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大嫂好久沒梳頭了耶!」
「……她有洗頭。」
「可是沒有梳頭。」杜琴娘不再吭聲,她又能説什麼呢?
打從錢坤宣佈她兒子這輩子只能做一個茫無神智的廢人的翌日開始,她那可憐的媳婦兒就不再梳髮了,只隨便用一條繩子綁住那一頭雜亂的長髮,大家都看在眼裏,也都裝作沒注意到。
他們又能説什麼呢?
「而且,娘,大嫂也都不管劭兒了呢!」
「劭兒有奶奶疼就夠了!」杜琴娘極盡憐愛的親親寶貝孫子。「對不對啊?劭兒!」
「還有姑姑,姑姑也最疼劭兒了!」慕容雪伸長手想要抱孩子。「去!」杜琴娘一手抱緊了寶貝孫子,一手把女兒推開遠遠的。「去看看鋪子裏還缺什麼,過兩天就要開門做生意了,要是缺這少那的,看妳還能賺什麼!」
「什麼都不缺,就缺人手啦!」眼裏啾着小侄兒,慕容雪不甘心地咕噥。
「妳爹又請了兩個夥計,該夠了!」
熬過最痛苦絕望的半個月後,慕容家一家人終於平靜了下來,兒子,不管是什麼樣子的,始終是他們的兒子,只要他活着就好了。
於是,大家慢慢恢復到原來的生活,生命再艱苦,日子依舊要往下過,飯鋪子又開始準備要開門做生意了,雖然少了慕容羽段和專心照顧他的默硯心,肯定會比之前更辛苦,但,人是活着的,只要願意,怎樣都能適應。
幸好,默硯心已然將滷味和五香牛肉的秘方傳授給他們了,光是靠這兩樣,就可以確保生意如同以往一樣興隆了。
他們甚至計劃將來要整修鋪子,多幾張桌子,多賺點錢,日子就更安穩了。
然而,彷佛老天就是不想讓他們過太爽似的,當他們定下心來要開始繼續生活時,麻煩又找上門來了。就在飯鋪子重新開張的前一日,一家人聚集在飯鋪子裏,一邊閒聊,一邊提早準備滷味和牛肉,想説翌日可以輕鬆一點,不然多了兩個新手夥計,難保不會手忙腳亂的氣走了客人。
「啊,硯心,妳也來了!正好,幫我嚐嚐,是不是八角放太多了?」
連默硯心都帶着慕容羽段來了,雖然慕容羽段只是一臉空白,毫無反應的坐在那裏,但是,他還活生生的和他們在一起,這才是最重要的。
「劭兒好可愛喔,臉兒紅撲撲的,五官精緻姣美,真的好漂亮耶!」
「就是,昨兒個陶嬸還説要是我們忙不過來,她可以幫我們帶,免費的。」
「才不給她帶呢,要給她偷了怎麼辦?」
「嗯嗯,我就是這麼跟她回的。」
「不是吧,娘,您真的跟她這麼回?」
「是實話呀,不然該怎麼回?」
「那陶嬸兒一定氣死了!」
「沒。」
「沒嗎?」「沒,她説:『好嘛,那不偷,給我認幹孫子總可以吧?』」一陣寂靜,隨之一片鬨堂大笑。
「陶嬸兒真的想偷耶!」就在這一片愉悦的笑聲中,驀而……
「二叔!二叔!救我們!救救我們啊!」
忽聞鋪子外傳來慌張的求救聲,眾人不由面面相覦,錯愕之餘,連忙跑出去看看到底是怎樣?
「大嫂、月楓,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怎會搞成這樣?」
但見一臉驚恐的慕容月楓,右手拖老孃,左手拉着懷抱幼兒的老婆,後頭還跟着兩個姊姊慕容香、慕容燕,大老遠就開始扯嗓門求救,當大家出來時,他人還在千山萬里外,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逃來。
「二……二叔説得沒錯,」慕容月楓哭喪着臉,喘得上氣接不了下氣。「千仞堂沒……沒安好心眼!」
「説,怎麼一回事?」慕容問天鎮定地問。
「他們幫我坐上了周家的掌權大位,現在,情勢一穩定下來,他們就要從我手中奪去,還要殺我滅口!」慕容月楓不假思索地道,憤怒又憤慨,完全沒注意到自己説了不該説的話。他怕堂哥會上官府那兒告發他,千仞堂自然也會擔心他在不甘心之下會來個玉石俱焚,也上官府那兒去告發他們。這麼一來,大家都別想得到周家得之於官家的勢力了。
「滅什麼口?」慕容問天狐疑地再問。
糟了,説溜嘴了!
