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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國人最愛算命,算命方法更是琳琅滿目,紫微八字、手相面相、米卦錢卦、鐵板神算或星座塔羅牌,甚至問鬼問神問佛,只要能趨吉避凶,能預知未來命運,什麼都好,特別是在運程不順,已經泄氣到快沒力時,許多人都喜歡去算命,渴望能聽到一點好話——管他是真是假,好使自己有繼續奮鬥下去的希望與勇氣。

    然而,真正能夠相得準的命相師並不太多,大部分都是靠一張天花亂墜的嘴走騙天下無敵手,要不就是懂一點狗皮貓毛就四處胡謅亂蓋,反正能騙到錢就好,即使事後人家才搞清楚原來你是鬼扯一通,也沒聽説過算命師被告詐欺的。

    不過,真有兩把刷子的人也不是沒有,林家命相館就是貨真價實的祖傳家學,父傳子、子傳孫,自幾百年前的老祖師爺代代相傳至今,難怪會精準到沒話講。

    最特別的是,一般相師通常都精這又精那,要風水會風水、要八字會八字,你要他變出條龍來也行。但林家的規矩是一人只能學一樣,這樣才能專,才夠精,所以,林家九口什麼都不會,只會他們本身所學的單一種命相術。

    林爺爺精風水,林爸爸擅鐵板神算,林媽媽排紫微,大兒子觀面相,大媳婦看手相,大女兒占星相,大女婿術八字,二女兒專姓名學,小兒子卜卦數,因為又精又準,所以收費也高得不得了,譬如林爺爺看一次全套風水幾十萬跑不了,小兒子卜一次卦數至少也要收費好幾千,即使如此,位於龍山寺的林家命相館仍是門庭若市,自願送錢上門來的客户絡繹不絕。

    然而,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林家也不例外,林家小小女兒林妙依,小名妙妙,就是林家那本難唸的經,因為她不但什麼也學不會,個性單純又迷糊,一本術數古籍看了半年竟然連一行都沒看懂,林爸爸耐心為她講解,她卻睜著兩眼呼嚕呼嚕大睡,還流口水,氣得老爸爸差點當場掐死她。

    而且,她還是個公認的災難大師,不管她走到哪裏,災難就跟到哪裏,小凸槌小災難、大凸槌大災難,連走在平地上都會摔跤,下雨天出門肯定一身泥濘回來,簡單爆個玉米花微波爐就爆炸,還拿克蟑殺蟲劑當髮膠滿頭滿臉的噴,住院一個多禮拜差點沒翹掉。

    所謂家醜不可外揚,林爸爸原打算把她藏在家裏的儲藏室裏喂蟑螂老鼠,期待她會自動消失不見,可惜她不但沒有變成隱形人,也沒有躲起來不敢見人,高職畢業後還堅持要到外面工作養活自己,説是不想窩在家裏作米蟲。結果工作到現在快兩年了,她還眷戀不捨地流連在被炒魷魚與再找新工作的惡性循環當中。

    所以,林爺爺就説話了。

    “幫她找個丈夫吧!免得她繼續在外面讓林家丟臉。”

    “啊,對喔!”林爸爸猛拍大腿,嘴角的豆汁泡沫一團團,還綴著幾粒胡椒餅黑芝麻——以面相而言,下嘴角有“痣”,話多;口角有“痣”易遭口舌是非;下巴有“痣”易遭水厄,林爸爸在這一片刻裏全都包了。“咱們還差一個研究易經的!”

    “風水的也行。”

    “咦?爸爸要傳衣缽了嗎?”

    “差不多是時候了。”

    “等等、等等,”林媽媽連忙插進嘴來,果然,她的下嘴角也有一粒黑芝麻。“依妙妙的八字來看,今年年底確實是結婚的最佳時機,錯過的話就必須再等上十二年,但是請各位別忘了,她的對象很特殊,不能隨便亂找的喲!”

    “我知道,”林爺爺頷首道。“無論對方學什麼都無所謂,只要他是走咱們這一行的就可以了。”

    “哦!可是……”林爸爸兩眼瞥向小女兒妙妙,後者正盯住手錶邊忙著吃燒餅喝米漿趕上班,根本沒注意到大家在説什麼,橫豎他們説的話十句裏有九句半她聽不懂。“人家看得上她嗎?”

