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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繡花大盜

    風還是同樣輕,夜還是同樣靜。但陸小鳳卻知道,這靜夜裏到處都可能有埋伏陷阱,這種風裏隨時都可能有殺人的弩箭射出來。

    “王府中的衞士,實際只有六百二十多個,值夜時分成三班。”

    “每班兩百人,又分成六隊。”

    “這六隊衞士,有的在四下巡邏,有的守在王爺的寢室外,也有的埋伏在庭院裏。”

    “寶庫外的一隊衞士,一共有五十四個人,每九人一組,從戌時起,就沿着寶庫四周交錯巡邏,其間最多隻有兩盞茶時候的空檔。”

    這些事,蛇王都已打聽得很清楚,王府中顯然也有他的兄弟。要混進王府,只有一條路──從西北邊的一個小院子裏進去。那裏是衞士們的住宿處,也正是王府中守衞最疏忽的地方。交了班的衞士回去後,大多數都已筋疲力盡,一倒在牀上就睡得很沉。陸小鳳已越牆而入,心裏還是覺得有點發悶。他不想對薛冰説那種話的,可是他一定要説,因為他絕不能讓薛冰跟着他一起來。

    雖然他只不過想證明,是不是有人能全憑自己的本事闖入那寶庫去,雖然他只不過是想找出那繡花大盜是用什麼法子進去的,然後再由這條線索往下追。但他也知道,只要一進了王府,就等於闖入了龍潭,只要一被人發現,就隨時都可能死在亂刀亂箭下。

    王府裏的衞士們,是絕不會聽他解釋的。他絕不能讓薛冰冒這種險。

    可是他自己為什麼要冒這種險呢?這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許這只不過因為他天生就是個喜歡冒險的人,也許這只不過因為他不但好奇,而且好勝。他已下了決心,一定要找出那個繡花大盜來。

    院子裏有幾排平房,不時有一陣陣鼾聲傳出。後面的大廚房裏還亮着燈光,顯然有人正在為已快交班回來的衞士準備夜點。現在正是第一班衞士和第二班換防的時候,第三班衞士睡得正沉。

    陸小鳳並不是神偷,因為他不偷。可是要從一羣沉睡的年輕人中偷套衣服,在他説來,卻絕不是困難的事。

    現在他已偷了套衞士的衣服,套在他的緊身衣外面,衞士們都是高大精壯的小夥子,身材都和他差不多。他的動作必須快。衞士換防的時候,總難免有些混亂,混亂中就難免有疏忽,這正是他最好的機會。他早已從那張地形圖上,找出了一條最近的路,直達寶庫。

    在路上他也曾遇見一些剛交班下來的衞士,可是他並沒有躲閃,別人也並沒有特別注意他。

    在換防時本就常常會有人遲到的,這種情況並不特殊。王府的八百衞士中,也本來就有很多新人。寶庫的面積很大,左面是片桃花林,現在花已謝了。陸小鳳躲在樹林裏,等一隊巡邏的衞士走過時,就輕輕掠出來,跟在最後面一個人的身後。

    他的行動當然絕不會發出任何聲音。迎面而來的衞士們,也不會注意到這隊衞士後面多了一個人。這隊衞士正是沿着寶庫四周巡邏的,他也跟在後面巡邏了一遍。他的心在發冷。這寶庫四壁都是用巨大的石塊砌成的,竟連個窗户都沒有,看來的確是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陸小鳳等到前面的衞士轉過屋角時,突然飛身掠上了屋頂。屋頂上也許有氣窗,屋頂上蓋着的瓦,也不難掀起來。他知道江湖中有很多人做案時,都喜歡走這條路。現在他就像是條壁虎般,在屋頂上游走了一遍,還是沒有路。

    他掀起幾塊屋瓦,屋瓦下竟還有三層鐵網,就算有寶刀利刃,也未必能削斷。這寶庫就像是個密不通氣的鐵匣子,莫説是蒼蠅,看來就連風都吹不進去。那繡花大盜是怎麼進去的?陸小鳳輕輕嘆了口氣,他實在想不通。