慕容月楓一驚,想要收回已是來不及,這下子該怎麼解釋,他們才不會懷疑到堂哥之所以會變成廢人,其實是他害的呢?
正是惶亂間,忽又覺得背上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涼,猛然回頭一看,赫然是那位本是他哥哥的未婚妻,後來卻嫁給了堂哥的大美人,原是淡薄漠然的麗顏,此刻卻冷得像天山上的萬年寒冰,雙眸燃燒着赤焰焰的仇恨之火,宛如利箭似地刺在他身上,刺得他心驚膽戰又莫名其妙。
她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他?
難不成……難不成那件事堂哥沒有告訴二叔,卻説給了老婆聽,所以她猜到堂哥之所以會變成廢人全都是他害的了?
一想到這裏,慕容月楓先是一陣恐慌。這下子死定了,堂嫂一定會告訴二叔,倘若二叔知道堂哥是他害的,肯定不會救他,他就死定了。但很快的,他又釋然地暗暗鬆了口氣。被她知道了又怎樣?她是個啞巴,不管她知道多少,都沒辦法説出去!不然二叔早就殺到他那裏去了,也無所謂,不懂武功的她又不能對他怎樣。
重要的是,絕不能讓二叔知道!
可是,他該如何阻止二叔再追問下去呢?
有了!
「喲,原來是堂嫂,怎地這樣盯着我看,迷上我了嗎?」
這就是他在急亂之中硬擠出來的辦法:岔開話題,拖到追緝他們的人趕到,二叔就不會繼續追問下去,只會忙着救他們,之後……
之後再説吧!
不過,這種辦法實在是爛到了極點,以至於其它人由於太驚愕!他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調戲堂嫂的嗎?一時無法做出任何反應來,他的親孃就先氣急敗壞的叫起來了。
「你這孩子是怎麼了?都這種時候了,你還……還……」叫一半,卻見兒子拚命向她使眼色,慕容大夫人這才知道兒子是有意的,至於為什麼,她不知道,不過,聽兒子的總是沒錯,於是,她馬上緊緊的閉上嘴巴了。然後,換杜嘯風兄弟憤怒的罵過來。「月楓表哥,你這是什麼意思?大聲叫救命,結果卻跑來調戲表嫂!」
「真下流,連自己的堂嫂都要調戲,你是不是忘了手裏還拉着老婆了?」
「吃閒飯的傢伙,沒資格在這裏説話,」慕容月楓嗤之以鼻地反擊。「你們又不姓慕容!」
「吃閒飯的是你自己吧!」慕容雪更是鄙夷的冷笑。「我就有資格説話了吧?我姓慕容,而且在你成親之前,都是我和爹孃、大哥在『養』你的,沒有我們,你早就餓死啦!」
總算有那麼一點點羞恥之心,慕容月楓一整個臉都漲紅了。「妳……」
「刁嘴的丫頭!」慕容大夫人怒叱。「妳爹孃就是這麼教導妳的嗎?」
「堂哥到處調戲女人,連自己的親堂嫂都不放過,這又是伯母教導的嗎?」慕容雪更不客氣的反激回去。
「妳……妳……」慕容大夫人氣得差點説不出話來,驀而轉向慕容問天,厲聲質問:「問天,這丫頭如此刁蠻的一張嘴,對堂哥、伯母這般傲慢無禮,全都是你教的嗎?」
慕容問天深深吸了口氣,壓下心中的怒火。「雪兒沒有錯,大嫂,羽段才剛出事,月楓就跑來調戲硯心,他是以為硯心沒有人保護了嗎?」一提到慕容羽段,慕容大夫人立刻心虛地別開眼。「呃,羽段出……出了什麼事啦?」兒子幹了什麼虧心事,她怎會不知道,只是為了寶貝兒子的輝煌騰達,犧牲別人的兒子也是不得已的。
回眸瞥向除了還有呼吸之外,根本就像個死人的兒子,慕容問天沉重的嘆了口氣。
「他……」驟爾噤聲,目光倏轉,犀利地射向道路另一端。
見狀,慕容月楓馬上警覺起來,手裏拉着孃親和妻子,嘴裏也不忘招呼姊姊們一起躲到慕容問天后頭去。
幾乎是在慕容月楓一家子才剛避開,他原來站立的位置上就多了十幾個人。
為首的馬臉漢子甫站定,嘲諷的眼神便瞄向躲在最後面的慕容月楓。「你以為逃到這裏來就安全了嗎?」
「請問閣下是?」慕容問天冷靜地問。
馬臉漢子用下巴指指慕容月楓。「慕容月楓的拜把子兄弟。」
千仞堂!心腔子緊了一下,「請問有何事?」慕容問天又問。
「自然是請我兄弟隨我回去。」
「要殺他?」
「殺他?」馬臉漢子霍然大笑,「不,他是我兄弟,我怎會殺他?我只不過是想……」大笑轉奸笑。「讓他再也沒辦法説話了!」
再也沒辦法説話?