    這麼一説,九雙灼灼的精光眼不約而同地聚集在妙妙身上,後者驀覺陣陣剌痛自四面八方襲來,口裏仍塞滿了燒餅,忙抬起頭來茫然地看看那個又瞧瞧這個。

    怎麼了?怎麼了?她又怎麼了?

    望著她的臉,“她到底像誰呀?”林家大兒子低喃。

    “像她過世的奶奶。”林爺爺面無表情地説。

    “哦!那……”林家大兒子抓抓頭髮。“雖然她的臉胖了一點,鼻子塌了一點,嘴巴大了一點,眉毛也粗了一點,起碼她的眼睛又大又圓,也很有神,可以算是……呃!可愛吧?”像奶奶的話,真話只能有一成。

    “説的也是。”林家大媳婦頷首贊同。

    “可是她的身材……”林家大女兒兩眼往下掉,大家也跟著往下瞄,包括妙妙自己。“不會也是跟奶奶一樣吧?”

    啊啊啊!現在可就戳到妙妙最大的痛處了。

    林家高人都不太高,但她特別矮,連一百五十公分都不到,“恰恰好”一百四十九點五公分,而且沒有腰,並不是太胖了,而是她的身材天生如此;不但沒有腰,胸部也發育不良,臀部沒有幾兩肉,又圓又直的看上去好像一條熱狗,甚至連四肢都又短又細,好像熱狗上插了四支牙籤,非常可笑。

    “沒有錯。”林爺爺又確認了。

    “啊!那……”大女兒聳聳肩。“她的皮膚又白又嫩,讓人恨不得咬她一口,這也可以算是優點吧!”

    “也對。”小兒子連連點頭不已。小時候欺負妹妹,最愛的就是咬住妹妹紅嫩嫩的腮幫子不放,聽她哇啦哇啦大哭,真是過癮得不得了。

    “而且她才二十歲,年輕就是本錢。”大女婿免費提供另一項優點。

    “也沒錯。”林家二女兒隨口應道,一手筷子夾了一粒小籠包,一手張開五指伸出去。“醬油!”

    “不過話又説回來,”大女兒順手把醬油遞過去。“以咱們林家的聲譽,光是來拜師的就數不清了,就算妙妙是隻母豬,還伯沒有人搶著上門來要嗎?”

    時機不好,算命的特別多,別人連工作都不好找,相命師卻快削翻了,所以説,拜師不為興趣,只為麥克麥克。

    “林家不收徒!”林爺爺冷冷地説。

    “爸爸,我沒説要收徒,我是説,只要放出一點風聲,一定會有很多人來‘應徵’妙妙的丈夫,我們就可以從中仔細挑一個了。”

    “那倒是。”林爸爸頻頻點頭。“誰不想要林家古傳的術數密笈,單就這一點而言,我敢擔保來求婚的人可以排到總統府去了。”

    “我才不要!”聽了大半天,妙妙終於聽出全家人到底在算計她什麼了,馬上大聲抗議,頓時噴得滿桌芝麻餅屑外加米漿泡泡。“人家會自己找老公,不用你們雞婆!”迷糊歸迷糊,可她也是好強又死不認輸的,才會堅持要自己出去找工作養活自己,免得被家人碎碎唸到死。

    林爺爺沒吭聲,只冷冷的瞟她一眼,目光隨即溜往兒子那邊去,林爸爸會意,眼一瞪就殺向小女兒。

    “妙妙,這兩年來你換了多少工作了?”

    長白山上的萬年冰雪一淋,適才的熾熱氣焰立刻嗤一聲煙消雲散,妙妙脖子一縮,兩眼心虛地往兩旁亂瞟。

    “只不過……只不過九個而已咩!”

    “九個‘而已’?”林爸爸哼了哼。“這種話你都説得出口,真是太不知羞恥了!我警告你,你現在這個工作要是又被辭掉,就不准你再出去丟臉了!”

    “爸!”妙妙抗議地大叫。

    “還有,你要自己找對象也行,但是別忘了,不是命相界的人絕對不行。”

    妙妙扁了扁嘴,憤然起身,在離開座位時暗自咕噥,“誰理你!”

    沒人理會她,三秒鐘前説要讓她自己找對象的話也都是放屁。

    “那這件事要交給誰負責?”