    寶庫旁邊有間比較矮的平房,裏面黑黝黝的,不見燈火。

    他燕子般一掠而過。現在他已完全絕望,只想趕快找條路出去。就在他身子凌空時,他忽然看見對面的平房上有個人站了起來。一個白麪微須,穿着身雪白長袍的人,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看來,就像是兩顆寒星。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人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使出“千斤墜”的功夫,落到地上。就在這時,他又看見了劍光一閃,從對面的屋頂上匹練般刺了過來。他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如此輝煌、如此迅急的劍光。

    忽然間,他整個人都已在劍氣籠罩下,一種可以令人連骨髓都冷透的劍氣。這一劍的鋒芒,竟似比西門吹雪的劍還可怕,世上幾乎已沒有人能抵擋這一劍。陸小鳳也不能抵擋,也根本不能抵擋。他的腳尖沾地,人已開始往後退。劍光如驚虹掣電般追擊過來。他退得再快,也沒有這一劍下擊之勢快,何況現在他已無路可退。

    他的身子已貼住了寶庫的石壁。劍光已閃電般刺向他的胸膛,就算他還能往兩旁閃避,也沒有用的。他身法的變化,絕不會有這一劍的變化快。眼看着他已死定了!

    但就在這時,他的胸膛突然陷落了下去,就似已貼住了自己的背脊。這一劍本已算準了力量和部位,再也想不到他這個人竟突然變薄了。這種變化簡直令人無法思議。劍光刺到他面前時,力已將盡,因為這時他的胸膛本已該被刺穿,這一劍已不必再多用力氣。

    真正的武林高手,對自己出手的每一分力量都算得恰到好處,絕不肯浪費一分力氣的,何況這人本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永遠也想不到這一劍竟會刺空。但這時,陸小鳳也已更沒有退路,他的劍再往前一送,陸小鳳還是必死無疑。

    可是,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剎那間,陸小鳳也已出手!他突然伸出了兩根手指一夾,竟赫然夾住劍鋒!沒有人能形容他這兩指一夾的巧妙和速度,若不是親眼看見的人,甚至根本就無法相信。

    白衣人也已落地。他的劍並沒有再使出力量來,只是用一雙寒星般的眼睛,冷冷的看着陸小鳳。

    陸小鳳也在看着他,忽然問:“白雲城主?”

    白衣人冷冷道:“你看得出?”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除了白雲城主外,世上還有誰能使得出這一劍?”

    白衣人終於點點頭,忽然也問:“陸小鳳?”

    陸小鳳道:“你看得出?”

    白雲城主道:“除了陸小鳳外,世上還有誰能接得住我這一劍?”

    陸小鳳笑了。無論誰聽到“白雲城主”葉孤城説這種話,都會覺得非常愉快的。據説他生平從未稱讚過任何人,這句話卻已無疑是稱讚。

    葉孤城又道:“四年前,你用同樣的手法,接住了木道人一劍,至今他還認為你這手法是天下無雙的絕技。”

    陸小鳳道:“他是我的朋友,有很多人都喜歡為朋友吹噓的!”

    葉孤城道:“四個月前,他看見我使出了剛才那一招‘天外飛仙’,他也認為那已可算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陸小鳳嘆道:“那的確是的!”

    葉孤城道:“但他卻認為,你還是可以接得住我這一劍!”

    陸小鳳道:“哦?”

    葉孤城道:“我不信,所以我一定要試試!”

    陸小鳳道:“難道你知道我會到這裏來?”

    葉孤城點點頭。

    陸小鳳道:“你本就是在這裏等着我的?”

    葉孤城又點點頭。

    陸小鳳道:“我若接不住你那一劍呢?”

    葉孤城淡淡道:“那麼你就不是陸小鳳!”

    陸小鳳苦笑道:“陸小鳳也可能接不住你那一劍的!”

