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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凡

    林楊回校補課的時候,餘週週卻翹掉了所有的課,坐上了去上海的飛機。大舅大舅媽自然是不同意的,可是不知道陳桉對他們説了什麼,最終大舅還是長嘆了一口氣,還是對餘週週説:“去玩玩,也好。”

    大舅把户口本交給餘週週,帶她去辦護照。陳桉一手搞定了兩個人的簽證,據他所説,有個朋友畢業後去了泰國大使館,辦事方便。

    而且,餘週週的一切費用,是由他來負擔的。

    每當想起陳桉,餘週週就知道自己是很想盡快長大的,她很想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修煉成一個和他一樣的神仙。

    大舅媽幫她打包的時候裝了太多東西,好像生怕她遇到任何不順,恨不得將家都塞進旅行箱。在她要進安檢口的時候,大舅媽居然哭了。

    餘週週愣了,“我就去5天,你哭什麼?”

    大舅媽低聲咕噥:“我老是覺得飛機不安全,你説要是掉下來可怎麼辦……”

    餘週週啞然失笑,大舅皺皺眉頭,“你別聽你舅媽發神經,她這樣子都好幾天了,我以前坐飛機時候她也老是……反正你自己小心點,好好玩。不高興的事兒都扔在那兒,別帶回來了。”

    她用力點頭。對面的兩個長輩眼底的擔憂和關心讓她鼻子有些酸,她攥着大舅媽的手搖了搖,那雙手曾經在午夜一遍遍地用酒一精一擦拭着她的額頭。

    有時候依賴的感覺也不是那麼壞。

    她轉身頭也不回地進了安檢口。 ——

    餘週週掀起遮光板,低頭看見碧藍的海水中,一塊清晰的半島輪廓。

    和地理書上畫得一摸一樣。她把鼻子貼在窗上,忽然想起小時候看《正大綜藝》,裏面有個環節的名字叫做“世界真奇妙”。

    似乎那時候還對媽媽説過,她長大了以後也要做《正大綜藝》的外景主持人,滿世界的遊玩,吃各地美食,足跡踏遍地球每個角落。

    她還沒有完全長大,正大綜藝好像已經停播了——或許沒有,只是她再也不看了。

    滄海桑田。她盯着下面的半島,有點唏噓。

    她和很多人一樣,懷揣許許多多的夢想,閉上眼睛,自己就是希瑞,有上天賜予力量,拔出寶劍,沒有斬不破的黑暗。

    一定要被無聲無息地推到角落,困在人世,學會權衡取捨,直到回頭時候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怎麼會變成此刻的模樣,才肯承認,你不是舒克,我也不是貝塔,我們只是兩隻忙碌的老鼠,生活只是一場覓食。

    窗外的景色突然一片水汽模糊,好像起了大霧。幾秒鐘之後,視野再次豁然開朗,無邊無際的純白雲海翻滾在腳下,陽光毫無遮蔽,刺得餘週週直流淚。

    她無數次幻想過天堂的樣子,此刻終於見到了。

    媽媽和齊叔叔在這裏嗎?

    餘週週笑了。

    那麼,媽媽,一定要多塗防曬霜哦。

    陽光愈加刺眼,眼淚不停地流。 ——

    “這個是你的箱子吧?”餘週週指着正沿着傳送帶緩緩向他們挪動過來的黑色皮箱説。陳桉走過去將它提下來,攬着她的肩説:“這樣就行了,我們走吧。”

    他們一起從上海飛到曼谷,又轉機到普吉島。排隊填寫入境登記,過海關,然後終於領到了行李,準備離開機場。

    餘週週不知道自己翹掉這個夏天高三的第一場補課,千里迢迢地奔來到底是為了什麼。陳桉似乎從來不在意那些別人眼中很關鍵的事情,無論是在她的高三還是他自己的。

    “總學習會學傻了的。”

    這句話似曾相識,只是那時候是冰天雪地。

    陳桉的頭髮有些長了,還染成了深栗色。餘週週在上海機場剛剛見到他的時候盯着他端詳許久,他摸摸腦袋笑,“怎麼了?”

