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4日。
天氣已經很冷了。她穿着最喜歡的灰色長款毛衣,外面罩着卡其色的短外套,像只要過冬的動物。站在車站等車的時候,遇見了在隔壁班的一個小學同學,打了招呼,但她始終想不起來對方的名字。
同學説,你等什麼車?
她説,114路。
同學剛要開口説什麼,眼神卻扭過去盯着她的背後。她順勢回頭,耳朵邊已經傳來了同學小聲的尖叫,天,盛淮南。
其實她想趕緊扭頭不要看的,為了她心理面念念不忘的“初次遇見”。可是,那個人太顯眼,她甫一轉身,就不可能看不到他。
一個穿着白色運動外套圍着灰藍色圍巾揹着黑色NIKE書包的背影,高大清爽,落日餘暉淡淡暈染着他的左半身,右半身留在陰影中,好看得就像、就像……她發現自己的萬能類比法失去了效用。
如果人生有後悔藥,她希望那天陰天。無論是五歲還是十六歲,陽光都幫着他蠱惑人心。
然後他轉過身來看站牌。
他長大了,小時候清秀的眉眼更加舒展精緻,長得那麼好看,恰好和她的幻想一模一樣——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怕的事情嗎?
“他怎麼今天來坐公車呢?平時都是他家司機來接他的。天氣冷了他們也很少出來打籃球,都沒機會看到了,靠,今天真是賺到了。”
她微笑地聽着同學説,一邊長久地注視着他。
三個男生兩個女生走過來,其中一個男孩狠狠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們説笑,偶爾一起動手整人,兩個女孩子都不跟盛淮南講話,只和另外的男生鬥嘴,然而眼神卻都在不經意間掛在他身上。
洛枳忽然想起那張表格上面他的名字,站在遠離大家的地方,驕傲而孤單。
其實他看起來並不是的。至少,是受大家歡迎的,會在籃球比賽之後被拋到空中的,會被很多人圍住的好脾氣好人緣的少年。然而洛枳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中永遠保持的那點寂寞和疏遠,似乎並不是她的錯覺和想象。
收破爛的老頭騎着三輪車經過,他幾步追上去,把掉下來的一摞報紙放回車上,然後繼續回到人羣中聊天。結果沒走兩步,報紙又掉下來了。周圍幾乎沒人動,他又跑上去把報紙放上去,因為車是在行進中的所以報紙又掉下來了,細細的塑料繩支撐不住幾乎馬上就要散架子。眼前的場景逗得洛枳幾乎要笑出來了,懊惱的盛淮南鍥而不捨,像個小學生一樣氣鼓鼓地抱起搖搖欲墜的一大摞廢報紙,狠狠地扔到車上——老頭感覺到了震動回頭看了一眼,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之後沙啞含混地説了一句,謝謝你啊小夥子。
他的白色運動外套沾上了不少灰,聽到老頭的道謝有點不好意思,撓撓後腦勺,笑了,眼睛彎的像月牙一樣,和小時候一樣,也和洛枳一樣。
反而這時候的笑容顯得比剛剛和那些同學在一起的時候要真誠快樂許多。
洛枳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點慌亂,耳朵發燒,錯開一步往同學身後一躲。沒人注意到她的異樣。
為什麼他不是一個傲慢自私令人生厭的闊少爺?或者説,他為什麼不是醜醜的邋遢的樣子?
