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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沈然番外:喜馬拉雅的猴子(下)

    記憶和回憶是不同的。

    記憶□裸的躲在灌木叢中,羞於見人,你總要捨得劃破皮肉披荊斬棘,才能窺見它瑟瑟發抖的樣子。

    回憶卻是女孩子的芭比娃娃,隨意變裝,任人打扮,全憑喜好。

    周沈然的記憶在某一刻起來,他回過頭去只能看見回憶華披着麗的長袍給他講述當時他是怎樣一拳揮在林楊的臉上,贏得身邊人的掌聲叫好,輕易掀起一場綠色的海嘯。

    然而他知道,不是這樣的。後來他是怎樣隨着人羣灰溜溜地散去,又是怎樣回過頭怔怔地偷看餘週週掛着笑容和挺拔如樹苗的林楊在遠處旁若無人的相談——這些畫面打散了泡在腦海中,所有色彩模模糊糊混成了一片。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儘管周沈然既不是君子,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仇恨來自哪裏。

    後來終於把那一拳揮了出去,朝着林楊。可是周沈然後來在回憶中努力描摹,也絲毫體會不到一絲虎虎生風氣勢凌厲,和電視上一點都不一樣,和幻想中也差了十萬八千里。

    幽暗的樓道,終於被他居高臨下俯視的餘週週,眼睛不再是亮亮的,也不再充滿讓人厭惡的活力生機。

    “你媽嫁不出去啦!”他大聲説,快樂地,很快樂地。

    “你是誰?”她問,很無助,很慌張。

    一切都完美地仿照他在心裏描摹的劇本在進行。周沈然不知道夢想怎麼這樣毫無預兆地就照進了現實,他還沒有來得及回味看到她因為做不出雞兔同籠的簡單問題而被掛在黑板前面的窘態,就被林楊扯起了領子。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先喊出了一句,“你敢動我一下,我,我就告訴我媽去,你媽跟我媽保證了你不可以再欺負我……”

    可是沒有人知道,周沈然同樣對自己保證過,他以後再也不要説出“我去告老師”或者“我去告訴我媽”一類的話,他再也不要身邊的同學遠離他,孤立他——哪怕他們原本也不過是在欺負他、逗他玩。

    然而,每當關鍵時刻,他就又無力地回到了軟弱陰毒的幼兒時期,縮在角落,猙獰地大叫,我讓我媽收拾你們,我讓我媽收拾你們。

    也許他永遠都長不大,站在神經質地絮叨往事的母親羽翼之下,嗷嗷待哺。

    所以在辦公室裏,當餘週週面無表情地擋在林楊面前對他鞠躬説對不起的時候,他突然間看到了三年級轉學的那天,坐在第一排冷眼旁觀的女生。

    她們都瞧不起他。

    儘管他討厭她們,他才不在乎,他才不稀罕——可是終於,她們都瞧不起他了。

    也許她們都是對的。周沈然偶爾剝下自己面子上那層虛張聲勢的自信,會窺探到自己真正的實力。他會做奧數題,那是因為媽媽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強迫他上全市最好的奧數班,很多類型題,背都背得下來了。他會一點鋼琴,會一點小提琴,會一點武術操,會一點英語——一切都是媽媽的遠大計劃和那口絕對不提卻又不能不爭的閒氣兒——他都知道。

    可是他不聰明,不帥氣,不高。那些在酒會飯局上的叔叔阿姨總會堆着假笑摸着他的腦袋説些昧着良心的溢美之詞,許多同樣不成器的官家小娃娃會趾高氣昂地信以為真,周沈然卻很早就開始慢慢懂得,那是假的。

    都是假的。

    然而真正讓她們瞧不起他的,並不是他不高不帥不聰明不牛逼閃閃金光燦爛,而是他明知真相,卻仍然撐起一張牛皮,千瘡百孔,死不承認。

    周沈然的小聰明和他媽媽笨鳥先飛的準備就這樣逐漸在初中後期被磨滅。他的媽媽開始抱怨和責罵他,全然不是當初捨不得碰寶貝兒子一根手指頭的樣子。他知道,自己媽媽那些眼淚和咆哮,有一半是衝着那個常常不回家的爸爸去的。大人之間的感情總是摻雜着太多複雜的因素——又或者説,他們有感情嗎?