    “我來吧!”大兒子率先舉起自願牌。“反正都要先通過我這一關,面相不可靠的人,我就先刷掉。”

    “然後是我,”大女婿接著説。“我排八字,緣分不深的人也要請回。”

    “再來是我,素質不夠的人更不行。”

    “最後是……”

    最後是她!

    他們若真敢給她來個紅白對對配,哼!她就給他們來個:千山萬水我獨行,不必相送!

    五月裏,陰雨綿綿,又到了梅雨季節,同時也是飛鵬公司開會擬定下半年度營業方針與發展計劃的時候。

    一大早,公司裏各部門經理便被召集到會議室,開始一連串無聊的檢討和研論,除了董事長之外,大家都一副有精沒采的樣子,因為表面上雖説是高級主管的共同研討,但事實上,董事長大人早就有案底,誰也更改不了了。

    “……好,那麼接下來是……周經理,下半年度這個業績額沒有問題吧?”

    會議桌首,腦滿腸肥的大豬頭笑吟吟地詢問左手邊首位業務部主管,一個五官英俊,兩眼賊溜溜的傢伙,打從會議一開始,他就瞪住報表上那個天文數字直髮愣,腦門上冷汗涔涔一片汪洋大海,怎麼也想不透這個三倍於上半年度的業績額到底是怎麼擬定出來的?

    此刻,董事長突然把箭頭指向他,他不禁嚇了一跳,大逆不道的質疑不經大腦地便衝口而出。

    “請問董事長,這個數字確實沒有錯誤嗎?”

    大豬頭眯了眯眼,笑容更深了。“周經理,經濟不景氣已經開始回升了,我相信這個數額必定能夠反應市場脱離低迷景況的事實。”

    經濟不景氣已經開始回升了?他怎麼不知道?

    “可是,董事長,這……”

    “周經理,這幾年來你的表現大家是有目共睹,”大豬頭輕輕鬆鬆便打斷他的抗議。“雖然我沒有明言,但你的才幹我確實非常欣賞,否則你如何能在短短數年問便自一個小小的外務員晉升為經理,是吧?所以説,只要努力表現出成績來,自然能得到同等的報酬。”

    説著,他好整以暇地點了一根雪茄,“我想……”深深吸了一口,“你應該知道明年副總經理要退休了吧?”再若有所指地暗示。“在這種時候,你不會讓我失望吧?”

    小狐狸終究鬥不過老奸臣,這麼一説,周俊嘉不禁嚥了口貪婪的唾沫,僅僅遲疑了兩秒,便硬起頭皮扛起那個天文數字。

    “沒問題,董事長,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反正有那個傢伙在,讓那傢伙去傷腦筋就好了。

    半個鐘頭後,會議結束,周俊嘉回到業務部逕自打開副理辦公室門進入,泰然自若地把卷宗夾扔在辦公桌上,隨即旋風也似的轉身出去了,只留下一句沒責任的交代。

    “這是下半年度的預定計劃與業績額,交給你了!”OK,他可以安心去泡妞了,因為這傢伙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

    辦公桌後的人自企劃書中抬起頭來,詫異地看一眼周俊嘉匆匆離去的背影,納悶這一回大經理怎麼沒有——唆唆一大堆就跑了,狐疑地打開卷宗夾,一入眼上面的數字,不禁愣了愣,趕緊扶正眼鏡再看一次。

    “開什麼玩笑!”他啼笑皆非地脱口道,隨即拿起電話按下經理辦公室分機,片刻後,他又改按經理秘書分機。“林秘書,經理呢?”

    “出去了。”

    跑得可真快!

    搖搖頭,放下電話,他又看了一眼那個天文數字,確定他沒有看錯,不由得白眼一翻,順手取下眼鏡揉了揉鼻樑,吁了口氣,再起身佇立在窗傍往下凝望著川流不息的車輛沉思。

    略呈灰藍的透明玻璃清晰地映照出一副修長挺拔的身軀,還有一張斯文端秀的臉龐,無框眼鏡更平添一股令人心怡的爾雅氣質,但若仔細深瞧,那雙眸瞳孔深處卻隱隱泛著一絲奇異的光芒,好似能透視人心,尖鋭又犀利。

    然而此刻,那光芒卻顯得有些黯淡,無奈的黯淡。

    景氣如此低迷,飛鵬又不是什麼大財團,他也不是什麼萬能推銷員,更不是湯姆克魯斯,想要達到那種業績額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呀!