這句話頓時在慕容問天心中打上了一個懷疑的問號,同時,也令慕容月楓開始緊張了起來,為免馬臉漢子再説更多,他只好……
「蘇燦、你太狠了,我們是兄弟,你竟想滅我口!」破口大罵。
「我可沒有你那麼狠,」馬臉漢子!蘇燦冷笑。「連自己的親……」
不,不能説!
「無論如何,有我二叔在,你別想傷到我!」慕容月楓慌亂的大叫。
「是嗎?」蘇燦輕蔑的斜着眼睨嚮慕容問天。「或許我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看看當年慕容家究竟是憑什麼本事成為武林大豪的!」
話聲剛落,獰然兩條人影自他身後射向慕容月楓;幾乎是同一時刻,慕容問天身後的杜嘯風兄弟也一左一右地迎上去;下一瞬間,慕容月楓猛撲向蘇燦,慕容香和慕容燕則衝出去和馬臉漢子帶來的人打了起來。雖然她們根本不想打,可是為了活命,不能不打。慕容問天沒有動手,但他盯住了一個胖老頭,他看得出,胖老頭才是蘇燦倚仗的靠山。
「琴娘、雪兒,妳倆不要動,保護其它人!」
「知道了!」
杜琴娘和慕容雪一人一把秀鸞刀嚴陣以待,後頭右邊是慕容大夫人和抱着幼兒的周彩兒,左邊是慕容羽段和默硯心。
沒有人注意到,默硯心左臂睡着劭兒,右手水袖內竟隱隱泛着尖鋭的冷芒。
大家只注意到,慕容問天神色凝重;相反的,胖老頭卻是一臉彌勒佛般的慈藹笑容,兩人相對而立,誰也不曉得誰會先動手,只隱約感覺到,不管是誰先動手,肯定是一招定生死……
毫無徵兆地,一道刺耳的嚎嘯聲驀然響起,人影倏閃,胖老頭急掠向前,手中揮舞着一支怪異的武器!那刺耳的怪嘯聲就是它發出來的;同一時間,慕容問天的身形彷如雷縱電馳般迎上,劍光上下翻飛,帶着隱隱的雷鳴呼號。雙方只一錯身,一切就結束了。胖老頭依然是一臉彌勒佛般慈藹的笑,慕容問天的神色凝重如初,誰也看不出到底是誰贏了。然後,毫無預示的,胖老頭突然往前趴了下去,霎時間,蘇燦和他帶來的人全都嚇得停手了,各個滿臉的駭異,怎麼也沒想到他們賴以為靠山的堂中高手,竟然擋不住慕容問天一招!
難怪當年慕容家能夠成為武林世家之一,果然有兩把刷子。
蘇燦猛一咬牙,「走!」驟然飛身離去,他帶來的人七手八腳扛起胖老頭的屍體,也急急忙忙跟在後頭跑了。
見狀,慕容大夫人頓時鬆了口氣,整個人差點軟癱在地上。「總算走了!」
慕容問天冷哼。「他們會再回來的!」
慕容大夫人驚喘。「你説什麼?」
「他們會再回來的,而且……」慕容問天徐緩地轉過身去面對慕容大夫人,表情比之前更凝重。「他們會帶更多、更厲害的人手來,這回……」
「怎……怎樣?」慕容大夫人忐忑地問。
「恐怕我們是對付不了了!」
入夜了,往常這時候大家都已各自回房去了,但今夜,慕容家一大羣人依舊聚集在前屋裏,沒有半個人有絲毫睡意。
「逃!我們要快逃!」慕容大夫人尖鋭的呱呱叫。
「逃不了的,他們會派人監視我們,無論我們逃到哪裏,他們都會追上來,特別是……」慕容問天環視眾人一圈。「我們之中有些人不會武功,更難以脱逃。」
她就是「那些人」之一!
