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週週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林楊一定要站在自己旁邊,後來當他們三個人一起仰頭面對於老師的時候,餘週週才體會到林楊的重要性。
於老師眉開眼笑,林楊信誓旦旦口若懸河,把神秘的陌生小孩如何把他們三個騙走的過程講得讓人身臨其境,並細緻描繪了三個人站在印刷廠外面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的過程——餘週週堅持這是一場騙局,而林楊和詹燕飛則半信半疑決定再等一等——於是一直等到了放學。
詹燕飛一直害怕地低着頭,餘週週則嘴角抽搐許久。
林楊,咱倆誰是撒謊一精一?
其實餘週週知道,撒謊的成功率並不完全取決於口才和臨場應變能力——一個謊言是否高明,其實根本上取決於撒謊的人是誰。
即使林楊説他們三個實際上是被外星人抓走後又被月野兔營救下來的,可能於老師都會説一句“哎呀月野兔真是好心人啊”並且無視他們三個狼狽潮濕泄露天機的外套,還要笑眯眯地摸着林楊的腦袋誇他真聰明。
餘週週微微側過臉看着神采飛揚鎮定自若的林楊,淺淺地笑了一下。
他並不像自己想象中那麼簡單,他始終知道自己天然的影響力和親和力,並且一直在學習和摸索着如何去運用它,就像很小時候無賴地笑着朝值周生姐姐為自己求情,又或者此刻,明明白白地將她們兩個的慌張看在眼裏,所以留下來,挺身而出,胡説八道。
林楊和於老師的談話已經早就超越了逃課這件事,已經進入了“升初中”“考奧數”“以後肯定能上清華北大”“你們小張老師一提到你就特別驕傲”等等話題了,林楊乖巧地笑着,餘週週和詹燕飛尷尬地立在一邊,已經成了沉默的背景色。
“你看你多聰明,又懂事,我兒子要是像你一樣我就燒高香了!哪像我們班這些,比賽結果一出來,就許迪一個人進複賽了,這幫孩子,死笨死笨的,全都被淘汰了。”
餘週週猛地抬起頭。
比賽結果已經出來了嗎,這麼快?
她早就知道考得很砸,可是心情再灰暗,至少還抱有一絲絲渺茫的希望,就像被逼入絕境的主角期待着一個奇蹟。然而現在,她不再惴惴不安,也不再心慌得難受,重歸一片死寂。
雪地裏面的狂妄和飛揚被教學樓鉛灰色的大理石地磚和雪白牆面擠壓成了粉末,紛紛揚揚飄進雪地裏面消失不見。
時間是不會靜止的,它冷麪無情地一步步向前,逼着你做決定。
上一週的週日,沈老師正式對她提起了去考上海音樂附中的事情。
“谷老師跟我説過很多次,雖然你手指的條件不是特別得天獨厚,不過很有靈氣,又肯努力,他希望你一邊準備今年夏天的十級考試,一邊準備去考音樂附中,這也算是他的遺願了。”
餘週週一直沒有和媽媽談過這件事情,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麼。
恍惚間想起那天,抱着小提琴不停往琴弓上面打松香的小姐姐眉目模糊,聲音卻還在腦海中徘徊。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莫扎特啊。”
“學這行,有幾個能成為大師的?”
“反正我學習也不好,要是考不上好高中,還不如去藝校或者音樂附中,最差也能考個音樂學院,學幾年畢業出來進一個樂團,工作穩定,而且還能當老師收學生——你可不知道,當樂器老師很賺錢的!我媽説我好好努力,這輩子至少不會沒着沒落的。”
餘週週伏在大提琴上,輕輕地問,“就這樣?”
“那你還想怎麼樣?”女孩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和她的大提琴,“這樣就不錯了,你以為你是誰?世界上有幾個馬友友?”
餘週週搖搖頭,沒有跟她爭辯。
那條路固然好,可是她不喜歡。
谷老師不會給她領錯路,可是對的路不止一條,至少這一條,她不想要。
她不是不喜歡大提琴,可是也並不熱愛。考音樂附中這一條路,好像一眼就望到了底。她的未來一直是一片迷霧,可她從來沒有驚慌過,反而充滿了憧憬。
儘管曾經,她幻想進入灌籃高手的世界,幻想過有一天能穿上美少女戰士那身有點讓人害羞的水手服,幻想拉起西米克的手一起坐着彩虹去挑戰魔界山……然而這所有的一切,其實都完全比不過餘週週自己的世界。
她的故事還沒有拉開序幕。奔奔説過,週週,你一定會成為最了不起的人。
最了不起的人是什麼樣子,她不知道。
但一定不是現在這樣。
有人用胳膊肘狠狠地拐了她一下,餘週週才瞬間驚醒,抬頭看到於老師正面無表情地盯着她。想得太入迷,剛才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她低頭,詹燕飛在一邊很小聲地説,“老師就是喊了你一聲,沒問什麼。”
林楊卻笑起來,用餘週週從來沒聽過的語氣對於老師説,“餘週週一定凍傻了,剛才在門外站崗的時候就她穿得最少。”
於老師好像絲毫沒有在意林楊的解圍,她換了一種聲調,冷淡地説,“餘週週,什麼時候讓你媽媽到學校來一趟吧,我打她留給我的手機號,也總是佔線,不知 道在忙什麼,再怎麼花時間賺錢,孩子的教育才是最重要的,我一個人管五六十個孩子,累得要死,肯定照顧不過來,人家其他孩子的家長早就來找我談過升學的問 題了,上次家長會我也説過這個問題了,你媽媽連點反應都沒有。你的前途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家長要是不往心裏去,那我也沒法説什麼,你不上心,我説什麼不都 是廢話嗎?”