    葉孤城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劍,陸小鳳現在也已不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劍,陸小鳳現在已是個死人!”

    葉孤城冷冷道:“不錯,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是沒有名字的。”他突然回手,劍已入鞘。

    能從陸小鳳兩指間奪回劍鋒的人,他也是第一個。

    陸小鳳又笑了:“看來你並不想殺我!”

    葉孤城道:“哦?”

    陸小鳳道:“你若想殺我,現在還有機會。”

    葉孤城凝視着他,緩緩道:“像你這樣的對手,世上並不多,死了一個,就少了一個!”他寒星般的眼睛裏似已露出種寂寞之色,慢慢的接着道:“我是個很驕傲的人,所以一向沒有朋友,我並不在乎,可是一個人活在世上,若連對手都沒有,那才是真的寂寞。”

    陸小鳳也在凝視着他,微笑道:“你若想要朋友,隨時都可以找得到的!”

    葉孤城道:“哦?”

    陸小鳳道:“至少你現在就可以找到一個!”

    葉孤城目中竟似露出了一絲笑意,緩緩的道:“看來他們並沒有説錯,你的確是個很喜歡交朋友的人!”

    陸小鳳道:“他們?他們是誰?”

    葉孤城沒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因為這時陸小鳳已看見了金九齡和花滿樓。

    陸小鳳忽然發現葉孤城和西門吹雪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他們都是非常孤獨、非常驕傲的人。他們對人的性命,看得都不重──無論是別人的性命,還是他們自己的,都完全一樣。他們的出手都是絕不留情的,因為他們的劍法,本都是殺人的劍法。他們都喜歡穿雪白的衣服。

    他們的人也都冷得像是遠山上的冰雪。──難道只有他們這種人,才能練得出那種絕世的劍法?

    陸小鳳舉杯時,又發現了一件事。葉孤城也是個滴酒不沾的人,甚至連茶都不喝。他唯一的飲料,就是純淨的白水。

    陸小鳳一舉杯,酒已入喉。

    葉孤城看着他,彷彿覺得很驚訝:“你喝酒喝得很多?”

    陸小鳳笑道:“而且喝得很快!”

    葉孤城道:“所以我奇怪!”

    陸小鳳道:“你覺得喝酒是件很奇怪的事?”

    葉孤城道:“酒能傷身,也能亂性,可是你的體力和智能,卻還是都在巔峯!”

    陸小鳳笑了笑,道:“其實我也並不是時常都是這樣酗酒的,我只不過在傷心的時候,才會喝得這麼兇!”

    葉孤城道:“現在你很傷心?”

    陸小鳳道:“一個人在被朋友出賣了的時候,總是會很傷心的!”

    花滿樓笑了,他當然能聽出陸小鳳的意思。

    金九齡也在笑:“你認為我們出賣了你?”

    陸小鳳板着臉,道:“你們早就知道我會來,也知道有柄天下無雙的利劍正在這裏等着我,但你們卻一直像曹操一樣,躲在旁邊看熱鬧。”

    金九齡道:“我們的確知道你會來,因為你一定要來試試,是不是有人能進入寶庫!”

    陸小鳳道:“所以你們就在這裏等着看我,是不是能進得去?”

    金九齡承認:“但我們還是直等你上了屋頂後,才發現你的!”

    陸小鳳道:“然後你們就等着看我是不是會被葉城主一劍殺死?”

    金九齡道:“你也知道他並沒有真要殺你的意思!”

    陸小鳳道:“但那一劍卻不是假的!”

    金九齡笑道:“陸小鳳也不是假的!”

    他實在是個很會説話的人,無論誰遇到他這種人,都沒法子生氣的。

    金九齡又道:“你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們已有了個結論!”

    陸小鳳道:“什麼結論?”

    金九齡道:“若連陸小鳳也進不去,世上就絕沒有別的人能進得去。”

    陸小鳳道:“那繡花大盜難道不是人?”

