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去如抽絲:happily never after】
漫長的冬眠
ˇ漫長的冬眠ˇ 餘週週平靜地從睡夢中醒來,張開眼睛的一刻,夢境就像電影的結尾一樣緩緩落幕,畫面淡出,蒼白的雪地重歸一片漆黑。
這樣的自然醒有些詭異,畢竟她剛剛結束了一個噩夢。噩夢的結尾就算沒有尖叫,就算沒有猛然坐起手撫胸口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氣,似乎也不應該了結得悄然無聲。
她把手背貼在額頭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之後從枕頭下面拿出了手機。諾基亞熟悉的開機畫面已經看了幾百次,一隻大手拉住了小手——只是今天這個畫面讓她心口有些疼。
顯示的時間是“7:00”。昨晚以為都準備好了,結果忘記定鬧鐘,高二開學第一天,她就瀕臨遲到。餘週週對着空氣無聲地尖叫了一下,立即翻身下牀,疊 被,脱下睡衣換上牀邊椅子上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T恤和揹帶牛仔褲,衝到洗手間洗漱完畢然後坐到廚房的椅子上抓起大舅媽昨晚已經放在桌子上的麪包片,胡亂塗 了幾下奶酪,咬了兩口,又“騰”地起身拉開冰箱門給自己倒了一杯涼牛奶。冰涼的牛奶經過喉嚨時她着實被嗆到了,強忍着把口中剩下的一點咽完,努力壓制着自 己把咳嗽的聲音減到最小,生怕打擾了早晨的安寧。
拎起書包和掛在椅子上的白色校服上衣,輕輕打開保險門,沒有打擾到還在熟睡中的舅舅一家。
也許是吃得太急了,又沒有時間把牛奶緩一緩,下樓時胃有些隱隱地疼痛,餘週週把校服捲成一團抵住胃部,微微地弓着背,感覺稍微舒服了一點點。嘴裏面還 殘留着黃油和麪包混合在一起的滑膩感覺,包裹着牛奶味。涼牛奶感覺像水,沒有四溢的香味,只有回味的時候才會有膩膩的香。
原本大舅媽是執意要給她做早飯的。餘喬剛上大學時大舅再婚,新的大舅媽是個賢惠傳統的女人,不過以前值夜班的工作讓她養成了晚起的習慣,餘喬放假回家,她也只是讓他胡亂地吃幾口前一晚上的剩飯菜,或者到樓下去買小攤上的豆漿和油條。
週週仍然記得自己站在大舅家的門口仰起臉喊大舅媽的時候,對方複雜的眼神。當然,並沒有嫌棄。
再婚的女人都是希望對方家裏沒有負擔的。然而大舅剛剛從上一個負擔中解脱,轉手又接了下一個。
大舅媽是個好女人。比如她堅持要給餘週週做早飯。她可以用油條糊弄餘喬,卻不可以用它來對付週週。有時候“一視同仁”往往不是個褒義詞。餘週週知道,一股仗義和熱情讓大舅把自己接進門,然而熱情耗盡的時候,她的存在就是生活上的慢性折磨。比如,每一個早晨的早起。
更痛苦的是,大舅媽做的飯菜很難吃。
而餘週週不好意思剩飯。
“我可不可以每天早上吃麪包喝牛奶?”
“那怎麼行?那東西當零食還差不多,不好好吃飯的話上課哪來的一精一神頭啊?”大舅媽的嗓門很大,眼睛瞪起來有些怕人。
“可是麪包片比饅頭營養,牛奶鈣質高……”餘週週想了想,“對長身體有好處。”
“可是,沒有這麼辦的,”舅媽遲疑了一下,“像什麼話。”
有時候像不像話比營養要重要,然而舅媽的舉動可以理解。餘週週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腳趾頭,努力地讓自己説話的方式既有説服力又不強硬。
“我以前一直是這樣吃早飯的,我喜歡吃麪包,媽媽也一直讓我這麼吃早飯,都習慣了。”
舅媽愣了一下。
“那好,好……但是我必須早上起來給你煎荷包蛋,熱牛奶。”
“我喜歡涼牛奶,我討厭雞蛋。”餘週週低下頭,聲音有些冷。
“不行!就按我説的做吧。”
一陣沉默,“好吧,大舅媽,每天早上辛苦你了。”
她能看到聽到這句話之後大舅媽眼睛裏面閃過的光,和當初把自己接進家門的時候一樣複雜,那種夾雜在熱情和疼惜中間隱隱的不安憂慮。
也許是因為眼前這個表情淡漠的孩子從來沒有讓自己覺得親近可愛過。餘週週有時候會聽到大舅媽壓低嗓門問大舅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隨她去吧。”大舅永遠只是啜着茶水,盯着電視,輕描淡寫的一句。
餘週週終究還是個乖巧的孩子,偶爾意見不和的時候,也不會有爭執,她要求的並不多,也不曾任性。只不過熱牛奶的香氣讓她想嘔吐,荷包蛋她也只是吃蛋清。
“不好吃?”
