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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提到德國,自然而然想到萊茵河,還有黑森林,那漫山遍野、蓊鬱參天的冷杉樹、針葉林,葉色墨綠得發黑,濃密得不見天日,遠遠望去彷彿籠罩了一層黑幕,但不是令人厭惡的暗黑,而是透着油綠和明亮的黑,看上去穩重而舒適,讓人感到和諧與踏實,處身其中,心靈也不由自主地沉澱下來……

    「先生,可不可以把你的身體借給我?」

    他的身體?

    不是在問他吧?

    乍聞這種曖昧的言詞,安垂斯不由得抽了口氣,方才沉澱下來的心靈霎時又被掀起驚濤駭浪,他駭然睜開閉目打盹的紫色瞳眸,瞪住那位蹲在他身邊俯視他的東方少女,差點沒嚇壞。

    真的是在問他!

    「我的……身體?」他聽錯問題了,一定是。

    「是的,你的身體,可以借給我嗎?」

    沒有聽錯!

    錯愕的又瞪了半天眼,他才收回枕在腦下的雙臂,徐徐坐起躺在草地上的身子,深吸一口氣,正打算替少女的父母好好訓斥她一下,但就在他剛打開嘴之際,眼角餘光恰好掃見她抱在懷裏的素描本,再見她一臉單純的期盼之色,毫無猥褻之意,這才恍然大悟對方的意思。

    她想畫他。

    「這……恐怕不太好,」他遲疑地説。「我們並不認識……」

    一般人對德國人的印象是冷漠刻板,特別注重規則和紀律,這點在他身上可以得到充分印證,他天生就是個嚴肅拘謹的德國人,不喜社交又拙於言詞,尤其是在異性面前,更是拘謹得近乎害羞,以至於他到現在大學都快畢業了卻還沒有交過半個女朋友。

    雖然他那位法國籍的母親對此深感不以為然,因為五位兄弟姊妹裏唯有他是這種典型的德國人個性,不過他自己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畢竟,他是德國人,德國人有德國人的個性,哪裏不對了?

    「廢話,我們是第一次見面,當然不認識!」

    「所以説……」

    「好好好!」少女很誇張的嘆了口氣。「我是台灣來的中國人,弗萊堡大學藝術系,中文名字是畢宛妮,你也可以叫我安妮塔,這是我的德文名字,不過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明明是中國人,為什麼我要叫德國名字?」

    她小小哼了一下表示她的不滿。「你呢?」

    「我?」他楞了一下,下意識脱口回答她。「安垂斯-漢尼威頓,德國人,慕尼黑大學經濟系。」

    「原來是安垂斯,」少女——畢宛妮伸出手。「你好。」

    「呃……」安垂斯看看她的手,也伸出自己的手和她握了一下。「-好。」

    「好,我們認識了,」畢宛妮愉快地説。「現在,可以把你的身體借給我了嗎?」

    他呆了一下。「這……為什麼一定要我?」

    「因為你是我至今為止見過最美麗的男人!」

    畢宛妮的語氣很認真,不像在説謊,但安垂斯一個字也不相信,於是,他沉穩地自草地上站起來,換他高高在上地俯視她,以加強他接下來要告誡她的話。

    「無論是為什麼理由,你都不應該説謊!」

    他是德國人,德國人最講究實際,不流行自我陶醉,他自己的長相如何自己最清楚,好看,他承認,但,最美麗的男人?

    不,那種名詞輪不到他來背。

    「誰跟你説謊!」畢宛妮很生氣的瞪起了眼,也跟着起身,「你看!你看!」氣唬唬的把素描本攤開來給他看。「你不覺得你很美麗嗎?」

    安垂斯非常吃驚,因為整本素描本里滿滿都是他,各種姿勢、各種表情、各種動作,在旅館裏、在湖邊、在森林間,在散步、在沉思、在打盹、在進餐,雖然僅僅是簡單的幾筆鉛筆素描,卻異常傳神的將他內在與外在所有氣質與風采盡皆流露於畫紙上。

    看來從他到這裏的第一天起,整整十天裏她都在偷偷畫他,既然如此,她為何還要特地跑來問他可不可以畫他?