慕容大夫人瑟縮一下。「我……我怎知會有今天,否則當年你大哥要教我的時候,我也會認真學的。」
「現在説那些也沒用了!」慕容問天嘆道,「話説回來……」他疑惑地目注慕容月楓。「千仞堂要搶周家的財產,讓他們搶去也就算了,為何一定要殺你滅什麼口呢?」
沒料到慕容問天會重提此疑問,慕容月楓霎時臉色大變,慌亂之下,不住向孃親使眼色求救;後者會意,馬上重重咳了好幾下,再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過來。
「那個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是我們不逃,難道真要讓咱們慕容家斷根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真要犯此「滔天大罪」嗎?
果然,慕容問天神情一緊,心中的疑問又被塞回箱子底保存了,他撫着下巴沉吟許久。「嗯……全部的人都要逃走……真的不太可能……」
「那就想辦法讓月楓帶妻兒逃走就好了!」慕容大夫人脱口道。沒見過自私得這麼明目張膽的人,慕容大夫人話一説完,眾人之間頓時颳起一陣狂風暴雨。
「我不管,我也要走!」慕容香抓狂。
「太過分了,為什麼只讓堂哥逃走就好了?」慕容雪颳風。
「麻煩是月楓表哥招來的,他最不應該逃了!」杜嘯風暴怒。
「我要回婆家了,那裏再怎麼差勁也比這裏安全!」慕容燕嗚嗚咽嚥下大雨。
慕容問天面無表情,什麼話也沒説,慕容大夫人以為他也不贊同,便不再多囉唆,不管別人怎麼説,她自有她的主意。
誰都能死,就是她的寶貝兒子和孫子不能死!
凌晨,黎明將起,夜最漆黑的一刻……
「開門,月楓,快開門!」慕容問天在慕容月楓門前焦急的低聲輕喚,但應聲打開的卻不是慕容月楓的房門,而是隔壁慕容大夫人的房門,更奇怪的是,她依然衣着整齊,竟是清醒白醒地未曾入睡過的模樣。
「不用找他了,他走了!」慕容大夫人若無其事地説,好奇的視線在慕容問天身後的慕容雪和杜嘯風兄弟倆身上來回打量,後者三人眸眶泛紅,神情哀悽,好像狠狠地大哭過一場似的。
「什麼?」慕容問天又驚又怒地大喝。「他什麼時候走的?」
「好久啦,」慕容大夫人得意地道。「子時一過,我就叫他帶着老婆和孩子趁夜逃走了,相信有我們擋在這裏,至少要好一陣子之後才會有人去追他們,那時他們早已逃得遠遠的囉!」
有人在這裏為他們擋住追兵,他們一定逃得掉的!
慕容大夫人自信滿滿的這麼以為,全然沒考慮到其它無辜人的生死,那些根本沒放進她心裏頭過。
「妳……妳……」慕容問天氣得説不出話來。
「是你不肯幫他們想辦法逃走,我們只好自己想辦法呀!」慕容大夫人根本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妳……」慕容問天猛一甩手,驀而回頭。「你們先走,不然來不及了!」
慕容雪和杜嘯風兄弟相對一眼,再看看懷中的襁褓,毅然點頭。
「是!」旋即轉身迅速離去。
「到底找月楓什麼事?」慕容大夫人好奇地問。
「你們真是……真是……」慕容問天已經氣到沒力再氣,只剩下嘆氣。「我和相熟的漁夫説好了,讓他們出船時順便帶人逃走,沒有人會懷疑凌晨出發的漁船,相信他們應該可以順利逃走才是,雖然能帶走的人不多,起碼可以為慕容家和杜家留下條根。想不到你們竟然……」
「你為什麼不早説?」
「沒和他們説好之前,我也不知道他們願不願意冒這個險,怎麼説?」慕容問天反問。
慕容大夫人想了想,而後聳聳肩。「無所謂,反正月楓已經逃走了。」
慕容問天深深注視她一眼,而後回身走人,只丟下一句話。「月楓逃不掉的!」果然,午時不到,慕容月楓就一臉惶然地帶着妻兒灰頭土臉的回來了,周彩兒還抽抽搭搭的哭個不停。「所有能走的路我都試過了,都被堵住了!」
除了水路。
但唯一能走的路卻被他自己錯失了。
慕容大夫人神情慘變,呆了半晌,霍地轉向慕容問天大吼,「快叫漁船帶他們逃走!」
慕容問天無奈搖頭。「沒辦法,凌晨時分,漁船就都出發了!」
「另外想辦法,你一定要想到辦法!」慕容大夫人驚慌失措地大喊。
「搭漁船逃走是唯一的辦法,但月楓自己錯過了。」慕容問天還是搖頭。
「我不管,你非得再另外想出個辦法來不可!」慕容大夫人故態復萌,又擺出野蠻霸道的「風範」來了。「長嫂如母,你不聽就是不孝!」
長嫂如母,長嫂如母,她用這四個字壓榨了他們一輩子,還不夠嗎?
