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親愛的,
都是我讓你不放心,
才會將痛苦的影子,
深埋進你脆弱的心裏。
一般來講,演藝圈的人住院通常都有一個共同的煩惱——騷擾特別多!
如果是規規矩矩的記者還好打發,只要一個「謝絕訪客」的牌子就解決了。最可怕的是那些瘋狂崇拜的仰慕者,他們簡直就像是打不死的蟑螂一樣,無孔不入、無洞不鑽,教人既恨又氣。
幸好向陽所住的這傢俬人綜合醫院對於這方面有相當完善的防備措施,向陽才得以不受騷擾的靜養,唯一的限制是不能樓上樓下的到處亂跑。
不過,區區醫生的警告當然阻止不了向陽,融融的怒氣也控制不了他,唯一能讓他乖乖躺在牀上不動的原因只有一個——他腿上的傷,是那個嚴重撕裂到看得見骨頭的恐怖傷口把他綁在牀上的。
當然一開始他也不想這麼聽話的,但是,光是清洗傷口、換藥裏繃帶時的碰觸,就痛得他差點連眼淚都擠出來了,若是他自己逞強亂動的話,説不定還會很丟臉的大叫出來,甚至痛昏過去呢!
這樣一想,為了自己的面子著想,他只好乖乖的聽話不動了。
好不容易這天,他的主治醫生歐陽大夫檢查過他的傷口後,很滿意地點點頭,接著就很慷慨地解除了禁令。
「很好,右腿傷口復元得很漂亮,左腿的擦傷更沒問題,現在你可以試試動你的腿了。不過,剛開始只能慢慢動,千萬不要太勉強而讓傷口迸裂了,懂嗎?這樣以後就不用勞煩別人幫你翻身,你自己來就可以了。」
幾乎是他才剛説完,向陽就歡天喜地的開始進行重獲自由的第一步了。可是很奇怪的,大家等了大半天,卻只見他用力得滿頭大汗,卻連半根毛也沒給他動到。
歐陽大夫覺得好像不太對勁。「怎麼了?」
向陽自己也覺得很不對勁。「我……動不了。」
歐陽大夫不解地皺眉。「完全不能動嗎?」
向陽無語頷首,歐陽大夫沉吟半晌。
「嗯!我瞭解了,我再替你做一次詳細檢查,應該很快就可以找出問題所在。」轉眼看融融一臉擔憂的樣子,他忙安慰道:「別擔心、別擔心,他的腿不是沒有感覺,所以,肯定不是脊椎神經方面的問題,只要不是那方面的問題,他就一定能恢復行動能力的!」
融融這才放心地鬆了一口氣。
可是不到兩天,歐陽大夫臉上的輕鬆神色就消失了。再過一天,他還特別把神經科、骨科大夫找來會診,重複地做各種檢驗、照x光、觸診問診等等。幾天後,他們似乎終於有了結論,那兩位大夫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只留下歐陽大夫一人凝重地面對向陽和融融。
「好不容易啊!終於有結果了吧?」向陽故作輕鬆地問。「老實説吧!到底是什麼問題?」
融融咬唇無語,只有她才能從他們交握的手上感覺到向陽的緊張——他幾乎要把她的手捏碎了!
「是的,我們是找出問題在哪裏了,不過……」歐陽大夫深深地注視著向陽,似欲看進他的內心深處。「經過我們詳細檢查的結果,根本不是你的腿有毛病,應該是你的心理方面有障礙。」
向陽愣了一下。「什麼意思?麻煩你説清楚一點好不好?」
歐陽大夫慢條斯理地瞄了融融一下,「簡單的説……」又看回向陽。「不是你的腳不能動,而是你自己不想動,也就是説,是你自己不想走路了!」
有半晌時間,向陽只是不敢相信地和歐陽大夫眼對眼互瞪。而融融更是驚訝,也很困惑。
向陽自己不想走路了?!
為……為什麼?
