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城裏的夜色是寧靜的,今夜的夜色似乎特別美。
燕翎望着眸星閃鑠的夜空,想着來京後的種種遇合,他想笑,他覺得像一場夢,可是打小到大,每一場夢都沒有這場真實。
剛近八阿哥的“貝勒府”他忽有所覺,就在他有所覺的時候,一條頎長身影出現眼前。
燕翎一怔:“姨父,怎麼您……”
蕭紹威臉色蒼白,兩眼都有點紅,語氣冰冷:“跟我到家裏去一趟。”
燕翎道:“這時候……”
“這時候不能去麼?”蕭紹威神色不對,語氣也逼人。
“不是……”
“不是那就跟我走。”蕭紹威轉身先定了。燕翎可以不去,奈何蕭紹威是長輩!
燕翎也明白,這一趟,他要是不去,這門親戚就算完了!
他跟了上去:“姨父,有什麼事兒麼?”
“去了你就知道了。”蕭紹威不願多説一句話,可巧燕翎也不想説。
經過很長一段沉默,這段沉默一直到進了蕭府後院。
蕭紹威抬手指着那座燈光透紗窗的小樓才打破沉默:“你上去看看去。”
燕翎心頭震動了一下,他知道,那座小樓是表妹蕭湘雲住的,湘雲表妹她怎麼了!
看看四下,沒看見姨媽,老哈也沒人影,偌大一個後院,只蕭紹威跟他兩個人,他得不到一點暗示。
“去呀!”蕭紹威再次打破靜默。
燕翎咬牙硬起了頭皮,懷着一顆忐忑的心向着那座小樓走了過去。
蕭紹威臉上有太多的憤怒,可也有不少難受。
燕翎輕輕地上了小樓,少女的閏房本該是清香陣陣的,可是現在他只聞見濃濃的藥味。
他明白了,又一個病倒了。
剛治好一個又一個,難道他真該懸壺了。
柳瑤紅説得好,這種病不能逢人便治。眼前這個病人他管不管,燕翎皺了眉。
屋裏靜悄悄的!掀起了重簾,藥味更濃。屋裏有點亂,但不失那兩字淡雅。
最亂的地方是梳妝枱,但亂的不是胭脂粉,而是雜七雜八的東西。
靠牀頭桌上有碗藥,有紙蓋着,看樣子還沒-,因為邊兒上還在冒熱氣兒。
聽不見什麼聲音,真聽不見。這時候有根針掉在地上,能嚇人一大跳。
燕翎吸一口氣走了過去,一直到牀前,湘雲始終沒動靜。睡着了?
燕翎輕輕叫了兩聲,沒聽見湘雲答應,卻聽見帳子的銅鈎輕微地叮叮響,紗帳也在抖。
燕翎真的心軟,忽然間,他有一百個不忍。
“湘雲,你這是何苦。”
就這一句話,湘雲有了動靜,帳子銅鈎抖得更厲害,湘雲哭了。
燕翎那一百個不忍變成一千個。他掛起帳子,坐上了牀沿兒:“湘雲,轉過來。”
湘雲哭得更傷心了,燕翎沒説話。好半天,湘雲才住了聲。
燕翎説了話:“湘雲……”
“是爹把你求來的。”湘雲終於開了口。
“別這麼説,湘雲。”燕翎道:“姨父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
“我要是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湘雲,我是真不知道,鬥氣歸鬥氣,咱們總是表兄妹!”
“要沒有這點關係,你就不會來了。”
“要沒有這點關係,你也不會生氣了,是不?”
“我沒生氣,我的脾氣沒你大。”
“湘雲,你錯了,我沒有生氣,我只是難受。”
“難受我不瞭解你。”
“可以這麼説。”
“我知道我不該,可是你……”
“湘雲,我有我的苦衷。”
“起先誰知道你的苦衷。”
“那就表示你信不過我。”
“要是你我易地而處呢?”
“説了你不會相信。”
“你絕不會那樣對我?”
“絕不會。”湘雲沒説話。
“湘雲,”燕翎又開了口:“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不!”
“湘雲……”
“我怕在您心裏留下……”
“説這話就表示你還不瞭解我。”湘雲霍地轉過臉,燕翎一陣心疼。
湘雲的臉沒了血色,瘦了好多,兩眼赤紅,而且腫得桃兒似的,這是湘雲?
“你真不會?”
“真不會。”
湘雲突然坐起來摟住了燕翎,痛哭失聲。燕翎沒有動,他也夠難受的。
話是這麼説,湘雲不瞭解他,可是在那種情形下,換誰誰能冷靜,誰換誰又不能不那樣,責備湘雲似乎不該。
湘雲住了聲,可卻忽又躺下拉被子矇住了頭。燕翎一怔,馬上就明白。
“湘雲,該吃藥了。”
“我不吃。”
“湘雲,藥是治病的。”
“我沒有病。”的確,這不該是病,藥石治不好的怎麼能叫病。
“湘雲,矇頭睡覺不好。”
“誰説我睡了。”
“沒睡幹嘛矇頭?”