    「瞧,多麼完美的黃金比例,無論是你的身材、五官,甚至手指……」畢宛妮讚歎地呢喃,順便掏出軟尺來給他看一下,表示她確實測量過了——在他睡着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完美的比例,真是太美麗了!」

    原來是那種美麗。

    安垂斯有點哭笑不得。「你不是已經畫這麼多了,還不夠嗎?」難怪剛剛他睡着時,隱約有種飽受騷擾的異樣感,原來不是錯覺。

    畢宛妮的表情更嚴肅。「但我還沒有畫過你的裸體。」

    裸體?

    安垂斯再度大吃一驚,「你你你……你要畫我的裸裸裸……裸體?」驚嚇得話都結巴起來了。

    「當然!」畢宛妮用力點頭。「沒有畫過裸體就不算畫過。」

    「不行!」不假思索,安垂斯斷然拒絕——用吼的,表示他的決心,任何人都別想動他的裸體的主意。「我絕不允許任何人畫我的裸體!」

    「為什麼?」畢宛妮問,似乎感到很困惑。

    為什麼?

    有人會問這種問題嗎?

    安垂斯嘆了口氣,再板起臉來。「我不是暴露狂,所以,除了我的妻子以外,我不會讓任何人看見我的裸體!」

    「這樣啊……」畢宛妮咬着手指頭想了一下。「那我和你睡一……不,一天不夠,那就……嗯嗯,三天好了,我和你睡三晚,做你三夜妻子,你也讓我畫你的裸體三天,你覺得這樣如何?」

    不如何,他的心臟被她嚇得差點忘了善盡跳動的職責了!

    他駭異得猛抽氣,「你你你……你不是常做這種事吧?」又結巴了。

    「當然不是,這是第一次,不過……」畢宛妮笑吟吟地點點頭。「為畫你的裸體,值得。」

    為畫他的裸體,值得她陪他上牀?

    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眸子,安垂斯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你在開玩笑?」最好是。

    畢宛妮-怪地橫他一眼。「當然不是,這種事怎能開玩笑!」

    安垂斯差一點點就呻吟出來,他怎會碰上這種事?

    「如何?」畢宛妮興致勃勃地催促他趕快做決定。「可以吧?」

    「當然不可以!」安垂斯又忍不住吼了起來。

    畢宛妮不高興地撅了一下嘴,「好嘛,好嘛,我知道自己不好看,引不起你的『性趣』,可是我是處女喔!現在處女真的不多了喔!看在這一點份上,你就將就一點『用』一下嘛!」她努力推銷自己。

    將就用一下?

    安垂斯無言以對,瞪着她一句話都説不出來。

    她是不太好看,不,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看她,光是一張小小的臉龐就讓雀斑、青春痘和爛瘡佔去所有地盤,除了那雙東方人特有,眼角微勾,十分清靈有神的杏眼之外,他根本看不清她的五官容貌到底是什麼模樣,嘴裏還戴着銀光閃閃的牙齒矯正器,一開口説話,萬丈光芒就刺眼的閃出來。

    他哪裏知道她好不好看?

    此外,她的身材也乏善可陳,瘦巴巴平板一片,沒有胸部也沒有臀部,偏偏個子特別高,他足足有六-四-高,而這位竹竿似的少女竟然矮不到他一個頭,如果不是她説話聲音比一般少女更柔嫩,還留着一頭泛黃的黑色長髮——好像一叢枯乾的稻草,他一定會以為她是男孩子。

    不過,現在不是關心她的外表的時候,現在是……是……

    安垂斯用力閉閉眼,暗暗祈求上天多給他一點智慧,讓他知道應該如何應付這種場面。

    他今年才二十二歲,人生歷練並不豐富,更拙於應付女人,基本上,除了母親和姊妹之外,他面對女人的經驗絕不會比吃蝸牛的經驗更多,而他是最厭惡吃蝸牛的,除了寥寥幾次被母親逼迫非吞下去不可,他本人是徹底排斥到底。

    如今,竟要他這種毫無女人經驗的人去應付這種驚世駭俗的女孩子,他究竟該如何是好?