    金九齡也説不出話來了。

    陸小鳳道:“我實在沒法子進去,就算我有那寶庫的鑰匙,也沒法子開門,就算我開門進去了,也沒法子再從外面把門鎖上。”

    金九齡道:“江重威那天進去的時候,寶庫的門確實是從外面鎖住的!”

    陸小鳳道:“我知道。”

    金九齡道:“所以,按理説,寶庫一定還有另外一條路,那繡花大盜就是從這條路進去的!”

    陸小鳳道:“只可惜事實上卻根本沒有這麼樣一條路存在。”

    花滿樓忽然道:“一定有的,只可惜我們都找不到而已。”

    葉孤城一直在旁邊冷冷的看着他們,對這種事,他完全漠不關心。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西門吹雪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點點頭,忽然道:“現在還有個人在外面等我的消息,你們猜是誰?”他就怕葉孤城問起西門吹雪,所以葉孤城一問,他就想改變話題。

    但葉孤城卻並不想改變話題,又問道:“你是不是也跟他交過手?”

    陸小鳳只好回答:“沒有!”

    葉孤城道:“他的劍法如何?”

    陸小鳳勉強笑道:“還不錯。”

    葉孤城道:“獨孤一鶴是不是死在他劍下的?”

    陸小鳳只有點點頭。

    葉孤城道:“那麼他的劍法,一定已在木道人之上。”他冷漠的臉上忽然露出了興奮之色,慢慢的接着道:“我若能與他一較高下,才真是平生一大快事!”

    陸小鳳忽然站起來,道:“酒呢?怎麼這裏連酒都沒有了!”

    金九齡道:“我替你去拿。”

    陸小鳳道:“到哪裏去拿?”

    金九齡道:“這裏有個酒窖。”

    陸小鳳道:“你進得去?”

    花滿樓笑了笑,道:“這王府中只怕已沒有他進不去的地方!”

    陸小鳳道:“哦?”

    花滿樓道:“你既然敢夜入王府,難道連王府的新任總管是誰都不知道?”

    陸小鳳笑了:“酒窖在哪裏?金總管請帶路!”

    酒窖就在寶庫旁那棟較矮的平房裏。金九齡拿出柄鑰匙,開了門,已有衞士替他們燃起了燈。

    進門之後,再掀起塊石板,走下十餘級石階,才是酒窖。好大的酒窖!

    陸小鳳嘆道:“我若真是個酒鬼,現在你就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休想叫我出去了!”

    金九齡微笑道:“我知道有很多人都認為你是個鬼,但你卻絕不是酒鬼!”

    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你到這裏來,只不過怕葉孤城要你帶他去找西門吹雪比劍而已!”

    陸小鳳嘆道:“我實在怕他們兩個人會遇上,這兩個人的劍若是一出了鞘,世上只怕就沒有人再能要他們收回去!”

    金九齡道:“但他們遲早總有一天會遇上的!”

    陸小鳳苦笑道:“到了那一天會發生什麼事,我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金九齡道:“你怕他殺了西門吹雪?”

    陸小鳳道:“我也怕西門吹雪殺了他!”他嘆息着又道:“這兩個人都是不世出的劍客,無論誰死了,都是個無法彌補的損失。最可怕的是,這兩人用的都是殺人的劍法,只要劍一出鞘,其中就有個人非死不可!”

    金九齡道:“絕對非死不可?”

    陸小鳳道:“嗯!”

    金九齡笑了笑,道:“可是這世上並沒有‘絕對’的事!”

    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那寶庫本來是絕對沒有人能進得去的,但現在卻已有個人進去過了,難道他是忽然從天上掉下去的?忽然從地下鑽出來的?”

    陸小鳳的眼睛裏忽然發出了光,道:“這酒窖是不是就在那寶庫的地下?”

    金九齡道:“好像是的!”

    陸小鳳道:“我們若在這頂上打個洞,豈非也一樣可以進入寶庫?”