「他媽的鬼扯!」向陽突然爆吼出來。「你在説什麼鬼話呀?我為什麼不想走路?你嘛拜託不要醫術不到家就把責任推到我的身上來好不好?這樣很丟臉的耶!」
「除了外傷之外,你的腳沒有其他毛病。」歐陽大夫心平氣和的告訴向陽事實。「如果是脊椎神經方面的毛病的話,你的腳根本不會有任何感覺,但是你會痛,這就表示非關神經方面的問題,剩下的就是你的心理因素了。」
向陽臉色鐵青,「我不想聽你在這裏胡扯了!」他咬牙切齒地説。「如果你的醫術真這麼爛,那就換個主治大夫……」
「阿陽,你不要胡説!」融融氣急敗壞地打斷他。「你沒看到歐陽大夫還找了另外兩位大夫來會診嗎?他是很認真地在告訴我們會診的結果,你怎麼可以亂説要換主治大夫?」
向陽倏地眯起了雙眼。「你的意思是説,你相信他的話,相信是我自己不想走路的嗎?」
融融窒了窒。「不!我的意思是説……是説……」她無助地瞥向歐陽大夫。
「是你的潛在意識這麼決定的,」歐陽大夫忙接下去説。「所以,你不知道也不奇怪。」
「我管你是潛在意識或反攻義士,」向陽怒氣衝衝的低吼。「沒道理我會不想走路,難道我想讓老婆伺候我一輩子嗎?那是廢物才會做的事,我他媽的可不是廢物!」
歐陽大夫盯著向陽那張寫滿怒氣的臉片刻,才説:「好,那我明天再請一位專門骨科大夫來幫你診療,也許他會有不同的診斷也説不定。現在,你太激動了,我叫護士來幫你打一針,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再説。」話落,他即按鈴喚來護士為向陽打針。
不久,向陽墜入沉睡中,融融立刻問:「歐陽大夫是不是有事要和我説?」
歐陽大夫點頭。「沒錯,不過,我想先請問向太太,你相不相信我的診斷?」
「相信!」融融毫不猶豫地説。「可是……」
「相信就好了,」歐陽大夫沒讓她説完。「但是,你先生不相信,所以,如果我建議他看心理醫生的話,大概他也會拚死反抗到底,這樣一來,我們就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什麼辦法?」
歐陽大夫瞟一眼牀上,隨即把融融拉到門邊去低語。
「我有位大學同學,他畢業後就到日本去專攻心理學,之後又赴美進修催眠治療,並獲得AmericanInstituteofHypnotherapy頒發的博士榮銜,現在是美國執業心理醫生兼催眠治療師。」
「一個月前,他回台來省親度假,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可以請他來替向先生看看,或者還可以請他使用催眠技術問清楚向先生在潛意識裏到底存在著什麼樣的障礙,除非瞭解問題所在,否則,我們就算想幫他也無從下手。」
融融想了想。「可以是可以啦!可是……可是向陽要是知道那位是心理醫生的話……」
「那我們就不要讓他知道,」歐陽大夫斷然地道。「放心,我那位同學很厲害,他能夠在完全不為對方所覺的情況下催眠對方。當然,我們也需要你的在場,一方面是需要你提供向先生的家庭背景和過去的生活狀況,另一方面得由你來聽取從你先生口中説出來的話,萬一向先生又有什麼疑問,你的話他就不能不信了吧?」
融融自然不反對,於是第二天,那位心理醫生就被請了來。那是一位似乎永遠都笑咪咪的矮小男人,温和又親切,沒有人會對這種人起戒心的,所以,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直到結束。
在這段催眠探索的過程中,融融震驚的得知許多向陽幼時不為人知,同時也是傷害他至深的秘密;也知道了隱藏在他心靈深處的孤單寂寞與害怕無助,幾乎是與表面上的他完全兩樣的,就好像是一個人擁有正反兩面人格似的。
催眠診療結束後,向陽對自己被催眠,並探究了許多秘密的事一無所知,就這樣被留下來讓護士替他換藥、擦澡,而融融則和歐陽大夫,以及心理醫生來到歐陽大夫的辦公室裏討論。
「其實,每個人都是有兩個人格的,一個是平常的意識人格,一個是隱藏在他潛意識裏的人格。」
當融融表示對向陽的潛意識層面竟然與表面人格有如此巨大的差距而感到很不可思議時,心理醫生這麼回答她。
