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楊媽媽和善地微笑着,眼睛卻盯着林楊手裏的禮物,好像在等待他們兩個中間的某一位作出解釋。
林楊還在盤算應該從何説起,餘週週已經微笑起來,朝林楊媽媽和爸爸認真地鞠了一躬:“叔叔阿姨好。”
然後轉過臉對林楊説,“你爸爸媽媽找你有事吧,我去找同學了,再見。”
林楊愣愣地看着餘週週禮貌地向自己的父母道別,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個深灰色的身影已經一溜煙跑開了。他説不清這種感覺,好像餘週週突然變身了一樣,這個女生還站在自己身邊,但是卻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餘週週走掉後,林楊媽媽不再笑,審視的目光把林楊和他的蘋果從頭到腳掃描了好幾遍,幾乎把玻璃蘋果看出裂痕來,欲言又止,最後只是看了看自己的丈夫。
林楊爸爸卻沒有回應她的求助,温柔地拍拍兒子的頭説,“爸爸單位的陳奶奶病危了,咱們一起去醫院看看吧,你小時候有段時間寄放在陳奶奶家,她一直很疼你,跟我們一起去看看她吧。”
林楊點點頭,“那一會兒還回學校嗎?”
“不回了,我跟你們小張老師請假了。”
“那我去教室拿書包。”
“去吧。”
林楊如釋重負地跑進教學樓,一溜煙不見了,呼吸吞吐着白氣,好像一列小火車。
林楊媽媽責備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
“楊楊越來越滑頭了,你剛才不趁機問他個措手不及,他過一會兒肯定給你胡編個理由。”
林楊爸爸笑了,低頭摸摸鼻子——每次妻子用這種口氣説話,他都會有這種表現,乍一看竟然有些像高中生。
“你想讓我問他什麼?”
“問……”林楊媽媽頓了頓,嘆口氣。
的確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問——否則她剛才就不會示意讓丈夫開口了。
餘週週這個名字從記憶裏消失很久了。四年前兒子的小玩伴,一段被他們“策略性”地中止了的幼稚友情。林楊媽媽後來每每看到林楊和其他的小朋友一起玩得 開開心心茁壯成長的樣子總會覺得很慶幸,他們用最直接又最委婉的方式解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林楊媽媽覺得丈夫説的很對,小孩子的所謂交情是很容易被掐 斷的——他們一直堅持接送林楊整整一年,但是其實,從第一個星期開始林楊就再也沒提過餘週週的名字。
是她把問題想複雜了。一切都順利得難以想象。
直到剛才在小張老師指引下來到了後操場,滿操場的小孩子穿着鮮豔的冬衣跑跳追逐,他們搜尋了半天,竟然就在圍牆附近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和一個小姑娘 説着話,急不可耐地拆着包裝紙,把一個玻璃蘋果在手中來回把玩,而且,説話時候的眉眼飛揚,表情格外生動,生動到了有點喜怒無常的地步。
好像是跟其他小孩子在一起時候從來沒有過的狀態——和其他孩子在一起的時候,林楊像個總指揮小大人,而抱着蘋果的時候,他看起來卻只是個耍無賴的小孩。
而且,非常無賴。
林楊的媽媽站在一旁看得有些發呆,那種表情似曾相識,但又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兒子的每一點瑣碎都是頂頂重要的大事。
所以當林楊媽媽繞到一旁,看到那個女孩子有些熟悉的側臉時,她覺得自己有種被捉弄的感覺,哭笑不得。
原來他們一直都沒有斷了往來。
她的寶貝兒子居然瞞了她四年多。
林楊媽媽心裏輕輕嘀咕着“以後長大了可怎麼了得”,然而卻不知道自己的憤怒不滿並不僅僅來源於兒子的撒謊。
當林楊揹着書包跑下樓的時候,林楊媽媽動動嘴唇,把話嚥了下去,可是疑惑梗在喉嚨口,在他們把車門關上的瞬間,隨着車子打不着火發出的吭哧吭哧的聲音一齊猶猶豫豫地問了出來。
“楊楊,你以前不是説跟週週……跟週週都不在一起玩了嗎?”
