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霞這才省悟:自己實在太大意了。
──無怪乎蘇眉會説這種話,甚至是一早麻三斤就這樣説話了。
這根本是一個彀。
──那些話是説給正在慢慢、漸漸甦醒中的龍舌蘭聽的。
他們要剛從昏迷中甦醒的龍舌蘭女捕頭相信一件事:
她身上衣衫半祛,是因為他要強姦她,甚至還是他殺了所有的鄉民,而這些和尚、道士、箭手、劍手、乃至樹上的女子以及麻三斤,全是來救助她的、保護她的、保住她清白的人。
龍舌蘭聽了,畢竟是名震江湖的女神捕,她一直仍佯作暈迷,但其實是在等待時機:
──等候機會來鉗制自己!
他已有口難言。
百口莫辯。
他失去證人。
沒有朋友。
──甚至證據確鑿,鐵案如山。
他,只一個人。
敵人,卻是全部。
他竟一時大意,受制於她的劍下。
──他正救護的人之劍下!
他的命懸於劍鋒。
劍在龍舌蘭手上。
──由於他掮着龍舌蘭,而今一旦讓她的劍擱在自己脖子上,這就極難以甩脱了:何況龍舌蘭也是武功極高、反應極快的女子。
劍鋒、刀刃一向都是冷的。
劍刃刀鋒,本來都帶點冰意。
可是這把擱在他脖子上的劍,卻不是。
它就算不是熱的,也是温的。
──這把懷劍想是一直收藏在這姑娘的褻衣內,所以才沒給施暴的煩惱大師搜尋出來吧?
(收藏得這麼隱秘的小劍,想是一個玉潔冰清的女子在生死關頭的最後武器吧?
那本該是發生在那淫僧正在強行姦污她的時候,她突然一痛而醒,又羞又怒之下,拔出劍來在那淫僧欲仙欲死時一劍殺了他的事。
不過,那也得要那施行奸肆的人,到頭來仍然沒搜出這小劍,又或因太急色之故,未曾盡褪這姑娘的貼身小衣才有可能保住這把劍。
可是,而今,這柄很女人的劍,卻用來對付自己,而不是那淫徒。
那淫徒卻給自己殺了。
自己卻成了淫賊。)
在這種時候,孫青霞居然還想到這些。
生起這些聯翩浮想的他,只有苦笑。
只是,想起而今這柄擱在自己脖子上的劍鋒,在片刻前還緊緊的貼在那姑娘温熱的身子上,他心頭卻生起了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這温熱想是這姑娘的體温,傳到劍身上,再傳給自己的吧?
這女子的身子好暖。
──昏迷的人的身體通常都會比較冷,但他掮着她的時候,卻仍是感到很温,很熱……
奇怪的是,剛才他揹着她招招拼命、式式搶攻的時候,卻一點也沒生起這種浮想、妙念。
而今命在劍下,他反而生起了這般想入非非的念頭。
他這樣想的時候,苦笑漸漸轉為一抹詭笑:彷彿給制住了的不是他,而是她一樣。
他古怪的笑意使全場的人都以為龍舌蘭並沒有成功的制住他,一時都不敢有異動。
直至龍舌蘭低聲怒叱:“……你這淫徒,喪心病狂,殺了這麼多無辜的人,你死有餘辜!”
孫青霞只覺得好笑。
“我一向都死有餘辜,但也活有餘味就是了。”他滿不在乎的反諷龍舌蘭,“你醒的真不是時候,可謂醒不如睡。”
龍舌蘭又羞又憤,發現在場人人望着她的身子,眼中透露奇詭的異色,令她無措。這時她身上衣裳有多處已給撕破,白玉凝脂般的胴體,若隱若現,她身在孫青霞背上,若挺直身子,則讓大家都看個清楚;若俯身曲背,就沒那麼招搖,但卻讓這無行浪子佔了便宜。
她一時伸也不是,屈也不是,相當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但手上的劍卻很穩定:
──她畢竟是個大姑娘。
但她也究竟是京裏第一紫衣女神捕。
既然她已抓住了這惡名昭彰的淫賊,她就決不讓他脱逃:再尷尬也得把此事辦好、把此賊治罪。
這兒她沒什麼熟人。
但至少有一個。
所以她向蘇眉遙遙招呼道:
“你有沒有衣服……”
蘇眉如夢初醒。
她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緋色披肩。
龍舌蘭的姿勢仍“半起半伏”在孫青霞背上,她準備在接過披氈之前,先封孫青霞穴道,以免一失神間教他溜了。
──她知道這必定是個極其狡獪的人。
(……竟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幸好有這麼多人在,自己才能幸保──)
(咦,這些又和尚又道士的,到底是些什麼人?!)
龍舌蘭簡直恨死了孫青霞,但在她正好起念要封制他穴道之前,孫青霞冷哼了一聲,道:
“你不如一劍殺了我吧!”
龍舌蘭奇道:“你知道我要點你穴道?”
孫青霞淡淡地道:“你總不會放了我。”
龍舌蘭道:“你寧死都不肯受制?”
孫青霞道:“死在你劍下,總比落在他們手上的好。”
龍舌蘭:“你真有骨氣,就不該做出這等獸行。”
孫青霞:“人説什麼你就信什麼,你是怎麼當女神捕的!”