    “像藤真健司的頭髮,”她笑,“原來是像三井的……我是説,補上牙之後的短髮三井。”

    陳桉卻拽拽她的馬尾辮,“你一點都沒有變。從小到大。”

    踏出空調開得足足的機場大廳,餘週週嗅到一股濕熱的空氣,撲面而來,高架橋底下那只有在小時候的掛曆上才能見得到的棕櫚樹,綠得很假。

    皮膚棕黑的機場工作人員喊着她聽不懂的話走來走去,指揮着集裝箱的裝卸,陳桉在遠處喊她,指了指機場大巴,讓她上車。

    好像誤入衣櫃走着走着卻進入了魔法世界的小女孩,餘週週奔過去,綻放了一臉闊別已久的單純笑容。

    他們住在普吉島的五星級酒店。並不像餘週週想象的那樣是高聳入雲的賓館大廈,那個酒店只有十幾棟四層樓的小房子,三面包圍着院子中間的露天游泳池,另  一面直接通向海灘,透過窗子,斜着望過去,有種游泳池一路通向大海連成碧藍色的水道的錯覺。兩個衣着豔麗的女子帶領她們進入房間,離開的時候雙手合十,抵  在鼻尖,雙眼微閉,一低頭説,“薩瓦迪卡。”

    餘週週有樣學樣,也雙手合十回禮。

    然後抬頭問陳桉,“你到底做什麼工作?走私嗎?”

    陳桉被她逗笑了,“為什麼是走私?”

    “這裏很貴的,對吧?”

    陳桉歪頭,“我從家裏面拿了二十萬塊錢,然後就徹底斷絕關係了。沒事,花的不是自己的錢,順便請你一起揮霍,別客氣。”

    餘週週啞然。這是陳桉第一次提起他的家。

    可是她沒有問。旅行的開始,實在不應該説這些的。

    他們去當地的小佛寺,旅遊業開發到極致的地方總是可以挖掘一切機會來賺錢的,進寺廟的一剎那餘週週聽到了“咔嚓”的聲音,並沒有多想,仍然和陳桉説説笑笑地往前走。等到出來的時候,小販圍上來,什麼都不説,只是微笑着出示一張照片兩個圓圓的胸章。

    照片上,餘週週和陳桉剛好經過寺門口的招牌,在太陽底下閃着光澤的高大銅佛像的眼睛低垂着,好像在悲憫地注視着下面的兩個人。而餘週週正笑得一臉燦爛和陳桉説着什麼,他們看着彼此,滿眼的輕鬆自然。