    嘆了口氣,回到辦公桌後,他順手拿起辦公桌前的名牌。

    業務部副理於司讖

    這就是他,一個平凡又刻板的上班族,個性温和內斂,從不發脾氣,也不曾開懷大笑,温温吞吞一副標準好好先生的模樣,對任何人都是客客氣氣的,雖然不愛説話,但非常有耐心聽人家發牢騷,表面上看似隨和,很能夠與大家融成一片,實際上卻與任何人都保持一段距離,以不為人察覺的超然姿態處身於眾人之中。

    如同許多卑微的上班族,他上面同樣壓著一個光説不練,只會幹古的水昆族上司,領一份薪水乾三人工,晚上加班趕計劃,假日追客户籤合約,像奴隸似的被操得半死,上司卻連他該得的業績獎金都給吞掉了。

    而與一般上班族不同的是,他不愛熱鬧、不愛玩樂,更不喜歡做交際應酬那種無聊事,一下班就直接回家,然後自己整理家務,自己煮飯給自己吃,自己洗澡,再自己一個人看看書、聽聽音樂或看電視,準十點整就上牀睡覺去也。

    日復一日,他的生活簡直無趣到不行,但他卻安之若素,不過二十八歲,即表現得彷彿是在等待退休的老頭子。

    非但如此,他明明擁有一個温馨和樂的大家庭,卻寧願一個人在外獨居;人緣極好,卻沒有半個真正的朋友;聰穎慧黠、精明強幹,卻全然沒有一絲半毫男人該有的野心;自唸書時代開始至今,也有不少女同學、女同事青睞於他,他卻始終無動於衷,不知摔碎了多少脆弱的玻璃心。

    因為他早已認定這才是最適合他的生活。

    “副理,下午兩點和威迪生的業務經理有約,請別忘了。”

    對講機突然傳出林秘書的聲音,於司讖立刻放下名牌,翻開行事曆對照了一下記錄。

    “好,謝謝。”

    由於周俊嘉除了和頂頭上司開會之外只會蹺班泡妞,閒閒沒事幹的林秘書不好意思白領薪水,便自願兼任副理的秘書,倒也幫了他不少忙。

    “還有,今天晚上盛林鄭總的派對也不能不去……”

    “林秘書,那種事跟經理講就夠了,晚上我還要加班整理永繼的資料擬合約,明天下午永繼的經理就要來看草約了。”

    “可是經理説他沒空,所以副理能不能……”

    “那就交給公關部去應付。”

    “但公關部説鄭總她們應付不來,最好是副理您……”

    “林秘書,麻煩你先搞清楚一件事好嗎?”

    “呃?”

    “我不是忍者。”

    “嗄?”

    “我不會分身術。”

    “……喔!”

    威迪生世界貿易公司,一家中美合作的跨國貿易集團,在全世界各主要都市都有分公司,而威迪生之所以能在一片不景氣當中屹立不搖,是因為他們最主要的經營策略是隨時隨地不忘發掘人才,再不擇手段地網羅人才,然後不聞不問地放手讓人才去盡情發揮,而且用最好的報酬拴住人才的心。

    這是一種非常大膽的作法,可也是最有效率與成果的作法。

    而於司讖便是他們鍥而不捨,窮追了一年的人才,所以,每一回於司讖到威迪生業務部辦事,人事部齊經理總會跑來湊一腳,而業務部葉經理也很配合地總是故意空出一些時間讓齊經理去“盡情發揮”。

    然而,雖然條件一回比一回優厚,於司讖卻打死不肯點頭,齊經理只好繼續抬高價碼,因為葉經理慎重表示於司讖值得公司不計代價去挖角。

    “於副理,我們已經在大直那兒為你安排好住處了,樓中樓,上下加起來總共八十多坪,全新裝潢,而且所有傢俱,家電等俱備,只要你肯到威迪生來工作滿一年,那棟樓中樓便會自動轉到你名下,一切費用概由公司負責,這樣如何?”

    “很抱歉,”於司讖淡淡地説。“我已經有自己的房子了。”雖然還在貸款,而且只有二十多坪。

    不過,這絕對不是他故意擺高姿態,也不是因為周俊嘉是他的學長所以他不好意思跳槽,他之所以拒絕的原因只有一個,而且非常單純——目前的狀況他已經很滿意,也習慣了。

    他一向沒有野心,也不想作任何變動,唯一的目標只是希望能夠安安定定、平平穩穩地過完這一生,他就心滿意足了。

    “一部全新的賓士外帶司機?”齊經理仍不肯放棄。

    “我自己有車子了,而且我喜歡自己開車。”即使是老爺車,能動就好。

    “一年兩個月的給薪假,再加出國旅遊費用,如果不放假就算雙薪?”