舌蘭:“這些鄉民不是你殺的?”
青霞:“我殺他們作甚?”
麻三斤突大喝道:“你殺他們,因為他們阻止你強暴龍姑娘!”
龍舌蘭聽得粉臉一寒,劍鋒已在孫青霞頸上擠翻出一道白痕。
可是她不喜歡麻三斤。
她打從一開始就不信任這個人。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因為直覺。
──一個靈敏的女子,對男人忽然生起喜歡或厭惡的感覺,純粹是因為直覺:她生氣他,可能因為他看她的眼神;她討厭他,可能也是因為他看她的眼色;她愛上他,純粹可以是因為他沉思的模樣;她離開他,也可能只因為她不喜歡他的沉吟。
所以她反而向孫青霞問了一句:“你有沒有殺他們?”
孫青霞立即答:“有。”
龍舌蘭手中又一緊。
劍鋒上撩,劍身上已微見血溝了。
“你為什麼要殺害這些無辜良民?!”
“無辜?”孫青霞哈哈一笑,用手一指,“我只殺他一個。”
他指的是死猶凶神惡煞一般的煩惱大師。
龍舌蘭呆了一呆:“他是誰?”
孫青霞好暇以整的又用手一指道士:“他是一惱,”又眼掃向另一活着的和尚,“這是菩薩,”
“你好歹也是個捕快,”然後他好暇以整的反問:“你説那死了的和尚還會是誰?”
龍舌蘭震詫地道:“煩惱大師?!”
孫青霞道:“他是煩惱,死了倒就啥煩惱都沒了,但什麼大師、上人,都是狗屁!”
龍舌蘭奇道:“你跟他有仇?”
孫青霞傲然道:“他不配跟我結仇。”
龍舌蘭道:“那你殺他幹啥?”
孫青霞陡地一笑:“如果我説我是為救你殺他,你信不信?”
龍舌蘭瞪大了眼:“為我?你!”
孫青霞臉色一沉:“你不信,我又説來作甚?”
龍舌蘭手又一緊:“你敢不説?”
孫青霞怪眼一翻:“你要殺就殺,嘮叨什麼?!”
龍舌蘭冷笑道:“你本就罪該萬死,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孫青霞頓了一頓,忽道:“好軟。”
龍舌蘭奇道:“什麼好軟。”
“我是説你的胸,”孫青霞道:“貼在我背上,好軟,好暖。”
“你!”
龍舌蘭劍勢又一撩,臉色飛紅了兩朵驚心的嗔雲,但她反而沒立即下手,卻問了一句:“枉鐵二哥對你那麼看重──你真是無藥可醫!”
孫青霞冷冷地道:“我本就是我,無論他看不看重我,我還是我。”
“你還是你?”蘇眉冷笑道,“你還是色魔的你,這點的確一點兒也沒變,到這時候,你還在名動京師的紫衣女神捕面前扮浪子充英雄,討人喜歡討人憐。”
她解下了披氈,示意菩薩和尚過來取,並轉交予龍舌蘭,一面卻柔聲問:“你以前對我説過天荒地老情不變的那些話呢?現在又跟誰説去了?嗯?”
“沒有跟誰説過,”孫青霞冷冷的道,“那只是你們幻想出來的,我根本就──”
他本來想説:“根本就沒有愛過你”這句話,但説了一半,覺得説這種話未免傷人過甚,所以就轉而冷誚地道:
“天荒地老?情早就滅了。蘇眉,你死了這條心吧,為報仇付出代價,那等於給毒蛇咬了一口的人再趴下去跟蛇對噬,是絕對不值得的。”
蘇眉聽了,眼裏登時噙住了淚,“孫青霞,我佩服你,你真狠,你比蛇還毒,──我不信你就沒愛過我。”
孫青霞嘆了一聲,道:“我是喜歡過你──”
蘇眉眼睛一亮,孫青霞接着就説:“但那有什麼用,你是那樣的女子,我又是這樣的男人,我和你天生合不在一起,早分到了兩邊。你是你,我是我,你硬把你和我擰在一起,鬧得個折肢斷腿的,何苦?何必!”
蘇眉恨聲道:“你……你當初奪我劍時,又不那麼説!”
孫青霞道:“我本來就沒意思要為一把劍鬧得這樣子!”
蘇眉跺足,淚兒直自玉頰掛落下來:“你若無意我便休,那還罷了──但你為何要這樣對我娘?!”
孫青霞要説,忽止,四顧,嘆道:“算了,她是咎由自取。”
龍舌蘭以劍脅持着孫青霞,左聽蘇眉一句,右聽孫青霞一句,莫衷一是,但見蘇眉掉下了淚,那淚兒清得似一塊冰,不覺也為她好友心疼,真是我見猶憐,不禁把手上的劍貼着孫青霞的臉頰,又緊了上了一緊,低聲叱道:
“你這無賴!這樣説話!”
她要喝止孫青霞出口辱及蘇眉的孃親──而她自己也是因為同情鐵秀男為這淫魔所辱殺,所以才親自追查這案,千里迢迢來到“殺手澗”緝拿孫青霞的;至少,這是她南下的重要理由之一。
她自不容許這“負心漢”如此放肆──居然命懸於她劍下還説這般無行無恥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