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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桉番外·藍水(下)

    “小李説你今天下午在少年宮呆了一下午?”

    飯桌上,陳桉父親一邊夾菜一邊狀似無意地問。

    “嗯,在金老師旁邊的琴房練琴來着,他有空了就過來給我指導幾下。”

    陳桉説着站起身,把椅子推向飯桌。

    “我吃完了。”

    “你還好嗎?”

    “想起點以前的事情。”陳桉知道餘週週一定善解人意地不會追問。他朝她笑笑想要説點別的,突然看到她黑色襯衫的右臂上面有一塊小紅布,再仔細看看,赫然發現其實她戴着孝。

    注意到他的目光,餘週週笑了笑,“外婆去世了。走得很平靜,78歲,也算是高壽了,我們都沒有太難過。”

    “如果我沒記錯,你外婆,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對吧?”

    餘週週點點頭。

    “其實,我覺得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就像是徹底脱離了時間的束縛,完全活在美好的回憶裏。那也許是人類唯一能夠戰勝時間的途徑,”陳桉輕笑着拍拍週週的肩膀,“其實很幸福,不必難過。”

    相比某些人,幸福太多。

    陳桉同父異母的弟弟出生的那天,他的外公在下樓倒馬桶的時候中風發作直接滾下樓梯,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有搶救的可能了。

    陳桉從一個醫院趕往另一個醫院,甚至都沒有人發現他不見了。一個新生命到來,一個腐朽的生命離開,生活就靠着這樣循環不息的迎來送往維持着一精一妙的平衡。

    他們迎來,陳桉獨自送往。

    五年級的孩子,那點正在發育靛力用來對抗死後速朽的僵硬,還是顯得有些稀薄。陳桉就在人來人往的小醫院走廊角落勉力給外公換上壽衣,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一樣地鹹。

    甚至到了最後,那具因為死後面部僵硬而改變了相貌的屍體,看起來是那樣陌生。陳桉所有的努力,都只不過是大腦空白的狀態下機械地完成一項艱難的任務而已。

    醫生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複雜,同情和憐惜中混雜着疑惑不解。在護士將外公推向太平間的前一刻,陳桉突然想起了頂頂重要的一件事情。

    他在書包前後左右翻找了半天,終於湊齊了50元錢。

    然後輕輕地塞進外公那件廉價上衣的口袋中。

    外公,誰敢説你窩囊。

    陳桉在心裏輕輕地道別,努力地眨眨眼。

    陳桉外公燒頭七的那天是週六,陳桉假借迎接上門推拿的醫師的名義跑下樓,用小賣部買來的簡易打火機將口袋中揣着的幾張寫着“一億元”的白紙點着,性地燒給了外公。

    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心裏沒有一絲悲傷,反而有種荒謬的喜悦。

    關於媽媽哪一邊的一切事情,都必須要悄無聲息,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陳桉的繼母至今不知道當年陳桉的媽媽為什麼會去世,當然至少是表面上渾然不知。陳桉能夠有機會在每週六跑去探望外公外婆,也正是利用了父親好面子這一點——既然一切如他對新妻子所説的一樣,那麼為什麼孩子不能去看看自己的親外公?

    他跟着媽媽和Dominic度過的短短一年,彷彿燃盡了自己身體中所有的屬於童年奠真和恣意,在歲月正燒得紅火滾燙的時候,被兜頭狠狠澆了一盆冷水,激烈掙扎的白氣下,陳桉用最快的時間冷卻下來,才發現自己原來硬得像鋼鐵。

    “外公,不管怎麼樣,這是假錢,你花的時候小心點。”

    他對着積雪中那幾片邊緣帶着些微火光的黑色碎屑輕聲説,呼出的白氣一下子模糊了視線。陳桉突然間感到一種無能為力的不自由,那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所無法描述清楚更難以尋找到解脱之道的憤懣不滿。

    抬起頭,遠方終於走過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那個正夢遊般對着空氣講話的小姑娘,被媽媽拍頭喚醒,不好意思地看向他,清澈的眼睛,彎成了兩個月牙。

    “你叫什麼名字?”他親切地蹲下身問她。

    “餘週週。”

    “對了,你記不記得,當年問我藍水的事情?”

    餘週週有些驚訝地一愣,旋即微笑,眼睛彎彎,儼然還是當年的小模樣。

    當年。

    那個白白淨淨的小姑娘認真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如果是你,會用藍水去救人,放棄見上帝的機會嗎?”