    “我不喜歡佔便宜,也不喜歡旅遊。”他恨不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躲在家裏,幹嘛還自找罪受的往外跑?-

    ,真難搞!

    齊經理心裏暗暗咕噥不已,但臉上仍掛著懇切的笑容。“那這樣吧!乾脆你自己説你想要什麼,只要在允許範圍之內,我都可以答應,如何?”

    “對不起,我……”

    砰!

    你來我往一場太極拳打到正精采處,驀然一聲砰然巨響,脆弱的門扇像塊嫩豆腐一樣劈開來撞到牆上,雙方人馬差點沒嚇到半死,兩對視線不約而同地轉齊一處,赫然一大疊卷宗夾平空飄進辦公室裏來。

    不對,卷宗夾下面長了兩隻腳,它是走進來的。

    “經理,你果然在這裏!快,快簽名!副總説五分鐘之內不送去給他的話,他就要請我吃炒魷魚了啦!”

    慘了,災難大師來了!

    一聽見聲音,齊經理面色倏變,再定睛一看,果見一整疊山也似的卷宗夾後突然冒出一顆女孩子的腦袋,好不容易騰出左手,拿下最上面的兩份卷宗就隨手盲目地扔過來,恰恰好扔進於司讖懷裏,於司讖才剛一愣,女孩子又在哇啦哇啦大叫了。

    “拜託,快籤,快籤,求求你快簽好不好?我……”

    “林妙依,你……你這是在幹什麼?”齊經理又是歉然,又是氣急敗壞地自於司讖手裏拿去卷宗夾。“你沒看到我在招呼客户嗎?”

    “客户?”妙妙把腦袋更歪出來露出兩顆烏溜溜的眼珠子,終於發現上司身旁還有另一個人。“好嘛、好嘛,對不起嘛!那……大不了我先幫你招呼客户,你趕快幫人家籤一下嘛!”

    “你……”她待得越久,災難越可能降臨,最好快快把她打發走才是最安全的作法。思想及此,齊經理馬上投降。“好好好,我籤,我籤!”又嘆氣又無奈地向於司讖道了一聲歉,他急忙打開卷宗夾,以最快的速度審查並簽名,同時,妙妙也果真幫他“招呼”起客户來了。

    “客户先生,您好,我叫林妙依,不過大家都叫我妙妙,”女孩子再次騰出左手來,並機關槍似的開始射出一大堆子彈。“是人事部的小小辦事員,你知道,就是那種被人家呼來喚去泡咖啡洗廁所的小卒仔……”

    望著那隻白白嫩嫩的小手,於司讖不以為對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是女方既已伸出手來,男方若不予理睬的話,就是不禮貌,所以他只好也伸出左手去和對方握住,原以為這只不過是幾千幾百萬次禮貌性握手的其中一次而已,然而三秒鐘過去,他卻錯愕地愣住了。

    咦?什麼也沒有?怎麼可能?

    “……而且還是試用期間,”妙妙仍在持續掃射連發子彈當中。“也就是説,我隨時都可能會被踢出去清馬路,所以,很抱歉耽擱你一點點時間,否則我就得回家去吃自己了,希望客户先生不要生氣。”

    生氣?

    天地日月都開始變色了,他哪有空為這種小事生氣!

    “沒關係,不要緊,你不用在意。”於司讖漫不經心地説,猶豫了下即毅然伸出右手作勢要替她扶正那一大疊險險欲墜的卷宗夾,乘機碰了碰她。

    果然,什麼也沒有!

    他暗暗嘆息著收回手,表面上平靜如常,腦子裏卻已經一片兵荒馬亂了。

    作夢也沒想到會這樣毫無預警地突然得知他嘔心瀝血、精心規劃而成的單身計劃已然變成廢紙一張,更糟糕的是,他還是在這種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被迫面對這個無論他喜不喜歡都註定是他妻子的女人,這種狀況實在比媽媽苦心積慮要為他安排的相親更糟糕。

    他連拒絕的餘地都沒有!