「許多人在喝醉時會有不同於他平時人格的表現就是如此,所以,他自己也會對自己在喝醉時竟然會做出某些事而感到震驚不已,甚至堅決否認,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另一種人格的存在。」
他突然笑了。「譬如我在美國有一位患者,他平時是個循規蹈矩的學生,個性温和內向,可是他只要一喝醉,就會三兩下脱光衣服,如果沒有人抓住他的話,跟著他就會衝出去裸奔了。」
「騙人!」融融驚訝地叫道。「衝到大馬路上裸奔?不會吧?」
「我沒有騙你,那就是他的潛意識人格在作祟。」心理醫生説。「不過,先決條件是那人必須是真正喝醉了才會,必須醉到已經失去平時的意識,那時候,潛意識就會跑出來佔領他的身體,讓他做出一些他平常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融融略一思索。「那就是説,他不知道自己有那種潛意識人格的存在,因此,自然也會否認自己會做那種人格會做的事?」
「沒錯,」心理醫生讚許地點點頭。「這就是向先生的問題,他的表面意識人格或許十分堅強不認輸,所以,如果他不想失去你的話,他會用強力的正面手段來爭取你留在他身邊。但是,他的潛意識人格卻相當懦弱且缺乏自信,才會讓自己用無法走路這種負面手段來綁住你。」
「可是……」融融遲疑了一下。「可是他也常常對我説他很不安,那不就是他的潛意識人格表面化了?」
「不,只要是正常人,都會有不安的時候吧?分別只在於願不願意坦白説出來而已。向先生是個很爽直的人,我想,他對你應該都很坦誠,有什麼就説什麼,這非關他的潛意識人格。不過,如果他的意識人格都已經是如此不安的話,那他的潛意識人格可能就已經不安到近乎恐懼了,難怪他會用這種手段來綁住你。」
融融咬了咬唇。「那現在該怎麼辦?」
「這個嘛……」心理醫生沉吟片刻。「因為他的潛意識人格是由他幼年遭遇所造成的,我是可以用催眠術暗示他看開一點,但那樣還是無法改變他的過去,所以,依舊只能靠他自己走出那個陰霾。不過,這可能需要一段相當長時間的心理診療,目前若只考慮他雙腳的問題的話,就必須先去除他的潛在恐懼。」
「你是説……」
「消除會失去你的恐懼。」
融融低眸沉思了一會兒。「我明白了,其實問題都在我身上,是我的行為讓他產生那種恐懼。雖然他一直在告訴我他很不安,但我卻一直把它當作是小孩子的任性撒嬌,放任他的不安逐漸擴大,直到變成恐懼。」
「我明白,因為他比你小,是吧?」心理醫生了解地説。「其實,這種事在歐美相當多,甚至相差二、三十歲以上的都有,根本沒什麼特別,你實在不需要這麼在意。事實上,就是你這種心理障礙間接造成他的心理障礙的,我想,你自己也很明白吧?」
融融坦然頷首。「我知道,也一直想要讓自己撇開這種顧忌,希望自己能不這麼在意,但真的很不容易,因為他確實比我小,那是怎麼也改變不了的。不過,我媽媽也曾經提醒我,我應該把向陽的男人和丈夫身分拿到前面來,但是……我就是不太明白……」
心理醫生温和地笑了。「很簡單,當你先生説了某句話或做了某件事,而讓你覺得他很幼稚任性的時候,你是不是把他當成小孩子了?為什麼呢?他明明是你丈夫啊!你為什麼不能把他比你小的事實放一邊,先以他是你丈夫的立場去想一想,他為什麼會説那種話或做那種事呢?」
融融張了張嘴,旋即闔上,繼而開始皺眉苦思。
「再成熟的男人有時候也是相當幼稚任性的,但是,他的幼稚任性絕對和小孩子不同,你不應該把他們混為一談。當男人在撒嬌任性時,通常是他心靈上出現某種缺乏現象,需要女人去填滿的時候,如果你不去正視它,那份缺乏感會越來越嚴重,到最後可能就不可收拾了。」
「就像現在的向陽?」融融喃喃道。
「是的,就像現在的向先生。」
又沉默了一會兒,融融才慢吞吞地説:「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哦?怎麼做?」
「我必須設法填滿他內心裏的破洞。」不過,説起來簡單,她對究竟該怎麼做卻一點概念也沒有。
到底她該拿什麼去填補他內心的空洞呢?
