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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在你身上留下了什麼

    在餘週週轉身離開的一剎那,辛鋭的目光跟上了她的背影,一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其實那句話原本不是安到凌翔茜頭上的。辛鋭真正想要説的是,週週,你一定會是文科學年第一的吧?

    辛鋭不會説出來的,從前的餘週週温和熱情,她不忍心當面挑戰。現在的餘週週就像一團模糊的水氣,戰書發出,彷彿一拳打進了濃霧裏面,彼此都不疼不癢,卻只能顯得辛鋭揮拳的動作格外愚蠢。

    無論是贏是輸,都是一個人的戰鬥,辛鋭只能像堂吉訶德一般地忍受着徹底的漠視。

    何況,這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所謂唯一的朋友,也就是那個唯一一個收藏了自己的秘密的人。

    每個人手裏都攥着別人的過去,可能是大段大段的形影不離,也可能是細碎成一片片的擦肩而過。辛鋭不是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砸在世界上的,她也曾經安靜地生  長在普通小學初中的某個角落,也曾經被某個風雲人物的眼光剪輯到他或她的年華紀念冊中去,也曾經和某些人進行過不鹹不淡的對話,也曾經膽怯地把橡皮借給班  裏最好看的男孩子對方卻沒有歸還……

    當然,更多的痕跡,是不光彩的。她拼命地想要抹掉自己曾經的痕跡,也幾乎成功了。認識她的人都散落在他方,她在令人驕傲的振華里面,擁有最最嶄新的開始。

    只有餘週週知道她曾經是誰。可是她無法把餘週週從振華抹掉。

    至少餘週週是她的朋友。當別人笑話自己孤僻冷漠人緣很爛的時候可以搬出一張證書,上面寫着餘週週三個大字。

    “辛,鋭!”

    辛鋭回頭,看見一個很俏麗的女孩子,辛鋭不禁對對方的打扮皺皺眉,嘴角微微有些嘲笑的弧度。是小學同學何瑤瑤,怪不得叫自己的名字的時候會在中間停頓一下——辛鋭這個名字,是初中畢業才改的。

    “瑤瑤”領先。小學老師近乎寵溺地這樣稱呼何瑤瑤,熱衷偶像崇拜的同學們爭先恐後地在她面前沒完沒了地喊這個綽號,辛鋭仍然記得何瑤瑤略微得意卻又謙  虛地緊繃着的臉。成績很好的女班長,初中時擇校去了八中,令大家着實羨慕了一陣。自己那個鳥不拉屎的學校裏,畢竟還是有一位公主的。

    “什麼事?”辛鋭還是換上了一幅和善的笑容,張大了眼睛詢問。

    “哦,是這樣,”何瑤瑤側側頭用手把長髮掩到耳朵後面去,“咱們今年夏天的時候因為一些原因同學聚會沒有辦成,大家説剛開學都不忙所以準備這週六一起出去玩,我來問問你參不參加。”

    小學的同學會。辛鋭有一剎那的失神。幾乎就沒有參加過……不,還是參加過一次的。剛剛畢業的時候,辛鋭坐在角落裏面喝飲料,聽着大家吹噓彼此將要進入  的初中有多麼多麼好,每年都有多少考上振華的學生;聽着他們討論無印良品的解散、羽泉的走紅和衣服品牌;看着他們在被別人注意到的時候,在臉上湊出緊急集  合的燦爛笑容,在對方搭訕的時候,輕啓朱唇給出對方最想要聽到的恭維或者最不想聽到的真相……沒有人誇獎辛鋭的特意穿上的新裙子,卻有人把桔子汁灑到上面  然而連個道歉都沒有。最後還有AA制平攤的費用——辛鋭吃得很少,卻因為這些錢和撒上橘子汁的裙子被媽媽打了一巴掌。

    散場后辛鋭走進家門,那個一步邁進後讓人心裏面陡然下沉的地方。一股熟悉的黴味鑽進鼻子。突然有那麼一種沒有來由的怨恨填滿了自己的身體。

    不知道恨誰,不知道恨什麼,十二歲的辛鋭(那時她還叫辛美香)只是獨自在黑暗中咬着牙哭泣。是因為桔子汁,卻又不是因為桔子汁。上帝不是故意欺負她,  與她遭遇相同的人有許多,羣眾演員甲乙丙丁,同樣被忽略,同樣卑微,他們卻可以每年樂此不疲地參加,只有辛鋭自己被那股莫名的怨恨深深地包裹起來了。辛鋭  從沒有想過是不是自己小心眼或者太過敏感,她的目光裏只剩下一片迷茫的霧。這是他們的青春,很多人回憶起來會覺得那是青春無悔友情萬歲,可是,這不是辛鋭  的青春。

    從此之後開始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託。反正既不是重要人物也不是美女,沒有人過多的勸過她,很快就沒有人來邀請了。沒有人知道辛鋭其實有多麼想參加同學會,但是時機未到。

