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週週躡手躡腳走到辛美香的位置上,把手中的那本《十七歲不哭》輕輕塞進她的書桌裏面。
辛美香的書桌很亂,裏面不知道究竟塞了多少東西。餘週週不經意一碰就噼裏啪啦掉下來一堆雜誌和練習冊。她嚇了一跳,連忙蹲下來手忙腳亂地往起收,卻看到了五顏六色的封面,不由得停了下來。
美少女戰士的水晶貼紙,還有《還珠格格》的不乾膠。
餘週週愣住了,這種花花綠綠粗製濫造的小玩意兒是很多女孩子格外喜歡的,可是“很多女孩子”裏面似乎不包括辛美香這樣的女生。
人在做虧心事的時候感官總是格外敏鋭。餘週週突然聽見背後細微的響動,猛地轉頭,就看見辛美香黑黃的面龐,眼睛直勾勾的,毫無神采,像一隻悄然而至的幽靈。
餘週週嚇得魂都飛出來了。
“我……”她嚥了口口水。
體育課,解散之後她一路小跑回到班級,想趁着屋子裏面沒有人的時候把那本小説塞還到辛美香的書桌裏面,神不知鬼不覺。
之前是不知所措,後來想要還書的時候,她自己也鬼使神差地翻開了第一頁,一直看到昨天晚上才看完,終於下定決心今天物歸原主。
然後被現場捉贓。
“我不是偷東西……”我是還書。但是如果説出來了,那麼就一定會讓對方難堪,這些偷偷摸摸的努力就等於都白費了。
辛美香又變成了石像,就彷彿英語課上那一截錯位的鐵軌,表情中看不出愠怒,卻讓人心驚膽戰。
餘週週狠狠心,低頭從書桌裏面把《十七歲不哭》又使勁兒拽了出來,各種雜物再次嘩啦啦掉了一地。
“我是還書的,”她甚至用掛曆紙給那本書包上了白書皮,“你記得這本書嗎?”
辛美香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鬆動,她動動唇,伸手接過那本書。
“好看嗎?”
“什麼?”還在絞盡腦汁編造“撿書”理由的餘週週愣了愣,“你説什麼?”
“你看了嗎?好看嗎?”
辛美香的身上有一種詭異的執着,餘週週張口結舌了一會兒終於恢復正常。
“好看,”她笑着點頭,“特別好看。其實這個還有電視劇的,我跟我媽媽説了,她給我買了VCD呢!你看過嗎?”
辛美香搖搖頭,“書我還沒看完呢。簡寧和楊宇凌在一起了沒?”
餘週週咬着嘴唇,有點臉紅,低下頭説,“沒。沒有。他們……他們為了好好學習,所以……”抬眼看到辛美香的神情有些落寞,趕緊補上一句,“不過,以後有可能,我覺得他們有可能——我保證!”
説完了自己都有點想笑,她保證有什麼用?
兩個人面面相覷,餘週週想了想,輕聲問,“你喜歡簡寧嗎?”
那個謹慎自持,聰明勤奮,温文爾雅的白衣少年。
辛美香一下子臉紅了,也不回答她的問題,轉身就走出了教室後門,把餘週週自己一個人扔在了教室裏。
餘週週低頭輕輕摩挲着書皮,戀戀不捨地把書再一次塞進了辛美香的書桌。
如果剛才辛美香能回答一句“喜歡”,那麼她會立刻接上一句,“恩,我也是。”
餘週週站在自己初中的開端,踮腳張望着遙遠的高中。十七歲看起來如此美好,那裏會有一個清俊優秀的白衣少年,會有真摯的友情,灑脱的生活,甚至是那種不得不割捨的朦朧愛情和為考試叫苦不迭的煩惱,在她看來都值得羨慕。
而且那個學校也叫振華。
書裏的振華有虛構的簡寧,這裏的振華有曾經的陳桉。 ——
餘週週的初中生活順利得難以想象。張敏對她的優待讓她的數學恐懼症一點點痊癒——她竟然對在黑板前順利解出計算題的餘週週説,你真聰明。
語言方面的天賦也幫助她在語文和英語兩門科目中得到了老師的青睞。
而真正把她推向最高點的,是期中考試。
她準備了好久好久的期中考試,最終結果是全班第一,全學年第二名。
每一科出成績前都會有同學跑到老師辦公室去打探,餘週週是最心焦的那一個,偏偏要裝作很不在乎,把自己強行釘在座位上,目不斜視,假裝聽不見自己響得彷彿咚咚戰鼓般的心跳。
他們祝賀她,餘週週,你真厲害。
餘週週扯起一個僵硬的笑容,微紅了臉龐,一點都不淡定地説,“胡説,誰説我厲害……我一點都不厲害……”
然後大家繼續起鬨,佐證是成績和排名,然後她更僵硬地推辭,然後大家再起鬨……
餘週週第一次不排斥被一羣不熟悉的同學圍在中間起鬨,他們的嬉鬧聲聽起來這樣甜蜜,她突然覺得他們每個人都長得很好看。
“陳桉,我知道我應該戒驕戒躁,這只是第一次考試,以後還會有很多次考試,我一定不會得意忘形的,我的路還長着呢!”