    對了!

    「-的父母呢?若是讓他們知道你做這種事,一定會親手殺了你!」

    他用威嚇的語氣警告她,誰知她根本不在意。

    「殺了我?哈!」畢宛妮兩眼往上翻了一下。「光我媽媽一個人就夠我老爸忙的了,老爸才沒有空殺我呢;至於我媽媽,她説我很快就會成為一個大畫家,而對於一位女性藝術家而言,男人是最好的靈感泉源,藝術沒有加入熱情也鮮活不起來,所以呢,儘管和男人談情説愛吧,小心不要懷孕,也不要真的陷下去就行了。嗯,對,她就是這麼説的。」

    竟有這種母親!

    安垂斯張口結舌。「難道……難道沒有半個真正關心你的人?」

    畢宛妮歪着腦袋,眨着眼。「我媽媽最關心我的學畫進展,這還不算嗎?」

    這哪裏算!

    「我是説,你沒有其他家人嗎?譬如兄弟姊妹之類的?」

    「有啊,」畢宛妮垂眸望着自己的腳。「我哥哥討厭我,姊姊恨我,妹妹根本不跟我説話,其他,沒了。」

    這麼悲慘?

    安垂斯傻住。「為……為什麼?」

    「因為只有我遺傳到媽媽的繪畫天分,他們都沒有,所以媽媽只關心我,完全不把他們放在眼裏。」腳尖在地上畫着圈子,畢宛妮慢條斯理地説。「我想,換了其他任何人,也都會憎恨那個唯一被父母親關愛的人吧!」

    他無法理解,世上竟有如此自私的母親,但在這一刻裏,他彷彿見到自己的妹妹,每次捱罵時,她就會擺出一副委屈到不行的模樣,明明知道她有八成是裝出來的,還是惹得大家爭先恐後去安慰她,而眼前,倘若畢宛妮也是裝出來的,他可能再跟她説幾句話後就設法擺脱她,畢竟,他是冷漠的德國人,冷漠的德國人就該做冷漠的德國人該做的事——管她去死,而她也不是他妹妹,他更沒有必要去搭理別人的閒事。

    但是他感覺得出來,她語調中那份無奈是真實的,並透着一股對這種情況的無措,母親真正關心的是她所能帶來的榮耀,並不是她本身,兄弟姊妹們又無法諒解,反而憎恨她,對於這種狀況,她無法處理,只好選擇漠視。

    就在這一瞬間,也許是母親的法國血統在作祟,他突然非常急於安慰她,就像安慰他妹妹那樣。

    不過他們也才剛認識,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因此……

    「呃,我説……午餐時間快到了,你餓了嗎?我有點餓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點東西,我請你?」總之,先把話題扯開再説。

    「我不……」畢宛妮原先似乎想拒絕,但即刻又改口,「好好好,我們一起去吃東西!」然後主動挽住他的手臂,興高-烈地拖着他走。「或許等我們混熟一點之後,你就肯脱光給我畫了!」

    怎地又説到這件事上來了!

    安垂斯啼笑皆非地搖搖頭,忽地想到向來極力避免面對女性的他,竟破天荒的與身邊這位滿臉青春痘疙瘩的東方女孩子談了大半天的話,還起爭執,又毫無不自在之感,就像是在跟他自己的妹妹鬥嘴,這簡直不可思議!

    不過,仔細再想一下,這應該也是可以理解的。

    起初由於她的要求實在太過驚人,駭得他一時忘了自己面對女人時總是很不自在,後來,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話愈説愈溜,不知不覺中,他逐漸對她解除了那種每回面對女人時必然會出現的緊張感,因為她給他的感覺只像是一個小妹妹,而不像那些對他別有某種企圖的異性……

