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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闊番外·暮靄沉沉(下)

    楚天闊不喜歡去江邊。

    暮靄沉沉楚天闊,越是陰天的時候,看到廣闊的江面,他就會覺得內心憋悶。

    也會被江邊佇立的那棟高聳入雲的望江賓館。

    四年級的某個深秋的早上,他小心翼翼地踏入寬闊漂亮的大廳,兜兜轉轉不好意思問人,好不容易找到電梯,輕輕按了一下按鈕,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老師説這是個非常好的機會,人家大電腦商要選一個品學兼優又長相出眾的孩子去給新的學生品牌電腦“炫亮少年”做代言人——楚天闊並不很清楚代言人究竟是什麼,直覺那是非常不錯的一個身份。

    爸爸騎着車,他緊緊摟着父親的腰,埋首躲避迎面而來刺骨的深秋寒風,甚至能想象得出自己父親臉上可能會有的齜牙咧嘴眯着眼的表情。

    初長成的少年,漸漸懂得了攀比,明白了虛榮和恥辱,一邊是沉沉的對父親的愛,另一邊是初具規模的判斷力——那帶來不屑和抗拒。

    不屑他們的胸無大志得過且過,抗拒他們蛋小便宜鼠目寸光。

    然而終究是最親愛的人,最疼愛自己的人。

    剛剛踏入成長軌道的少年,沒有人能告訴他究竟要怎樣看開。

    所以跳下車,告訴父親,“我自己進去。”

    他父親嘿嘿笑着,因為長年抽煙而被燻得發黑的牙齒悉數露面,“爸爸陪你進去看看!你不知道,做廣告是要給錢的,你是小孩,不懂,説不定大頭都被你老師拿了,爸爸陪你進去看看,省得他們再糊弄你!”

    他幾乎感覺到自己額角青筋在跳。

    “爸!”

    這聲急促的呼喊惹得旁邊來來往往的人紛紛看向他們,楚天闊轉身就走。

    也沒有回頭看背後父親的表情。

    19層的商務展廳,工作人員正在調試設備,各種顯示屏連着蜿蜒的線路在地上盤旋,他小心地一步步避開,四處詢問,找到老師給的名片上面那個叫海潤的工作人員。

    一鞠躬叫“海老師”,把對方逗得大笑起來。

    他不懂得這些人在佈置什麼,也不知道他們都是做什麼的,反正是個活動,組織活動的人雖然上班了,可是叫聲老師總不會錯吧?

    那個“海老師”親暱地一把摟住他,對旁邊的男工作人員笑着説,“怎麼樣,我找來的孩子,當明天新品發佈的形象大使,很不錯吧?”

    男工作人員哈哈笑着説“長得沒我帥嘛”,一邊給他胸前口袋插了一朵玫瑰。

    暗紅色,散發着淺淡的味道。

    “明天用的裝點花束,多出來幾朵,拿着玩吧!”

    他拿在手裏,用鼻尖輕輕摩挲着,乖巧地説,“謝謝您。”

    後來,他最討厭玫瑰花。

    海潤忙着指揮現場亂糟糟的佈置,只是把他拉到第一排最角落的地方説:

    “楚天闊是吧?嗯,楚同學你記住了,這樣,你坐在這個最靠邊的位置,明天這裏會放上你的名牌。然後呢,你就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最好是襯衫,一精一一精一神神地等着發佈會進行到最後一步,到時候主持人會喊你的名字,讓你上台和我們的執行副總一起揭開新品牌電腦的紅蓋頭,你呢,就站起來……”

    她也一邊説着一邊演示給他看,“轉過身,朝觀眾們揮揮手——記住別慌慌張張地站起身就往台上走哦,太沒風度了。那個時候全場是黑的,只有追光燈打在你身上,然後呢,你再上台,和我們的副總握個手,站到展台的右側,和他一人拉住一個角,慢慢掀起來……”

    海潤充滿活力的微笑讓他感到很愜意,“這時候會閃光燈大作,很多記者都會來拍照,你不可以慌,保持微笑找個方向看着就可以了。差不多時間夠長了,副總會再跟你握個手,你就下台,就可以啦!”

    他乖巧點頭,又依照海潤的説法自己做了一遍。

    “嗯,很不錯,小白馬王子,真有派頭!明天見!”