“不是,我從來都不吃蛋黃。”還是一句沒有表情的話。
餘週週記得舅媽臉上有點受傷了的表情,忽然有些心疼,可是仍然憋住了一臉的冷漠。
她已經記不清舅媽到底堅持了幾天的荷包蛋和熱牛奶,只是有一天早上起來看見安靜的廚房裏擺着麪包片和獨立包裝的奶酪。週週坐下來,慢慢地吃,好像這一場景已經持續了多年。
其實她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去表現才能成為惹人喜愛的女孩子——她曾經一直是這樣,純天然。
“陳桉,我始終相信,真正的親密不是慈愛地擁抱和相視微笑,不是撒嬌和寵溺,而是不客套,是不必覺得不好意思地提出要求,是大聲説‘媽媽給我買電腦 吧’‘那條裙子真醜不要買’,是被趕下樓去吃油條和剩飯,甚至是爭吵和吼叫,絲毫不在乎關係破裂也不在乎破壞表面的和諧……所以我知道,一旦假惺惺的親切 氛圍營造起來,我和舅舅舅媽都會很不自由。你能明白吧,所有人都為了擺脱尷尬和冷漠而把感情大火加温,矯枉過正。但是,總有一天,還是會因為某些事扯破彼 此之間和和美美的麪皮。”
餘週週重新開始給陳桉寫信,只是她有了更快捷的途徑。短信是可以即時送達的,陳桉不必再因為信件的延遲而閲讀幾天前甚至一個月前的餘週週,然而,餘週週卻再也找不到筆尖在信紙上沙沙作響帶來的內心的安定。
其實,餘週週對舅媽撒謊了。她小的時候是沒有福分吃到奶酪和麪包片的,而等到長大了,生活穩定了,媽媽也常常沒時間給她做早飯,豆漿油條才是常事。那些關於營養和習慣的一切,只是為了説服舅媽胡謅的。
甚至,是為了圓一個小小的心願。餘週週只記得四五歲時候開始,媽媽為人做推拿按摩,作息很不穩定,錯過了飯點就會隨手掏出一塊錢兩塊錢讓她去食雜店買些東西吃。
週週,去買麪包吃吧。
只是不可以買口紅糖。
奔奔他們總是很羨慕餘週週,她是食雜店的常客。然而餘週週羨慕的是電視上那些香港人和外國人,坐在長長的餐桌旁,喝牛奶,吃烤土司。甚至在大家玩過家家的時候都用濕潤的建築用沙子做包子餃子的時候,她就開始蹲在一旁埋頭研究如何做方形麪包片。
不過,生活變好了之後,她反而忘記向媽媽提出這個要求了。也許是因為物質和一精一神都不再短缺了。
現在,反倒都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關於媽媽。
餘週週忽然覺得胸口堵得無法呼吸。她腳步頓了頓,然後深吸一口氣抬起頭,大步地奔向車站。
餘週週站在站台上的時候仍然覺得很疲憊,好像昨晚一夜沒有閤眼一樣。遠處一輛8路車晃晃悠悠地駛過來,彷彿一個吃多了撐到走不動的老頭子。抬手看錶,7:06。
今天一定得坐這一輛了。餘週週無奈地嘆口氣。
8路車有兩種,一元錢一位的普通巴士,兩元錢一位的空調巴士。空調巴士車比較少,也比較寬鬆,每天上學她都要等六點五十左右到站的空調巴士。只是為了不遲到,她今天必須要擠普通車了。
餘週週幾乎每天都能目睹慘烈的擠車大戰。車剛剛從拐角露面,站台上就有了騷動,隨着車靠近站台,大家都調整着自己的方位和腳步,推測這車大致會停在哪 裏以便搶佔有利地形。她曾經見到過一輛剎車距離過長的8路,硬生生引得一路人追車狂奔,一箇中年婦女不慎撲倒被後面的一羣人踏過。
車一停,拉鋸戰就展開了。小小的上車門像螞蟻洞一般被黑壓壓的人羣堵住,餘週週有一些心疼那輛臃腫的車——每一天每一站,它都要把這些上班族吞進去, 裏面一直擠到窒息,擠到前門進去一個就會從後門掉下一個的程度。還沒有擠上去的人仍然死死地抓住前門,抿住嘴巴不理會車上的人的大聲叫罵。許多剛剛擠上去 的人也回頭大聲地斥責他們耽誤時間,要求他們等待下一輛車。