×××
融融在病房外又思索半晌後才打開門,恰好護士也要離開,和護士相互點點頭後,她便和護士錯身進入病房內。
向陽一見到她便問:「你到哪裏去了?」融融沒有回答他,僅是深深地凝視著他,向陽不覺疑惑地看回她。「怎麼了?」
融融依然不出聲,想到從他口中敍述出來那些他幼時所遭受的輕蔑嘲諷,以及他如何故作不在乎地用逞強的笑容武裝自己,又如何堅忍的吞下苦澀的渴望,在滿心的寂寥中孤獨地成長,只因為他不想在父母的壓迫下磨滅自己的本性去做一個無情無義、骯髒齷齪的向家人。一想到這些,她的內心就不由得又酸又苦得想掉淚。
「融融?」
温柔的,「我可以躺在你身邊嗎?」融融問。
向陽詫異的微張嘴,繼而輕輕蹙眉。「可以啊!不過……你到底是怎麼了?」
融融又不説話了,她輕悄地爬上牀鑽進被單裏,小心翼翼地偎在向陽肩窩裏讓向陽抱住她。
就這樣平靜安詳地過了幾分鐘後——
「我愛你。」融融突然説。
向陽微微一愕。「呃?呃……我也愛你,不過……你幹嘛突然這麼説呀?」
融融緩緩地仰起臉。「你相信我嗎?」
向陽呆了呆。「什麼?相信你什麼?」
「我愛你。」
向陽狐疑地俯眼打量她。「相信,但是你……」
她只要聽前面那兩個字就夠了。「那你相不相信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猶豫了一下,「呃……相信。」向陽説。
融融輕嘆。「你猶豫了,因為你不相信我,對不對?」
向陽終於忍不住拉下臉來了,「喂、喂!你到底是怎麼搞的嘛!這麼古古怪怪的,我已經告訴你……」他驀地煞住,而後雙眼倏眯。「不會是我的腳真的不能走了吧?」
融融又嘆息。「不,你可以走,只是……」
向陽雙眉一挑。「我知道了,他們又告訴你是我自己不想走的嗎?狗屎,你寧願相信他們的鬼話而不相信我?」
「不,我兩邊都相信。」
「什麼鬼?」向陽低咒。「你怎能兩邊都信?」
「因為你們兩邊都沒説謊呀!」
向陽頓時氣結,有好一會兒他都不再開口,只是呼吸粗重地兀自生著悶氣,而後突然地,他用力抱緊了融融。
「好,他們要用這種説法來推卸責任沒關係,我會用自己的力量來走給你看的,你瞧著好了,我很快就能走了!」無論是神情或語氣,向陽都非常堅決,好像只要他這麼説了,結果就會是那樣。
然而,在他潛意識的詛咒尚未解除前,無論他如何努力,甚至拚命到身上有些已經開始癒合的傷口都因為太勉強地使力竟然又裂開了,他那兩條腿卻依然毫無動靜,唯一的收穫只是歐陽大夫的嚴厲警告。
「就算你能走,也不是這個時候啊!」
向陽冷冷地斜睨他。「你不是説是我自己不想動的嗎?所以,我要動給你們看看啊!」
歐陽大夫無奈地搖搖頭。「你……好,你繼續動吧!只要你再隨便亂來一次,我就把你綁起來!」
當然向陽才不甩他那一套,然而,他還是不敢繼續勉強自己了,原因不在歐陽大夫,也不是他想放棄了,而是融融,那個以往在他不聽話時只會臭罵他的融融竟然哭了。他從來沒有看融融哭過,所以,融融一哭就把他給嚇壞了。
「不要哭,融融,你……拜託你不要哭了嘛!」他手忙腳亂的想要止住她的無聲飲泣,卻不知道該如何做才好。「我……我不再亂動就是了嘛!等傷口好了我再做復健,這樣可以了吧?」
其實,融融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會哭,她本來是打算配合歐陽大夫臭罵向陽一頓的説,但是,一想到他不曉得忍受了多麼巨大的痛楚,壓抑著可能永遠無法走路的恐懼,頑固的強迫自己做那種根本做不到的事,就好像幼年時一樣,總是一次又一次的獨自吞下所有的痛苦,一回又一回的告訴自己沒關係,她的心就彷佛撕裂般痛楚,痛得她禁不住泛出滿眶淚水來。
肉體的創傷終有一天會痊癒,但心靈上的創傷卻總是埋伏在心靈深處悄悄的、不斷地啃噬著未來每一日的生命。
最可悲的是,就連嘴裏説著愛他的她,也是帶給他痛苦的人其中之一。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把你逼成這樣的,是我害你把自己弄得如此傷痕累累的,是我到現在依然在傷害你,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融融,你……你怎麼越哭越厲害了?不是説了我不會亂來了嗎?你……拜託啦!別哭了好不好?好嘛!你説嘛!你到底要我怎麼樣?你説嘛!我都聽你的好不好?」
融融慢慢地抬起斑斑淚痕的臉。「什麼都聽我的?」
「是、是!」向陽忙點頭。「什麼都聽你的!」
「好,那我要你相信我,無論如何,我絕對不會離開你!」
向陽眉宇倏地皺起。「就這樣?」
「是的,就這樣。」
向陽聳聳肩。「好,我相信你。」
融融凝望著他片刻,而後淚水繼續往下淌。「不,你根本不是真心相信我的!」
「哪是!」向陽立刻否認。「我是真的相信你的啦!」
融融搖頭,傾盆大雨依然下個不停,向陽不覺又開始慌張起來了。
「真的啦、真的啦!我是真的相信你的啦!拜託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融融不理會他,繼續發揮鹽水製造機的最佳功能;向陽無助地朝歐陽大夫看去,後者兩手一攤,表示他也愛莫能助,隨即轉身離去了。
這種場面實在不適宜他來做夾心蘿蔔乾。
「融融,算……算我求你好不好……融融……哦!老天,饒了我吧!」
當他知道自己的腳不能動時,都沒有像此刻這般無助呢!