    金九齡的眼睛也亮了:“這酒窖的外面,雖然防守較疏,但也得有鑰匙才能進得來!”

    陸小鳳道:“江重威有沒有鑰匙?”

    金九齡點點頭,道:“可是他絕不會將鑰匙交給那繡花大盜!”

    陸小鳳道:“他當然不會,但別人卻會!”

    金九齡道:“別人是誰?”

    陸小鳳道:“是個能接近他,能從他身上將鑰匙解下來,偷偷打個模型的人!”

    金九齡眼睛裏閃着光,道:“你説的會不會是江輕霞?”

    陸小鳳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果然不愧是六扇門裏最聰明的人!”

    陸小鳳捧着一大壇酒回去,他決定要好好的慶祝慶祝。他從來也沒有這麼樣開心過。

    聽見了他愉快的笑聲,花滿樓忍不住問道:“你開心什麼?難道在那酒窖裏找到了個活寶貝?”

    陸小鳳笑道:“一點也不錯!”

    花滿樓道:“是個什麼樣的寶貝?”

    陸小鳳道:“是一條線!”

    花滿樓聽不懂了:“一條線?是條什麼樣的線?”

    陸小鳳道:“是條看不見的線,但我們只要沿着這條線摸索過去,慢慢就能摸到那條狐狸的尾巴了!”

    花滿樓還是不太懂:“什麼狐狸?”

    陸小鳳笑道:“當然是條會繡花的狐狸!”

    現在他總算已證明了一件事。江輕霞的確是和那繡花大盜同一個組織的人。所以他只要能找到江輕霞,就一定能找到那繡花大盜。

    花滿樓道:“你有把握能找到江輕霞?”

    陸小鳳道:“有一點。”

    花滿樓道:“你準備怎麼樣去找?”

    陸小鳳道:“我準備先去找一雙紅鞋子,找一個本不該穿着紅鞋子,卻偏偏穿着紅鞋子的人!”

    花滿樓嘆了口氣,苦笑道:“你説的話我好像越來越聽不懂了!”

    陸小鳳笑道:“我保證你總有一天會懂的!”他忽然發現屋子裏少了個人:“葉孤城呢?”

    花滿樓道:“他不喝酒,也不喜歡陪人喝酒,現在也已到了應該睡覺的時候!”

    陸小鳳道:“你想他真的會去睡覺?”

    花滿樓又嘆了口氣,道:“我只知道他若一定要去找西門吹雪,也沒有人能攔得住他的!”

    陸小鳳並不時常醉,但卻時常喜歡裝醉。他裝醉的時候,吵得別人頭大如鬥。花滿樓並不怕他吵,但這裏是王府,他不想讓陸小鳳砸破金九齡的飯碗。

    陸小鳳正用筷子敲着酒杯,放聲高歌:“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是唐人王之渙的名句,也是白雲城主葉孤城最喜歡的詩。他顯然還在想着葉孤城,所以他並沒有真的醉。

    “上馬不提鞭,反拗楊柳枝,下馬吹橫笛,愁殺行客兒。”他又在唱北國的胡歌,唱完了一首,又唱一首,好像嗓子癢得要命。

    花滿樓忽然道:“你剛才説外面有人在等你,是誰?”

    陸小鳳立刻不唱了。他當然並沒有真的醉,薛冰現在卻已可能真的醉了。一個人在又着急、又生氣的時候,總是特別容易醉的。陸小鳳跳了起來,衝了出去。

    金九齡道:“你想是誰在外面等他?”

    花滿樓連想都沒有想:“一定是薛冰!”

    金九齡道:“一定是她?”

    花滿樓道:“我知道薛冰一直都很喜歡他,他也一直都很喜歡薛冰!”

    可是薛冰並沒有在客棧等他,薛冰一直都沒有回如意客棧去。陸小鳳知道現在只有一個法子也許還能找得到薛冰──先去找蛇王。這次他當然已用不着別人帶路。

    夜已很深,蛇王居然還沒有睡,看見陸小鳳找來,也並不吃驚:“我正在等你!”