    時機未到,時機就是未滿十七歲的少女辛鋭考上了振華高中的那年夏天,七月熾熱的太陽融化了慘淡的時光,辛鋭像即將出徵的戰士等待着號角,卻沒有人給她打電話。忽然想起自己一年之內搬家了換了電話換了名字,沒有人知道。

    那個痛苦的夏天。慵懶的天氣陪伴辛鋭消磨自己的少年心氣,她努力讓自己相信新的名字是新的開始。所謂的復仇,只是一種對過去的糾纏。

    隨它去吧,舊的名字和千瘡百孔的過去。

    “哦,我不去了,週六的時候有點事。”心心念唸的同學會在面前,辛鋭淡淡地笑着決定放手。甚至還為自己此刻的豁達感到一絲驕傲快樂。

    然而當事人終於決定不再耿耿於懷的時候,往往老天不會給她機會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我們永遠都會嗆死在紅塵裏,

    “忙着什麼事啊?”何瑤瑤嘴角微微上翹時的表情忽然激怒了辛鋭,“你可是一直都不怎麼參加啊,王老師一直都很奇怪這一點。對了,她這次也來。你這個大  忙人,光悶頭學習了,想要學到悶死啊,怪不得能夠考上振華呢。不過,既然都學文了,應該就比較清閒吧?我們都很奇怪你為什麼學文呢,是理科吃不消嗎?”甜  美無辜的笑容,天真可愛的聲線,辛鋭卻好像聽見了遠處隱約的戰鼓。

    辛鋭體會到的真正的快樂只有一瞬間,就是當她在振華的教務處無意看到分校的幾個同學在交建校費。何瑤瑤依舊是小時候的甜美模樣,辛鋭吃了一驚,和她打  了個招呼,雖然何瑤瑤已經記不起辛鋭了,但是得知辛鋭是尖子班一班的學生時,臉上的虛假笑容已經難以掩飾她的懊惱和沮喪——但是,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當時辛鋭並沒想在她面前炫耀什麼,然而離開教務處獨自上樓的時候,一份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濃烈的甜在心裏瀰漫開來。

    分校,何瑤瑤。何瑤瑤,分校。

    遲到了的快樂,雖然陰暗,但卻是實實在在的。

    辛鋭感到自己的釋然被何瑤瑤席捲一空。書呆子,在尖子班混不下去的理科生,這樣露骨的挑釁,似乎這個何瑤瑤還不懂得什麼叫做綿裏藏針。辛鋭決定硬碰硬。

    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身子微微前傾,小聲地對何瑤瑤説:“往死裏學,都是跟你學的啊,小學的時候,我可是特別崇拜你呢,什麼都和你學,後來才知道實在  是太盲目了,一不小心,我也把後勁兒都用完了可怎麼辦啊?”故意強調那個“也”字,順便聳聳肩,“所以早就得過且過了,文科班理科班哪個不是混啊,倒是還  混得不錯。莫非你從來不看學年大榜?那倒也是,你們分校排自己的名次就可以了,反正也和我們沒什麼交集。”

    何瑤瑤臉色一凜,嘴唇都在抖。

    “別再逼我説這麼沒有品味的話了,想要挑釁就來點兒有水平的,你這招小學就過時了,説話那麼露骨,我沒有工夫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再來一次我會吐的。”辛鋭漫不經心地看着何瑤瑤。

    用從餘週週那裏學來的表情看着她。

    演出偶像劇一般地轉身逃跑,順便抹着眼淚,何瑤瑤的樣子讓辛鋭覺得有些無奈。

    好惡心,全都好惡心。這種戲碼,連帶自己也一起厭惡。

    辛鋭沿着走廊向陽光大廳的方向走,慢慢地翻着手裏面餘週週剛剛送來的習題冊。辛鋭以前問過餘週週,在浩如煙海的教輔書專賣那裏轉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沒有什麼感覺。餘週週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

    是嗎?辛鋭低頭笑笑。我只是覺得,我想要把他們都做完。很強的鬥志,很強的乏力感。好像把他們都做完,就會得到一個……什麼,什麼東西。辛鋭有些語無倫次,但她知道餘週週會明白。

    這是隻有在餘週週那裏才可以説的話。換上任何一個人,這話都會被傳出去,以一種貌似崇拜實則鄙視的態度,就算説話雙方努力學習的程度相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

    “知道嗎,那個辛鋭,志向就是把所有練習冊都做完。”

    “啊?真的?有病啊?”……

    就像當年,自己和初中衝刺補課班的其他同學一同在背後嘲笑過分努力的沈屾。

    辛鋭忽然覺得這個早晨格外地難熬。她拼命撕扯着自己亂成麻一樣的思緒。回頭看看,其實她一無所有,這幾年手裏積累的財富,只是那點剛被喚醒的自尊心,它正張開了大嘴巴嗷嗷待哺,而自己拼命地去搶奪光芒和讚賞,只是為了果腹。

    忽然聽見一陣歡呼——外面下雨了,升旗校會應該是取消了吧。

    這場雨悶悶地等待了一個夏天,終於浩浩蕩蕩地向這座躁動的城市進攻了。

    “辛鋭啊,怎麼一個人在這裏?”

