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第一次遇見他啊,根本沒記住他長什麼樣子。”
米喬再次從鬼門關逃出來之後,一精一神頭大不如前,總是倦倦的,倚在靠墊上,每説一句話廢好大的勁兒。
發現對面餘週週的目光中滿是不忍,她在對方出聲勸阻前一秒笑着擺擺手,看到自己的指關節在陽光下閃過,蒼白突兀。
太瘦了。
“沒事我不累。我必須跟你講講。”
餘週週動了動嘴唇,安分地坐下。
米喬微笑。
再不講,可能就要憋在肚子裏,永遠帶走了。
米喬第一次見到奔奔,甚至都沒有看清對方的臉。小學三年級開學的第一天,她正騎在班裏最調皮的小胖子背上,左手掐着他後頸的肥肉,右手指關節死磕着他的額角。
“服不服?你還有什麼好説的?嗯?你倒是喊啊,喊大家夥兒選你當班長啊?就你,想當班長,我呸,有種就揍我啊,你不是吹牛能把我揍趴下嗎?看看現在趴下的是誰?!”
小胖子連哭帶笑地求饒,由於半邊臉貼着地上,嘴裏也就含糊不清,光吐白沫。周圍一圈女生大聲叫好,其他男孩子一臉驚懼,躍躍欲試半天,到底還是縮在了外圍。
就在這時,鬧哄哄的人聲中,一個細聲細氣的男孩聲音格外突兀。
“請問……你是班長嗎?”
她滿不在乎地抬頭,很潦草地掃了門口站着的小男孩一眼便低下頭去繼續壓制扭來扭去的小胖子了。
眼珠一轉,便故意大聲叫起來:“找班長?你找哪、一、個班長啊?”
每個字都咬得狠狠的。
周圍人起鬨更甚,胖子在她手下苟延殘喘地扭動了兩下,被她一拳打老實了。米喬餘光看到近在咫尺的一雙小白鞋不安地挪動了一下,鞋的主人尷尬扭捏地小聲説:“叫……米喬?”
全體女生舉手歡呼,米喬再接再厲狠狠擰了小胖子兩把,興奮得滿臉通紅,一個魚躍跳起來,大聲地指着周圍:“聽見沒有?誰是班長?!”
“米喬!!!”周圍的羣眾就差三呼萬歲了。
她這時候才得意地看向那個清秀好看的小男孩,“喂,你找我什麼事兒啊?”
小男孩窘迫又有些恐懼地看着她,輕輕地説,“鄭老師讓我找你,我是剛轉學過來的。”
米喬這才恢復了小班長的幾分正經,正了正領子和一頭亂蓬蓬的短髮,“哦,哦,……同學你好。我叫米喬,你叫什麼?”
“我叫冀希傑。”
她點點頭,被小男孩明亮的眼神盯得有點毛毛的。
什麼嘛……娘娘腔,一個男生,那麼有禮貌幹嘛,拿腔拿調的……
她指着第二排空出來的那個位置:“鄭老師跟我説了,你坐那裏。”
餘週週聽到這裏笑起來,“恩,奔奔的確就是那樣的,和其他野蠻的小男孩不一樣。”
一想到了奔奔後來一副小混混——或者説,花澤類式小混混的形象,她不由得冷汗直冒。
米喬似乎明白餘週週在想什麼。她虛弱地笑了一下,“得了吧,就他原來那副小白臉的弱樣兒,在我們那片兒的孩子裏面混,不出三天就能被揍成夜光的!”
餘週週再一次抬手抹了一把頭上不存在的冷汗。
米喬並沒有誇張。城鄉結合處的小學,每個年級最多不超過兩個班級,整個學校的前途搖搖欲墜,一副有今天沒明天的樣子。學校裏面的大多數孩子都是附近的工廠或者荒地裏面從小打到大的,很容易拉幫結派分場次火拼起來。
米喬這個班長是完完全全靠實力打天下得來的,與其説是班長,不如説是江湖盟主。和餘週週整天滿腦子兵不血刃的俠客幻想不同,米喬從來沒有時間幻想什麼,她的世界充滿真刀真槍——即使是塑料的。
米喬一面維護着各大幫派的基本秩序,一面又不得不每天抽出時間來關照一下冀希傑,不讓他被別人欺負得太狠——這個白白淨淨的小男孩就像從文明世界的遊覽車投向野生東北虎林園的一隻小白羊,不撕碎了他,他們虎字倒着寫!