×××
其實,融融自己一直都知道,一切的癥結都在她身上,然而,知道是一回事,想要鑽出這個牛角尖又是另一回事了。
即使打從認清自己就是傷害向陽最深的罪魁禍首開始,她就急於想打開自己的心結,然而,她什麼事都能看得很開,可就是這件事無法那麼輕鬆的就能丟開一邊不管。
偏偏這種事又不是演演戲,掰幾個「善意的謊言」就矇混得過去的;就像向陽在跟她打馬虎眼時,還不是立刻就被她折穿了。可是,就在她猶豫不決的此時此刻,向陽依然在受苦,一想到這點,她就愧疚得想哭,而且更急於從自己一頭鑽進去的死衚衕裏逃出來。
然而,如果真是這麼容易的話,她用得著拖到現在才來傷腦筋嗎?
「你還真是宇宙霹靂無敵的頑固死腦筋啊!」連邵萱都有點不耐煩了。「我不是説過沒叫你忘掉那種事實嗎?我只是要求你凡事分清楚一點嘛!」她嘆著氣説。
「好吧!我説個最簡單的例子好了,譬如説,你還是大三或大四學生,然後有個一、二年級的小鬼當上了學生會長,那麼,在開學生會議時,在你眼中的他是學生會長或學弟呢?」
「當然是學生會長羅!」融融理所當然地説。
「為什麼?他不是你的學弟嗎?」
「可是當時在開會啊!」
「就算在開會他還是你學弟吧?」
「拜託!學弟是學弟,學生會長是學生會長,場合不同就要看不同的身分嘛!譬如你在公司裏是我上司,可是在家裏就是我老媽,這種事很自然就可以分開來的嘛!」
「很好,那你為什麼就是分不清阿陽的身分呢?」
融融頓時啞口無言。
「以前不提,是因為當時的阿陽還是個半生不熟的小鬼頭;可現在不一樣了,他長大了,是個成熟的男人了,你是不是應該正視一下他男人的身分了呢?不要忘了,無論他小你幾歲,他始終是那個和你有個孩子的丈夫喲!」
融融沉默片刻。「我……我知道他是我的老公啊!」她吶吶地道。
「是喔!你知道,也賦予他家人的身分,但你就是忘了給他老公應該有的地位!」邵萱嘆道。
融融又沉默了。
「其實,很多事如果你有顧慮到他是丈夫的身分的話,他就不會老是説不安了。想想,如果換了杜翰是你丈夫,在某些事的應對處理上,你是不是會有不同的方式呢?為什麼?」
融融依然垂首無語。
「如果你身邊一直沒有出現其他男人的話,或許你們往後也能像過去三年一樣隨隨便便嘻嘻哈哈的混過去也説不定,可是現在阿陽長大了,你身邊又出現那種你不可能當作看不見的男人,問題自然就浮出枱面羅!」
融融欲言又止地瞥她一眼,可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説。
「所以説,如今阿陽都搞成這樣了,你能不能不要再這麼自私地只想到自己,稍微分點心去顧慮一下阿陽的心情呢?」
「喂、喂!人家哪有你説的這麼自私嘛!」這個融融就不能不抗議了。「我也有在顧慮阿陽的心情啊!否則……」
「我聽你在説!」邵萱不屑地輕叱。「你現在給我仔細去想一下,你那個心情是不是都是以你自己的立場在為自己煩惱而已?」
「我……」
邵萱臉一沉。「想!」
融融不由得嘴一噘。「想就想嘛,有什麼了不起!」有沒有搞錯啊?居然叫人家在醫院走廊上想這種事?