這一大通話把林楊繞的有點暈,他仰起臉,看到餘週週倔強地抿緊了嘴巴站在一邊,神色冷淡,好像班級裏面不受待見又冥頑不靈的差生,但是臉上卻有他們所不具有的鎮定。
那是餘週週嗎?
跨過四五年的光鮮輝煌,他好像又回到了一年級的某天下午,他遠遠地看見她抓着一本田字方格欲哭無淚地低聲求着看似鐵面無私的高年級值周生,可憐巴巴讓人心疼。
很相似,又很不同。餘週週低頭聽着老師的抱怨,臉上的神情很冷漠,不再帶有小時候的乞憐和憧憬,注意力好像又不知道飄去了哪裏,此刻眼前的女孩子已經又成為了單槓上面的雪人,跟他隔着千山萬水,無法觸及。
“週週,一起回家吧。”
他想都沒想就喊出來。餘週週好像終於被拉出了自己的小世界,瞪圓了眼睛看着他,詹燕飛倒是反應很快,轉身就跑掉了,一邊跑一邊喊,“放心,我立刻就走,我肯定不告訴別人!”
林楊嚥了一下口水,心想今天就豁出去了——雖然他爸爸媽媽早就不接送他了,可是他每天還是要和蔣川凌翔茜他們一起走。他早就敏感地知道他們都不喜歡餘週週,最近也隱約知道了原因,所以説出“一起走”這種話,心裏不是不害怕的。
害怕,好像瞞着爸爸媽媽做了什麼壞事一樣。
餘週週歪頭看他,眼睛裏面的神采讓他看不懂。
林楊狠狠心,非常認真非常大聲地説,“週週,一起回家吧。” ——
一起回家吧。
説得那麼輕鬆自然,好像昨天、前天、去年、前年……他們一直一同回家,今天只是例行打個招呼。
別忘了今天一起回家。
餘週週低頭認真地踩着雪,避開所有已經有了行人腳印的部分,專門踏向安靜平整的處女地。
“……週週?”
“恩?”
“剛才你們於老師説,你升學的事情……”
“沒什麼,”餘週週很快地偏過頭,沉默了幾秒鐘之後開口問,“林楊,你長大了想做什麼?”
林楊愣住了。餘週週又問了一遍在單槓上面問過的問題,而這種問題,只有他的爸爸媽媽叔叔阿姨和小張老師才會問——而且僅限於他很小的時候。
那時候,他大聲地回答,“我要做天文學家!”
一邊的蔣川則吸吸鼻涕,小聲説,“我要做聯合國秘書長。”
聯合國秘書長是蔣川能想到的世界上最大的官,可是他們長大了之後才知道,其實這是世界上最沒有用的官。
面對餘週週的問題,林楊只能搖搖頭,“我不知道,”他説完很不好意思地補上一句,“可是,只要一路往前走就好了呀。”
“一路往前走?”
“恩,”他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我爸爸説,如果我沒有想好,那就一路往前走,努力做到最好,上最好的中學,學最多的本領,考最好的大學,看最多的 書,學最多的知識,他説這些都是……資本,”林楊揣摩了一下,確定資本這個詞沒有用錯,“這樣,等到我有一天有了想做的事情,那麼我手裏有足夠的本領,就 可以朝着那個方向努力了,也不會後悔。”
餘週週抬眼看着林楊,他笑容明朗,好像一株雪地裏面的白楊樹,嫩綠的枝條迎風招展,彷彿春天已經提前到來。
“那很好呀。”她笑了。
“週週,你呢?”
“我?”餘週週沒有看他,低頭把方圓一米的新雪都踩遍,才抬起頭,“我也不知道。”
“那就和我一樣呀!”林楊很高興地拽住餘週週垂下來的書包帶,搖了又搖。
餘週週笑着搖搖頭。
“不,林楊,我們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