    “你在等我?你知道我會來?”

    蛇王點點頭。

    陸小鳳又問:“薛冰來過?”

    蛇王點點頭:“她一直都在這裏喝酒,喝了很多,也説了很多話!”

    陸小鳳道:“她説什麼?”

    蛇王笑了笑,道:“她説你不是個東西,也不是個人。”他雖然在笑,笑容中卻彷彿帶着憂慮。

    陸小鳳苦笑道:“她一定喝醉了!”

    蛇王道:“但她卻一定要走,一定要去找你,我既不能拉住她,又不放心讓她一個人走,只好派兩個人暗中在後面保護她!”

    陸小鳳道:“那兩個人現在回來了沒有?”

    蛇王嘆了口氣,道:“他們已不會回來!”

    陸小鳳動容道:“為什麼?”

    蛇王的神情更沉重,道:“已有人發現了他們的屍體,薛姑娘卻不見了!”

    屍體是在一條暗巷中發現的,致命的傷,是在眼睛上。他們死的時候,已是瞎子。

    “繡花大盜!”陸小鳳全身都已冰冷。薛冰難道已落入繡花大盜的手裏?

    難道他已知道陸小鳳發現了他的秘密?這至少又證明了一件事──陸小鳳找到的那線索,無疑是正確的!在重重疑雲中能找到一條正確的線索,本是件值得興奮的事。但陸小鳳卻覺得自己的心似已沉到了腳底,正在被他自己的腳踐踏着。他忽然發覺自己對薛冰的感情,遠比他自己想像中還要強烈得多。

    回到小樓上,蛇王還在等着他,默默的替他倒了杯酒。陸小鳳端起酒杯,又放下。

    蛇王道:“你不想喝杯酒?”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現在我只想能清醒清醒!”

    他笑得比哭還難看,蛇王從來也沒有見過他如此難受。

    “我手下有三千個兄弟,只要薛姑娘還在城裏,我一定能找得到!”這並不完全是安慰的話,他的確有這種力量。可是,等他找到她時,她的屍體説不定也已冰冷。

    陸小鳳忽然問:“你有沒有聽説過一個會繡花的大鬍子?”

    蛇王點點頭,道:“我雖然一直沒有問,但也已猜到你一定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陸小鳳道:“你的那兩位兄弟,就是死在這個人手裏的,所以……”

    蛇王道:“所以你怕薛姑娘也已落在他手裏!”

    陸小鳳又端起酒杯。

    這次蛇王卻按住了他的手:“你實在需要清醒清醒,最好能想法子睡一下!”

    陸小鳳苦笑,道:“你若是我,你現在能睡得着?”

    蛇王也在苦笑:“我已有十年天天晚上都睡不着,這也是種病,久病成良醫,所以我已有專治這種病的藥。”一種白色的粉末,裝在碧玉瓶中。

    蛇王倒出了一點,倒在酒裏:“瞪着眼坐在這裏就算坐十年,也救不出薛姑娘的,但你若能睡一下,若能清醒些,就説不定能想出救她的法子。”陸小鳳遲疑着,終於將這杯酒喝了下去。

    他醒來的時候,天已亮了,陽光已照在碧蘿紗窗上。蛇王正坐在窗下,用一塊雪白的絨布,輕輕擦拭着一柄劍。一柄非常細、非常窄的劍,是用上好的緬鐵百鍊而成的,平時可以當做腰帶般圍在身上。這正是蛇王的成名利器,“靈蛇劍”。

    陸小鳳已坐起來,皺着眉問道:“你在幹什麼?”

