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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三不殺

    方邪真動容道:“石斷眉?”

    顧佛影道:“正是‘斷眉’石老幺。”他沉着地道,“近年江湖上最可怕的一個‘老幺’。”

    方邪真道:“武林中有很多人都喜歡充字號、稱一哥,什麼大哥、老大,還有大大哥、大哥大、哥大大、大哥大大,據説石斷眉卻堅不允人叫他為大哥,他向稱自己為老幺,但江湖上無人不知這位‘幺哥’才是大哥中的大哥、老大里的老大。”他嘆了一口氣道,“為什麼人總喜歡當老大,其實當老大有什麼好?看起來好像搶風頭、有特權、呼風喚雨、高人一等,可是倒下去比誰都徹底,風險比什麼人都冒得多,而且死也比別人死得快!”

    顧佛影温和地笑道:“人人都如此的事情,我們只能叫做天性,是沒有辦法扭轉過來的。”

    方邪真道:“而石斷眉喜歡殺人,也是天性,改不了的。”

    顧佛影道:“斷眉殺人的手段,一向很恐怖,而且他有三不殺,這‘三不殺’可比他殺人還有名。”

    方邪真眉毛一剔,道:“這個人一向嗜殺,也會有‘三不殺’?”

    “有。怎麼沒有?”顧佛影道,“第一,一個人在正常情況之下,他不殺。第二,一個人所熬受的痛苦還未能令他滿意,他不殺。第三,凡給他強姦過的女子,他不殺。”

    顧佛影説一句“不殺”,方邪真的臉色就一沉,沉到了第三次,惜惜在旁忍不住就幽幽一嘆,因為她知道方邪真已經動了怒。

    顧佛影繼續道:“他的第一個不殺,是因為他喜歡暗算人,第二個不殺是因為他喜歡看人受盡苦楚才死去,第三個不殺是他要那些女子活着受苦、恨他、而又求死不能。”他攤攤手,表示無奈地道,“其餘的,不管老弱婦孺,貧病嬰孩,一概照殺不誤。”

    方邪真皺了皺眉:“他是哪方面請來的人?”

    “妙手堂回家。”顧佛影微笑道,“回家這名字可真不好叫,人人都以為是回家的回家,不知道是‘回家’的回家。”

    他忽然記起什麼才説似的道:“回家的獨子,叫做回絕,這位無惡不作的小少爺,本來是被視為妙手堂香燈的繼承人,但剛才已死於你手下。”

    方邪真淡淡地道:“不要緊,反正,我已打算離開洛陽城。”

    顧佛影訝道:“方少俠要到哪裏去?”

    方邪真道:“還不一定。”

    顧佛影道:“城裏這麼熱鬧,難道你不想看了熱鬧才走?”

    方邪真道:“我不喜歡熱鬧,因為在熱鬧裏,總有麻煩和是非。”

    顧佛影道:“可惜只要在有人的世界裏,就會有麻煩和是非。”

    方邪真道:“可是這城裏的麻煩和是非似乎特別多。”

    顧佛影道:“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們三個人才會一起前來洛陽。”

    方邪真道:“三個人?”

    顧佛影道:“三個人。”

    方邪真問:“還有一個是誰?”

    顧佛影道:“不知道。”

    方邪真吃了一驚。

    剛才他聽到七發大師,只覺得警惕,聽到斷眉也來了,算是動容,但從沒有吃驚過。

    直至他聽到顧佛影説“不知道”三個字,他才有點吃驚。

    ──連“顧盼神風”顧佛影也不知道而又要特別提起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方邪真皺眉道:“他沒有名字?”

    顧佛影立即道:“有。”

    他説下去:“他現已住在和勝客棧二樓寅字房,在客簿上籤了‘蔡旋鍾’這名字。”

    ──顧佛影打聽這人的名字,居然只能從他自己籤填的客人名簿上知道的,可見這人的真實姓名,想必是無從打探。

    方邪真雙眉一蹙:“蔡旋鍾?”

    顧佛影目光一長,道:“怎麼?”

    方邪真道:“沒聽説過。”

    顧佛影道:“我也是。”

    方邪真道:“他可有甚麼特徵?”