不過,生氣歸生氣,融融還是很認真的開始思考起來,因為,她知道邵萱會叫她想不是沒有道理的。
可是想著想著,她的神情卻越來越鬱卒了。
仔細一深思,她好像真的跟老媽説的一樣,老是用自己的想法觀點來衡量向陽,也總是以自己的立場來考慮兩人之間的問題,以為自己已經充分替向陽著想了,其實最終的結論還是為了她自己。
因為害怕受傷害,所以不信任向陽;因為不信任他,所以預先為自己留下後路;為了預留後路,所以只好……傷害他!
就連當初懷孕時,表面上的理由是為了向陽著想,但何嘗不是為了要乘機斬斷傷害的根源!
向陽的愛是不顧一切的,他不在乎會傷害到自己或任何人,只是一心一意的愛她——因為他渴望被愛;而她的愛卻是一開始就升起了一面保護網,只要自己不受傷害,她下意識迴避去考慮那一面網是否會傷害到向陽——因為她從不缺乏愛。
她老是責怪向陽太幼稚,其實是不願意看到他長大,所以,拒絕承認他也會有成熟的一天,因為她不希望失去主控優勢——一旦失去主控優勢,她受傷害的機率就會增加了。
哇嚷!她怎麼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麼卑鄙自私?難道這就是她的潛意識人格?
可為什麼會這樣呢?她不都一直是生活在愛之中的幸福小孩嗎?怎麼會有如此卑劣的個性?難不成……
是天生的?
不會吧?那她不就是那種令人厭惡的奸詐小人了?哦!老天,真是太可怕、太惡劣了!她怎麼……請等一等!
會不會……會不會她也跟向陽一樣,在幼年時期曾經嘗受過某種傷害?
哦!拜託,最好是這樣,否則,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本性竟然是如此卑劣的事實。
為了挽救自己的人格,融融趕緊垂首蹙眉苦思。好半天後,她才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猛然抬頭並瞪眼盯向邵萱,那眼神是如此犀利兇狠,後者不由得被嚇了一大跳。
「幹嘛?」融融依然死瞪著她,神情怪異得讓邵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怎……怎麼了?」
「老媽,」融融慢吞吞地開口了。「請你告訴我,爸爸飛機失事的那一回,他是到日本去幹什麼?」
邵萱的神情微微一變。「你……你問這個幹什麼?」
融融的眼神驀地轉為嚴厲。「別問我幹什麼,請回答我的問題好嗎?」
要是在以往,只要一有人提到有關融融父親的事時,邵萱總是會裝瘋賣傻的矇混過去;但這一回,她有強烈的預感不能這麼做。
她心虛地閃開眼。「呃……公事,他是去辦公事。」
「是嗎?」融融的雙眸依然緊瞅住邵萱。「不是為了去看當時剛滿月的弟弟嗎?」
邵萱的面色陡然大變,「你怎麼知道?」她失聲驚叫,隨即驚覺失言地捂住了嘴。
融融震了震,「居然是真的?」她不敢相信地喃喃道。「我……我一直以為那是在作夢的説!」旋即苦笑。「不,是我刻意讓自己以為自己是在作夢的。」説著,她慢慢把頗受困擾的視線移到向陽的病房門上視若無睹地盯著。
「那一年我好像是六歲吧?唔……對!是六歲沒錯,在爸爸出發前一天晚上,因為作了一個噩夢,所以,我拿了枕頭想到你們的房裏去睡,可是剛走到你們的房門外,我就聽到你和爸爸在吵架……」説到這裏,她突然打住了。
邵萱呆望著融融半晌後,才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我以為沒有人知道的,沒想到卻讓你……」她輕嘆。「你爸爸説那只是逢場作戲,沒有想到對方卻有了孩子……」
「你要和爸爸離婚,但是爸爸不肯。」融融接著説。
「你爸爸説他不愛對方,但對方説。除非你爸爸和她結婚,否則,她不會讓你爸爸認回孩子。」邵萱平靜地説。「你爸爸一直想要個兒子,但是他又不願意和我離婚,所以,那次他是要到日本和對方談判的。」
融融沉默片刻。「後來呢?那個女人有出現過嗎?」
邵萱淡淡地瞟她一眼。「後來你爸爸舉行葬禮時,對方來找過我,她叫葉田惠子,是個沒什麼名氣的小演員,那個孩子叫葉田將吾。她還是不肯把孩子給丁家,只是拿了一大筆錢後就回日本去了。」
「可是……可是我記憶裏最深刻的卻是……」融融苦惱地蹙緊了雙眉極力回憶著。「是你哭著説爸爸變心了,説爸爸背叛了你,也背叛了我們,你不能原諒他,所以一定要和爸爸離婚,還叫爸爸趕快滾到日本去找那個女人,去找他朝思暮想的兒子,而且不用回來了……」
是的,就是這個了!
