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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狂躁枉少年

    餘週週不得不承認,籃球比賽果然還是要看現場的。

    動畫片裏面木暮公延一個三分球都能被定格四五次,每次定格都穿插一段回憶,欠缺了太多臨場的緊張感。哪裏會像此刻,男孩子們跑動時候球鞋和地板摩擦發出的尖利聲音,喘息、爭搶,還有運球時候籃球撞擊地面製造出的彷彿心跳的咚咚聲。

    每當那些男孩子們呼嘯着跑過餘週週眼前,她都會感覺到一種旺盛的生命力,有力地跳動在自己身旁。

    兩邊拉拉隊的吶喊讓她也非常想要跟着喊兩聲,張了張嘴,發現到底還是少了點激情。

    當時温淼他們和五班的足球比賽,在水泥地上,一點都不激烈,水平也一般般,卻能讓包括她在內的男生女生喊到聲嘶力竭,甚至敏感小家子氣到連對方的某些  小動作什麼都通通看不慣,雙方很快由加油升級到互相挖苦指責,最後就變成了六班五班整體實力PK辯論賽,戰場從足球場轉移到觀眾席,最後需要雙方老師出面  才能調停。

    因為對場上的那羣人的認同,因為一種歸屬感,自然而然的捍衞之心。

    現在的餘週週,實在是喊不出來。

    讓她驚訝的是,她竟然在人羣中看到了辛鋭。一班的同學都以為餘週週和辛鋭是特意回到一班為原班級加油的,於是她們順理成章地被安排在了一班的陣營裏面。

    驚訝過後,餘週週把目光投向場上,忽然明白了辛鋭放棄午休自習的時間前來看她從來都不感興趣的籃球比賽的原因。

    楚天闊揚起手,朝裁判喊暫停。通紅面頰上的汗水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充滿熱血生機的普通少年。

    餘週週忽然很想知道陳桉如果打球的話,會是什麼樣子。

    站在場上另一邊的是二班的陣營,一字排開,飲水機上的空水桶也被挪了出來,兩個同學用拖布杆使勁兒瞧着桶身製造巨大的響聲,氣勢如虹,只是形態不雅。人羣中一臉明媚地高聲喊着“二班必勝”的正是凌翔茜。

    餘週週到籃球場邊的時候比賽已經不知道開始了多久,她詢問了一下週圍同學比分是多少,大家給出了五六個不同的答案。

    她搖搖頭,比分不重要,反正比賽結果只有兩種,贏或者輸。

    現在領先的是2班,至於領先多少,餘週週不關心。

    林楊在場上的確很耀眼,餘週週覺得他的水平比他跟自己炫耀的還要好一些。自己剛剛到場邊的時候,根本來不及分清隊服,抬眼看到的第一個瞬間,就是穿着  淺藍色隊服的男孩子朝着背對自己的方向起跳,漂亮的背影在到達最高點之後緩緩落下,出手的籃球轉動着,“唰”地一聲空心進籃,一氣呵成,卻給人一種慢動作  不停回味的錯覺。

    男孩子進球之後轉過身,在歡呼聲中笑得光芒萬丈。

    餘週週這一刻才知道,林楊在籃球場上,是會渾身發光的。或者説他一直是個發光體,只是平時收斂着,給自己和別人都留有足夠的餘地。

    多好的男孩。

    餘週週在那一瞬間終於承認,即使她心裏曾經有那麼一絲出於推卸責任讓自己心裏好過的怪罪,現在也在正午噴薄的陽光下被蒸發殆盡。

    林楊一直都是應該這樣明朗地笑着的,既不應該緊咬牙關低着頭被他媽媽恨鐵不成鋼地打在後腦勺上,也不應該在自己失控的指責之下面紅耳赤地沉默。餘週週  的視線漸漸從場上膠着的戰況拉遠,九月高遠湛藍的天空變成了巨大的幕布,放着名為過去的默片。吶喊聲變成了嘶嘶拉拉的渺遠噪音,她回想着關於林楊這個男生  的一切,突然發現,林楊的人生中只要有自己參與的部分,總會生出變故,不是他倒黴就是自己倒黴。反之亦然。

    餘週週驚醒了一般地看着場上。

    我來看比賽,你不會就要輸了吧? ——

    場上的楚天闊已經做出了極大的努力,然而一班的確是沉默過分的班級,男同學普遍缺乏運動天賦,在成績和體育的平衡上,一班與二班出色地印證了上帝的公平。

    二班大比分領先。在比賽臨近結束前,雙方都有些急躁,二班認為一班輸紅了眼,一班則認為二班贏得不光彩。幾個關於打手和走步的判罰引發了爭執,當又一  次裁判示意二班兩罰一擲,一班場下的男女同學一起發飆,大批人馬嚷着“不比了不比了讓着他們”就結伴離開場邊朝着教學樓走回去。

    “輸不起就別比!”