「大房和二房已經分家了!」杜琴娘失控地吼回去,「沒有什麼長嫂,也沒有什麼如母,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忍耐到這裏,她已經忍耐到了極限,忍無可忍,不想再忍了。
「麻煩是月楓自己招惹來的,你們自己想辦法!」
沒想到杜琴娘會反兇回來,慕容大夫人不禁瑟縮了一下。「但……但月楓是咱們慕容家的根啊!」杜琴娘嗤之以鼻的哼了哼。「那又怎樣?慕容家又不只他一條根,還有……」
「劭兒也是慕容家的根,而且雪兒已經帶着他……」慕容問天接着説下去,一邊安撫受了一輩子委屈的妻子。「逃走了!」
他,也不想再忍了。
倘若是為了正義公理之事,犧牲再多他也毫無怨言,但慕容月楓是為了貪婪的私心而招惹來不幸的後果,為這種事犧牲實在太不值得了,就算慕容月楓是他的親侄兒,他不能不顧,但犧牲到這裏,他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除了已逃走的人之外,他們全家人陪着侄兒一家人一起死,這也該夠了吧?
萬窿山,一座小小的丘陵山,午後,慕容問天就帶着所有人來到這裏,不是為了逃走,而是他估計時間已差不多了,千仞堂的人很快就會出現,為了避免誤傷太湖畔的漁家和路過的遊人,他們必須遠離人煙。竹林間,眾人席地而坐,等待着。
「硯心。」悄悄地,杜琴娘來到默硯心身旁,後者正在為丈夫擦拭汗水,聞聲輕然抬眸望向她。
「真是對不起妳,才嫁過來不到兩年,就得陪我們……」她説不下去了。
默硯心搖頭。
杜琴娘不懂她在搖什麼意思,但猜想她是在表示不在意。「我吩咐過雪兒了,將來劭兒生下孩子,必得有一個過繼到默家,總不會讓默家斷了香煙的。」
默硯心又搖頭。
真的不懂她到底是什麼意思,杜琴娘有點無奈。「這輩子欠妳的,如果可以的話,讓羽兒下輩子償還妳吧!」
默硯心還是搖頭。
「我不懂妳的意思,向來只有羽兒能夠理解妳,可惜他……」杜琴娘苦笑,探手憐惜地撫上兒子那張空茫的臉。「他是個好孩子,温和體貼又孝順,也跟他爹一樣正直無私,雖然性子是有點兒悶啦,幸好也不是太嚴肅,起碼他還算是常有笑容的,特別是妳嫁過來之後,沒有一天見不着他的笑容的,我一直希望你們能相處得更好,可惜沒有時間了……」默硯心繼續搖頭。
杜琴娘當作沒瞧見。「如果説,我希望下輩子妳還能做我的媳婦兒或者女兒,我一定會好好疼惜妳的,妳可願意?」
終於,默硯心點頭了。
杜琴娘欣慰地笑了,她憐愛地摟住默硯心,雙眸噙淚。「硯心,媳婦兒,我真的好喜歡妳呢!」
默硯心沒動,任由杜琴娘摟住抱着,但片刻後,她的雙臂開始由垂落徐徐往上探,雖然非常緩慢,慢得幾乎像是沒動,但確實是在往上移了,然而,就在她的手臂幾乎就要抱住杜琴孃的前一刻,原是一片淡漠的美眸驟然掠過一抹令人不寒而慄的冷芒,於是,她的手停住了。
再過半晌,杜琴娘才放開她,正待再説些什麼……
「來了!」慕容問天大喊過來。
瞬間,大家雞飛狗跳成一片,慕容大夫人和抱着孩子的周彩兒躲到默硯心和慕容羽段後面,杜琴娘和慕容月楓姊弟三人排在默硯心和慕容羽段前面,而最前方,慕容問天一個人獨自面對着一大羣人,起碼五、六百個灰衫漢子宛如潮水般湧了上來,團團包圍住他們。為首者有七人,一個年約五旬上下的灰髮中年人,一對三十多歲的妖嬈女人,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鐵塔般壯漢,一個穿黑褂、一個穿白褂,還有蘇燦,以及一個瘦得好像隨時都可能掛掉的文士在那邊自以為瀟灑地猛搖扇子。
「你……」灰髮中年人以一種高高在上的眼神睥睨着慕容問天。「就是慕容問天?」
「是。」慕容問天毫不畏怯地正面對着敵人。
灰髮中年人點點頭。「嗯,你應該感到很榮幸了,當蘇燦趕回來求助時,正好老夫要帶領全堂人馬前去和崆峒派爭奪一座金礦,想想正好路過這裏,就順道來看看了,否則要處理這麼點小問題,根本用不上這麼多人的。」
小問題?