忘了是二年級還是一年級的尾巴,她突然想起這個小大人一樣講故事的小姑娘,於是試探性地問過林楊他是否還和週週一起玩,在學校是不是經常能見到等等。
林楊的表現很正常,極為輕描淡寫,甚至像個早熟的小老頭一樣語帶滄桑地説,“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早就不在一起玩了,見都見不到。”
很決絕的語氣,讓人很難懷疑。
林楊媽媽現在回想起來,越來越心寒。
獨自坐在後排的林楊卻沒想到媽媽問的不是蘋果而是週週。
他不知道自己媽媽已經堅定地認為,餘週週和她送的蘋果一樣可怕,彷彿林楊就是那個白痴的白雪公主,而巫婆已經帶着毒得發紫的蘋果找上門來了。
何況林楊這個白雪公主是非不分,還是個撒謊一精一。
林楊一下子放鬆下來,笑嘻嘻地説,“週週啊,原來的確不在一起玩了,現在又好了啊!”
又好了啊。結尾的那個“啊”,輕快上揚,帶着一種毫不做作毫不掩飾的喜悦。
林楊媽媽反而被噎住了。她瞻前顧後的各種考慮在林楊的回答下都變成了透明——的確,他們從來沒有明確説過,至少沒有明確地像蔣川或者凌翔茜的父母一樣叮囑孩子説不要和與週週一起玩。所以林楊這樣解釋,她反倒無話可説。
林楊再接再厲,“而且,以前關係不好,不代表不能重來啊!”
這個“啊”比剛才的還要翹尾巴,都甩上了天。
林楊媽媽深吸一口氣,“你媽媽我要是和那個餘週週一齊掉河裏,你救誰?”
一直沉默地林楊爸爸撲哧笑出來,一個急剎車,三口人一齊向前衝,坐在後排的林楊沒有安全帶,幾乎衝到前排來。
他掙扎着坐起來,認真地看着他的媽媽。
“媽,你真幼稚。”
林楊爸爸大笑着重新打火起車。 ——
林楊正坐在車裏安然對着車窗哈氣,另一邊的餘週週卻正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煎熬。
剛剛指着餘週週擠眉弄眼竊竊私語的那羣一班女生在下課鈴打響之後紛紛走回教學樓去上課,上一秒才和大家一起和和樂樂地八卦着的凌翔茜卻不知道什麼時候繞到了週週的背後,語氣複雜地説,“我媽媽説,讓我離你遠點。”
餘週週並沒有停下步伐,只是微微一笑。
“所以你應該聽你媽媽的話。”
凌翔茜先是愣了一下,想了兩秒鐘才明白了餘週週話裏的含義,她不甘心地追上來,繼續説,“我媽媽説你不是正經人家的小孩。”
餘週週仍然沒有停步。
“你媽媽真幼稚。”
凌翔茜這次不需要思考這句話的含義了,她尖叫着衝上來,一把揪下了餘週週的帽子,淺灰色的絨線帽在她手裏拉扯變形,餘週週站在原地,和許許多多比尖叫聲引來的圍觀者一起,看她使勁兒地朝着帽子泄憤。
“茜茜你怎麼了?”有個膽大的女孩已經衝過去攔住了凌翔茜。
“她罵我媽媽!”凌翔茜用食指狠狠地指着餘週週,另一隻手把帽子扔到地下用腳使勁兒地跺,一邊跺着一邊時不時抬眼睛觀察週週的反應。
餘週週還是笑,彷彿這輩子沒有第二個表情可以擺出來。
“所以你扯我帽子啊,咱們扯平了。”
凌翔茜愣住了,腳還踩在絨線帽上,但是因為鞋底的積雪都是乾淨的,所以帽子根本沒有髒。
“你説什麼?”
“我説咱們扯平了。不過我的帽子,我不要了。你的媽媽……你看着辦。”
她揹着手轉身離開,被絨線帽的靜電帶起的幾根碎髮還驕傲地立着。
留下背後一堆呆傻狀的觀眾。
餘週週臉上的微笑直到無人處的水房還沒有放下來,她對着髒兮兮的用紅漆刷着校訓的鏡子,看到自己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
試了幾下,嘴角都撇不下來,好像笑出了後遺症。
你們以為我還是那個餘週週?她彷彿看到自己穿着黑色的緊身衣和寬大的斗篷,把那些滿口正義的聖鬥士們狠狠地踩在腳下,還非常配合地獰笑了兩聲。
然後終於被自己嚇到了。
餘週週覺得心口有種怪異的感覺,慌張,後怕,興奮……
手指撫着身體裏跳動的靈魂。
餘週週第一次假裝不在乎,她壓抑着在聽到“不正經的人家”的時候噴薄的憤怒,憋出了一臉的笑容。
做反派竟然比打倒反派還要開心。
餘週週撫摸着鏡子裏那張假臉——嘴角上揚得連食指都按不下來。
直到她聽到教室裏爆發出的巨大的笑聲和尖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