因為當時以她那貧乏的、既無知又幼稚的腦袋迴路解讀後的整體結論是——爸爸背叛了家人,不但打算拋棄她們到日本去找別的女人還有小孩,而且永遠都不再回來了!
所以,她受到傷害了!
對當時不過六歲的她來講,這種欺騙背叛實在是太令人難以接受了,所以,她寧願把傷害深埋在心底,並把那一幕過程當成是作了另一場噩夢。之後爸爸去世,她也刻意的把這一段醜陋的回憶拋棄在凍結的記憶庫中,以為這樣就不會讓那件事實傷害到其他人了。
可沒想到,那個被她隱埋起來的傷害,卻因此有機會悄悄的在她心中發酵腐爛,不但造成她扭曲的潛意識夢魘,而且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她往後的生命。
如果不是趙儀強和向陽主動用那麼強勢的態度來追求她的話,或許她這一輩子都不會主動向男人告白,而只會暗戀別人吧?
所以,當趙儀強變心時,她也很理所當然的接受了。
所以,當她陷入向陽的情網而無法自拔時,那個扭曲的人格便自動的為自己設下堅固的保護網。
所以,無論她多麼努力地要打開心結,卻始終徒勞無功。
原來她的情況和向陽相同——短期無解!
不同的是,向陽拒絕承認自己有那種不良潛在人格,她卻是自己從自己的傷口裏硬生生的挖掘出來的。也許是因為她所受到的傷害渺小得根本無法和他相比吧?
不過……這下子兩人都是傷患了,又該怎麼辦才好呢?
互舔傷口嗎?
×××
敲下石膏,掛上吊帶,向陽成了二級傷兵,整天轉著輪椅到處鬧。融融頗能諒解他以此來化解心中焦慮的行為,因為歐陽大夫一直不准他進行復健,所以他只能叫融融有空就幫他活動雙腳,要不就自己拚命地替自己按摩,剩下的時間就只好讓自己瘋狂得忘了雙腳的煩惱。
不過,大概也不用再等多久了,只要他左手一痊癒,復健就可以開始進行了,問題是……
復健有用嗎?
在向陽所住這一層樓的四周,環繞著一圈延伸出去約六公尺左右寬的半露天陽台,有小小的花圃,舒適的躺椅,專供病人出來曬曬太陽、伸展一下筋骨之用。此刻,融融正推著向陽往陽台去,因為向陽在各病房間鬧得太兇了。
找著一個沒有人的角落,融融停下來固定住輪椅,然後坐下來,雙手撐在膝蓋上支著下巴,雙眼滴溜溜地瞅著向陽。
「幹嘛?」向陽狐疑地問。
「我啊!有一件秘密一直想告訴你。」
向陽雙眉一揚。「秘密?」
「是啊!是有關我爸爸的事……」於是,融融慢條斯理地把爸爸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向陽。
向陽雖然有點驚訝,但並沒有多大的反應,因為這種事和他家來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笑死人的小事一件。
他只是在融融説完後,若有所悟地盯著融融,並問:「所以你一直不信任我?」
「不是不信任你,」融融坦承。「而是不信任所有的男人吧!我想。」跟著,她又把自己潛在的卑劣人格老老實實地坦露在他面前。
「……所以,你瞧,我下意識裏一直很自私的只想到要保護我自己,當然,我不敢説這都是我老爸害我的,但我希望你能多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辦法去除心中的這根刺,之後,相信我一定會有所改變的。」
能夠知道自己之所以不被信任並不是因為他不夠好,而是基於她個人的因素,向陽似乎感到很高興,特別是融融願意主動告訴他這件事,很明顯地表示出她想信任他的態度。
他體諒的握住她的手。「等我好了之後,我們到日本去玩玩吧!」
融融微微一愣。「日本?」
「是啊!日本。」
融融沉默片刻。「你是説直接去找那個女人嗎?」
向陽頷首。「你不想嗎?」
融融再次沉默了好一會兒。
「大概是想吧!但我又怕到時候反而會知道更多我不想知道的事。」
「那又如何?」向陽不以為然地説。「不管你想不想知道,它依然是擺在那兒的事實啊!而且,不管再怎麼令人不愉快的事實,乾脆一點搞清楚它們,總比你自己在這兒胡亂猜測、懷疑來得好吧?」
「唔……」融融沉吟半晌。「説得也是。」
向陽得意地笑了。「對吧?對吧?」
融融一瞧見他得意的樣子,不覺哼了哼。「是沒錯,但是請問少爺,你的腳這樣子該怎麼出國去玩?坐輪椅嗎?」
「沒問題、沒問題,」向陽拍著剛拆線的大腿豪氣萬千地允諾。「我一定可以走的,只要那個混蛋歐陽早點讓我開始復健就行了。告訴你,只要肯拚命去做,這世界上就沒有做不到的事,所以,就算這雙腿真的不能走了,我也會讓它走給你看的!」
是喔!大話誰都嘛會説,到時候要是他發現,就算換一雙腿他也不能走的時候,他又該怎麼辦?