“我,我……”湘雲只“我”了兩聲,便沒了下文。
燕翎也沉默了一下子,然後問:“湘雲,姨媽呢?”
“在屋裏。”湘雲掀開了被子,消瘦的臉上紅紅的。
“姨媽是不是很難過,”
“想也知道,還用問。”
燕翎又沉默了一下,然後説:“我該去看看她老人家。”
湘雲道:“等會兒你還來不來?”
燕翎道:“我走以前總會來跟你説一聲的。”
湘雲道:“那好,你去吧。”
燕翎站了起來。湘雲忽然伸出了手:“表哥,別生我的氣。”
燕翎握住那隻青筋蹦跳,卻仍然那麼白皙柔嫩的手:“不會的,別提了。”
燕翎要走,湘雲忽又叫住了他,燕翎回過身。“表哥,見着爹,小心應對。”
燕翎一怔,湘雲跟着又是一句:“你知道為什麼?”
燕翎心頭為之震動。
離開了湘雲卧房,下了小樓,到了上房,蕭紹威,蕭夫人都在低頭悶坐。
燕翎進屋,蕭紹威沒動,蕭夫人站了起來:“小翎,看過你表妹了麼?”
燕翎道:“看過了,姨媽。”蕭夫人兩眼含藴焦急色,口齒啓動,欲言又止。燕翎明白,當即道:“姨媽,您放心,表妹的病已經不礙事了。”
蕭夫人何等人,自然明白,感激地看了燕翎一眼,兩眼跟着就湧現了淚光。
蕭紹威抬起了頭:“你坐。”燕翎謝一聲落了座。
蕭紹威沉默了一下,屋裏的靜寂讓人不安,好在蕭紹威馬上就説了話:“湘雲生病的事不談了,你把我救回來了,我還沒謝謝你。”
蕭夫人忙道:“紹威,咱們上樓去看看湘雲吧。”
蕭夫人有意攔話,蕭紹威卻説:“你先去吧,我等會兒再去。”
蕭夫人皺了眉:“紹威,你何必……”
蕭紹威道:“你要顧到我的立場。”
燕翎道:“姨媽,姨父的話是對的,您就讓姨父説吧。”
蕭夫人訖異地看了燕翎一眼,燕翎的眼神給了她答案,她默默地坐了下去,沒再説話。
蕭紹威凝望燕翎:“你知道我要跟你談什麼?”
燕翎道:“您剛提到立場,我多少猜到了些。”
“什麼事兒?”
“讓我走。”燕翎還是裝了糊塗。
蕭紹威道:“當初我話説出了口,今天我就不能逼你走,我是要談你救我的事。”
“您是説……”
“你傷了一個大內侍衞班領,跟幾個大內侍衞,是麼?”
“是的。”
“你為什麼要傷他們。”
“不傷他們我沒法兒救您。”
“小翎,你知道我的立場。”蕭紹威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
“你傷大內侍衞,就如同跟大內……”
“你這説法我不敢苟同。”
“你有理由。”
“您跟大內侍衞,您讓小翎怎麼選擇。”
蕭夫人突然掉嘴:“對呀,紹威……”
蕭紹威兩眼發光:“我罪有應得。”
“小翎卻以為那位大內侍衞領班罪有應得。”
“他有什麼罪。”
“假造聖旨,欺君枉上,沒株連九族,算他便宜。”
蕭紹威一怔:“那紙手諭是他假造的。”
“不信您可以進宮看看,保險宮裏到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
蕭紹威疑惑地看了燕翎一眼:“你是怎麼知道的。”
燕翎道:“您太忠厚,想不到,除了您誰都想得到。”
蕭紹威道:“不是那位趙夫人告訴你的麼?”
“趙夫人,”燕翎道:“她恨不得殺了我,怎麼會告訴我這些。”
“她恨不得殺了你。”
“這不是明擺着的事麼。”
“你是不是也恨不得殺了她。”
“當然,不過現在我還不能殺她。”
“為什麼?”
“她是‘直郡王’的人,這位大阿哥頗有跟八阿哥聯手之心,我要是殺了她,豈不是因小失大,幫了八阿哥的倒忙。”
“這是你一時不想殺她的理由。”
“是的,姨父,不夠充足嗎。”
“夠充足,太充足了。”蕭紹威道:“小翎,你是聰明人,總不會不防着她吧。”
“那當然,姨父”燕翎道:“我握着她的把柄,往後她絕不敢再動我。”
“你握有她什麼把柄。”
“教大內侍衞領班,偽造皇上的手諭,這還不夠麼?”