餘週週每一天都靜靜地看着這一幕上演,心裏沒有任何評價。
只要抬起頭就能看到馬路對面新建的花園小區,漂亮的歐式建築,鐵藝大門吞吐着閃着炫亮車燈的豪華坐騎,呼嘯駛過人滿為患的站台。
這個世界有兩條截然不同的神經。
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苦衷,也有各自的真相。媽媽曾經説過的。
餘週週已經記不清這模糊的聲音到底是不是媽媽的。但是那隻放在自己頭上的手餘温還在。餘週週始終沒有明白媽媽想要説什麼,或許她只是喝醉了。只是一年的時間,潮水般回憶一波一波淹沒她,她也只是這樣睜大眼睛沉在水底一言不發。
每到六點五十,空空蕩蕩的空調車就會幽靈一般地來,餘週週踏上車,與拉鋸戰現場擦身而過。她記得空調車上的另外兩位常客,也是在振華上學的女孩子,她們每一次看見站台上的那一幕都會大聲地笑,聳聳肩嗤笑着説真的不明白就差一元錢遭那麼多罪值得嗎。
餘週週並不知道值不值得,然而她知道自己擠車不在行。半天過去了還是呆呆地站在外圍,根本沒有辦法靠近車門。被踩了好幾腳之後,她憤而揚手招了一輛出租車。
“叔叔,振華中學。”
你啊,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她彷彿聽見媽媽帶着笑的口氣。
鑽進車裏面,週週扭過臉沒有去看8路車旁膠着的戰況。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市在身後交織成迷離的網,她覺得有些冷,穿上校服,把頭埋進奧妙洗衣粉殘留的 香氣之中。每一次聞到洗衣粉的味道她都覺得很安全,安全到昏昏欲睡,昏昏欲睡到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囍”字,高高懸掛在昨晚夢境的天空中。
那個夢。
前半段喜慶華麗,後半段卻像一個魔咒,生命的旋律急轉直下,差一點就戛然而止,好像一個拙劣的作曲家在生硬地表現作品的跌宕起伏,只不過筆鋒轉的太過淒厲。
餘週週陡然張開眼,偏過頭去看窗外倒退的樓房。
“小姑娘你是振華的啊。”
車都快到校門口了,司機才好像剛睡醒一樣開始搭話。
“嗯。上高二了。”覺得只是應一聲不大禮貌,週週在後面自覺地加了一下年級。
“考振華了,嘿,真厲害啊。”
“沒,呵呵。”
真沒營養的對話。她不自覺地想笑。
“我女兒今年考高中。啥也沒考上。想給她辦進好學校,但咱一不認識什麼校領導,二沒那麼多銀子往裏砸,隨便唸了個學校,也知道她不是那塊唸書的料。不 過,這個社會需要你們這樣的,也需要我家丫頭那樣的,是不是?往差裏説,總要有人開出租車吧,不能都去坐辦公室,對不對?”
上了大學也可能被現實逼回來開出租的,誰也説不準以後的人生是不是一個大圈子兜回原點。這是陳桉的原話。
“是啊,叔叔,你女兒一定有出息的,他爸爸這麼寬容,這麼明事理。”
大叔笑了,“那就借你的吉言了,丫頭。”
下車的瞬間餘週週忽然有些奇怪於剛剛那位大叔慷慨的演講,或許他早上剛剛在家裏面把女兒臭罵一通,然後覺得心疼了,卻又過不去面子上那道坎,於是對餘週週一通剖白,權當作是自我安慰。
“還不學習,中考是人生分水嶺你們懂不懂,跟一羣傻子似的還在那兒不務正業,等你們一羣人都去掃大街的時候我看你們還笑不笑得出來!”
腦海中閃現了張敏口頭禪一般沒品味的教導,樸素偏激的道理,卻真實而殘酷。
餘週週最後一次回身看一眼駕駛座上的大叔,聳聳肩,覺得有些難過。
門口“振華中學”四個燙金大字沉穩內斂,餘週週單肩背起書包匯進了上學的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