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週週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為什麼”的“為”字本能性地溜出了唇邊,被她硬生生收回來。
她幾乎能感覺到背後那羣不明就裏的眾人目光,把自己的頸後烤得很燙。
陳桉沒有笑,目光中有一絲不忍,但還是沒有鬆口,安靜而堅決地望着餘週週。
餘週週低下頭,幾秒種的呆滯後很快就仰起臉微笑。
“沒關係。”
餘週週不知道陳桉斷然説出自己不會回信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她喜歡觀察大人的行為,也喜歡偷偷揣測,像一種孤獨的遊戲。可是她從來不曾研究過眼前的神仙,或許是直覺自己一定看不懂對方,或許是出於一種敬意或是畏懼。
餘週週向來都很懂事地不給別人添麻煩,也很少堅持什麼。可是這一次她還是固執地把自己新家的電話號碼折成四方的卡片塞到他手裏。
“不用給我回信,但是到了那邊一定告訴我你的地址。”
陳桉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好像面對的是一個胡攪蠻纏的小孩子,這樣的神色讓餘週週有些失望,甚至有一瞬間的不滿,可是她強壓下心頭縈繞的情緒,鼓勵自己把話説清楚。
“你……你……你以後肯定……希望你在那邊生活得很好,認識很多陌生人,嘗試很多以前不敢嘗試的事情,你不用記得我,我只是想給你寫信,你不給我回信,那就正好,省得我總得等到你的回信才能寫新的一封,而你肯定回得特別慢,這樣會耽誤我寫信的。”
這樣的理由讓陳桉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解凍,他的目光柔和下來,重新開始盯着地磚。
“所以……所以乾脆就不要回信,我可以想寫就寫,寫好多好多,你愛看不看!”
最後一句,其實只是希望陳桉不要拿自己當負擔,然而説出來的時候太緊張急躁,反而有了一點賭氣的意味,餘週週自己也感覺到了,她很尷尬地想要挽回一下,卻聽見陳桉輕輕的笑聲。
他把那張紙片握在手心,然後從口袋中掏出錢夾把它塞了進去。
“好。”
幾乎沒有一句多餘的解釋,簡短有力,讓剛剛長篇大論的餘週週有些緩不過來。
他點點頭,就提起放在地上的行李,朝同學最後説了幾句話,轉身上車。
餘週週這才注意到,陳桉的爸爸媽媽一直站在外圍,陳桉上車的時候幾乎都沒有看他們一眼,更不用提道別。他的父親是個英俊的中年人,微微有些發福,膚色很白,表情凝重。而他的媽媽,卻始終是一副淡到極致什麼都不關心的樣子。
她在站台上傻站了一會兒,火車嗚嗚鳴笛,緩緩開動。餘週週其實是第一次來到火車站,以前只是在電視上看到過。這個龐然大物一點點加速離開,拖着長長的尾巴,漸漸消失在視線盡頭。
她一點都不悲傷。這完全出乎意料。
餘週週第一次知道,炎熱的天氣,粘膩的汗水,某些眼角眉梢的小細節——比如陳桉眉頭微皺似笑非笑的表情——這一切都會一點點瓦解情緒和不切實際的幻想,讓一切迴歸到最最平實的那一面。
不過,她還是感覺到了一絲憧憬和躍躍欲試。
有一天,餘週週想,我也會坐着這個拖着長尾巴的傢伙,去遠方。 ——
“陳桉:”……
餘週週坐在嶄新的淺米色書桌前,展平淡紅色格子的原稿紙,摘下英雄鋼筆的筆帽,寫下這兩個字加一個冒號,然後筆尖懸空了許久。
不是她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麼,只是她卡在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上。
記得以前電視中念家書,似乎總會説一句類似“展信安好”或者“見字如面”一類的話,可是她並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幾個漢字,遲遲不敢動筆,最後還是咬咬牙,寫上了“你好”。
傻到家了。她揉揉鼻子,決定不再糾纏於這些細節,繼續寫。
“今天是初中入學報到的日子。我到了北江區重點8中讀書。白天忙了一天,學校説為了公平起見,各個班要通過抽籤來分配班主任。我聽説,我們班的班主任 是一個剛畢業的師專學生,我站在隊伍裏面遠遠看她走過來,發現……你知道嗎,她身上一共穿了七種顏色,我還以為是有人把彩虹打散了之後運過來的呢。其實我 覺得小學畢業體檢的時候查色盲,應該找她來幫忙。”
她停筆,才發現自己寫着寫着就把腦子裏面不着調的想法都寫出來了。餘週週楞了一下,趕緊把那頁原稿紙扯了下來,可是捏在手裏想了想,卻又重新鋪在墊板上。
她想給陳桉寫信,連她自己都説不清楚為什麼,就像一隻雛鳥本能地尋找着温暖踏實的所在。可是餘週週從來沒想過通過這些信得到什麼嘉許或者回報,甚至哪怕是一句“週週最棒,週週一定可以實現夢想”一類的鼓勵,她都沒有奢望過。
傾訴是一種會讓人上癮的行為。當在比薩店對他説出,“我的確只有媽媽”的那一刻,餘週週心裏的閘口打開,積蓄多年的潮水般的情緒找到了一條河道奔流入海。
陳桉就是那片海洋。她不能關閉閘口,也不能讓河流改道。
餘週週接着那些有些不靠譜的上文繼續寫下去——再難聽,畢竟也是實話啊。
她坦然地笑起來。
“這個學校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校舍老了點,但是有一面牆爬滿了爬山虎,天涼起來之後,有點泛紅,在夕陽下一片燦爛,非常非常美。我原來一直把這個學 校想象得很差,這樣我就不會失望了。媽媽以前總説事與願違,我查了現代漢語詞典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那麼你説,如果總是許一些很糟糕的願望,那麼實際情況 是不是就會變得很好?”