    今天早上似乎淨是遇見這種人,不遠不近偏偏又讓人難受。辛鋭恨恨地想,卻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

    俞丹應該算得上是合格的班主任吧,四十歲上下的年紀,正是社會的中堅力量,一精一力和經驗兼備,在學校頗有威望,管理學生也很有一套——當然,一班真的是不大需要管理的班級。如果説需要點本事的話,應該是在協調和安撫這方面。

    和辛鋭初中那個魚龍混雜吵鬧不堪的班級不同,一班的尖子生是一羣比同齡孩子懂得更多,對未來打算的也更多的人,彬彬有禮多才多藝,卻或在一片隱隱的壓迫之中。

    “俞老師。”辛鋭乖巧地笑笑。

    “怎麼一個人坐在窗台上?”俞丹抱着一摞書靠過來。

    起牀晚了吧,妝化得有些潦草。粉底沒有打勻,還有眼袋。辛鋭想。

    “有點困,走廊裏面太鬧,就到大廳來了。”

    “新班級裏有很熟的同學嗎?”

    辛鋭對談話發展的趨勢有些擔憂。從這句問話,她就猜出俞丹想要跟自己談什麼。

    高一末尾的時候很多成績不理想的女孩子去找俞丹諮詢關於學文科的事情,然而最後交了申請表去學文的,竟然是從未發現有這方面苗頭,成績也很好的辛鋭和餘週週。

    “有幾個,也認識了幾個新同學。都是很好的人,挺喜歡她們的。”辛鋭隨口扯謊。

    “真可惜餘週週沒有和你一個班級啊,不過這樣也好,多接觸新朋友。我觀察高一的時候你幾乎沒和任何人有過深的交流,雖然和大家的關係都不錯,只是與餘週週説的話多些,也許是因為你們倆初中的時候一個班吧。”

    那麼,你到底想説什麼?辛瑞沒有表情,決定要努力轉換話題。

    “聽説二班只有一個女生學文科。”辛鋭説。

    “哦,叫凌翔茜吧,是個很優秀的女生。”

    然後辛鋭就沒有話説了,俞丹很和善地笑了。

    “總覺得你有心事啊,辛鋭。願意和老師説説嘛?”

    他媽的,怎麼又繞回來了。辛鋭知道俞丹覺得自己心理有問題,還曾經在她那不鹹不淡的週記本里面寫道“老師覺得你可能把自己逼得太緊迫了,也給周圍人造  成了很大壓力,願意跟老師談談嗎”,可是,辛鋭從來沒有作出任何回應。反正俞丹定然不會因此窮追不捨,她最懂得中庸之道。就像是大掃除時候勞動委員獨自一  人被許多坐在桌前學習動也不動的同學氣的嗚嗚直哭,俞丹最後也只是温柔地對大家説,這次掃除大家都很辛苦,回家後好好休息。

    只是這樣而已。

    可是沒想到,這場“談心”,辛鋭終究還是躲不過。

    辛鋭笑了,笑得很燦爛,她知道如果死撐着説沒有,只會讓俞丹覺得沒有面子。

    “老師,我真的很擔心呢,一直都學物理化學,突然改成了歷史地理,我很害怕自己的選擇是不是正確,本來應該諮詢一下的,但是我一直也都沒想過要學文科,只是考試前突然衝動了,所以……”

    “後悔了?”俞丹依舊笑着,“如果後悔……”

    “沒。”辛鋭搖頭。

    俞丹於是用和緩的聲音開始講,從大處着眼來説,人生中總要面對種種考驗,改變未必不是好事;從小處着眼,她也是有很大潛力的,又肯吃苦,只要堅定信心……

    辛鋭裝作很認真地聽着,偶爾還提出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時不時地點頭。

    俞丹離開的時候突然又回頭説,“對了辛鋭,大家都很想念你和週週啊,同學們還説要給你們兩個辦個歡送會呢。”

    是嗎?辛鋭警覺自己嘴角的弧線有些冷酷,於是加大力度笑的陽光燦爛。

    “我也開始想念大家了,今天早上都上錯樓層了,差點走回到一班去。呵呵,謝謝大家了,至於歡送會,我去問問週週的意思吧,就是覺得大家學習都很緊張,不希望耽誤同學們的時間呢。”

    俞丹也笑了,“沒事,你去和週週商量一下吧,我們都希望能給你們倆準備個歡送會。楚天闊還説呢,你們兩個突然就這麼匆匆地走了,嚇了全班一大跳,怎麼也不能放過你們。咱們大班長都能這麼説,你想想你們的舉動有多奇怪。”

    楚天闊説的?辛鋭有點失神,苦澀中摻雜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甜。

    她淡淡地笑了,“可能我們倆的行動讓大家吃了一驚吧。”

    “可不是嗎。這樣吧,你們倆商量一下,然後直接和楚天闊聯繫吧。”

    “知道了,謝謝俞老師,我也回班級了,再見。”

    辛鋭長出一口氣,走了幾步,回頭看看灰色套裝的背影,然後把嘴角緊急集合的笑容一度一度收回來,直到它變成刀疤一樣的直線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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