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住了,然而用一種氣吞山河、至少能蓋過瀑布譁然之聲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説:
“白蘭渡,你以為你殺傷了龍姑娘,就可以活着離開這殺手澗嗎?”
──白蘭渡就是專殺人子女全家的“子女大師”之本名。
那“殺手書生”果然一怔,鐵手高叱一聲:“放了吧!”
沒料他語音甫落,書生殺手白蘭渡已深沉的低叱一聲:
“那胖子,你也不要動!”
麻三斤本來蠢蠢欲動,一聽這下喝破,只好停止了一切行動,無奈地望向鐵手。
鐵手不禁心裏有一聲長嘆。
看來這名西方殺手真的不好惹!
鐵手跟這書生殺手和尚説了這麼多話,用意也無非是:
──吸引住他的注意力1
──讓他與同僚爭功!
這一來,他可以伺機下手救人,另者希望麻三斤和陳風塵也能趁隙迫進,最好是龍舌蘭能覷得時機掙出險境!
──以龍舌蘭的身手,本來不難辦到此點。
不過,現在看來,一切都觸礁了。
──這書生殺手,竟比誰都不好應付。
他雖囂張,卻不與狗口殺手衝突。
他不但盯死鐵手一舉一動,連陳風、麻三斤也沒小覷。
而且,看來龍舌蘭不止讓他用刀架住了脖子,還給制住了穴道!
這僵局可不易破!
這人可不易救!
──龍舌蘭還在他手裏!
──他中間還隔了道厲瀑飛流!
──何況自己不諳泳術!
他本來想用話先震住此人,鎮一鎮他。可是,現在看來,不但無功,也全無效。
所以他只好揚聲直問:
“白蘭渡,你要怎樣才放人!?”
殺手書主的回答這次也很直接。
很乾脆。
“你的手指,兩隻!”
“一隻左手尾指,”他補充道:也吩咐的説,“一隻右手拇指。”
然後他很公事公辦、公平公道的説:“就這麼兩隻而已!”
鐵手鐵眉一聳,啼笑皆非的道:“我的兩隻手指?”
殺手書生道:“是。”
鐵手道:“為什麼?”
殺手書生答,“因為鐵手的手很值錢。”
鐵手道:“那你何不乾脆要我的命?”
書生道:“我想,可是看來不易得手。”
鐵手道:“那你可以試試看呀!”
書生道:“我不喜歡冒險,我有把握才殺人,沒把握就動手那是讓人殺。
鐵手道:“那你可以把價碼開大一點,要我一雙手!”
殺手書生道:“你以一雙手成名,要剁下你一雙手來換一個人,就算是你心愛的女子,我也沒把握準讓你答允。”
鐵手道:“那你可以問我肯不肯呀?説不定,你手上的人還不止換我兩隻手指哩!”
殺手書生白蘭渡道:“我雖然是殺手,但我是個不喜歡冒險的殺手。我殺人的方式都十拿九穩,十分穩當才幹。所以我殺人才要斬草除根,永絕後患,這也是一個最能安枕無憂,不怕後人子女復仇的好辦法。你的武功盡在手上,要你一雙手,形同要你任我宰割──你一定不會答允的事,我提出了,只是迫你反抗,這種事我不幹。”
鐵手目中已有佩服之意:“那你又怎麼知道我肯為她換兩隻手指?”
書生白蘭渡道:“你肯的。”
鐵手奇道:“我為啥會肯?”
殺手白蘭渡道:“因為只兩隻手指。”
鐵手道:“兩隻手指也是我的手指,我為什麼一定願意?”
白蘭渡道:“因為你是鐵手。”
鐵手哈哈大笑,“是鐵手就不愛護自己的手嗎?就能讓兩隻鐵鐫的手指接合上去麼!”
白蘭渡道:“不是,是我看透了你的弱點。”
鐵手説道:“你看透我的弱點?”
白蘭渡:“不止是我。我一早也聽‘大頭領’説你們的缺失之處。”
鐵手興味盎然,一方面也想盡量拖延,讓麻三斤和陳風有機可趁,“願聞其詳。”
自蘭渡:“你們天下四大名捕!嘿嘿,‘頭兒’就説過,都是些有缺點、弱點的人。”
鐵手道:“不錯。”
白蘭道:“可是你們的功夫和特色,卻都盡藏於你們天性上和軀體上的缺陷中。也就是説,你們把缺點轉化為優點,危機轉變為良機了。”
鐵手,“説得好。”
白蘭渡:“譬如無情,他先天廢了一雙腳,又遭受滅門之禍,自然性情孤僻,也無法修習高強的武功內力,可是,他把這些缺陷都轉化了,成為他擅謀略,通透機關,而且使得一手借力發力的好暗器!”
鐵手:“説對了!”
白蘭渡:“再如冷血,他幼遭慘禍,飲母狼乳長大,成長過程裏遭過多次重傷,以致他自小就是好勇頭狠、玉石俱焚的性子,但這也造就了他練成了一種只進不退、不怕傷不怕死的劍法武功,就算與他武相若的人遇着他,也當者披靡。”
鐵手:“對!”