    “我們輸不起,還是你們班手段下作?打球時候那麼多小動作,裁判瞎,我們也瞎嗎?你看看我們班長都變成什麼樣子了?”

    一班的女生指着楚天闊額角上剛剛處理好的傷疤,有些激動。

    林楊有些尷尬,楚天闊的額角的確是被自己落地時候拐出去的手肘撞傷的。

    “都冷靜點,場上還有裁判呢,好好的比賽,你們激動什麼!”楚天闊試着控制場面,可是操場上面人多嘴雜,他的嗓子有些啞,兩邊的觀眾早就自顧自吵成了一團,男生擼胳膊挽袖子,女生叉着腰,場面一時極為原生態。

    好像小學生。餘週週退到一旁防止被誤傷。她知道根本原因根本不在籃球比賽。一班和二班的關係就好像文科班的三班七班,對於他們這些還不成熟的孩子來説,任何競爭關係疏導不利都會有極大的可能演變成相互間的仇視詆譭。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動手打人。

    或許不重要了。大家時刻準備着,只是等待着八一起義的第一聲槍響。

    餘週週微張着嘴巴注視着場上的混戰。在自己的印象中一直都有點過分“端着”的一班同學打起架來全情投入,一點架子都沒有。

    這樣的事情,是會上頭條的,何況這可是一班二班。

    再怎麼早熟懂事,成績優秀,説到底還是一羣少年,青春期被關在教室裏面從早上自習到晚上,荷爾蒙只能委委屈屈地用用青春痘的方式來泄憤嚎叫。終於有了機會,痛痛快快地打一架,不問正義與否,不問是否欠考慮。

    年輕是有資格欠考慮的。

    餘週週只是愣了一下,就急急忙忙擠進了人羣。她一直很討厭人擠人的場面,討厭和別人的身體接觸,聞到其他人的體味,被踩腳推搡……然而那一刻她想都沒想就衝了進去。

    必須把林楊拽出來。

    雖然二班沒有輸,可是事情最終還是變成了這副樣子。如果林楊被打了,餘週週覺得自己應該慎重考慮一下要不要轉學。

    不知道是誰使勁兒拉着她的馬尾辮,餘週週低聲呼痛,不滿地皺着眉頭回頭瞪了一眼,是個不認識的女生,橫着眼睛大叫:“你憑什麼推我?”

    餘週週愣了一下,“哦,對不起。”

    女生已經準備好了大吵一架或者動手教訓,在餘週週的回應之下突然泄了氣,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樣看着她轉過身重新擠進人羣。

    她認得林楊的隊服,7號,遠遠地看見一個7號,就扯着對方的衣服把他拉到了場邊,抬起頭才發現眼前的人是楚天闊。

    “呃,”楚天闊勉強笑了一下,“週週,謝謝你。”

    “不用謝,”餘週週擺擺手,“是我拉錯人了。”

    説完就繼續張望着尋找林楊可能存在的地方。

    找不到,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餘週週把手伸到腦後摸了摸已經歪掉的馬尾辮,索性把皮筋拽了下來讓頭髮散下來,重新綁成一個低低的馬尾,防止再有別人拽她的頭髮。

    皮筋剛剛繞到第二扣,餘週週忽然感覺到一雙手覆上了自己的辮梢,接過了皮筋,把最後一環綁好,輕輕理順了她的頭髮。

    “你剛才是不是在找我?”