慕容問天不以為意,依然以一種不卑不亢的凜然氣勢面對眼前的困境,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
「好氣魄!」灰髮中年人讚歎,「看在你這份男子漢的膽識上,我願意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打得過我這兩個……」他左右各瞟一眼,「貼身護衞的連手,我就放女人和孩子離開,如何?」
「還有我兒子!」慕容大夫人尖叫。
「如何?嗯?」彷佛沒聽見似的,灰髮中年人兀自笑吟吟地再問一次。慕容問天凝重地仔細審視那兩個鐵塔般的壯漢,心知這一戰的結果多半不會太樂觀,但是,至少他該為妻子和媳婦拚這一仗。
她們,是最無辜的。
於是,他點了頭,灰髮中年人滿意的揮了一下右手,包圍的那五、六百人立刻退出尋丈外,接着,他自己也帶着那兩個妖嬈女人、瘦文士和蘇燦退開三尺。
「你們兩個,也讓慕容大俠嘗一嘗被一擊斃命的滋味吧!」
「是!」兩個鐵塔般的壯漢轟然應咯。
就在應咯聲出口的同時,為了搶得先機,慕容問天已然先一步發動了,而且一出手便是慕容家絕學中最厲害的一招:與敵偕亡。
無視自身安危,只求殲滅對手。
那果然是令人歎為觀止的絕招,寶劍似流虹劃破長空,萬點寒芒、千束流星從四面八方覆向那黑白二壯漢,無論怎麼看,那兩人都躲不過這一招了。
然而,那兩個鐵塔般的壯漢根本就不想躲,也不需要躲,只見他們杵立於地的魁梧身軀毫不閃避地硬生生承受下那千萬寒芒,霎時間,只聽得一片叮噹亂響,慕容問天豁然恍悟,他們必然穿着天蠶絲之類的護身甲,根本不怕一般的劍匕,一經了悟,悔意頓生,卻已晚了一步了。那兩個壯漢就趁着他招式用老,來不及變招之際,反手抖出雙掌,強勁至極的掌力猛擊向他前胸。
來不及避開了!
慕容問天頹然闔目長嘆,耳際但聞妻子慘厲哀痛的悲呼,他只願來世還有機會報答妻子的深情。
「不,問天!」
悲呼結束,一切也結束了。
現場一片死樣般的寂靜。
好一會兒後,一直等不到早該及身的攻擊,慕容問天不禁疑惑地睜開眼,旋即驚然倒抽一口冷氣,然後,他也跟現場所有人一樣,駭異地僵住了。
就在他正前方,一個烏髮迎風飄然的白衣少女,右手短劍筆直地戮入白褂壯漢心口,左手短刀橫在黑褂壯漢喉頸之處,白褂壯漢似是不敢相信的低頭瞪着自己胸膛,而黑褂壯漢則因為喉管被割斷無法呼吸而痛苦地直翻白眼。
那個少女,正是他的啞巴媳婦兒!默硯心。在眾人難以置信的瞠然驚視下,默硯心收回雙臂,那兩個壯漢不分先後地仰天砰然倒地,然後,她雙臂垂落,任由短劍短刀上的鮮血滴滴落地,腳步徐緩地行向灰髮中年人。天,烏雲密佈;風,變強了,吹得她長髮漫天飛舞,白裳啪縫啪健響,原是清麗絕俗的嬌靨此刻卻是一片冷酷森然,殘虐兇狠的目光猶如兩道帶血的利刃,那模樣彷佛冤死的女鬼要申冤、要復仇,淒厲得令人毛骨悚然,即便是堂堂千仞堂之主的灰髮中年人,也禁不住心驚膽戰地隨着默硯心前進的腳步而步步後退。
「妳……妳是誰?」
沒聲音。
「妳……妳想幹什麼?」
沒聲音,因為她是啞巴。
「不……不要再過來了!」
沒聲音,因為她是啞巴,不説話的,也不需要説,她,就等着今天,就等着這一刻。
千仞堂齊聚於此的這一刻!