當她又一次把他從疊羅漢的人堆底下撈出來的時候,當年搶班長失敗的胖子終於領着其他男生一同起鬨:“米喬大班長,你是不是喜歡這個小白臉啊?”
沒有人清楚小白臉到底什麼意思,反正冀希傑長着一張小白臉,這就夠了。
“滾,胡扯什麼,我是班長,怎麼能看着你們欺負他?!”米喬漲紅了臉。
“喲,大班長,當年是誰騎着別人壓着往死裏欺負來着?”除了面色尷尬的胖子之外,其他人聽到這句話都大笑起來。
“真以為我們怕你一個女生啊?那是給你面子,把這小子留下,你滾吧,誰也不稀罕再和你搶班長了,班長算個P,你當你的,我們玩我們的!”胖子適時將話題轉了回來,米喬瞥了一下眼裏面亮晶晶閃着不明液體的鼻青臉腫的小白臉,嘆了口氣。向來崇尚拳腳功夫的她,不得已彎腰撿起了一大塊磚頭。
幸而地理位置好,背後就是壘得高高的磚牆。
所有男生都後退了一步,冀希傑也是——他退到了米喬身後。
“我的確打不過你們這一羣人。不過我至少能撂倒一個。不一定是哪個不長眼的掛彩,有種就一起上啊!”
米喬聲音有一點沙啞,黝黑的細胳膊略微地托起不成比例的碩大紅磚,頗有一種魚死網破的悲壯感。
場面陷入僵持,對面的男生看到米喬認真起來了,集體傻眼,交頭接耳半天,誰也不敢動,撤退又沒面子,只能呆站着。
畢竟,誰沒被她揍過?
但是這麼多人被一個小姑娘喝退,像什麼樣子,以後還在不在這片兒混了?他們都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兒了,笑話,大家都是四年級的人了!
敵不動我不動,然而米喬即使氣勢足足,胳膊卻明顯越來越抖。
就在這個時候,被大家忽略了的小白臉冀希傑,彎腰抓起了兩塊紅磚,左右手各一個,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中,仰天長嘯,磕了藥一般啊啊大叫着、不管不顧地朝着對面的人羣猛衝了過去!
男生們完全反應不過來,瞬間就被用磚頭撂倒了兩個,其中一個就是領頭的胖子。冀希傑自然是有分寸的,他只是拍向別人的肩膀或者後背——當然這也和他沒力氣舉起來拍腦袋有關——所以胖子他們受傷並不嚴重,頂多擦破皮。然而終究陣型還是亂了,烏合之眾四散逃竄,很快就只剩下胖子因為受傷了跑得慢被冀希傑拎着磚頭騎在身下。
看到米喬還拎着磚頭殺站在原地,冀希傑把磚頭壓在胖子短粗的脖子上,轉過頭朝她喊“愣着幹什麼?”
米喬長大了嘴巴:“你……吃錯藥了?”
冀希傑滿不在乎地一笑:“我就是看你那塊磚頭快要拿不住了。再等下去,咱倆都得捱揍。”
米喬眨眨眼睛。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像被羽毛掃過,癢癢的。
這才清醒過來,手一鬆,磚頭落地,揚起一片塵土。
她只是匆匆地朝冀希傑一笑,示意他讓開。
然後駕輕就熟地騎到胖子身上,狠狠就是一拳。
“我他媽就知道你這個死胖子還是對班長不死心!!!”
他們兩個一同坐在稍微矮一點的磚堆上面,書包墊在屁一股下面,用胖子的外套擦乾淨手,並肩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
這是第三次放生。
第一次放開胖子的時候,他脱口而出一句經典台詞,“米喬你他媽給我等着——”
然後被米喬拽着領子一把拖回來:“你姑我等不了!”
當然是一頓K。
第二次放生的時候,胖子學乖了,二話不説轉身就跑。
米喬又是拽着領子一把拖回來:“連個再見也不説,你眼裏還有班長嗎?沒禮貌!!!”