    他被送出門。回頭看到那個一身職業裝,無比干練風情的大姐姐和美麗展廳中無數如她一樣的人,楚天闊突然心裏有些癢。

    他對自己的名字又多了點感悟。

    要看的很遠,要知道更多,天是高遠的,不要做井裏的蛤蟆。

    忽略那天夜裏母親對酬勞的詢問,父母為了“天天明天穿哪件衣服更好看”的爭執,楚天闊把頭埋進枕頭裏,心裏不知道是緊張還是興奮。

    明天自己的一個很好的夥伴,學習委員那個小丫頭,也會一起去。

    是那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自己求老師的,那個年紀也不怎麼懂得避諱,只是很純粹的關注。楚天闊本能地喜歡這個見多識廣養尊處優卻又深深崇拜着自己的漂亮女孩子,當然,他更喜歡這樣一個優越的女孩子纏着自己。

    小小少年無傷大雅的虛榮。

    他盯着自己房間發黴的那一角——樓上蠻不講理的人家屢次水漫金山,兩家吵翻了天插着腰在樓道里對罵,姿態難看得讓楚天闊很想撞牆。

    他從來沒有邀請過任何人來自己家裏玩。

    門外隱約傳來至親為了自己明天光鮮的一面而策劃而爭吵的聲音,他心裏的感恩和鄙視擰成了一股醜陋的繩索,將他纏繞得窒息。

    第二天是陰天。

    他永遠記得自己站在望江賓館前那一刻瞥向江面時候的場景。

    銀灰色的大江滾滾東逝,漫天鉛灰色的雲,分不清天地,看不出是誰映照着誰。

    第二次望江賓館,他駕輕就熟,自信了很多,直接就在電梯邊找到了等在那裏滿面笑容的小丫頭。

    “哇,你今天真帥!”

    他抿嘴笑,有點羞澀。

    19層,商務廳裏面已經陸陸續續坐滿了賓客,後排記者的長槍短炮讓那個小丫頭也咋舌不已。

    她獨自坐在門口加的一排凳子上,楚天闊走到角落自己的位置坐好,手心有點出汗。遠遠看到海潤自信張揚地微笑問候,心裏終於稍稍平靜了些。

    之後很快他就被會議本身吸引過去了。

    開篇就是長達十分鐘的宣傳片,介紹企業,介紹以往的輝煌,介紹產品,介紹高管……他目不轉睛,似乎第一次接觸另一個很高很高的世界。

    包括主持人好聽標準的普通話,不帶任何口音,儀態翩翩,比學校老師強太多——更何況他的父母。

    副總上台發言,講桌邊擺着一大束鮮花束成的花球。他忽然想起書包裏還裝着那朵玫瑰。

    是不是,整個書包都會自然地染上那股香氣?

    全場燈光終於暗淡下來,主持人用好聽的聲音宣佈,下面有請全市優秀學生代表,來自育明小學校的楚天闊同學,與我們的何總一同為‘炫亮’學生電腦的揭開神秘面紗!”

    楚天闊反而不怕了。

    他從容地站起身,爺爺所説的那種天生的貴氣戰勝了恐懼,他直視着幽蘭的追光和亮成一片銀河的各色閃光燈,招手,笑容淡定,意氣風發,有種不屬於少年人的大氣成熟。

    直到緩緩揭開電腦的紅蓋頭,他的笑容都不曾僵硬,彷彿已經演練了多年。

    楚天闊似乎在那片閃亮中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發佈會結束,剩下的就是自由交流和答記者問階段。現場輕鬆了很多,記者跑到前面去拍電腦,下面很多賓客互換名片交談甚歡。小丫頭開心地跑過來,語無倫次地誇獎着他的表現。

    他依舊只是抿着嘴笑,這次不再是因為羞澀。

    “楚天闊,你過來!”

    他回過頭,海潤正站在一堆記者中間大聲喊他。

    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有些慌張,他走過去,被按到電腦前乖乖坐下。

    眼前一個打開的空白文檔——楚天闊的學校沒有機房,自然也沒有電腦課。他也只是在親戚家才接觸過一點,玩過幾局掃雷和紙牌遊戲。

    甚至初中之後他才知道,那一刻眼前打開的大片空白,名字叫記事本。

    “楚天闊,記者想要拍幾張你和咱們新品牌的照片,別緊張,自然地打字就好,不用擺姿勢,讓他們隨意抓角度拍幾張就好。”

    他怎麼可能不緊張?

    僵硬地把手放在鍵盤上,半天也不知道應該按下哪個鍵。

    “輸入法切換到智能ABC了,你就打上‘炫亮少年’幾個字就行了,我們從背後和側面拍幾張。”一個記者在一旁不耐煩地催促。

    被那麼多長槍短炮對着。

    楚天闊忽然很想呼救。

    好像子彈即將戳穿他的麪皮。他偽裝的優越形象。

    他緩慢地在鍵盤上找到根本不按照規律排列的xuan,打出第一個‘炫’字,然後不小心碰了某個按鍵,屏幕上面就被兩個碩大的字搶佔了空白。

    “炫耀”。

    周圍幾個記者開始笑,“這孩子根本不會打字啊,怎麼用電腦啊?”