    顧佛影道:“年輕人,額上一顆灰痣。”

    方邪真苦笑。

    ──這世上年輕人可真不少,幾乎每三人就有一個是十分年輕的,至於額上有痣,也不是甚麼奇事,大多數人的臉上,總會有一兩顆痣,不然,也會有疤斑或黑子,這也並不出奇。

    顧佛影連這點都列為“特徵”,顯然是因為找不到那人的真正“特徵”。

    一個沒有特徵的人,也不容易找到他的缺點;同理,所以一個已經成名的人,比較好對付,因為他的性命比誰都寶貴,就算他可以不要命,也很少人可以不要面子。

    未成名的人卻不然。

    他們可以同時不要命,也不要面子。

    故此,已成名的劍客最怕與無名的刺客交手,因為成名的劍客已不能敗,無名的刺客卻是隻求得手。

    方邪真已感覺到“蔡旋鍾”的侵略,甚至覺得,“這個人”跟自己越來越相近,但也愈來愈逼近。

    所以他問:“他使什麼兵器?”

    顧佛影道:“劍。”

    方邪真問:“什麼劍?”

    顧佛影道:“九尺七寸長的劍。”

    方邪真吃了一驚:“這麼長的劍?”

    顧佛影道:“所以動起劍來,十分的不方便,他要殺的人,必須在十尺以外,否則,一旦讓對方衝近身前,就不容易回劍自守。”

    方邪真喃喃地道:“通常這麼長的劍,已經不是劍,而是槍、矛或戟……除非……莫非……”

    顧佛影幾乎豎起了耳朵:“除非什麼?莫非什麼?”

    方邪真道:“你記不記得秦始皇在位三十七年時,以三年歲次丁已,命李斯聚當世五大鑄劍師往北祗採銅,鐫得二劍,名為“定秦”,由丞相李斯親刻小篆為志,以表秦之天下永定之意的事?”

    顧佛影臉上已有了崇敬之色:“方少俠果真博學廣識。當其時五大鑄劍師只採得這塊銅精,卻無法把它鑄成寶劍,只有苦求北邙山的奔鹿大師出手鐫冶,奔鹿大師因顧念這五名劍師的族親性命,便破例開爐冶劍,但得此二劍,各長三尺六寸,奔鹿大師一算氣數,必須要採精銅鐫冶第三把劍,劍長二尺五寸,三劍合一,天下始能定,並留下“大限劍”劍譜,希望秦世子能多練劍,少胡戲。”

    方邪真點頭道:‘大限劍’長九尺七,正是三劍合一的長度,可惜秦二世照樣休戲,而李斯一聽‘大限’二字,恐觸怒秦王,忙把奔鹿大師誘騙毒殺,所以世間只有‘定秦劍’,而沒有第三柄‘大限劍’了。”

    顧佛影道:“不過,秦二世的大限也真的來了,一點也不含糊。”

    方邪真道:“但是,這種劍法卻傳了下來,而且,在越王以白馬白牛祀昆吾之神,採精金鑄冶八劍,其中一劍,即長九尺七寸,正好可使這一套劍法。”

    顧佛影道:“越王八劍?你指的是:掩日、斷水、轉魄、懸翦、驚鯢、滅魂、卻邪、真剛八大名劍?”

    方邪真含笑道:“是。古史記載,‘掩日’一出,指日則光盡暗。因金屬陰,陰盛故陽滅。‘斷水’一出,以之划水,水分而不合。‘轉魄,一出,以之指月,贍兔為之倒轉。‘懸翳’一出,飛鳥遊蟲,自觸其刃,如斬載也!”他如數家珍地道,“至於‘驚鯢’神劍,以之泛海,據説鯨鯢為之深入。“滅魂”則為神兵,挾之夜行,不逢魑魅。“卻邪”更有闢煞功效,妖魅見之則伏。還有一柄“真剛劍”,切玉斷金,如削土木,吹毛斷髮,削鐵如泥。”

    顧佛影垂手恭聽。

    方邪真一笑道,“不過古人鐫冶名劍和創研劍譜之説,往往以訛傳訛,過於神化。若説‘掩日’神劍劍出而陽光盡暗,可能因劍光大盛而奪目之故,還算人情合理,但‘斷水’能划水不流,未免過於匪夷所思了。”

    顧佛影道:“那麼,方少俠以為,能使‘大限劍法’的,是哪一把名劍呢?”

    “九尺七寸,除‘轉魄’外,還有哪一柄劍是這個長度呢?”方邪真道,“‘轉魄神劍’,相傳以劍指月,贍兔倒轉,但贍兔乃指月亮的暗塊,如何倒轉?此説也未免誇張。許是因此劍太長,故以此作為形容,故有此説,亦或未定。”

    顧佛影陷入深思,自語道:“大限劍譜?轉魄神劍?”