不過,結局卻相當出人意料之外,向陽之所以能恢復行走能力,既不是因為他的心結終於解套了,也不是他拚老命復健的成果,事實上,他根本就還沒開始復健呢!
那是在歐陽大夫準備通知他可以開始復健的前兩天,只要兒子一出現,就顯得特別孩子氣的向陽,竟然帶著來探望他的小威威在病房間開始玩起捉迷藏來了,最後連官兵捉強盜都出籠了。
正在尖叫吵鬧間,歐陽大夫一腳跨出辦公室,恰好截住向陽的二十一世紀超級戰車。
「向陽,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如果你再不安靜下來,我就叫護士幫你打上一針,我想……唔……讓你睡上三天三夜應該夠了吧?」
心頭一驚,向陽忙對著那張面無表情的閻王臉猛打哈哈。
「哈哈,對不起、對不起,我又忘形了,對不起,我馬上安靜下來,馬上安靜下來!」
他是安靜下來了,問題是,才三歲的小威威哪可能説停止就停止,他依然在向陽身邊叫著鬧著,衝過去再衝回來。
「小威威,不要玩了!」
「不要,小威威還要玩!」小威威叫著又衝出去了。
「好,小子,待會兒媽咪買布丁回來不給你吃了!」
小威威一聽,衝鋒飛車隊立刻緊急煞車,隨即叫著轉身滾回來。
「好嘛、好嘛,小威威不玩了,小威威要吃布了。」
就在這時候,另一個同樣頑皮的七、八歲小男孩也推著一輛空輪椅從向陽左前方病房裏衝出來,而小威威則從右邊直直地往前衝過去,準備搶先一步到向陽的病房裏等布丁;看兩人的衝勢,如果沒有一方先停下來的話,肯定雙方會撞成一團,而且很有可能兩個小鬼都會受到嚴重的傷害。
「停!」
向陽驚恐地狂吼著,但同時,他心裏也明白兩個小鬼絕對來不及停下來的,於是,不假思索地,他閃電般地衝向前去及時一把撈住小威威,還差點一頭撞到對面牆上去了。
「你這個小笨蛋!」還沒站穩,向陽就抱緊了小威威餘悸猶存地顫抖著,連怒吼的聲音也在發抖。「叫你不要玩了為什麼不聽話?爸爸都快被你嚇死了你知道嗎?」
護士們慌忙地跑過來阻止了另一個小頑童,歐陽大夫也趕緊跑來察看他們父子倆是否受傷了,但是,向陽只是摟緊了小威威不肯放,看得出來他的恐懼神經還沒有放鬆下來。
歐陽大夫正想叫向陽把孩子交給他,免得向陽忘形地憋死孩子,然而才一眨眼,他又換了個怪異的神情瞧著向陽的雙腿。同樣的,剛從電梯裏出來,不曉得發生什麼事的融融也提著兩個塑膠袋愕然的望定了向陽的雙腳。
「以後不準再亂跑了知道嗎?」向陽嚴肅地命令道,並往自己的病房快步走去,心中同時在考慮著要不要給這個小鬼的小屁屁來幾下響亮的?
小威威雖然不太明白自己到底闖了什麼禍,但至少他聽得出來爸爸很生氣,所以,他乖乖地抱緊了爸爸的脖子,並乖巧地應了一聲,「知道了,爸爸,不過……」他往下看著。「爸爸,你不需要坐會跑的椅子了嗎?」
一聽,向陽便猛然站定,而後慢慢地往自己的腳看去,半天後,他才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正想説什麼的歐陽大夫。
「什麼都不準説!」話落,他便傲然地走進自己的病房裏去了。
融融和歐陽大夫面面相覷片刻,而後同時失笑。歐陽大夫向融融點點頭,融融則低喃一句「謝謝!」之後,就興奮地跟著向陽後面進去了。接著,歐陽大夫就轉身喚來護士,並遙指著向陽原來坐的那張輪椅。
「那個以後都用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