    也不對,她對他也有某種企圖,十分不良的企圖,而且她還敢明目張膽的提出來。可是……

    他還是覺得她像個妹妹。

    蒂蒂湖,黑森林中最美麗的湖泊,宛如一位迷人的少女,靜卧於墨綠的絨毯之中,使黑森林更添幾分神秘與嫵媚的氣息。

    從第一次父母帶他來這裏度假,安垂斯就愛上了這裏,之後,只要是單獨度假,他就會到這裏來。雖然在這陽光明媚的七月裏,蒂蒂湖的觀光客特別多,但他早已學會如何遠遠避開遊客,尋得自己的寧靜,因此這點並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困擾。

    「你家在哪裏?」

    「法蘭克福。」

    「來這裏度假?」

    「唔嗯,可以這麼説。」

    「什麼叫可以這麼説?」

    在清澈湛藍的湖水與茂密林木交織成的美景中,安垂斯與畢宛妮正在靜靜地享受豐盛的午餐……

    不,一點也不安靜,事實上,聒噪得不得了,因為畢宛妮話講個不停,安垂斯原想叫她安靜一點,但,也許是因為她那猶透着點稚氣的柔嫩嗓音聽起來十分可愛逗人,也或許是因為她的語氣中隱約流露出的寂寞,所以,他並沒有要她閉嘴,反而又跟她聊了起來。

    她一定沒什麼朋友,一個人單獨在這異國求學,寂寞是可以想見的。

    安垂斯暗忖。「我還有一位哥哥,原本父親的工作要交由他來接手,而我計畫走學術路線,將來在大學裏教書,這比較合乎我的個性,但是……」

    「但是?」畢宛妮一叉一叉烤鴨胸吃得津津有味,也聽得津津有味。

    安垂斯不覺輕蹙眉宇,因為她的吃相很粗魯,似乎沒什麼教養。「但去年底,大哥決定要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主……」

    畢宛妮楞了一下。「出家?呃,不對,應該説是,做神父?」

    安垂斯頷首。「這是他的心願,我們不能阻止他,今年初他已出發到羅馬去了。但如此一來,我父親的工作就無人可接,除非是交給我,或者我的弟弟……」

    「你還有弟弟?」

    「我有四個兄弟姊妹,哥哥和姊姊是雙胞胎,弟弟和妹妹也是雙胞胎。」

    「你不是?」

    「不是。」

    「幸好,」畢宛妮放下叉子,很誇張的拍拍胸脯,還擠眉弄眼。「不然女孩子長得像你這麼高,會嚇死人的!」

    安垂斯不禁莞爾。「事實上,我姊姊比我哥哥矮,妹妹也比弟弟矮。」

    「但你最高?」

    「是,我最高。」

    「我就知道!」畢宛妮很得意的再拿起叉子繼續吃。「然後呢?」

    「然後?」安垂斯悄然垂下紫眸。「我弟弟是個非常活潑的男孩子,十分鐘都坐不住,如果要求他接手父親的工作,他不會拒絕,但會很痛苦,所以我父親要我出來度個假,好好想想決定要怎麼做,因為我原計畫明年拿到碩士學位後就開始撰寫博士論文,再直接進入大學教書,父親不想勉強我改變計畫。」

    「真好!」吃完烤鴨胸,畢宛妮再吃鱒魚。「我家的小孩不管喜不喜歡,不會拿奶瓶先拿彩色筆,直到媽確定你沒有繪畫的天分之後,你才能丟開深痛惡絕的畫筆。至於我呢,當然,我不能,因為我有天分,而且很高……」

    她聳聳肩。「其實我也喜歡畫畫,但再喜歡的東西,如果無時不刻被逼着要繼續再繼續,不能偶爾停下來喘口氣,有時候我也會覺得厭煩。因此媽媽一跟我提説要我到德國來留學,我二話不説就同意了,嘿嘿嘿,這麼一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躲開她了……」

    「她為何沒有跟來照顧你?」既然如此關心女兒學畫的進展,不該跟來照顧她嗎?