    方邪真道:“一個人,用這麼一把劍在江湖上闖,不可能沒有事蹟可查的。”

    顧佛影道:“有。”

    方邪真道:“哦?”

    顧佛影道:“三年前,‘刀柄會’的外三堂主‘不死銅人’匕金牛匕老太爺,便是死在這一柄奇劍下,當時那人留下姓名,只説是叫做‘蔡鍾’。”

    方邪真道:“蔡鍾?”

    顧佛影又道:“兩年前,‘富貴之家’的大當家‘飛錘金缽’席秋野,擺下擂台,大會羣英,連勝二十七場,正是意興風發之餘,卻叫一個少年人用一柄長劍輕易擊敗,席家的人多方打探之下,才知道那人叫做‘鍾旋蔡’。”

    方邪真皺了皺眉:“鍾旋蔡?”

    “還有,”顧佛影道,“一年前荒山道人死於陝西道上,他的門徒發現他時,他已奄奄一息,門徒只聽他説‘長劍!九尺餘的長劍’便溘然逝去,看來也是這年輕劍手所為。”

    方邪真點頭道:“任誰想要殺死‘六合青龍、一劍擎天’的荒山道人,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是要荒山道人死於他自己所最精長的劍下。”

    顧佛影再道:“另外,前代大俠‘大夢神劍’顧夕朝曾被一少年劍客挑戰,力鬥三百招,不分勝負,後來只知這少年劍客留名為:‘鍾蔡’二字。”

    方邪真又皺眉了:“鍾蔡?”

    顧佛影道:“我對此人所知,就這麼多了。每年每月,江湖上都會有些武林人物神秘亡故,或吃了敗仗,但不敢張揚,這些事都無可稽考了。”

    方邪真道:“有這些資料,也就不錯了,至少我們已經可以作出三個推論。”

    顧佛影道:“願聆其詳。”

    “也沒什麼,”方邪真一笑道,“第一,這人很可能會使‘大限劍法’;第二,他手上拿的可能便是‘轉魄神劍’;第三,這是一位無名的劍客,而且是,一流高手,一位武俠壇上的前輩曾經説過:無名的高手比有名的高手更危險。”

    顧佛影道:“好像還有一個推論。”

    方邪真道:“請教。”

    他們兩者之間,一席談後,顯得更為尊敬。人生裏,才人不一定要相輕,反而應該惺惺惜惺惺。如果人才都不敬重人才,你叫人怎麼能敬重你的人和才?

    顧佛影道:“不敢。”他徐徐地道,“我看,這種人來洛陽,敢情是有人僱用的,至於是誰,卻還不清楚。”

    方邪真點首道:“這種人才,若適逢其會,誰都應該爭聘他,讓一個人材埋沒了這麼久,是件悲哀的事。”

    顧佛影笑道:“就像閣下一樣。”

    方邪真卻不接他這個話題,只説:“也許還有一點可以推論的。”

    顧佛影目光閃動,問:“哪一點?”

    方邪真道:“這個人為什麼這麼喜歡用這三個字作自稱:蔡?旋?鍾?既要隱瞞身份,為什麼他不隨便捏造個名字?阿貓阿狗?小蟲小牛?甚至可以叫‘旋風’、‘種菜’,為什麼偏要叫這三個字呢?”

    顧佛影道:“對,一定有原故。”

    方邪真忽道:“可是不管這原故是什麼,我都不想知道。”

    顧佛影訝道:“你還是要走?”

    方邪真道:“我本來就是要走。”

    顧佛影詫道:“你不關心這件事?”

    方邪真淡淡地道:“我為甚麼要關心這件事兒?”然後他望定顧佛影,冷冷地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

    “因為公子覺得他們可能跟你有關,”顧佛影不慌不忙地道,“所以有必要通知你一聲。”

    方邪真全無謝意地道:“謝謝。”

    有時候,“謝謝”常與“再見”同義,通常,也可能是一番談話的結局語句。

    “另外,”顧佛影臉上仍是親切而誠懇的,表情也是親切而誠懇的,但眼裏卻閃過一絲狡燴之色,“我以為,就算你不關心你自己,也總會關心一下你的朋友。”

    他説完了這句話,就拱手告辭,表示要走,一面賠笑道:“現在我才知道我弄錯了,叨擾了,告辭了。”

    方邪真目送他出門口,終於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你説我的朋友……是誰?”

    顧佛影一面走一面拋下了一句話:

    “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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