    沒有感情,還有面子。

    兩個人的晚餐。在親戚朋友面前做足了姿態的媽媽和周沈然終於能夠有機會卸下面具,露出最真實的一面,相互指責和傷害,只不過一個選擇咆哮,一個選擇沉默。

    然而即使如此,周沈然很開心。

    非常開心。

    因為再也沒有餘週週。

    媽媽間或提起,頻率也比以前少了很多。這個眼睛明亮的女孩子已經不見了,她已經消失在了獨木橋下的湍急河流中,和無數個淹沒在普通中學無緣重點高中和名牌大學翟汰者一樣,面目模糊,沒有權力和他這個師大附中的學生競爭。

    他贏了。

    莫名其妙地就贏了。

    “你懂什麼,你會什麼,你自己能做到什麼?不過就是家裏給你鋪好了捷徑,比別人平坦很多而已,你真以為是你自己跑得快?”

    初二那年冬天,剛剛在公開課比賽中成功扮演了無名羣眾演員的周沈然在下台後蹦兵跳跑到後台去等待換裝的林楊和凌翔茜。無論如何,這麼多年同班的緣分也讓他成為了粘貼在三人組後面的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林楊不耐煩地搶先離開,凌翔茜還在窗簾布後面大叫“等等我”,蔣川吸着鼻子站在布簾外面慢吞吞地安撫她,而周沈然,在這個陰沉的平常的早上,只是微微有些睏倦。

    沒有想到就這樣在回去的路上撞見了和自己其實並沒有什麼血緣關係的小表姐。周沈然甚至都記不清她的名字,那兩個聲調不同的疊字讓他迷惑。本來就不熟悉,關係也不親厚,甚至有些隔膜嫌隙,自然會在看到那個又不漂亮又不特別的表姐時候,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傲慢。

    偏偏對方是格外和自尊的人。

    當他冒出一句“你怎麼在這兒,你們那個破學校也能參加這種比賽”的疑問時候,身邊的凌翔茜驚訝地望向他,而不知道為什麼和自己那個表姐以及一個陌生男生站在一起的林楊也在一瞬間皺起了好看的眉毛。

    周沈然一直不明白。他從來不想要變成一個討厭的刺兒頭,然而為什麼,為什麼每一次他有機會從無人注意的角落跳出來,總是用這樣陰濕的攻擊作為開場白。

    他是故意的。可又真的不是故意的。

    對方果然一激便滿面通紅,大聲回敬:“少在那兒濫竽充數了,你學校好又怎樣,跟你有關係嗎?你自己有什麼本事,會做什麼?不過就是坐在桌子前面的活體道具,高興什麼?”

    句句戳中周沈然的痛腳,他聲音虛弱地大叫:“你連做道具的資格都沒有!”

    然後他聽到沈屾冷笑着,一字一頓地對他説。

    不過就是家裏給你鋪好了捷徑,比別人平坦很多而已,你真以為是你自己跑得快?

    周沈然只是覺得氣血上湧,正在他張口的瞬間,一直陰着臉的林楊忽然吼了一句:“好了你閉嘴!和女生吵有什麼本事,趕緊給我回班坐着去!”

    他原本是想反抗的。

    然而卻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咬住了嘴唇,沒有説下去。

    沒有説下去。

    否則下一句話,很有可能又是那句出自本能的,“你敢吼我,我去告訴我媽媽”。

    周沈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和恥辱。

    他抬起眼,注意到在場的唯一一個陌生男生,在一邊扶着因為氣憤而微微的沈屾,用一種迷茫而憐憫的眼神看着他。

    周沈然狠狠地瞪回去,卻收到了對方更為迷惑和憐憫的眼神。

    他從來沒有接受過如此□裸的憐憫。

    然而當餘週週和那個陌生男孩一同站到舞台上的講台前笑容滿面地開始做實驗的時候,周沈然卻感到了突如其來的暈眩。

    無異於見到死者復生。

    她變得更光彩照人,更大方自然,更加自信,也更加快樂。

    他大腦一片空白,只是聽着,聽着而已。

    甚至當她們的實驗被別人的問題難住,尷尬地掛在那裏,他也忘記了像小時候一樣去大聲笑她。

    因為下一秒鐘,林楊就和當年在鼓號隊的綠色海洋前一樣,從容地站出來,幫她化解了所有危機,默契十足,天衣無縫。

    他還是坐在台下,屁一股下的觀眾席彷彿已經和他融為一體,再也無法站起來。

    周沈然的媽媽看到了報紙上全市初升高統考前十名中有餘週週而大發雷霆,他一言不發,只是看到在飯桌上沉默地喝湯的父親很小心地用眼角輕輕瞥了一下版面。

    那個響過得極為紛亂。

    因為餘週週的出色成績而感到痛苦的時候,他突然得知對方的媽媽和繼父同時車禍死亡的消息。周沈然媽媽偽裝在“死者為大,我也就不提報應這種事情了”之下的竊喜,最終導致了周沈然父親掀翻桌子扔下一句震耳欲聾的“給你自己和兒子積點陰德”轉身摔門而出。

