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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心中有鬼

    最後一堂法導課,盛淮南和張明瑞剛進門就被師兄叫了過去。坐在第三排聽師兄閒扯的時候他有點心不在焉,臨近上課前回頭去看左上角的角落,洛枳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趴在桌子上面補眠。她穿了寬鬆的白色毛衣,碩大的帽子半蓋在頭上,帽檐上一圈米色的絨毛把她温柔地包圍了起來,只露出一小片黑色的頭髮和光潔的額頭,好像一隻過冬的小動物。

    餘光看到坐在師兄左邊的張明瑞也在回頭看。

    那天洛枳的室友面無表情地走向他,問,請問你是盛淮南吧,把行李箱給我,謝謝你。

    那個女孩子應該就是戈壁的女友,他記得自己見過她。對方有意無意地告訴他洛枳病還沒有好,之前幸虧有一個男生天天中午晚上給她送飯。

    那種別有用心的埋怨和炫耀,暗含着打抱不平的姐妹義氣。盛淮南想着,不自覺地笑起來,過了幾秒鐘,笑容又一分一分淡下來。

    他時常問自己,這樣算不算有恃無恐。

    因為他確定,因為對方説了一句,“我喜歡你。”

    其實真正讓他念念不忘的並不是她那句表白,而是她的背影。不是丟下一句“滾開離我遠點”之後雄赳赳氣昂昂地闊步離開的背影,而是在此之前他跟了一路的那個不遠不近的背影。

    那天深夜,她在高樓灑下的白色燈光下站了很久,哭到哽咽,卻不擦眼淚,只是任由它們順着臉頰流進領口。似乎現在一閉上眼睛,仍然能看到她孤單的背影穿梭在忽明忽暗的橙色路燈下,而跟在背後的他只是徒勞地垂下雙手。原本看到她哭,他印證了自己的推斷——她心裏有鬼。就算洛枳是個敏感細膩的女孩,至少他並沒有對她做什麼太過分的事情,他的行為最多隻會讓她摸不着頭腦,怎麼會讓她反應如此強烈,哭得好像要融化一樣?

    他想,他的試探,還是有了結果的。

    或者説原本就不需要試探什麼,他應該篤定於真相,換句話説,篤定於説出真相的那個人。天知道為什麼他要自己去證實。

    不過結果不出所料,洛枳扔給他一句莎士比亞的名言,機智有餘,仍有那麼一絲悲哀的惱羞成怒被他捕捉到。他想,這些就夠了。

    可是,為什麼並沒有成竹在胸真相大白的踏實感?他應該覺得快意,應該當場質問個明白,討回公道。然而為什麼會在跟蹤她的那漫長的一路上控制不住地感覺到愧疚和心疼?

    更愚蠢的是,他竟然稀裏糊塗地想跟她緩和關係。

    盛淮南,你瘋了吧。

    你竟然莫名地相信她。

    聖誕節那天,他站在喧鬧的課堂裏面,站在她經常坐的最後一排,身邊是熱鬧的人間,她的聲音在耳邊的電話裏清清冷冷地響着,卻好像從鬼域傳來,不真實得彷彿這個人從來不曾存在過。

    也許她心裏有鬼,但是,好像不是他要抓的那一隻。

    教授走上講台,拿起話筒開始講話。他看到洛枳緩緩抬起頭睡眼惺忪地朝講台方向望過來,於是也把頭扭回來,卻突然隔着師兄和張明瑞對上了目光。不知道是不是該笑一下,反而尷尬到不行。

    洛枳在筆記本上匆匆記下老師説的期末考試的時間地點和複習範圍,然後在大家紛紛站起來收東西的瞬間抓起書包和大衣衝出後門。

    今天是31號,明天是新年。

    朱顏問她願不願意去她家住一晚上,她原本要一口答應,如果不是百麗之前神情落寞地問她,“洛枳,可不可以陪我去參加學生會的跨年酒會?”

    她錯愕,“你什麼時候加入學生會了?”不是一直作為編外人員給戈壁跑腿的嗎?她把後半句吞進肚子裏。

    “我是書友會的成員,他們這次的酒會也邀請了各個社團的負責人,總之去的人很多。”

    “幹嗎要我陪?”