    但懊惱歸懊惱,抱著幾分不知所措、幾分抗拒的心情,他仍不由自主地開始打量對方,然而,這一凝神端詳,他不禁更是啼笑皆非。

    這……哪裏搞錯了吧?

    就算非娶不可,這種臘腸狗似的小女孩也不適合他吧?

    “好了,好了,趕快送去給副總吧!”

    眼見齊經理把簽好名的卷宗夾交給妙妙後便不耐煩地趕她出去,於司讖仍不知該如何是好,之後,齊經理又跟他説了些什麼,他都有聽沒有見,一逕沉浸在自己的混亂思緒裏愁眉不展。

    現在,他到底該怎麼辦?

    “於副理?於副理?”

    “嗄?”於司讖猝然回神。“什麼事?”

    齊經理眼神奇怪地望著他。“我剛剛説的條件你覺得如何?”

    他剛剛説什麼?

    “呃……我想,那個……啊,葉經理回來了!”藉著葉經理的出現,於司讖趕緊暫時撇開這個煩人的問題,迴歸業務菁英本色。“如何?何總看過草約後認為如何?”説著,他有意無意地將左手搭上葉經理的肩膀……

    “總經理,可以嗎?”

    “嗯!很好,這份合約擬得非常好,只是這個月數額……如果能再增加百分之三就更好了……”

    收回手;在葉經理尚未開口之前,他又説:“當然,如果何總覺得月數額太低的話,我們也可以再增加百分之三,這樣應該沒問題了吧?”

    “咦?你……你還真是厲害耶!”葉經理又是驚訝又是佩服地直點頭。“我們總經理的意思就是這樣,至於其他部分都沒問題了。”

    “那就照這樣擬定合約-?”

    “可以。”

    於是,於司讖和葉經理握了握手,“那麼我告辭了,最多一個星期之後,我就會將正式合約送過來。”他説,然後轉向一臉懊惱之色的齊經理,握住那隻不情不願的手,心裏有點好笑。“齊經理,有空我們再好好聊……”説到這兒,他驀然噤聲,眉眼間倏地泛出一抹吃驚。

    “林妙依被搶劫?怎麼會?”

    “星期六晚上我們一夥人一塊兒去看電影,看完之後又上KTV,可是剛過十二點,她就説太晚了要先回家,那時候也沒有公車了,所以她就坐計程車回去,誰知道竟然……”

    “真是糊塗,難道你們不知道女孩子晚上單獨搭計程車走最不安全的嗎?”

    “那也不能怪我們呀!經理,大家明明説好要一起回去的咩!可她偏偏堅持非得先走不可,我們也沒辦法啊。”

    “什麼叫做沒辦法?你們可以……唉!算了、算了,那她有沒有受傷?”

    “呃,她……她臉上被劃了一刀,右眼可能會……呃!瞎掉……”

    “於副理、於副理,你怎麼了?”

    “嗄?啊!”望著齊經理那張狐疑的臉,於司讖不由自主地脱口道:“剛剛那位林小姐,星期六我可以請她出去吃飯嗎?”

    “耶?”聞言,不僅齊經理驚訝無比,葉經理更是詫異不已,兩人互覦一眼。“當……當然可以,據我所知,她並沒有男朋友,不過……你確定嗎?也許你剛剛沒看清楚,她並不漂亮喔!而且也很迷糊……呃,我是説,她只是人事部的一個小小職員而已……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於司讖有點尷尬地咳了咳。真丟臉,他這輩子不曾做過如此唐突的事。“呃!或許我應該親自問她……”不,或許他應該收回剛剛的請求才對。

    “不用、不用,我會轉告她。”齊經理忙道,眼角和葉經理交換了一下眼色。“那麼,於副理打算約星期六什麼時候呢?”

    “傍晚,”於司讖的語氣非常肯定。“我想請她吃晚飯,再去看場電影,之後我會親自送她回家。”

    “好,我會替你轉告她,我相信一定沒問題的!”

    “哪裏沒問題呀!”妙妙錯愕地回過頭來,兩手各拿著一個杯子和一根湯匙。“我根本不認識什麼於副理呀!”

    “就是剛剛在業務部的那位客户,長得很高很斯文的那位,”齊經理耐心地提醒她。“你不會説你已經忘了吧?”