    他蜷縮在小屋的牀上,聽到媽媽追在後面哭喊“你什麼時候關心過我和兒子了?少他媽在這兒假慈悲”,然後用被單矇住腦袋,疲憊地閉上眼睛。

    他從來不需要擔心什麼。

    考得很差?沒關係,他照樣可以進振華。

    餘週週和沈屾她們需要萬分努力才能得到的名額,對他來説從來不是什麼問題。

    雖然兜兜轉轉那個眼睛明亮的小女巫又出現在了他的世界裏,開水間,課間操,升旗儀式,中午的食堂,優秀作文展,學年紅榜……他總是能看見她,無處不在,獨自一個人,或者,和林楊。

    他仍然無法控制地追隨着她丁點的風言風語和蛛絲馬跡。

    可是沒關係,他知道,她已經沒有了巫術。

    兒時他把她和她媽媽當作邪惡的蛇一精一與格格巫,降妖除魔之後,他家自會恢復一片笑語歡歌。

    漸漸長大的周沈然終於艱難的承認,魑魅魍魎,不過是他媽媽自己佈下的心魔。

    是的,那個勾引爸爸的賤女人,終於消失了。

    然而,他知道,其實她從來就不曾出現過。

    周沈然從紛雜的回憶中抽身。

    “你來……你來買什麼?”他實在不善於寒暄,自己父親的氣質和談吐竟然一成都沒有薰陶到。

    “只是回家過年,待著無聊出來轉轉而已,”餘週週淺笑,伸了個懶腰就坐在了書架旁的窗台上,“你來買什麼?”

    “隨便看看。”説完低頭看見自己懷裏抱着的考研真題集,他有些難堪。

    “恩……還好嗎?畢業有什麼打算?”

    他剛想要撒謊,突然閉上嘴巴,尷尬地指了指懷裏的書。

    餘週週善解人意地笑起來,眉眼彎彎,儼然是小時候的清秀模樣。

    “家裏果然很冷,我都有點受不了了。你……你爸爸媽媽身體怎麼樣,還好嗎?”她一歪頭,説得無比自然。

    周沈然有些失神。

    窗外是北方蕭索的街景,光禿禿一片,只能聽見凜冽的風聲。

    他們竟然在這樣順暢而又若無其事蹈天氣,互相問候不鹹不淡的近況。

    周沈然自嘲地笑了:“他們……都還好。”

    媽媽又在家裏鬧了起來。

    因為她懷疑爸爸在外面有女人。

    她一腔熱血獻給了兩個男人。一個不回家,一個不成器。

    高考前夕的夏夜,他獨自坐在自家小區的長椅上發呆。第一次抽煙,從爸爸的櫃子裏偷的軟中華,配上超市裏買的只一元錢的塑料打火機,按了好幾次才點着火。

    他只是枯坐着,大腦空白。黑色凌志悄無聲息滑行到他身邊,車窗落下來,爸爸探頭對他説,外面蚊子多,進來坐。

    他慌忙扔掉煙頭,想要辯解幾句。父親的臉隱沒在陰影中,他動了動唇,還是閉上嘴打開車門。

    周沈然甚至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最後一次和父親單獨在一起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自己好像和母親一起已經被父親打包處理了,所以總是聽到父親對母親説,你就作吧,好好的孩子,都被你帶壞了。

    “喲喲,想你那個野種就接回來啊!”

    想你那個野種就接回來啊。

    周沈然的年少時光就活在母親這句狠話的陰影之下。他分不清真假,總是覺得,有一天,會有一個眼睛明亮的、比他優秀比他漂亮的小女巫潛入他家大門,悄悄帶走他的父親。

    他活得像個疲憊的影子,唯一露出利齒,總是一口口咬向她的痛處。

    主動防禦。

    他相信他沒有錯。至少曾經是這樣相信。

    直到那個女孩子在畢業典禮上微笑着背過手去,像對他施展魔法一樣,悲憫地説,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搶爸爸。

    她説,周沈然,原來一直是你活在我的陰影裏。

    周沈然所坐的副駕駛位子上擺着一排飲料,他先拿起來再坐進去,湊到燈光下看了一眼。

    “喜樂”。

    面對自己詢問的目光,父親只是笑了笑:“你要是喜歡,就喝了吧,我也不知道這東西好不好喝。也難説,你看你都是這麼大的孩子了。”

    他沉默,輕輕摩挲着廉價的塑料包裝。

    “然然,爸爸知道很對不起你和你媽媽。我和你媽媽之間的事情,你們小孩子不懂。我工作忙,一直都沒空出時間來好好和你談談,一直都是你媽媽帶着你,她……她也用心良苦,只是必須承認,你也養成了一身的毛病。不過幸好,爸爸知道你本質好,他們其他人身上那些紈絝子弟的毛病,你一個也沒有。

    周沈然苦笑。是的,那些官家娃娃花天酒地的習氣,他的確一點都沒有。

    如果有的話,是不是生活也不會這麼暗淡?