    「這個啊,嘻嘻嘻……」畢宛妮又用那張痘痘臉擠眉弄眼,看上去很滑稽,好像一堆小豆豆在推來滾去。「告訴你,我老爸愛死我媽媽了,任何事都願意順從媽媽的意願,唯一的條件是媽媽必須隨時待在他身邊,就算媽媽不得不出遠門,也不能超過半個月,所以啦,媽媽只好讓我一個人來。不過……」

    她嘆氣。「我住在媽媽的朋友順子阿姨那裏,她是嫁給德國人的日本人,媽媽沒事就打電話來問順子阿姨説我有沒有偷懶,超煩人的,所以我老是往外跑,月初一放暑假我就溜到這裏來了,教授的妹妹住在這裏,容許我免費吃住,我想暫時擺脱畫筆鬆口氣,結果……」

    她又聳肩。「我反而更想畫,但起碼這是我自己想畫,不是被逼迫的,這樣一想,倒也心甘情願一點。」

    放下叉子,安垂斯端起酒杯來淺酌一口白酒。「為什麼不回台灣過暑假?」

    「回去幹嘛?看我哥哥、姊姊、妹妹的臉色?」畢宛妮反問。

    因此,她不想回去。

    「幾年級了?」

    「十月就二年級了。」

    「唔,跟我妹妹一樣。」

    所以,她們都是十九歲,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畢宛妮比他妹妹幼稚許多,無論是説話的語氣,或者是神態舉止,畢宛妮顯然比其他同年紀的女孩子更多幾分單純率直。

    聽説東方女孩子都比較幼稚,看來不假。

    「你妹妹也是大學生?」畢宛妮好奇地問。

    「法蘭克福大學商業管理系二年級。」安垂斯頷首道。「那麼,你在這邊有什麼朋友嗎?」

    「一個也沒有。」

    「為什麼?」她看上去並不像孤僻的女孩子呀!

    畢宛妮欲言又止地瞄他一下。「我跟同學都合不來。」

    安垂斯沒有再追問下去,似乎無論怎麼問,都只會讓她顯得更悲慘,不如不再提。但不過片刻後,他又忍不住開口了。

    「-把東西都吃到哪裏去了?」

    在德國餐廳用餐永遠不用擔心分量和價格不成正比,上菜時通常光是視覺上就先飽了一半,除了大碗生菜沙拉之外,足夠兩人享用的烤鴨胸、整尾的鱒魚,安垂斯都吃不完,但畢宛妮全都吃光了不説,現在還拚上了那盤帶着濃濃奶油香味的馬鈴薯泥,看得安垂斯驚歎不已。

    「羨慕吧?」畢宛妮得意的嘿嘿笑。「我怎麼吃都吃不胖哦!」

    她笑得嘴裏的萬丈光芒又閃出來了,但她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不像其他裝了牙套的女孩子,不時用手掩嘴,就怕被人瞧見她裝牙套的糗樣。不過……

    安垂斯不自覺地跟着她微笑。

    他喜歡她這種坦誠的態度,她不但很坦然地接受自己無法改變的缺點,也不怕被人知道,連男人都不一定做得到這點,她卻十分自然的做到了。

    而畢宛妮,一注意到他在看她的牙套,還故意咧開嘴給他看,然後又笑了。

    「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我都不怕被人家看到牙套,又不在乎自己滿臉痘痘?」她問,不等他回應,馬上又主動招供出標準答案。「因為我不在乎外表,只在乎本質。譬如你……」

    她用叉子指指他,非常不禮貌的舉止。

    「剛來這裏第四天我就注意到你,我相信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金髮和紫羅蘭色眸子十分美麗,但吸引住我的眼光的是你提着旅行袋踏入旅館時的瀟灑神態,那樣從容而優雅,迷人極了!不過大多數時候你都像一般德國人,一板一眼,方方正正,堅若盤石似的德式風格,超無趣。於是我就猜想,你一定有被隱藏起來,不為人所知的內在,所以……」

    「我沒有!」安垂斯斷然否認。

    畢宛妮瞟他一眼,不予理會他的否認。「我就偷偷跟着你,仔細觀察你,十天下來,我果然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麼事?」安垂斯脱口問。