因為她很清楚,雖然陷害慕容羽段的是慕容月楓,但下毒手的並不是他,而是千仞堂。千仞堂才是罪魁禍首!
「我警告妳,不要再過來了!」灰髮中年人怒吼,雙臂力揮,招回所有退開尋丈外的手下們。「否則……」
話,沒有説完的機會,彷佛渾沌中的一抹冷電,又似九天之上的極光,白色的纖弱身影已然迅若疾雷般撲襲而至,右手短劍寒光點點,有如銀河密集的系星,左手短刀宛若汪洋中的驚濤駭浪,層層迭迭翻湧,剎那間便籠罩住灰髮中年人、瘦文士、蘇燦和那一對妖嬈女人。
連驚呼都來不及,蘇燦已然噴灑着熱血翻跌出去;瘦文士雙手捂住喉頭,踉踉蹌蹌退後,倒下;那對妖嬈女人一斷左臂、一斷右臂;只有灰髮中年人學狗一樣爬到地上,十分狼狽的貼地滾開,這才堪堪逃過一劫,但已嚇得他魂飛魄散地差點尿褲子了。
一刻也不曾停歇,白色纖影翩然回身,筆直的射入那五、六百個灰衫漢子之中,右手劍戮心,左手刀割喉,一場慘絕人寰的殺戮於焉展開。
一股股的熱血交織迸灑,一聲聲的慘號永不止息,前一刻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活人,下一刻就變成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首,短劍奪魂、短刀取魄,沒有仁慈、沒有憐憫,只有一個殺字。於是,怒叱開始變成驚懼的呼爹喊娘,暴喝轉為恐慌的嗚咽悲呼,還有人跪下來求饒,但是那人甚至沒有機會開口,喉頭便一涼!被短刀割頸了。而灰髮中年人一直爬到遠遠的安全地帶才敢站起來,回頭一看,再一次嚇得差點尿褲子,他帶來的五、六百個手下,在這短短片刻間,竟已躺下將近一半,他張口結舌,開始考慮要不要招呼手下趕快逃命要緊?
至於慕容問天與杜琴娘,雖然心境不同,但也同樣看得驚心動魄、不寒而慄。
作夢也料想不到,他們那個勤勞樸實,還有一手絕佳廚藝的啞巴媳婦兒,原來是會武功的,還是個冷血無情的女殺星,現在,杜琴娘終於知道剛剛媳婦兒在對她搖什麼頭了。
不,他們不會死。
不,劭兒不需要接下默家的香煙。
不,他們不會欠她的。
不,他們不會沒有時間。
她的媳婦兒在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的,因為沒有人能夠傷害到他們,想傷害他們的人都會先被解決掉的。
終於,一切都平靜了下來。
地下,屍骸迭着屍骸,鮮血依然在淌流,一雙雙死魚般的眼睛,毫無生氣的注視着天空,死樣的靜默代表着殺戮已經過去,五、六百條生命損落在毫無意義的虛榮之中,往後,世間的一切都與他們沒關係了。
只剩下灰髮中年人一個人呆若木雞的傻在那裏,他還在猶豫、在考慮,一切就已結束了。
然後,纖影悄然迥轉,蓮足又開始往灰髮中年人那邊徐步行去;灰髮中年人悚然回神,驚駭已不足以形容他的恐懼,他的考慮立刻結束了,兩腳一蹬便已飛射出老遠!逃命要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然而,上天早已註定今日便是他的忌日,才兩個起落,灰髮中年人便又驚呼一聲倒射而回。
「喲喲喲,小硯,殺很大喔!」
遠遠的,漫步走來一位瀟灑俊朗的翩翩公子,身邊跟着一位背著書筐的冷漠書生,後頭還有一位滿臉大鬍子的男人,那雙眸子卻是美得出奇。
三人的形態都很悠然,但神情卻十分震驚,大鬍子還用力揉揉眼後再看過來。那個不屑殺人,連人家要殺她,她都懶得理會的妹妹居然會殺人,而且是大開殺戒?武林要倒了嗎?而默硯心,一聽聞那説話聲,美眸倏睜,刷一下回過蠔首來,短刀、短劍即刻消失,人也瞬間轉移到冷漠書生面前。
「二哥,幫我!」
她,出聲了,説話了!