又跑題了。餘週週的食指不小心碰到筆尖,染上一片藍。她連忙站起來尋找紙巾,頭一低,就看到了桌子上面的那本書,名字叫,《十七歲不哭》。
封面有些折損,還帶着點污漬。
餘週週先是擠在人山人海中看完了牆上張貼的分班情況,然後又百無聊賴等待着漫長的抽籤過程結束,無意間晃到角落,看到一個女孩子正坐在自己身旁的花壇邊沿看書,低着頭,佝僂着後背,像一隻肥碩的大蝦。
這個比喻不是很厚道,但是絕對貼切。她個子不矮,有些胖,稍微顯得有些緊身的粉色T恤讓她彎腰時候腹部的圈圈“輪胎”更明顯,黑色短褲下□的小腿上有跌倒留下的傷疤,結痂還沒有脱落,涼鞋帶也是斷裂的,竟然被用塑料繩勉強代替,而且——腳趾頭很髒。
可是餘週週卻控制不住地呆望着她,突然有種被打動的感覺。浮躁沉悶的陰天午後,周圍嘰嘰喳喳的人羣瞬間被靜音,女孩子專注地盯着放在腿上的那本書,幾乎可以用貪婪來形容。
餘週週記得某個名人説過,他撲到書上,就像飢餓的人撲到麪包上一樣。她曾經覺得這句話很傻,可是現在才發現,名人名言永遠不能輕視。
不知道站了多久,左腳有些麻癢癢的,她換了個姿勢,就聽到一聲尖利的大叫,“你在這兒幹嘛呢?!我他媽找你找了半天,你跟你那個死爹一樣,就知道禍害我一個,我他媽的上輩子造孽欠你們的啊?!”
人羣中殺出來的女人叫喊聲雖然高,但是聲音沙啞,氣息不足,所以幾乎沒人注意,然而在餘週週聽來格外刺耳。坐在花壇邊的小姑娘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本能地捂住頭,瑟縮了一下,連眼睛都緊緊閉上了,那本書也就從膝蓋掉落下來,還被她自己踩了一腳。
最終她被她媽媽掐着上臂拖走了,餘週週目瞪口呆許久,才緩緩走過去,從地上撿起那本髒兮兮的書。
《十七歲不哭》
為什麼呢?她盯着書名想了半天還是有點困惑。
是不能哭,還是不應該哭?
餘週週對十七歲這三個字無法想象。十三歲的餘週週看來,人的年齡並沒有太大意義,十七歲的餘喬哥哥和十七歲的餘玲玲,甚至十七歲的陳桉——他們完全不同。
“週週?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快過去排隊,抽籤結束了,你們該見班主任了。”
媽媽走過來,伸手牽住週週的手腕,温暖柔軟。餘週週仰頭看着自己的媽媽,又想起剛才的那一幕,竟然第一次有了一種強烈的同情心,甚至是一種殘忍的優越感。
她好慘。餘週週想。
“那是什麼東西?”媽媽這才注意到餘週週手裏的書,“哪兒撿的,髒不髒?”
她用食指和拇指拈着書背,搖搖頭,“別人的。我……我得找機會還給她。”
餘週週把髒兮兮的書放上書架,然後擦乾墨水,重新坐到書桌前,在她給陳桉的第一封信上寫下最後一段話。
“我今天忽然覺得自己很幸福。原來幸福這個詞是需要對比的,和更慘的人對比。雖然我覺得這樣不好,很陰暗,可是我必須要告訴你,通過對比感受到的幸福,才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着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