    陳桉那句敷衍的“當然啦”突然梗在喉嚨中。

    他第一次收斂了自己淡漠無謂憚度,非常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如果他手中真的有這樣一塊藍寶石,他會去救誰?媽媽?Dominic?外公?或者,父親?

    又是這樣的大雪天。他輕輕嘆了口氣。

    “不會。”

    他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認真對待一個小娃娃。

    也許是因為,在小姑娘隨做推拿的媽媽到達之前,陳桉就在和保姆絮絮叨叨的閒話中拼湊出了關於這個笑眼彎彎的小姑娘的父親的傳言。

    當然,要費力剔除掉許多刺耳的幸災樂禍和尖酸刻薄。

    餘週週,兩個姓氏的結合,最普通不過的起名方式。就如同陳桉,愛情開始的地方,那棵恣意舒展的樹。

    他們一時衝動,他們別有用心,當年犯的錯誤就明晃晃掛在這些還未開始人生的孩子身上,永生不滅。

    “我會。”

    卻沒想到小娃娃斬釘截鐵地表明瞭自己的立場。

    如果我愛他,就會。不愛,就不會。

    陳桉有些訝然。一個這樣小的孩子,滿口愛不愛的,一看就是電視看多了。

    然而他卻懂得,懂得那種孩童心中那種最為簡單的是非觀,不過就是因為能從自以為正義的一方得到關愛。因為你對我好,所以你是好人。

    正如他在媽媽和Dominic死的時候哭得像個小瘋子,讓本來就見不得人的事情差點被掀翻在台面上。即使現在他知道,哪怕是出於孝道和追求真愛,母親為了給外公治病,衝着父親的錢財而結婚,之後又帶着陳桉和Dominic私奔……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這一切都只能被譴責,連最後的車禍,都是“蒼天有眼”——姦夫□死於非命,無辜的孩子毫髮無傷。

    你最愛的人,他們都不是“好人”,或死於非命,或蝸居於陋室孤獨終老苟延殘喘,總之都應了“惡有惡報”,偏偏你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和道德天平傾斜的方向保持一致。

    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忙,陳桉獨自一人熬了過來。想哭的時候不該哭,不想笑的時候卻要笑,應該愛的人無法親近,不該愛的人卻在臨睡前拼命想念。他自己回頭看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最終與命運握手言和,彼此不再逼迫。

    所以練就了一顆波瀾不驚的心,在過早的年紀。

    他是不是應該慶幸,自己好歹還是陳家的寶貝孫子,聰明,優秀,多才多藝,惹人喜愛?

    至少要好過那個需要大雪天和媽媽跋涉半個城市討生活的小女孩。

    但是真的會很好嗎?陳桉環視這個被很多同學羨慕的豪華的家,突然因為自己的那句“不會”而感到深深的難過。

    他在六歲的時候,也會願意用藍水去救活那兩個人的吧——陳桉在心裏默默祈禱,祈禱那個消失在大雪盡頭的小姑娘,即使揹負着上一代人的錯誤,掙扎前行,也不要和自己一樣,在十二歲的尾巴,已經沒有想要拼盡全力保護的人。

    他不愛任何人,也沒有人任何人愛他。

    他家裏有錢,自己也不笨,資質優良,沒有任何壓力,繼母也順利生出一個兒子,轉移關注,繼承期望。

    他知道父親對他也沒什麼感情,留着他,只是因為那句“要不是看你長得像我”。畢竟是自己的血脈。

    陳桉幼年最恐懼的時候曾經盯着鏡子擔心自己一夜之間長出一頭和Dominic一樣的金髮,後來也就漸漸無所謂了。

    什麼都無所謂。

    “那你呢?還是不會放棄嗎?”

    陳桉不知道應該回答什麼。

    是不會放棄,還是沒有可以為之放棄藍水的人呢?

    “不過,直到現在,我的答案仍然是,我會為了愛的人放棄藍水。”餘週週温柔地笑了笑,“比如大舅和舅媽啦,林楊啦,……你啦。”

    最後一句話有一點點的猶豫,可是出聲的那一刻,仍然是坦然的。

    這個女孩子一直這樣坦然堅定,比年少時候變得更加平和快樂。

    平安長大。

    陳桉不是不動容。

    他想,至少在這一點上,一切還是如願以償。

    其實,他騙了她很多。

    他騙她説自己沒有學過奧數,沒有上過師大附中,他給她編造了一個主角的遊戲,一切的一切,並不是如餘週週所想地那樣為了將她變成他。

    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她不要變成他。

    一頓飯平平靜靜吃完,雪越下越大,卻絲毫沒有遮掩住地上的星光。

    “上次……上次你提到的女朋友……”餘週週停頓了一下,似乎理清了思路,“你已經二十九歲了吧?你和她有結婚的打算嗎?”