慕容問天和杜琴娘聽得愕然傻眼,忍不住挖了挖耳朵:他們的啞巴媳婦兒竟然會説話?
聽錯了吧?
翩翩公子三人更是震驚得嘴巴都像白痴一樣張開來了:離她上回説話還不滿三年耶,她跟人家説什麼話?
算錯日子了?
猶在怔愣問,冷漠書生已被默硯心拖着跑,直接來到慕容羽段身前,然後默硯心再一次出聲了。
「救他!」咦咦咦?她竟然又説話了!三年時間過得有這麼快嗎?才從那頭跑到這頭來,三年就過去了?冷漠書生更是錯愕,旋即了悟眼前這個男人對她肯定非常重要,否則她不會打破自己三年一句話的慣例,於是神色一正,點頭許諾。
「放心,二哥一定會救他的!」説着,他立刻把上慕容羽段的腕脈,只一刻,他又轉到慕容羽段身後翻開頭髮瞄了一下,「果然!」抬頭,「沒問題,半個時辰後,二哥就還妳原來的他!」轉眸,提聲喊過去。「青陽,過來幫忙!」
大鬍子男人應聲過來,兩人就開始忙了起來。
而另一邊,又想逃命的灰髮中年人驚恐失措地瞪住擋在他前頭的翩翩公子,嘴巴張張闔闔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來。
「笑……笑……笑……」
「一答就中,真聰明!」翩翩公子笑吟吟的用摺扇指了他一下。「你一定見過我是吧?」
「那那那……她……她……」灰髮中年人更是結巴。
「她是我妹妹,你説她是誰呢?」
「啞……啞……啞……」
「又答對了,嘖,不獎賞一下也不行,咯,你就自行了斷吧!」灰髮中年人渾身一震,呆立片刻後絕望地長嘆,連抵抗的念頭都不敢有,便揮掌自碎天靈了。
堂堂武林九大綠林幫派之一的千仞堂,覆滅於此年此月此日。
翩翩公子滿意的點點頭,這才走向慕容問天,爾雅一揖。「在下獨孤笑愚,那個大鬍子是我三弟傅青陽,正在為病人診治的是我二弟君蘭舟,還有那位剛剛不小心開口説話的啞巴是我妹妹,請問閣下是?」
慕容問天沒有回答他,反而呆住了。「硯心是你妹妹?」她不是獨生女嗎?
聽他直接叫默硯心的名字,獨孤笑愚當即明白妹妹跟這位肯定很熟,於是解釋道:「我們是燒香磕頭的異姓兄妹。」
「原來如此。」慕容問天恍然大悟。
「那麼請教閣下是?」獨孤笑愚再一次有禮的請教。
「慕容問天。」慕容問天趕緊抱拳回禮,再一瞥身邊的妻子,「拙荊。」往後看。「令弟正在診治的是我兒子慕容羽段,也是硯心的夫婿。」
夫婿?!喀嗟一聲,獨孤笑愚的扇子跟下巴一起掉到地上去了,那副向來瀟灑又慵懶的笑容也扯歪了;君蘭舟正待下針的手僵在半空中,下不來了;傅青陽兩顆美麗的眸子猛然暴凸,差一點點就滾出來了。「你你你……你説什麼?」
他們怎麼了?
慕容問天困惑地暗忖。「難道你們都不知道嗎?去年端午前,硯心就和羽段成親了,他們還有個兒子呢!」
成親?
兒子?
兒子?!
他們竟然連兒子都有了?!
獨孤笑愚的神情先是一片茫然,從而轉錯愕,再從錯愕轉吃驚,又從吃驚轉不悦,最後從不悦轉震怒,不,是狂怒。
「可惡,小硯,妳成親竟敢不通知為兄我,我殺了妳!」
換他殺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