    百麗低着頭,眼睛仍然四處亂轉。

    “我聽説,戈壁的女朋友要去。”

    洛枳覺得很挫敗,“你想清楚了,你該不是要……”

    “我不是去鬧,不是去給他們臉色看。人家要是會看我的臉色就不會甩了我。我只是好奇,我真的很好奇,他們在一起有多般配,我就是想看看,就是想看看……”

    她及時地止住了百麗話語中的哭腔,“行行行,你要是保證自己三天不哭,我就陪你去。”

    百麗忙不迭地點點頭。“相信我。”

    信你才怪。洛枳揉揉太陽穴。突然反應過來,學生會?那不是……想要反悔,看見百麗瘦的尖尖的的下巴,拒絕的話説不出口。

    這一個星期百麗夜夜聽歌失眠,洛枳莫名想起某本書裏面的一句話。倒真是紅了眼眶,瘦了相思,曾經叫囂着要減肥大作戰,現在真的瘦下來了,卻失去了意義。

    最恐怖的一件事是,百麗還是得打起精神,虛弱又虛偽的對院裏面某些打着關心自己譴責戈壁的旗號來幸災樂禍的八婆們説一切還好。人前裝歡,再消沉,都要擺出笑臉——誰願意白白讓別人撿笑話。

    洛枳嘆口氣,這個蠢女人,沒來由地讓她心疼。

    所以把給孩子上課的時間提前了,以便晚上早些回來陪百麗。她一下課就衝去食堂,匆匆吃完就跑到東門去等車。

    期間收到洛陽的短信,“你嫂子來北京了,明天一起吃飯吧。”她很高興,回信息跟他定下了時間地點。

    Tiffany和Jake的課一上完,洛枳就被小丫頭拉進她的房間裏面。小丫頭上一次大病初癒之後和朱顏一起去了香港,粉紅色的小衣櫥裏面立時多了很多新衣服。洛枳捧着柚子茶坐在牀上,看着她一件一件地把那些漂亮的衣服穿出來在自己面前秀。

    Tiffany的頭髮天生就是深栗色的,齊整水亮,膚色雪白,一張小臉帶些嬰兒肥但絕對是個美人坯子,所有的衣服,史迪奇的大T恤,雪白的小洋裝,還有淺藍色的格子襯衫……穿在身上都好看得讓人流口水。洛枳心想,為什麼我不是蘿莉控怪叔叔?

    朱顏晚上要帶他們出席一個酒會。規格自然比學生會的跨年酒會要高。洛枳熱心地幫Tiffany參謀到底是小洋裝好看還是小旗袍好看的時候,朱顏敲門進來,跟洛枳一起坐在牀邊看Tiffany換裝。

    “還真是好久沒看見你了。”Tiffany去洗手間的時候朱顏笑着説。

    “生了一場大病。”

    “流感?”

    “我不知道,一半着涼一半心病。”

    “怎麼了?”

    洛枳笑着跟她講了自己的經歷,包括回家上墳時候的奇遇。

    “總之,被涮了。”她笑。

    “不想笑就不要笑。”朱顏遞給她一杯茶,“不過,那個男孩子真的像你想象的那麼好嗎?”

    洛枳想了想,慢慢地説,“我知道你想説什麼。高中的時候我不瞭解,但是從口碑上來看,他的確是個不錯的人。一個成績和各方面都值得被人妒忌的人能做到讓所有人都誇他而不中傷他,這很難得。後來憑我幾次跟他接觸,他的確是個招人喜歡的人。至少招我的喜歡。”

    朱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是這樣,他還真是平安地長大了。”

    洛枳疑惑地看她,“你的口氣……好像他原本應該死於非命一樣。”

    朱顏笑起來,“不不不。我和你一樣,覺得他很難得。像你曾經跟我説的那種有點世故的早慧,往往會害了他,但是看起來,好象沒有。”

    “我真的希望他不是那麼好,這樣我可以儘早回頭是岸。”

    “別找藉口了,”朱顏笑,“看不破就是看不破。我敢説如果有天你發現他很差勁,一定比現在還難受,”她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説,“畢竟他是你的全部青春。他如果很不堪,那你的青春好像白費了一樣。”

    “別説的這麼文藝腔。”洛枳有點不自然,不想承認自己其實贊同朱顏的想法。

    “不過,其實你對他的大部分認識,還是出於你自己的想象和推斷。我直覺那個男孩子沒有你想象得那麼完美,也沒你想象的那麼快樂滿足。”

    洛枳撇撇嘴,朱顏故意朝她意味深長地微笑,又眨了眨眼。

    “別衝我放電,沒用。”洛枳心虛地説。

    五點多回到宿舍,百麗的催命短信一條條衝進手機,洛枳推開宿舍門,看到的就是她穿着睡衣盤腿坐在牀上舉着手機的樣子。

    “你怎麼還穿着睡衣?”