    “不過很多東西形成了,還是改不了。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夠關心你。”

    周沈然迅速地扭過頭去看他父親。

    男人稜角分明,那種深沉堅毅的氣質,一絲一毫都不該是周沈然的父親。

    還是她比較像。

    終究還是她比較像。

    “高考別太緊張,能發揮成什麼樣子就發揮成什麼樣子。爸爸不是對你期望地低,只是不希望你再和別人比。”

    別人。

    周沈然攥住拳頭,淚水盤桓。

    爸爸,在你心裏,到底誰是別人?

    “然然,爸爸一直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這就夠了。”

    他終究還是沒有忍住,痛哭失聲。

    “周沈然?”

    被再次從回憶中喚醒,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爸媽……他們都挺好的。都挺好的。”

    這場短暫的相逢似乎可以畫上句號了,餘週週跳下窗台,似乎正在醖釀着比較好的告別語。

    他抓住機會,問出了一直盤旋在腦海中的問題。

    “你剛才説的,喜馬拉雅山的猴子,是什麼?”

    餘週週訝然,旋即笑起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剛才大腦短路了一樣,看到一本書的名字忽然想起來這個故事,和你沒有什麼關係的。”

    “不,講給我聽聽吧。”

    餘週週定神看了看他,點了點頭。

    “很簡單的一個故事。一個海邊的小村莊,來了一位能夠點石成金的仙人。村民們對他盛情款待,就是希望仙人能夠教會他們點石成金。”

    “仙人酒足飯飽,非常大方地告訴了他們點石成金的方法,但是最後鄭重其事地補充了一句——你們一定要記住,千千萬萬要記住,想要運用點石成金的魔法,在使用咒語的時候,一定一定不要想起喜馬拉燕山的猴子。”

    “村民們都很奇怪:我們為什麼要想起喜馬拉雅山的猴子呢?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於是他們很開心的送別了仙人,急不可耐地開始試用點石成金的咒語。”

    “然而諷刺的是,他們越是不想要想起,偏偏在施咒的時候無一例外地想起了喜馬拉雅的猴子,彷彿長在腦袋裏面趕都趕不走。所以直到最後,沒有一個人能夠成功地點石成金,他們還是像以前一樣窮。”

    “這套點石成金的咒語代代相傳,可笑的是,所有人都沒有忘記告訴學徒們,千萬不要想起喜馬拉雅的猴子——所以直到現在,村子裏的後人都沒有任何一個能夠點石成金……”

    她聳聳肩,“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怎麼就突然想起來了,一個小故事而已……周沈然,周沈然,你怎麼了?”

    餘週週愕然看着眼前的大男生,就那樣毫無預兆地轉過頭,紅了眼圈,大步地離開她,沒入書店的人流中。

    餘週週永遠不會知道,她自己就是那隻喜馬拉雅山的猴子。

    二十多年,周沈然終於明白,他從最開始的那一刻,就不可能將自己的生命點石成金。他們告訴他,這世界上有一隻喜馬拉雅山的猴子,那隻猴子將會搶走你的幸福,你無從抵擋,——然而你不要害怕一隻猴子,那成什麼體統,你的生命金光燦爛,只要你用蔑視的姿態遺忘一隻喜馬拉雅山的猴子,只要忘記她,只要忘記她,就好。

    是他們塞給他一個餘週週,所有的爭吵和不幸福都叫做餘週週,然後他們告訴他,你要忘記餘週週,你要當她不存在。

    那隻活蹦亂跳鮮豔明媚的猴子,一精一彩地閃耀在他的世界裏,從未離開,在山頂的雪堆上踩下一串串紛亂的腳印。

    然而他以前從來不知道,他就是那千堆雪。

    行人們紛紛用驚異地目光看着這個急速穿行哭得一塌糊塗的大男孩。

    “沒關係。”他哽咽着對自己説。

    他終究會忘記她。

    總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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