    “他?”妙妙驚訝地低呼,“當然記得,他長得又高又好看,超帥型的説,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忘記!可是……噢!”困惑地想搔搔頭髮,手一抬,卻灑了自己滿身黑黑白白,這才想起手裏還抓著杯子和湯匙,趕緊放下來,拿抹布忙亂地拍掉身上的咖啡和奶精。

    “那個……他為什麼要請我吃飯?”

    他比她更想知道呢!

    “你不用管那麼多,反正他要請你吃飯,你就讓他請就對了。”

    “可是……”妙妙為難地嘟著小嘴。“人家已經跟小卿她們約好了星期六要去看電影,還要去KTV耶!”

    “於副理也會請你看電影!”

    “但……”

    “妙妙,我老實告訴你好了,”齊經理那張臉板得比孫中山的雕像更嚴肅。“試用期滿三個月後,我原本是不打算讓你留下來的……”

    “嗯?為什麼?”妙妙抗議地驚問。

    “還敢問為什麼?!”齊經理低吼,妙妙不禁瑟縮了下。“我在威迪生待了十幾二十年,就沒見過像你這樣混蛋的員工,你自己説説你闖了多少禍了,嗯?人事部沒有給你毀掉還真是奇蹟!”

    下巴貼在胸前,妙妙一聲都不敢吭。

    “不過,現在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那位於副理,我們挖了一年多了還挖不過來,如果你有辦法……”

    話尚未説完,妙妙已捂著臉頰驚聲尖叫。

    “耶,不會吧!經理,為了替公司挖角,你要我犧牲色相?”

    一聽,齊經理不禁兩眼一翻。“鬼扯,你哪裏有色相可以犧牲啊?”

    誰知道他這一否認,妙妙反倒更是驚恐地轉而抓緊胸前衣襟。

    “那是要我用肉體去替公司收買人心?”

    “你少在那邊給我胡説八道了!”齊經理啼笑皆非地罵道,一旁傳來葉經理忍俊不禁的低笑聲。“我是要你想辦法去勸服他,譬如告訴他在本公司上班的好處之類等等,如果你能説服他跳槽到威迪生來,我保證讓你升任正武員工。”

    “原來是這樣,早説嘛,害我差點沒嚇死!”妙妙餘悸猶存地猛拍胸脯。“人家的第一次可是要留給未來的親親老公耶!”

    葉經理笑得更大聲了,齊經理直嘆氣。“總之,你給我好好把握住機會,否則滿三個月後,你就可以開始找其他工作了。”

    噘嘴瞅著眼,妙妙滿臉的不甘心,好半晌後,她才嘟囔了一句,“好嘛!”

    為了保住工作,她只好去犧牲色……呃,不對,應該是犧牲口水!

    回到二十多坪的小公寓裏,於司讖不似往常那樣脱下西裝換上便服後,就直接開始洗衣煮飯進行家務工作,而是來到書房裏打開音響——這是他思考前的必要步驟。

    輕柔的音符温柔地飄揚在靜謐的空氣裏,他整個人深陷在高背椅中,困擾地凝視著兩手,沉入逃避了一下午的問題之中。

    結婚?

    他從未曾想過要結婚,連自己的親人都不得不避開了,他怎麼可能再另外找人來破壞自己的平靜呢?

    雖然外婆曾説過,姻緣天註定,誰也改變不了,也就是説,即使再不情願,他終究還是要和那隻小臘腸狗結婚。可是他實在是無法理解,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對了,為什麼會挑上那種小女孩呢?

    相信如果他真不願意,絕對沒有人能夠勉強他結婚,而那小女孩也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典型,走在路上,他甚至不會多注意她一眼,如此一來,到底是什麼原因迫使他不得不和她結婚?

    真是想不透!

    不過無論如何,他絕對不會主動提出要和她結婚,他倒想看看會是什麼人或什麼事逼得他不得不和她結婚;只要彼此問不再有任何牽扯瓜葛,又有誰能硬把他們湊在一起!

    但話又説回來,倘若那個小女孩終究無可避免的要成為他的妻子,那麼,如果此刻他對即將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置之不理的話,必將會在未來造成必須天天面對她的缺憾的景況,於是,那份無可挽回的歉疚也將會永生永世折磨他,所以……

    星期六,他還是乖乖和她去“約一次會”,幫她解一次難吧!

    而後,他便要離她遠遠的,就算是不幸在路上碰見,他也要趕緊拿下眼鏡來當作看不到,即使她主動呼喚他,他也得扮演一次聾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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