    他回手輕輕拍拍她的頭:“連你都開始關心這種問題了啊。”

    “你一直都沒有女朋友,這次終於有了一個,都兩年了,你也這個年紀了,我很自然地就覺得你要結婚了嘛。”餘週週説這些的時候,眼睛沒有看陳桉,語氣仍然有一點點不自然。

    “我一直都沒有女朋友?”陳桉笑起來,“你調查過我?”

    “你當年的大學同學現在做了我們這一屆的輔導員,我打聽一些事情……又……又不犯法……”

    他再次親暱地揉揉她的頭髮:“恩,對,不犯法,”然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分手很正常。其實……其實就是覺得戀愛的時候,人的心裏不是空落落的。嘗試了一下,果然如此,不過時間一長,那種所謂的熱情一過去,就比以前還空。就和吸毒似的。”

    陳桉説完自己先愣住了,側過臉,看到餘週週也睜大了眼睛,十二分認真地看着他。

    似乎一不小肖入他的內心。

    “我説了我是凡人,別用神仙墮落的眼神看我,”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就是這個樣子。”

    我就是這個樣子。

    從六七歲到現在,就是這個樣子

    他已經,很努力了。

    至少,終於有一天,他能夠輕輕鬆鬆地對一個人説,我就是這個樣子。

    他從北方追尋到不下雪的上海,一直想要找到的東西,也許這輩子都無法尋得。

    “也沒什麼。你知道,分手只是因為,我突然間發現,大家都有些碰不得的地方,她有她的,我也有我的。”

    她們崇拜他,欣賞他,可是誰也不知道真正的陳桉是什麼樣子。因為他不願意分享真實的那一面。他所尋找的,不過是像小時候一樣,能夠讓他放鬆坦誠地敞開心扉,不再少年老成的懷抱。

    恣意張揚,彷彿六歲那一年。

    可是當年少年老成的少年,已經漸漸接近老成的年紀。

    兩個人平靜地道別。女孩子已經長大,有些像他,然而心底由內而發的温暖,屬於她自己。

    他遠遠看着她向一個高高的男孩子跑過去,雪地靴在薄薄的新雪上踩出一串腳印。

    她和他們,路的盡頭總有一個人在等。

    兜兜轉轉,本以為已經道別,沒想到在人羣中等待紅綠燈的時候,竟然又站在了他們身後。

    陳桉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喊餘週週的名字。

    因為正聽到男孩子用年輕的語氣説,“我怎麼不知道,你跟我講過的,你迷戀過的偶像嘛。”

    語氣中有小小的介意,又有小小的不以為然。

    彆扭的樣子。

    陳桉聽得分明,不由得微笑。

    是啊,迷戀過的偶像。

    沒想到餘週週卻非常認真地糾正他,“我以前也以為我是迷戀一個神……我是説,年長的大哥哥。但是不是。”

    “那是什麼?”

    陳桉幾乎能夠想象得出小丫頭認真地瞪着眼睛的樣子,這麼多年,印象一點都沒有模糊。

    “就是普通的女人喜歡男人的那種喜歡啊。”

    紅燈變黃燈。

    “就是最最普通的,想和他在一起,想讓他很開心,自己也會很開心,哪怕做得都是些無聊的,既不高深也沒有仙氣兒的事情——就是那種感覺啊。其實很簡單的。是我自己想複雜了——其實,就這樣簡單的。”

    黃燈變綠燈。

    “喂喂餵你又炸毛幹什麼,那是以前啊,我現在喜歡你也是普通的女人喜歡男人的那種喜歡啊——”

    “切,少來,我可不是普通男人!”

    陳桉沒有動,目送兩個蹦兵跳的小情侶過馬路。

    抬起頭仰望,雪仍然和很多年前一樣,從不知道哪個地方襲來,無中生有,落了滿身。

    普通女人喜歡男人的那種喜歡。

    普通家庭的父親,普通家庭的母親,沒有大出息也沒有大差錯的人生,手持一瓶藍水,隨時準備為普通的人放棄見上帝的機會。

    他這麼多年走過這麼多城市,尋尋覓覓,只是希望能夠找到一個人,心甘情願地送出一瓶藍水。

    那瓶水,在記憶的大雪中,已經冷得結了冰。

    “無論如何,我很高興我成長的這些年,有一個陳桉。”

    餘週週臨別時的這句話,他聽了,只是笑。

    “是啊,恭喜你。”

    你多幸運,女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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