筆尖停駐在紙上,她不再擺出一副謙虛得不得了的表情,傻笑起來,摸摸鼻子,又加上一句。
“不過……現在讓我得意一下吧!”
“我好開心。”
陳桉的確一直沒有回信過。餘週週早已經不再抱希望,第一封信寄出去之後,她的確還是象徵性地等待了一週,略微失落之後就放開了手腳,信紙也不再專門選擇,隨手撕一張演算紙都可以寫信。
不過即使一直一直寫着不會有迴音的信,餘週週仍然不會覺得難過。現在,連總是板着臉的語文老師都會在看了她的作文之後面帶笑容地摸摸她的頭,平均成績 在學年中下游的6班裏面,餘週週是老師們最耀眼的驕傲。她甚至擁有了很多朋友,喜歡她的人那麼多,大家説她漂亮,説她成績好,説她和氣。週末的時候有小姐 妹挎着她的胳膊去文教店挑選漂亮的筆記本和各式圓珠筆,下課的時候許多人圍在她的桌子邊詢問她課外都做哪些練習冊……
命運毫無預兆地單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為她穿上了水晶鞋,小小灰姑娘誠惶誠恐,甚至都來不及謝恩。
“陳桉,你都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快樂。”
然而餘週週忘記了,命運這個喜怒無常的王子,無論他想親吻你擁抱你,或者扇一巴掌實施家庭暴力,都不會提前打招呼。
當自習課中途,班主任張敏帶着警惕而陰險的表情毫無預兆地衝進班級裏面的時候,大部分人還在笑嘻嘻地打鬧着,甚至最後一排的那三個男生還沒來得及把支在課桌上的腳收回去。
再怎麼張狂,面對“找家長”這三個字,還是要發抖的。
“徐志強,你怎麼回事?我上次罵完你,你還不長臉?!”
“我他媽怎麼了?!”徐志強把腳從課桌山撤下來,衝着張敏扯着嗓門喊。他長了一張馬臉,而且不刮鬍子,總是穿着一身帶亮片的黑衣服,並且是班裏面唯一一個擁有手機的男生,每句話裏面都有非常不雅觀的語氣詞。
“你剛才是不是説話了,打擾前後左右的同學學習,你好意思嗎?!你跟我喊什麼,你能耐了你?!”
班裏面一男一女的對罵一時半會兒不分勝負,徐志強囂張地靠着牆,牢牢咬住一句話,“你問問誰看見我説話了?”他朝全班同學努努下巴,“問啊,你問問,誰敢説看見我剛才説話了?”
張敏氣得滿臉通紅,一不做二不休,指着餘週週大聲説,“餘週週,你跟老師説,你剛才聽沒聽見徐志強在自習課上罵人,還喊話?”
餘週週愣了,她緩緩站起身,張敏的目光充滿了信任,而徐志強斜斜的目光裏面,威脅的意味不言自明。
所有人都在看她,餘週週慌了,她知道自己沒有中間道路可以走。
“我……”
從他們上初中開始到現在,教室裏面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安靜得彷彿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
餘週週輕輕點頭。
“是,他説話了。”
張敏總是幫“卧底”亮身份,還逼着她當面打小報告。可是,餘週週還是頂住恐懼站在了她這一方,只是因為她説過自己一句,你真聰明。
徐志強張大了嘴,還沒反應過來呢,“我X”剛説了一半,就被張敏擰着耳朵拖出了教室。
餘週週看到了徐志強瞟向自己的那一眼裏面濃濃的威懾,大腦一片空白。
走廊裏面傳來張敏單方面的怒斥,徐志強反而不再反駁,可是那種沉默卻讓餘週週不寒而慄。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張敏換了一副口氣開始接電話,然後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地離開了,只留下一句,“你先給我回班,等我給你爸打電話!”
幾秒鐘後,教室後門被撞開,咣鐺一聲,連玻璃都在晃。
“我X你祖宗八輩!”
餘週週頹然回過頭,看到他身邊的幾個兄弟把他攔住了,在一邊七嘴八舌地説“別惹事兒,打壞了你賠都賠不起,跟娘們一般見識幹什麼”,好像在談論一隻易碎的花瓶。
她沉默地低着頭。
“你知道嗎,陳桉,我覺得我特別無能。他罵得很難聽,但是我不敢回嘴,是的,我怕他揍我。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罵人可以這樣難聽,但是我哭不出來。他足足罵了十分鐘,沒有停。也沒有人為我説話。我有那麼多‘好朋友’,誰也沒有為我説話。”
“誰也沒有。”
“可是他們在這個男生離開教室之後很久才敢走過來對我説,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不怪他們,你看,連我自己都不敢站出來。”
“可是我最難過的是,我還要笑着對他們説,我才不在乎呢,我一點都沒生氣,誰跟流氓一般見識。好像這樣説就能挽回一些面子一樣。”
“其實我知道,我笑得特別假。”
餘週週輕輕戳破眼前瑰麗的粉紅泡泡,她屈辱地低下頭,然後看清了泡泡背後的人心。
“不過,倒是有一件事情,讓我覺得很開心。”
餘週週停下筆,眼前浮現了辛美香詭異的笑容。
那天做課間操的時候,她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牽起半面嘴角,笑得有些恐怖。
“我在他凳子上灑了一大把圖釘。”她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