當然又是一頓K。
第三次胖子陪着笑臉説盡了好話連滾帶爬地跑遠,米喬只是板着臉説了聲“再見”,沒有再找碴。
“怎麼不打了?”冀希傑抱着胳膊站在一邊問。
米喬幽泳口氣,“打不動了。他的肉都是有彈力的,打得手腕疼。”
餘週週聽到這裏,不由得擔心地看了看米喬現而今空空蕩蕩的病號服袖子。不知道現在的胳膊是不是比那個舉起磚頭的四年級小姑娘還瘦弱。
就是這樣一條小胳膊托起的磚頭,徹底改變了奔奔。
然而其實米喬從來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徹底變成另一個人。也許因為她自己從來不曾改變過,無論經歷什麼,她仍然是米喬,小時候的朋友看到她,聊兩句,就會説,嘿,你跟小時候一點都沒有變。
有些人變了,要麼是因為隱藏了一部分,要麼是因為展露了一部分,而無論選擇隱藏和展露,那變化的一部分都並不是憑空消失或者多出來了——它原本就在你身上,一直一直都在你身上。
當冀希傑遇見米喬,他隱藏了習慣性躲在餘週週等人背後的依賴感,展露出了作為一個男孩子的血性和陽剛。
而米喬呢,遇見冀希傑,她又把什麼藏了起來呢?
被男生們斥責為小白臉的冀希傑其實早就被班級裏面的小姑娘們注意上了。自古男人和女人的審美就不一樣,冀希傑就是明顯的例子。哪個女孩子不喜歡白皙好看、不講髒話常常微笑的男生呢?
聽到這套理論,米喬自然嗤之以鼻,坐在後排的胖丫頭卻不甘示弱地反擊回去:“你反對什麼,跟你沒關係,你是女孩子嗎?”
米喬並不生氣。
她不覺得“女孩子”這個稱號有什麼值得爭搶的。
雖然有一點點不平衡——她像老母雞一樣兇巴巴地跟胖子他們搶地盤,很多時候都是為了護着班級裏面比較弱勢的女同學(當然現在還包括弱勢的冀希傑),然而令人沮喪的是,其實她們並不十分認同米喬這位保護者——至少是在她的性別方面。
雖然表面上是呼風喚雨的孩子王,然而隨着年齡的增長,她卻越來越孤單。
還好,現在她有冀希傑。
米喬將看家本領傾囊而授,冀希傑畢竟是男孩子,學起來很快,力氣也大得多,在學校裏面很快就逐漸樹立了威信。男生們自然不敢再輕易欺負他,也不敢貿然拉攏,統統處於觀望之中。
冀希傑如此之快地出師,讓米喬在欣慰之餘很快就生出一種憂鬱感,彷彿母系社會和女權時代即將終結。
她的江湖是一拳一腳打出來的,可是終究有一天,所有的男孩子都會比她高,比她壯,比她會打。
而所有的女孩子,早就比她温柔,比她會打扮,比她像個女生。
她站在中間,心中無限滄桑。
很久很久之前,有個什麼什麼斯基的名人説過,騎牆是沒有好下場的。
到了五年級的時候,米喬順理成章地擁有了一個像樣的小跟班,他擁有一切跟班的優秀素養:白白淨淨,受女生傾慕,不怎麼講話,心思細膩,老大打一個響指就知道該遞旺旺棒冰還是麥粒素。
當然跟班這種事情是米喬臆想出來的。冀希傑跟着她,只是因為他和她一樣孤單。
於此同時,胖子他們開始變本加厲地起鬨,“米喬喜歡冀希傑!”
當時米喬抓狂地大吼,“都給我叫班長,反了你們了?!”
全體肅穆,之後所有人都反應過來,令米喬憤怒的是他們沒有稱呼她為班長,卻並沒有反駁這個謠言本身。
於是更是漫天遍地的“班長喜歡冀希傑”,流言在校園裏面轉着圈兒地囂張。
米喬氣昏了,她終於有一次紅了臉不是因為打架打得熱血沸騰。
她急急忙忙找到冀希傑,拍着桌子大叫:“你他媽以後別老跟着我!煩不煩啊?”