那樣事情會簡單很多。
他坐另一路公交車先走了,洛枳繼續和同學不鹹不淡地隨意聊着,空虛的閒談掩蓋了心底深深的失落。
他的耀眼和美好,讓她在114路停下的時候從車門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11年孜孜不倦。一直那麼可笑。她單方面地羨慕,單方面地妒忌,單方面地挑戰,單方面地銘記。多麼卑微。
車門向兩側打開,正好把洛枳的鏡像從正中剖成兩半。
他高一四次考試,每一次都把學年第二名甩出很遠。
而洛枳高一的時候得到的最好的成績就是學年第三名,雖然也很值得驕傲了,在一千多人的高手如雲的學年裏面。而她只是收起成績單,學習的時候不再有憋着一口氣充滿希望和目的性的感覺。
鄭文瑞曾經對她説,憑什麼放棄,憑什麼要甘心。
洛枳那個時候就懂得,沒有什麼憑什麼,只是不得不。要把日子過下去,除了接受,沒有別的辦法。要把日子過好,就要在接受的同時把這份無奈的“不得不”美化成自己主動而明智的選擇,把被逼無奈的妥協幻化成人生大智慧,並且首先讓自己深信不疑。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在高一泯滅了所有恨意,沉默地接收了這份失敗。
那年的夏天,她填了學文科的志願表。
彷彿一種逃避。和田徑運動員比賽唱歌,和歌手比賽跑步,她只是選擇一種讓自己不要那麼難過的道路。曾經問過自己,為什麼一定要比他強——洛枳在別人眼裏是難懂的,是雲淡風輕寵辱不驚的,是什麼都不在乎的。但她自己的內心裏知道,她在乎的東西不多,所以僅有的那幾樣就格外重要,重要到成了執念,否則,她還有什麼?
今天回頭看,她是慶幸的。幸虧他比自己強大那麼多,幸虧他在自己前方走,留下背影讓她不甘地追逐,否則,她可能會在贏得一份粗鄙的勝利之後失去航標,失去所有的期盼和樂趣。
更重要的是,她發現自己每天都在想這個人。自從有了一張確切的臉,她的感情就在自己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悄悄轉化,轉化到讓她驚慌的地步。
她,喜歡上他了。看到他會緊張,過後會傻笑,他參加數學聯賽得獎,她跟着高興,他們班在籃球聯賽中陷入苦戰,他屢屢突破受阻,她跟着心焦。她是個最最普通的女孩子,用最最普通的方式喜歡上了一個人。
卻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關注一個“別人”的榮辱喜悲。
她變得更沉默。
高一的寒假,情人節。她點亮枱燈寫了一篇長長的日記。她用隱忍的方式享受折磨自己的快樂,從不縱容自己的好奇心和迷戀,這讓她覺得自己保持着一份那個年紀獨有的可笑的清高,好像這樣她的愛就能比後桌的喋喋不休地念着他的名字的女孩子要更加高貴純潔似的。
聊以慰藉。
高二是個新的開始,她告訴自己。
開學典禮上,她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作為學生代表發言。
很多人在這種場合都捏着自己手裏的稿子聲情並茂也緊張兮兮的念,他卻始終那麼自如。坐在最末排的洛枳什麼也看不見,只是在聽到熟悉的開場白的時候,眼圈忽然紅了。大家都安靜地聽,然後在適當的時候大聲鼓掌叫好。
如果説曾經有那麼一絲懷疑,懷疑自己喜歡的只是這麼多年想象出來的泡影,那麼看着遠處那個落落大方的白色身影和身邊為他沸騰的人羣,現在也篤定了自己的喜歡。他值得她的這份感情。
因為這份篤定的喜歡,她把自己從忿恨和妒忌中解脱出來。
他是無辜的,嶄新的,美好的,是會在籃球比賽結束之後大家丟三落四不管不顧地往教學樓撤退的時候幫着勞動委員把亂丟的礦泉水瓶子收到垃圾袋中的温柔少年,是過生日時候被班裏同學扣了一臉奶油蛋糕仍然笑嘻嘻地不生氣但是會在晚自習的上課鈴打響的時候豎起食指讓大家噤聲回班的班長大人。他與洛枳那些瑣碎怨毒的前塵往事無關,超脱於盤根錯節的恩怨關係,從五歲時候見到的陽光笑容雖然多了幾分偽裝和憂鬱,仍然沒有絲毫裂痕。
她曾經以為他是遮擋着她成長道路的障礙和心魔,卻從來不知道,他也是她十幾年人生中千里迢迢綿延不斷的一方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