
“你幹嘛説……”林楊愣住了,對,餘週週從來就沒説過禮物是她的。
“我只是跟你一樣,覺得他們不應該隨便動別人的東西啊。”
餘週週一臉無辜的笑容。
林楊忽然覺得很憤怒,沒來由的憤怒,小盒子在他兩手的擠壓下都快要變形了。餘週週盯着盒子,輕輕地説,“你輕點,盒子要破了。”
“關你屁事!”林楊咬着牙低聲説,卻還是放鬆了力道。
兩個人相對無言沉默了一會兒,林楊忽然有點勉強地笑了笑,然後低下頭迅速地把包裝紙給拆開了。頂着餘週週驚訝的目光,他取出裏面用白色泡沫包裹着的紫色蘋果。
紫色的玻璃蘋果,在一片潔白雪地的映襯下,閃着微微的光,很漂亮。
多好看的蘋果。餘週週想誇獎一下這個禮物,最後卻還是閉上了嘴巴。她直覺自己要是此刻説了什麼,林楊立刻就能把蘋果扔到牆外面去。
盒子裏掉落一張小小的紙片,餘週週俯身撿起來遞給林楊。她並不想偷看,奈何紙卡片沒有摺疊,她掃一眼就看到了內容。
只有兩行。
“生日快樂
你一直是我心裏最優秀的大隊長。”
沒有署名。
餘週週忽然心裏變得很柔軟,就這樣觸碰到自己小表姐的玲瓏心事。
林楊卻詫異了很久,“這人是誰啊?”
餘週週微笑,“她不想讓你知道,那你就不必知道了啊,這樣多好。”
這樣多美好。
可是林楊卻嘴角抽搐,“……我的生日在三月份……”
餘週週愕然,誰知道餘婷婷的情報居然這麼離譜?
她結巴了一會兒,“這個……你……你就當是陰歷生日……”
“我的生日在春天!你家陰歷生日和陽歷生日差半年?!”
餘週週笑起來,眼睛重新眯成新月,和小時候幼兒園裏的初見一樣,她再一次用剛才林楊哄走凌翔茜的話回敬他。
“怕什麼,雪都快化了。”
剛剛的火藥味漸漸散去,林楊也低頭温柔地盯着手裏的卡片,笑了笑。餘週週抬頭看了看已經是淺灰色卻不再陰沉壓抑的天空,終於敢開口説了。
“多好看的蘋果。”她笑。
然後抬頭,就看到不知什麼時候,林楊的爸爸媽媽已經站在了後門,安靜地看着他們。
看着手裏拿着蘋果和包裝盒的他們。
林楊有一瞬間的慌亂。
“好久不見啊,週週……都長這麼大了。”林楊媽媽微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