    胸章上面則是他們兩個各自的臉。

    生命中有很多這樣的瞬間,轉眼就流逝,也許只有上帝捕捉得到——當然也有人能將它抓拍印刻,然後用來賣錢,800銖,折成人民幣一百多塊錢。

    餘週週覺得這價錢有點肉疼,盯着照片躊躇了幾秒鐘,陳桉卻已經掏錢買了下來。

    照片放在包裏,然後,陳桉將餘週週的胸章別在自己胸前,又將自己的大頭胸章別在她胸前。

    餘週週低頭看着胸前的那枚徽章,不覺笑得很温柔。

    她上前一步,輕輕拉住了陳桉的手,十指糾纏。連餘週週自己都説不清為什麼會這樣做,毫不猶豫。

    她低下頭,刻意忽略身邊的陳桉若有所思的目光。

    甚至感覺到了陳桉想要抽離的指尖。她牢牢握住,一言不發。

    熱帶雨季的空氣,讓人的心也變得潮濕柔軟。

    餘週週從小到大,總是知進退懂分寸的。但難免有一次,也想要毫無顧忌,飛蛾撲火。

    米喬説,年輕有追求一切的資格,過期不候。 ——

    “人妖就不要去看了。”研究第二天行程的時候,餘週週輕聲説。

    “也好。”陳桉笑了,從小就不停地打雌性激素,性別扭曲,短命早死,這樣的表演讓他們兩個人看到了,估計心情也不會很好。

    普吉島的最後一天,他們一起去海灘浮潛。黃綠相間的美麗熱帶魚成羣地遊過餘週週的小腿,伸出手就能摸到。那一瞬間的滑膩温柔,簡直像是幻覺。

    她咬緊黃色的膠管,在寬大的泳鏡後面驚異地瞪大了眼睛。

    然後試探性地朝魚羣探出手,像一隻第一次捕食的小貓。

    她差點都忘記了,這個世界,從古到今都這樣美麗,只是人類自己悶頭痛苦,從來不願意走出門去。

    整個人埋在水底,仰起頭,陽光隔着海水錶面,像一片晃動的液態水晶

    那一刻,她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傍晚的時候,她和陳桉光着腳丫在漫長的白沙灘上散步。餘週週每走一步都要將腳趾埋進沙裏面,再抬起腳的時候就可以朝前面揚起一片白沙。

    海岸朝西,太陽斜斜地浸泡在海水裏,交界處曖昧不清,温暖至極。

    “這四天,玩得開心嗎?”

    餘週週用力點頭,“開心,很開心。……都快忘了自己是誰。”

    他們都不再講話。餘週週每次遇見陳桉,無論冬夏,要走的路都格外漫長,彷彿永遠到不了終點。

    “陳桉,你為什麼離開家?”到底還是好奇。

    陳桉笑了,“那麼,我從頭講吧。”

    “好。”

    “我媽媽很美,她年輕的時候和一個外國男人跑了,那時候我五六歲。”

    餘週週想起那個大房子裏面神情冷淡的女人,似乎和美掛不上鈎。

    “我爸爸很有錢,可是她不喜歡他。大家都唾棄我媽媽,可是我卻很喜歡她。她不是個好女人,為了錢和地位跟我爸爸結婚,後來又忍受不了了。不過,她卷錢  離開家的時候,的確是帶着我的。她和那個男人都待我很好,他們很有趣,很博學,儘管所有人都説他們是壞人,可是我覺得,他們是好人。”

    “也許只是因為對我好。”

    “然後按照惡有惡報的定律,他們出車禍死掉了。”

    陳桉説出“死掉了”三個字的時候,的確像在講故事一樣,甚至語調帶着點戲謔。

    “當時不是不難過,只是我太小了。”

    “後來被接回家。我爸爸再婚,後媽也是個不錯的人,從來不管我。後來有了弟弟,再後來我上大學,工作了,弟弟成績不是很好,我那與世無爭的後媽忽然有  了危機意識,幾次頗有暗示性的談話之後,我就告訴他們,遺產我不要了,什麼我都不要……不過一次性給我二十萬吧——其實我是不是應該一分錢都不要就走掉?  那樣比較瀟灑吧?不過還是要了點錢,實在想出來玩,可是自己賺的錢要供房子的,所以……你聽懂了吧?”

    “完了?”

    “完了。”

    餘週週永遠記得那時候的陳桉,笑着説,再後來我上大學了,工作了。他一句話帶過了十幾年,輕描淡寫。

    並非刻意迴避。是真的輕描淡寫。

    餘週週知道陳桉並沒有刻意隱瞞什麼過程,也許他並不願意對自己剖析那些複雜的心路歷程。每個人的成長都不是一段水晶的階梯,餘週週也許能夠從他帶着笑意的簡略敍述中推斷陳桉當時拼命想要離家遠行的原因,但是終究也只是揣測。

    或許,他並不是想要隱瞞。只是他都不記得了。他不記得在冰雪樂園裏面那種懷着抱負和憧憬的語氣,那種略帶憤怒的表情,他已經都釋懷了,自由了,於是沒有必要再回過頭抽絲剝繭。

    餘週週已經沒有必要再問他,當時有沒有同學知道你的身世,你的爸爸和後媽有沒有説過傷人的話,你有沒有覺得憤怒不平……

    不斷演變的海岸線,倏忽間太陽已經不見了蹤影。天邊一片氤氲曖昧的橙紅淡紫。

    “你説,六年之後,當我回頭講起我自己的時候,會不會像你這麼簡略?”