    「你……」她又用叉子指指他。「應該是一個非常熱情性感的人,這從你在以為自己是單獨一人時的放鬆態度上就可以感覺得到,而有趣的事就在這裏了,你自己好像並不知道……」

    「不可能!」安垂斯再次衝口而出。「我是德國人,不……」

    「你爸爸是德國人?」畢宛妮有力的打斷他的辯詞。

    「對!」

    「你媽媽呢?」

    「……法國人。」

    「啊哈!我就知道!」畢宛妮得意的大叫。「金髮的德國人多半是藍眼,你卻有一雙少見的紫色眸子,我就猜想你的父母之中一定有一個不是德國人,果然被我猜中了!」

    安垂斯有點狼狽。「你很喜歡窺人隱私嗎?」其實有時候他也會覺得自己似乎太過「放鬆」了,原以為沒人知道,沒想到都被某個偷窺狂看去了。

    「才不呢,這是我第一次這樣緊迫盯人觀察別人,不然誰喜歡偷偷摸摸跟在人家屁股後面,運氣不好被當作變態就糗大了!」説着説着,畢宛妮逐漸顯得有點沮喪。「説到這就得怪我們教授……」

    怪她的教授?

    是她的教授叫她窺人隱私?

    安垂斯滿頭霧水。「-的教授?」

    「他逼我在這個暑期裏只能畫人像畫,這是我可以免費住在這裏的條件!」

    「因為你的人像畫很棒?」

    「恰好相反,我的人像畫超爛!」畢宛妮忿忿道。「他説我的人像畫一點活力特質都沒有,像埃及的木乃伊!」

    「埃及的木乃伊?」安垂斯喃喃道。「這麼糟糕?」

    「他認為是我對人的觀察力不夠,挖掘不出個人特質,這點是我的致命傷,所以……」她誇張的抽抽鼻子。「他要我在這個暑期裏好好學習如何挖掘出人類的本質,因此……」

    「我就成為你的第一號獵物!」安垂斯咕噥。

    「你是第一個能夠吸引住我眼光的人嘛!」畢宛妮理直氣壯地説。

    難不成是他的錯?

    安垂斯苦笑,「可是……」他用下巴指向放在一旁的素描本。「我覺得你畫得非常好呀!」

    「這麼説就令我更泄氣了!」畢宛妮再度嘆氣。「老實説,我也這麼覺得,這還是我第一次畫得這麼順手呢,證明教授説得果然沒錯,過去我畫人像只是畫出我用眼睛看到的線條色彩,但這回,我是認真用心去觀察、去感受,之後才把自己所感覺到的畫出來,於是,我畫出跟以往不同的東西,連我自己看了都很滿意……」

    「這不就夠了,為何一定要……要……」安垂斯咳兩下,沒再説下去。

    「畫你的裸體?」他説不出口,她倒是講得很順口。

    安垂斯又咳兩下。「這應該沒必要了吧?」

    畢宛妮放下叉子,讓侍者收走用過的刀叉盤,並端起果汁的杯子喝兩口。

    「雖然我畫過不少裸體畫,男女老少都有,但從沒見過誰擁有如同你的身材那樣完美的比例,我有預感,在那完美的比例下,一定有最美麗勻稱的線條,我想要將它捕捉下來……」

    她神情嚴肅地望定安垂斯,好像正在用眼睛一件件扒他的衣服,使他不太自在地挪了一下身子。

    「另外,我還沒有完全抓到你的特質,也許在你把自己完全坦裸在我面前時,你會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我猜那一定是非常強烈鮮明的特質,希望那正是我想要的,一個性感美麗又不失氣概的男人!」

    安垂斯面無表情地注視她片刻。

    「那麼,我得説,很抱歉,你永遠看不到你想要看到的!」他慢條斯理地説。

    畢宛妮眨了眨清亮的明眸。「我們看着吧!」

    「不必看,你永遠不會有那種機會!」安垂斯斬釘截鐵地下斷言。

    但畢宛妮根本不理會他,徑自對着侍者剛端來的甜點大聲歡呼,「酷斃了,我最愛的乳酪蛋糕!」隨即迫不及待的大吃起來。

    萬丈光芒又開始一閃一閃的刺激安垂斯的眼睛,使他沒辦法繼續對她瞪眼,只好放棄這種徒勞無功的行為,無論如何,他是德國人,德國人是嚴肅冷漠又刻板現實的,不會做白費功夫的事。