    蛇王道:“我在擦我的劍。”

    陸小鳳道:“可是你至少已有十年沒有用過這柄劍。”

    蛇王道:“我只不過是在擦劍,並沒有準備用它。”

    他一直沒有看陸小鳳,好像生怕陸小鳳會從他眼睛裏看出什麼秘密來。他的臉色在陽光下看來,還是蒼白得可怕。只有真正失眠過的人,才知道失眠是件多麼痛苦、多麼可怕的事。那已不是病,而是種比任何病都可怕的刑罰和折磨,他已被折磨了十年。

    陸小鳳看着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從來都沒有問過你的往事!”

    蛇王道:“你沒有。”

    陸小鳳道:“我不問,也許只不過因為我已知道!”

    蛇王的臉色立刻變了變:“你知道什麼?”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本來並不是蛇王,像你這種人,若不是為了要逃避一件極痛苦的事,是絕不會來做蛇王的。”

    蛇王冷冷道:“做蛇王也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你難道看不出我活得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舒服?”

    陸小鳳道:“但你卻絕不是這種人,若不是為了逃避,本不該隱身在市井中!”

    蛇王道:“我本該是哪種人?”

    陸小鳳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只知道朋友之間應該説實話!”

    蛇王的臉色更蒼白,忽然長長嘆息,道:“你本不該醒得這麼早的!”

    陸小鳳道:“可是我現在已醒了!”

    蛇王道:“你認為我正逃避什麼?”

    陸小鳳道:“仇恨!世上很少有別的事能像仇恨這麼樣令人痛苦!”

    蛇王的神色的確很痛苦。

    陸小鳳道:“你為了要逃避這件仇恨,所以才到這裏來,藏身在市井中,為你知道你的仇人永遠也想不到你已變成了蛇王。”

    蛇王想否認,卻沒有開口。

    陸小鳳道:“只可惜這件仇恨卻是你自己永遠也忘不了的,所以只要你一有機會,你就不顧一切,去將這件事結束!”他忽然走過去,扶着蛇王的肩,盯着蛇王的眼睛,一字字道:“現在你是不是已有了機會?是不是已發現了你仇人的行蹤?”

    蛇王又閉着嘴,神情更痛苦!

    陸小鳳道:“你的仇人究竟是誰?現在是不是就在這城裏?”

    蛇王還是閉着嘴。

    陸小鳳道:“你可以不説,但我也可以不讓你下樓。”

    蛇王板着臉,冷冷道:“你自己的麻煩已夠多了,為什麼還要管別人的事?”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對人有了恩惠,從不願別人報答,所以你才不肯將這件事告訴我。”

    蛇王閉上了嘴。

    陸小鳳道:“我也並不想報答你,只不過想跟你談個交易!”

    蛇王忍不住問:“什麼交易?”

    陸小鳳道:“我替你去對付那個人,你替我去找回薛冰來!”

    蛇王用力握緊了雙拳,但蒼白枯瘦的一雙手,卻還是忍不住在發抖:“不錯,我的確有個仇人,我的確是要找他去算一筆賬。”

    “我果然沒有猜錯!”

    蛇王冷笑道:“這既然完全是我的事,我為什麼要你去替我做?”

    陸小鳳也在冷笑,道:“因為你的手在發抖,因為你已病了十年,已經被這仇恨折磨得不像個活人,因為你現在若是去了,只不過是去送死!”

    蛇王僵直的身子突然軟倒在椅子上,整個人都似已完全崩潰。

    陸小鳳卻還是不肯放鬆;冷冷道:“也許你自己本來就已想死,因為你覺得活着比死更痛苦,但我卻不願看着你死在那個人手裏,也不願看着那個已經害得你半死不活的人,再逍遙自在的活在世上。”他用力握住了蛇王冰冷的手,一字字接着道:“因為我們是朋友!”

    蛇王看着他,淚珠突然像泉水般從乾澀的眼裏流了出來,喃喃道:“你有沒有看過我的妻子?你當然沒有,所以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是個多麼温柔善良的女人,你有沒有看過我的兩個孩子?他們全都是聰明可愛的孩子,他們才只不過五六歲……”

    陸小鳳也咬緊了牙:“他們已全都死在那個人手裏?”