    “我不知道穿什麼。”

    “那麼難挑選嗎,雖説是酒會,但不至於穿禮服吧,要不然我可進不去門了。”

    “不用穿的特別正式,穿球鞋也可以進門。”

    “那你為難什麼?別想着跟陳墨涵鬥豔,你會死的很慘。”洛枳一邊直接地戳她,一邊把手放在暖氣上面烤。雖然是坐朱顏家裏的車回來的,可從東門走到宿舍樓的一路上,忘記戴手套的她還是凍僵了。

    “我知道。”百麗沒有反駁。

    洛枳回頭看了百麗一眼。今天的她平靜得有點反常,看到洛枳疑惑的目光,她微微一笑,蒼白脱塵。

    “我不會是看到聖母瑪利亞了吧……你別那樣笑行嗎?”

    “我又作又鬧你不讓,我知書達理你也不讓,你直接捅死我算了。”百麗從牀上爬下來,“我穿你的衣服好嗎?”

    她們兩個身高和胖瘦都差不多,洛枳打開衣櫃,説,“自己挑吧。你不是一直説我的衣服都是寡居的人才穿的嗎?”

    百麗從衣服堆中抬起頭,一本正經,“我的確在寡居。”

    她們都穿着最簡單的休閒白襯衫和牛仔褲,百麗紮起了馬尾,洛枳的頭髮還是散散地披着直垂到腰間。穿好了外衣,一出門就被風揚起的雪花迎面截擊。

    又下雪了。

    學生會的酒會在交流中心的大樓二層。百麗託社團裏面的熟人朝別的社團的大四學長要了一張邀請函給洛枳用。遠遠地就能看到二樓一排窗子燈火通明,有人影晃動。洛枳看了一眼表情肅穆彷彿赴死一般的百麗,有些不厚道地企盼這次老天能給她一個慘烈到不能收拾的結局,以便徹底清醒過來。

    不過現在看來,真正結局慘烈的不是百麗,而是她自己。她的人生經歷了一個巨大的斷層,她發着燒啞着嗓子從懸崖底下爬上來,喘口氣,還是要朝前走的。即使面具已經被他戳爛了,她躲起來重新塗一層油彩就能繼續撐着。

    如果一場病一場傷心能把她直接渡到彼岸多好。要麼成佛,要麼成魔,而不是尷尬軟弱地站在中間。

    洛枳這樣想着,無意間看到推着自行車跟自己相向而行的鄭文瑞,穿着深紫色的羽絨服,用圍巾和帽子自己把包裹得嚴嚴實實。洛枳和她眼神交匯,微微點點頭笑了一下。

    上次見到她,正是那個夢幻的約會的結尾。這個女人怨毒地把自己的自行車踹得嘩啦啦亂響,像個下蠱的女巫——如果是真的,那麼她成功了。

    然而無論如何,洛枳從來都不曾對她有過一絲一毫的在意。

    鄭文瑞卻笑得很怪異。她歪着嘴角,輕輕哼了一聲,然後白了洛枳一眼,加大笑容偏開頭與洛枳擦肩而過。

    是嘲笑。嚴重而明顯的嘲笑。洛枳有些疑惑不解,倒是身邊的百麗很直率地低聲問,“她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二樓樓梯口有很多看起來很忙碌的男生女生,很多人打着手機進進出出,一個穿着黑色小禮服的女孩子急匆匆地走過,帶過一陣香水的味道,金色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碰撞出好聽的聲音。洛枳朝百麗攤手,“我們穿得好像是太隨意了點。”

    她正説着,百麗的目光早已越過了門口的眾人。

    洛枳順着她的目光找過去,屋裏寬敞的水晶吊燈下,一個穿着雪白露背小洋裝,頭髮盤得無懈可擊的女孩子正背對着他們站着,她面前的人,正是穿着深灰色西裝笑得猶如三月春風的戈壁。

    百麗定定地看着,沒有一絲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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