白蘭渡:“又如追命,他看來出身、童稚時都沒遭逢什麼重大突變,但他也自有苦處。他是帶藝投師諸葛小花門下,年紀最大,入門卻遲,所以屈居老三,輩份是在你之下。他早年什麼行業都當過,可謂風霜歷遍,且在感情上失意無算,他看來還瀟灑豁達,笑語連篇,其實老要借酒澆愁,方能渡日,成了個十足的醉貓!酒能傷身,他有多大的能耐,能長期酗酒而不敗壞了身子?”
鐵手聽了頗為感慨,“你説的對極了,崔老三是傷心人獨有懷抱──只不過他怎會沒有優點呢?”
殺手書生白蘭渡道:“有。他的長處多的是呢。大頭領説他江湖經驗最豐足,最能容不同之人,而且他江湖跑多了也跑得快,不但輕功好,連一口酒也成了他的暗器,而且是喝得越醉便武功越高,看來他遲早要創出一套‘醉拳’怪招來。”
鐵手微笑。
他在等他説下去。
但殺手書生白蘭渡卻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所以故意沒把話説下去,反而道:“你不問?”
鐵手詐作不懂:“問什麼?”
白蘭渡道:“你的優劣。”
鐵手反問,“我為什麼要問?”
白蘭渡道,“每個人最關心的都是自己。世上最吸引你的聲音,還是你自己的名字。大家一起來繪個像留念吧,畫了之後你最先留意的是自己。儘管你們師兄弟四人情同手足,但若説你只想知道他們的而全不想知曉自己的事,那就未免太矯情了。”
鐵手道:“也許我有自知之明:我只有缺點,沒有優點,那又何必自暴其醜呢?”
白蘭渡:“那你不是太虛偽,就是過謙了。實際上,你性格上根本沒有缺點──那位老捕爺,可別再在暗裏站了,不然,我就一刀要了這位女捕快的命。”
白蘭渡這一喊,陳風的小動作就全僵住了。
鐵手心裏又發出了一聲浩嘆,眼裏對眼前的書生殺手更有敬意。
“我沒有缺點?你也過分誇張誇獎了。”
自蘭渡説:“表面上,你的確是全無弱點。你寬宏大度,仁愛慈和,功夫扎得夠深,人面夠廣夠博,鐵肩擔正義,鐵掌稱無敵。你既不似冷血冷硬偏激、好鬥成勝,你是得饒人處且饒人的人。你也不像追命落寞落拓,酗酒愛睏,你朋友多、知交也不少,而且辦得起大案、扛得住大事,決不自暴自棄,也無偏激癖好。你亦不比無情多愁善感,孤芳自賞,他天生殘廢,你頭腦身手,都一樣壯健靈活,並能剛斷任事,絕少自怨自艾。你比你的三位師兄弟都無暇可襲、完整強大得多了。”
鐵手道:“你這樣説,我汗顏極了。”
──他嘴裏這樣説,但聽得白蘭渡這樣大讚,難免也對他生了好感。
他隨即警惕:
好險!
──自己一時對敵產生好感,待會兒生死相搏時,難免就會手裏容情,這豈不兇險得緊!
他這才明白這“子女和尚”的機詐深沉,心中更由衷的佩服了起來。
──但龍舌蘭仍在他手裏,刀鋒冷,飛流白,深潭寒,他不得不好好的聽對方把話説完。
只聽白蘭渡道,“殊不知你的弱點,其實比誰都多、都大都可怕!而且你的缺點正是隱伏在你長處之中!”
鐵手聽得悚然一驚,拱手道:“請教。”
白蘭渡喝止道:“你要聽就好,不必抬手,我怕你向我暗中發勁──你一出手,我便下手,這是我跟你的約定,你別迫我就好。”
鐵手道:“你未説完,我不出手。”
白蘭渡道:“那最好。我信你説的。你要聽,我就説了,你太是愛充英雄,責任感重,所以更重承諾、守信義。這就糟了。你這種觀念害了你自己,但你生來就是這樣子的人,這也是你的特色,你改不了,也變不了,一變,就不是鐵手了。你看你的過去,有多少次是為了守信、赴義,或要保住朋友的性命、顏面,而致受制於人、受盡萘毒、屢遇兇險、險死還生的!?你的大俠個性正是你的罩門死穴!”
鐵手聽得在夜風裏衣衫盡濕,也不知是飛瀑濺雨還是冷汗直冒不已。
只聽鐵手啞聲道:“佩服。”
這兩個字他説得衷誠無比。
白蘭渡道:“我本來也佩服你,但我卻不服氣你所信服的道義。一個直正的英雄是能破格出禁,出將入相,叱吒風雲,另創天地的;而梟雄卻能呼風喚雨,百無憚忌,傲視同儕,唯我獨尊的。你格守道義,到頭來卻為道義的鐵枷所困──就像現在,我抓住了你的紅粉知己,你能不能不救?能不能不理?能不能不顧道義,不理她生死,向我出手?嗯?”
他這一連串追問,咄咄逼人,鐵手在寒夜裏、冷風中,卻汗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