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夜的晚上,餘週週獨自站在站台上等車。
辛鋭從期中考試之後不再願意浪費半個多小時的時間站在站台上發呆閒逛,總是一個人留在教室裏面自習一個小時再離校。
餘週週輕輕地將左右腳交替站立,緩解凍得快要失去知覺的腳。
聖誕節和班裏幾個同學交換了賀卡,米喬和彥一欣然收下,然後一個笑話她字寫歪了,另一個則道歉足足有十遍,只是為了解釋自己為什麼沒有買賀卡回贈餘週週。
餘週週笑笑,從小到大自己總是能遇到讓人温暖的同桌或者後桌。
彥一終於在厚厚的筆記前倒下來。他伏在桌面上,餘週週突然有種他累得已經無法再起身的錯覺。
彥一的期中考試成績並不好。每下來一科成績,他的臉色就會灰白一分。
有次體育課趕上餘週週生理期,她就留在教室裏,發現彥一也不出去上體育課。
這時候她才發現,彥一從來都不出去上體育課。文科班男生少,老師也是放任的態度,彥一一直都把體育課當成是自習課來利用的。
餘週週苦着臉趴在桌子上,突然開口問:“彥一,你為什麼這麼努力?”
彥一有些戒備地看了看餘週週,“我又不像你,不努力學習也能……”
“那你為什麼一定要個好成績?”
“因為……我想要考個好大學。”
“那又為什麼?”
“考個好大學,繼續讀研究生,然後找個好工作。”面對餘週週平淡無謂的態度,彥一也漸漸放開了。
“賺錢,娶個好老婆?”
“……嗯。”怎麼説得這麼輕鬆……彥一有些臉紅地看了一眼語氣平常隨意的餘週週。
“老婆孩子熱炕頭,”餘週週笑了起來,“那麼從好大學走出來的成功人士呢,就是更漂亮的老婆,更健康的兒子,更熱的炕頭。”
“……”彥一已經想要撞牆了。
“但是呢,”餘週週自顧自説起來,“你的兒子也許不聰明,聰明又可能不努力讀書,努力讀書有可能也考不上好高中,等他考上了好高中……”
她停住,回頭用晶亮的眼神盯着彥一,“於是他又變成了現在的你。”
彥一忽然覺得有一種無力感,他努力地將餘週週剛才所説的話都趕出腦海,只是低着頭,彷彿對自己催眠一般:“我聽不懂你的道理,我只是知道,不能浪費爸媽的錢。我家不富裕,可是為了讓我到振華借讀,他們求人託關係花了五六萬,我沒時間想這些道理。”
“我沒有跟你講任何道理,”餘週週笑了,“彥一,你有夢想嗎?”
彥一把目光膠着在數學卷子上,不想理她,嘴裏卻溜出一串:“老婆孩子熱炕頭。”
餘週週大笑起來,彥一也醒過來似的,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其實……”彥一頓了頓,“我小時候學過畫畫。學了好長時間,大約有五年多吧。我們老師説我速寫畫得特別好,色彩弱一些,但是佈局很出色。不過我爸媽説那不是正經用來謀生的東西,所以上了初二我就不學了。”
“所以?”
“所以……我很想做個漫畫家。我想去東京,跟着某個漫畫家,在他的工作室做助手,然後學成了之後回來……”他説着説着有點激動,然後愣了愣,又伏在桌子上繼續鑽研着解析幾何,不再理會餘週週。
餘週週託着下巴望着遠處的藍天。
和辛鋭很像的夢想。
怪不得,温淼會説:“東京很遠。” ——
三班的英語外教課老師是個澳大利亞來的老頭,瘦瘦的,總是讓人覺得他被風一吹就要倒了。凌翔茜有時候會很羨慕那些外國的傢伙,彷彿生活得毫無負擔,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歐洲、北美、巴西、印度、中國、日本、蒙古……這個老頭子的足跡踏遍了全球。
他對於中國學生在他的課上做作業的行為十分無奈,卻也沒有辦法。畢竟高考時候考口語只是走過場,時間緊迫,沒有人樂意陪他在課堂上聊些無聊話題。
一見到外教就怯怯地問“What do you like about China, do you like Chinese food?”的幼齒時代過去了。
讓凌翔茜吃驚的是,死氣沉沉的課堂上,辛鋭竟然是少有的幾個積極學生之一。她對辛鋭這個陰沉女生的印象始終是“高考不考的我就不學”這種水準,此時此刻她的踴躍發言看起來很讓凌翔茜費解。
辛鋭的口語並不是很出色,中式英語的痕跡非常重,應該是缺少跟外國人交流的原因。雖然説起來還算流利,交流起來也不成問題,只是遠遠算不上出色。
凌翔茜百無聊賴地有一搭沒一搭聽着課,突然聽見老頭問起有沒有人在公共汽車上遭遇過小偷。
她不喜歡舉手。老頭以前説過,他希望學生們想到什麼可以直接站起來説,甚至還鼓勵大家:“只要站起來一次之後,第二次就會變得很容易很自然,你們會愛上這種勇敢站起來暢所欲言的感覺的。”
於是凌翔茜抽風了一樣想都沒想就站起來,開始用她從小開始跟着迪士尼英語、許國璋英語、劍橋少兒英語一路練出來的漂亮發音講述自己在公車上遇到賊的經歷,講着講着就發現老頭的神色有些怪,周圍也有些同學紛紛停下筆,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後。
凌翔茜停下來,轉過身,發現辛鋭也站着。
剛才在她沒抬頭的時候,辛鋭舉起手,老頭隨手一指這個在今天課堂上已經是第五次發言的女生,沒想到辛鋭還沒有開口説話,她左前方的女生忽然站起來開始 用流利的英語回答問題,半張着嘴巴的辛鋭從驚訝到陰鬱,幾次試着開口想要插幾句話,卻在對方流利的攻勢下不得不尷尬地閉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嘴巴漸漸緊緊地抿成一條線。
凌翔茜輕輕地捂住嘴巴。
做作。
凌翔茜吐吐舌頭。
做作。
“Sorry。”凌翔茜説。
做作。
辛鋭的心裏面似乎只剩下這一個詞。當凌翔茜翩然出招驚豔一室之後,就匆匆地坐下,表現出這一切只是自己的無心之失的樣子。
留下辛鋭一個人站在那裏,老頭示意辛鋭可以繼續了,可是辛鋭忽然發現,在聽過凌翔茜的英語發音之後,她已經無法開口了。
無法開口,有種恐懼突如其來。面前好像又是初中語文老師那張冷峻的臉,她滿腦子嗡嗡亂響,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説不出,抬起眼,看到的是當年的餘週週同情鼓勵的眼神,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