    蛇王的喉頭已哽咽,聲音已嘶啞:“她根本就不能算是個人,她的心比蛇蠍還毒,她的手段比厲鬼還可怕,也許她根本就是個從地獄中逃出來的魔女!”

    陸小鳳道:“她是個女人?”蛇王點點頭。

    “她叫什麼名字?”

    “公孫大娘。”蛇王又解釋着道:“其實她叫公孫蘭,據説是初唐教坊中第一名人公孫大娘的後代,所以知道她的人也都叫她公孫大娘!”

    陸小鳳道:“我卻不知道這個人,這名字我連聽都沒有聽過。”

    蛇王道:“她並不是個名人,因為她不願做名人,她認為做名人總是會有麻煩。”

    陸小鳳嘆道:“看來她至少已可算是個聰明的女人。”

    做名人的麻煩和苦惱,又有誰能瞭解得比陸小鳳更清楚?

    蛇王道:“可是她用過很多別的名字,那些名字你説不定反而會知道!”

    陸小鳳道:“哦?”

    蛇王道:“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銷魂婆婆……這些名字你總該聽説過的!”

    陸小鳳動容道:“這些人全是她?”

    蛇王道:“全都是。”

    陸小鳳嘆道:“看來她實在已可算是個很可怕的女人。”他又問:“她的行動既然如此詭秘,你是怎麼找到她的?”

    “我並沒有找到她,是她找到我的。”蛇王從懷裏拿出了張已揉成一團,又鋪平疊好的信箋:“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也知道你一定很想見我,月圓之夕,我在西園等你,你最好帶點銀子來,請我吃那裏拿手的鼎湖上素和羅漢齋面。”字寫得很美、很秀氣,下面的具名,是一束蘭花。

    蛇王道:“這是她交給城南的一個兄弟,要他當面交給我的!”

    陸小鳳沉吟着,道:“她沒有直接交給你,也許她還不知道你的住處!”

    蛇王道:“能到我這小樓上來的人並不多!”

    陸小鳳道:“西園,是不是那個裏面有株連理樹的西園?”

    蛇王道:“不錯。”

    陸小鳳道:“今天就是月圓之夕?”

    蛇王道:“今天是十五。”

    陸小鳳道:“她約的是晚上,現在還早,你就已準備去?”

    蛇王道:“你以為現在是什麼時候?還是上午?”

    陸小鳳忽然發現窗外的陽光已漸漸黯淡,已將近黃昏了。

    “那些藥本足夠讓你睡到明天早上的,可是再強的藥力,對你這個人好像也沒有什麼效力。”

    陸小鳳苦笑道:“這也許只因為我這個人本來就已經快麻木。”

    蛇王凝視着他,緩緩道:“我也知道我絕不是她的對手,可是你……”

    陸小鳳道:“你用不着擔心我,比她再厲害十倍的人,我也見過,我現在還活着。”他不讓蛇王開口,又道:“只不過,有件事我倒有點擔心!”

    “什麼事?”

    “我擔心我找不到她。”陸小鳳接着道:“她既然有很多名字,一定也有很多化身,何況,有些女人只要改變一下衣服和髮式,別人就很難認得出她的。”

    蛇王道:“她的易容術的確很精,也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可是她有個毛病,你只要知道她這個毛病,就一定能認得出她來!”好像每個女人都多多少少有點毛病的。

    陸小鳳笑了笑:“她的毛病是什麼?”

    蛇王道:“她這個毛病很特別。”好像越聰明、越美麗的女人,毛病就越特別。蛇王道:“無論她穿着什麼樣的衣服,無論她改扮成什麼樣的人,她穿的鞋子總是不會變的!”

    陸小鳳的眼睛裏已發出了光:“她穿的是什麼鞋子?”

    “紅鞋子!”

    陸小鳳跳了起來。

    “鮮紅的繡花鞋子,就像新娘子穿的那種,但上面繡的卻不是鴛鴦,而是隻貓頭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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