    餘週週轉過身,眼前的林楊彷彿從天而降出現在自己面前——不過是顯然降落的時候是臉先着地。

    眼角烏青,顴骨紅腫,卻笑得比進球時候還燦爛。 ——

    凌翔茜只看見楚天闊被混戰的男同學們淹沒,那些人揮舞着的拳頭令人生畏,她甚至都能想象得出一旦打在自己臉上是什麼效果。

    可是仍然沒放棄,站在外圍伸長脖子往裏面看,尋找着那個人的蹤跡。剛剛靠近了戰鬥中心一點點,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你離遠點,誤傷了怎麼辦?”是蔣川。

    凌翔茜有些煩躁,她一把推開蔣川的手,繼續沿着外圍轉圈,觀察着戰況。不經意間瞥見辛鋭,站得離眾人很遠很遠,雙手插兜靠在籃球架上,嘴角還帶着笑。

    好像看得很開心的樣子。

    變態。凌翔茜在心裏罵了一句,雖然她自己也承認,看比賽的時候,心情是複雜的,大聲喊着2班加油,努力吸引楚天闊的目光,彷彿希望對方能注意到自己一樣,甚至想要讓他這個“對手”生氣——雖然連她自己都知道這是多麼幼稚天真的想法。

    甚至很希望他慘敗。非常希望。

    凌翔茜突然望見自己正在尋找的白色7號,被一個女生拉出了戰鬥中心。竟然是餘週週。

    兩個人對望一眼,彼此都吃了一驚,餘週週説了一句什麼,就匆匆轉過頭繼續在人堆中翻找。凌翔茜忽然覺得餘週週的神情非常自責,又好像在海難發生時四處尋找失蹤丈夫的小婦人,柔弱而堅定——雖然認錯了人。

    她沒必要再關注戰況,目光鎖定場邊正在勸阻其他同學回班的楚天闊身上。凌翔茜無數次勸告自己,她不過就是從小到大終於遇到一個比林楊還要耀眼的人,於  是錯覺喜歡上了對方的光芒。可是在剛才一班大比分落後二班,而楚天闊彷彿一個悲情英雄般帶領着那羣扶不上牆的爛泥隊員徒勞地追趕卻仍然不肯放棄的姿態,仍  然還是撼動了她。

    她甚至覺得心疼,一邊希望失敗挫傷他完美的麪皮,一邊又不希望看到他的驕傲被折損。恐怕對於楚天闊的失敗,哪怕只是一場小小的籃球比賽,她都比對方本人要在意的多。

    終於鼓起勇氣走過去,趁着周圍沒人注意,輕聲問他,“沒有被誤傷吧?……額頭上的傷還好嗎?有沒有碰到?”

    楚天闊似乎沒有功夫跟她多説,匆匆地一笑,“我沒事,你放心,趕緊回班去吧這裏危險。”

    然後轉身就投入到了拉架事業中。

    凌翔茜呆站了一會兒,有些黯然,拔腿朝着教學樓走過去。

    那一瞬間,忽然又希望哪個人能替自己狠狠地揍楚天闊一拳。

    回班級的路上,凌翔茜聽到了背後的腳步聲,遲疑了一下,轉過頭主動喊了一聲,“辛鋭!”

    然後拖慢了腳步等對方,笑笑説,“一起走吧。”

    示好,順便拉一個同盟,法不責眾。

    “你們班今天好像狀態不大好。”凌翔茜為1班的失利找了個藉口。

    “嗯,其實本來他們水平就很爛。楚天闊帶領的一羣書呆子,肯定會輸。”

    凌翔茜愣了愣,“別這麼説。”

    “楚天闊打籃球根本就不行,你們二班隨便拎出拉一個都比他強。”

    辛鋭在説這些話的時候表情平靜,凌翔茜一時間搞不清楚她究竟只是客觀評價還是真的對楚天闊有偏見。

    一時無話。

    敲門進屋的時候,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們兩個身上,武文陸黑着臉問,“去哪兒了?”

    其實班主任的歷史課已經開始了半個小時了,公然翹課這種行為還是有些仗着老師們往往對尖子生較為寬容這一點,凌翔茜才有幾分底氣。

    “我們……原來班級有點事情找我們兩個回去商量……”武文陸的眼裏逼問讓凌翔茜有點慌,故意説得含含糊糊給自己緩衝的時間。

    “籃球比賽而已,”辛鋭忽然把話接過來,“本來很快就結束的,沒想到打起來了,拉架到現在。老師實在對不起。”

    “打起來了?”武文陸皺皺眉,朝辛鋭點點頭説,“你們先回座位吧,下次記得請假。都是班幹,起點表率作用……就算是真的有事情要商量。”

    話説完,就深深地看了凌翔茜一眼。

    凌翔茜無措地望向不聲不響就拆台的辛鋭,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回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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