    楚天闊感覺耳朵在燒,抬起頭,看到海潤有點尷尬的表情。

    後來是怎麼結束的,他都不記得了。

    也不記得那個塞給他玫瑰花的年輕工作人員把400塊錢塞到他手裏説這是酬勞謝謝小同學的樣子。

    也不記得那個一定會用電腦的學習委員小丫頭臉上覆雜的表情。

    也不記得海潤姐姐笑着拍他的肩膀安慰“其實表現得非常非常好,別往心裏去”的美麗姿態。

    也不記得爸媽拿到400塊高興地摸着他的頭説我們天天就是有出息的時候那種炫耀的語氣。

    更不記得很快班裏的同學都知道他不會打字並爭相詢問“楚天闊你家沒有電腦”的盛況。

    他是個不會打字的小王子。再美麗的展台和追光,也都會成了照妖鏡。

    書包裏的玫瑰,早就不經意間被書本碾成了花泥,染得數學書上一片胭脂紅。

    “是不是覺得我挺變態,7年前的破事兒,一直記到現在?”

    餘週週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沒點頭也沒搖頭。

    她看到的楚天闊,固然是電腦前挺拔英俊的少年,然而她卻不知道,那個故作鎮定的表情背後,是被戳穿和嘲笑的無力與驚恐。

    他見識了更大奠空,也受到了嘲諷,明白了真相的可怕。

    所以當他走出望江賓館,看到在冷風中被吹皺一張臉的父親正在等待的時候,心中五味雜陳。

    這個世界的有些矛盾,太早就跑來困擾他。

    比如父親一邊辛苦地等在冷風中,不進門惹他難堪,關切地問候他“累不累冷不冷”,一邊又很急迫地詢問,“人家給沒給錢?”

    比如學習委員小丫頭喜歡他的優秀雅緻,卻在看到“炫耀”看到他的父親的時候,一臉驚訝和鄙棄。

    比如他自己。

    “其實我也不知道今天想和你説什麼,説着説着又開始糾纏當年丟臉的小插曲……我明白我很虛偽,活得挺累的。不敢行錯一步差池,不願意得罪任何人,塑造着一個假模假樣的……”他自嘲地笑,卻被餘週週打斷。

    “我知道林楊因為凌翔茜的事情説了一些比較衝的話。他沒大腦,你不要往心裏去。你和林楊不一樣,各有各的資本,各有各的選擇,你沒有做錯什麼。”

    楚天闊只當她是説些漂亮話,因為這種漂亮話誰也説得沒有他自己多。

    “哦,是嘛?”他笑。

    “我知道你很好奇我和林楊怎麼能那麼不顧大局,你也很好奇曾經和你很相似的陳見夏怎麼就一下子魔怔了奮不顧身了——但是你只是好奇一下,偶爾感慨一下自己的青春沒有我們這些人張揚……”

    她直視着他的眼睛。

    “但是你並不認為自己有任何錯誤。”

    楚天闊不再笑。

    “事實上你也沒有錯。你跟我説這些,只是好奇,自己努力地為了過得好而付出了很多,內外兼修,但是好像也並不怎麼快樂,那麼,像我和林楊,我們有沒有後悔,是不是比你開心,比你滿足——你只是好奇這件事情,對不對?”

    長時間沉默之後,楚天闊慢慢開口,“那答案呢?”

    餘週週笑,“我只能告訴你,如果你做了我們做的事情,你會比現在更難受。”

    所以不必再好奇,也不必改變。

    每個人都不是一夜成長成現在的樣子的。

    他有他的選擇,無關對錯。

    算計和經營着的青春,也未必不一精一彩。

    餘週週離開的時候,告訴他自己見過凌翔茜了,她很好。

    “我猜,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一定很緊張很疲憊。”

    他沒有反駁。

    他不是不喜歡那個美麗的女孩子。

    只是害怕,害怕她發現自己不會打字的那一張臉孔。事情發展成這樣,他不是不可惜。只是如餘週週所説,其實他並不後悔。

    也不遺憾。

    走錯路的孩子,並非不是好孩子。

    那麼一步也沒有走錯過的孩子,是不是很可憐?

    楚天闊決定,再也不去想。

    只是閉上眼睛,就會在這個仿若深秋的初春,想起那天早上凝重的江面和無邊的灰雲。

    他忽然念頭飄到不相干的地方去。

    明明叫做楚天闊。

    偏偏那首詩的前四個字是,“暮靄沉沉”。

    剎那間懂得了自己的爺爺。

    還好,他是後三個字。總有一天,站得足夠高,就可以突破小小奠地和格局,望到雲層外面去。

    他要的是明天。

    那些活在今天的人們,永遠都不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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