    餘週週認真地問。

    陳桉微笑,“你現在就可以做到。”

    餘週週愣住了。

    釋懷可以交給時間,也可以交給自己,每個人一直都有能力解放自己。

    在陳桉鼓勵的目光下,餘週週清了清嗓子,慢慢地開口説:

    “我媽媽和爸爸年輕時候也許是相愛的,只是沒來得及結婚,爸爸就因為種種原因娶了別人。媽媽恨不恨他我不知道,但是小時候倒也因為這種見不得人的身份  受了點苦。後來生活變得很好,媽媽終於遇見了對的人,我會擁有一個真正的父親。只是他們在最幸福的時候出了車禍,但是……很迅速,應該沒有來得及痛苦。所  以如果他們有記憶,那麼應該停止在最美好的地方。至於我,好好地生活着,舅舅舅媽對我很好,有一天我會考大學,離開家,工作,結婚,直到死掉,和他們團  圓。”

    陳桉輕輕地拍拍餘週週的頭,像是一種默許的鼓勵。

    “週週,我也曾經為了某些外在的原因而活着。但是你看,海的另一邊沒有盡頭,這邊的太陽落下去,某個地方卻正在經歷噴薄的日出。你的媽媽永遠不會知道  你來了普吉島,也不知道熱帶魚從你身邊遊過,可是那些快樂是你自己的,不需要用來向任何人證明。日子一天天地過,你總是選擇可以走的更遠,過得更快樂更一精一  彩,不為任何人。”

    餘週週看着海天相接的遠方,伸出手,絢麗的晚霞夾在五指之間,彷彿觸手可及。

    “嗯,”她鄭重點頭,“我會的。” ——

    離開普吉島的那天早上,她醒得很早,另一張牀上的陳桉還在熟睡中。餘週週經過他牀邊,端詳着他安靜的睡顏。

    昨晚,陳桉説:“週週,其實我不是神仙。我只是比你大六歲而已。”

    餘週週微笑,“我知道。”

    她從來就不瞭解陳桉究竟在做什麼,也許以後也永遠不會了解。他總是走在前方落下她很遠,只是善意地用信件和電話維持着那點温度。她不懂他的生活,可是她的世界對他來説一覽無餘,因為她就像是過去的他。

    餘週週一直是知道的,陳桉對她好,就好像坐着時光機穿過滔滔似水流年去安撫少年時候的自己。

    他試着引導她,幫助她,讓她不要像自己一樣經歷那段淡漠偏激的青春。他幾乎成功了,在她指着媽媽的婚紗問他“我媽媽是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媽媽”的時候,他就準備離開的。

    沒想到,最後的結局,她竟然又向着他的人生軌跡前進了一步。

    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如假包換。

    餘週週輕輕低下頭,有些顫抖地,在陳桉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她不是害怕他醒來。她知道,即使這時候陳桉是醒着的,也會假裝睡着。

    餘週週站在陽台上凝望着游泳池鋪成的水道。湛藍的生命,總會這樣奔流入海,變得平和,包容,強大。

    她獨自一人飛回家鄉。

    在機場的安檢口,餘週週回頭看着安然佇立的陳桉,那棵樹,總有一天會紮根在某個她不知道的地方。

    陳桉動動唇,餘週週卻搖搖頭。

    “你什麼都不用説了,我明白的。”她微笑。

    陳桉的笑容裏面有太多複雜的含義,餘週週不打算讀懂。

    “不過,能不能把佛寺門口那張照片留給我?”

    陳桉歪頭笑了,“我還以為你會説,你有鏡子,可以一直笑得燦爛,所以照片給我就可以了。”

    餘週週點頭,“我的確可以對着鏡子一直笑得燦爛。”

    可是,鏡子裏面沒有你。

    畢竟,這段路,你只陪我到這裏。

    她沒有説出口,接過照片,朝陳桉擺擺手,沒有説再見,也沒有看陳桉的表情。

    三萬英尺的高度,餘週週終於飛回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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