    於是,他也開始吃他的乳酪蛋糕,這種有別於其他國家的德國乳酪蛋糕,嚐起來特別與眾不同,淡淡的甜帶着微微的酸,清新的奶味混着水蜜桃的鬱香,吃起來口感雖然有點沙沙的,卻始終能保持不粘口的清爽,是他最愛的甜點之一,他從來不會錯過。

    「你會在這裏待多久?」

    「直到開學啊!」

    「那麼,待會兒要不要去湖邊走走?」

    「到湖對面嗎?好啊,好啊,順便讓我畫幾張圖!」

    「穿衣服的。」

    「那當然,我也不可能叫你在户外脱給我畫。」

    為什麼無論説什麼都會説到這件事上來呢?

    「……你的德語講得非常好。」

    「廢話,我已經來一年多了嘛!」

    「不過還有點奇怪的口音。」

    「廢話,我才來一年多嘛!」

    「……」

    既然話都講開來了,畢宛妮索性光明正大的纏在安垂斯身邊。

    「我們愈常在一起就愈快熟識,愈快熟識就愈快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感,然後,你就會願意脱光光給我畫了!」

    這是她的解釋,安垂斯立刻嗤之以鼻的把她的解釋丟回去。

    「一輩子都不會!」

    但是,一想到隨時隨地都有人疼愛呵護的妹妹,他就不忍心讓與妹妹同年紀的畢宛妮感到寂寞,也就毫無怨言的任由她纏在他身邊團團亂轉。

    話再説回來,除了不時叫他脱衣服給她畫之外,其實他並不討厭她,尤其是她的率真與直爽,還有她獨特的幽默感,總是讓他不由自主的勾起笑容來,儘管她的外表教人不敢領教,但她的個性卻非常純真迷人。

    「安垂斯,我們去游泳如何?」

    「才不要!」

    「小氣,讓人家欣賞一點點也不行!」

    那可不只一點點!

    安垂斯啼笑皆非地回身步入樹林間,不再理睬她,心知她會自己跟上來。

    在這炎炎夏日裏,他最喜歡一個人漫步在開滿野花的林間小徑,密密實實的樹木和枝葉遮天蔽日,擋住了強烈的陽光,投下濃濃的蔭影,人彷彿被籠罩在一片綠霧之中,呼吸着清爽的芬多精,一切煩惱和憂愁似乎都被洗滌乾淨了。

    徐徐踏着穩定的步伐,他沒有回頭看,蹦蹦跳跳的輕快腳步聲始終離他左右不遠,直至他穿越樹林,來到一片綠茵起伏的山丘地,畢宛妮馬上轉身回到樹林裏。

    「我去摘花!」

    回眸望着她迅即消失的背影,安垂斯不知該説什麼才好。

    她雖然純真頑皮,但在某些時候她也特別體貼,譬如她知道他會來到這片山丘就是想單獨一人靜坐沉思,於是她會即刻離開,不再騷擾他。

    但每一次她這麼做時,他都會注意到她那種格外小心翼翼的神情,彷彿在討好他,又像是害怕被討厭,不知為何,他立刻了解到,當她面對她的兄弟姊妹時,都是這樣戰戰兢兢的害怕會被他們更憎厭,只好時時刻刻注意他們的臉色,小心不要做出會讓他們更恨她的事來。

    這種時候的她,就像是一隻隨時可能會被丟棄的小狗,可憐兮兮的渴望主人施捨它一點點關愛。

    而這種時候的他,也特別有股心酸的衝動,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告訴她她永遠不必擔心沒有人疼愛她。

    這種衝動一次比一次強烈,一次比一次難以忍受,於是,他開始減少到綠色山丘來沉思的次數,反正看了她那種模樣,他也靜不下心來沉思,倒不如干脆放棄,省得浪費時間。

    然後,六個星期後的今天,當他在草地上坐下來這一刻,他決定了,以後再也不來了!

    真是該死,或許母親的法國血統帶給他的影響比他想象中更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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