冀希傑正在埋頭拆凳子腿兒,顯然是為了放學後迎戰隔壁班的幾個找茬的男同學做準備,聽到之後頭也不抬地説了聲,知道了。
得到這樣乾脆回應的米喬反而愣住了,呆站了足足有半分鐘之久,直到冀希傑抬起頭,驚訝地問:“你怎麼還在這兒?”
米喬長大了嘴想要喊點什麼來掙回面子,然而所有能説的話都在那一瞬間堵在了喉嚨口。她的臉越憋越紅,大腦空白地一把扯過冀希傑手中的凳子腿兒,猛地一擰,釘子竟然被生生拔了下來,凳子隨之解體。
“米喬你是女金剛啊,我卸了這麼半天都沒……”
“女金剛個P,你再叫一句試試?!”
冀希傑並沒有被她虛高的嗓門恐嚇住,反而有些故意挑釁地詢問:“那……叫班長?”
米喬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半邊手臂發麻,轉身落荒而逃。
“班長,有人鬧校!”
正鬱悶的時候,胖子忽然一蹦三尺高地竄過來,一半恐懼一半興奮地朝她跑過來。
“鬧校”指的就是外校的混混大舉來襲。有時候是為了私人恩怨或者幫派恩怨,有時候只是對方窮極無聊單純找茬。米喬聞聲趕緊放下自己心裏那點小情緒,跟着胖子衝了出去。
這時候自己班級的大部分同學都在那個擁擠的小操場上體活課,如果出了什麼危險,那就都是她的責任了。
“有種的都他媽給老子站出來!來來來,站出來啊!”
正在一人多高的圍牆上面人手兩塊磚頭的四五個流裏流氣的高年級男生,一看就是外校閒得無聊的江湖人士。
仗着自己背後有佔據有利地形的哥們掩護,有個髮型古怪的高個子男生索性跳了下來,伸手扯住了一個小女生的領子拉過來,揪住女生的小辮兒咧起嘴哈哈笑。
由於對方顯然比操場上的現有羣眾年紀大一些,手中又有武器,平時囂張的男生們紛紛膽怯地向後退,然而一個眼尖的女生卻突然指着天空大叫起來。
半塊磚頭,在眾人頭頂劃過一道優美的曲線,然後擦着牆上的某個小個子男生的耳朵急速飛了過去。
虛驚一場,然而小個子男生由於閃躲不利失去了平衡,一頭栽了下來。
“一羣傻逼,難道不會站遠點砸他們啊!都是□長大的啊?!”
眾人張口結舌地回頭。
米喬,髒兮兮的校服迎風招展,腦袋剛好擋住落日,餘輝渲染着她的輪廓,愣是把她烘托出了釋迦牟尼的氣質。
於是□長大的大家心裏,她再次模糊了性別,無論説什麼做什麼都帶着一股逼人的爺們霸氣。
剛剛醒過來的眾人四散開來尋找可以當作武器投擲的東西,牆上牆下的大戰一觸即發,米喬趁着牆下高個子驚慌失措的瞬間,從斜裏衝過去,冒着腰一頭撞在他左腰後方。高個子始料不及,痛得撒手,米喬趁機衝着被抓做人質的女生大喊:“你他媽傻了啊?快跑啊!!!”
女生這才哭哭啼啼地跑出危險地帶,因為幾乎是下一秒鐘,羣眾們的磚頭就不長眼地朝着自己人飛了過來。
大家只記得撿東西往圍牆上面拋,卻沒有人關心牆下面還在深入虎的米喬。
很多年後看到張藝謀導演的《英雄》,導演仰拍密密麻麻的箭雨從天而降朝着李連杰飛過去,米喬仍然打了個寒顫。
那幾乎就是那一天她仰頭看到奠空的副版。
“你他媽傻了啊,還不跑!”
她剛剛罵醒那個女孩子的話,這麼快就回報在了自己的身上。
米喬第一次體會被人護在懷裏的感覺。
但是因為太快了,對方又是一身排骨小身板,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如果説有的話,恐怕就是他的呼吸噴在自己耳朵上,那種熱熱的感覺。
很熱很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