蕭紹威突然笑了,笑得很奇怪:“小翎,你的確夠聰明,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您這話……”燕翎心頭猛跳,可是他裝糊塗。
蕭紹威笑容斂去,兩眼射出逼人的寒芒:“你告訴她一聲,她跟你一聲,只別鬧到大內,在外頭鬧翻了天我都不管。”
燕翎那能再裝下去!不必再裝,也不好再裝,他欠了身:“謝謝您,姨父。”
蕭夫人兩眼湧流,感激地望蕭紹威:“紹威……”
蕭紹威道:“好了,咱們現在去看湘雲去吧。”你欠身欲起!
“紹威,”蕭夫人叫住了他:“還有那件事……”
蕭紹威又坐下去:“那是你的事,你跟他説吧。”
蕭夫人轉望燕翎:“小翎,既然你表妹的病不礙事了,這件事姨媽也就好談了……”燕翎心頭猛地一跳。“我跟你姨父,想早些把你跟你表妹的事訂了。”
燕翎道:“這……,您怎麼跟小翎説?”
蕭夫人道:“你表妹的病已經不礙事了,是不?”
燕翎道:“我知道,姨媽,我是説您跟娘……”
蕭夫人道:“咱們不是世俗中人,要等你點了頭,才能進一步談。”
燕翎沉默了一下:“姨媽,有件事我不能瞞您跟姨父,也瞞不了。”
“什麼事兒,小翎。”燕翎很不自在地説出,謝藴如,郭鳳喜,甚至玉瑤格格。
蕭夫人瞪大了眼,半天沒説出話。“你想幹什麼,”
蕭紹威拍了桌子,只是拍了一下桌子:“你説説看,你想幹什麼?”
“您知道,都躲不掉。”燕翎紅着臉。
“好話,躲不掉的多着呢,你想用騾車拉。”
“這幾個情形持殊……”
“還是啦,一個巴掌拍不響,自己願意就説自己願意,幹嘛説什麼躲不掉,人家嫁不出去了,非你不可,我要是這幾位,理你才怪。”燕翎低着頭,沒吭氣兒。
蕭夫人定過了神,急站了起來:“你看你這孩子,來京這一趟還沒幾天,你看你惹了多少亂子,這還得了,兩家的這些長輩,那一個像你。”
蕭紹威道:“你這是青出於藍,憑什麼,世上的福氣還讓他一人佔了,再這樣下去,人家別人還想娶媳婦兒嗎?”
蕭夫人白了燕紹威一眼:“説正經的行不行?”
轉望燕翎:“你表妹知道麼?”
燕翎道:“我還沒跟她説。”
蕭夫人皺了眉,“皺什麼眉?”
蕭紹威道:“等會兒讓他告訴她不就行了麼?”
蕭夫人道:“你倒説得輕鬆,”
轉望燕翎:“你表妹可是跟你一塊兒長大的。”
燕翎道:“我知道,姨媽,您放心,我誰都不會委屈。”
蕭夫人道:“你也不嫌臊得慌,小翎……”
蕭紹威輕咳一聲道:“行了,咱們不是世俗中人,這話可是你説的。”
蕭夫人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看得開了?”
蕭紹威道:“看不開又能怎麼樣,小兒女輩的事兒,咱們何必跟着瞎操心。”
蕭夫人沒説話,可是旋又望着燕翎説:“你這孩子真是……好了,咱們去看湘雲去,你當面兒跟她説。”
蕭夫人要走,蕭紹威伸手攔住了他:“你讓小翎當面兒跟湘雲説去,是不。”
蕭夫人道:“他不説還能我替他説。”
蕭紹威道:“他是當事人,當然這話該由他自己去説,可是咱們現在用不着跟去,要看湘雲等他走了再説。”
蕭夫人遲疑了一下:“這倒也是,那就讓他自己先去吧!”
轉註燕翎:“還不快去。”燕翎站了起來,他並不怕説,因為他壓根兒也沒打算瞞湘雲。
掀簾進了湘雲的屋,燕翎為之一怔。湘雲竟然起來了,坐在妝台前梳妝呢,頭梳好了,臉上還薄薄點兒胭脂,正在那兒描眉!
燕翎進來她臉猛一紅,低下了頭:“見過兩位老人家了?”
燕翎定過了神,邁步進屋:“見過了,你怎麼起來了?”
湘雲道:“老躺着悶死人,想起來坐會兒。”
“沒什麼事,不知你安適了麼?”
湘雲一顆烏雲臻首低垂,臉蛋兒羞紅,粉頸雪白:“沒有了。”
燕翎道:“我來給你描眉好不?”
湘雲扭了一下身子:“不要,我自己會。”
“誰説你不會來着,古來那位姑娘不會描眉!”
“是啊,幹嘛非讓‘別人’描呢?”
湘雲猛抬頭,一雙眸子好水靈:“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壞?”
“打小就壞了。”燕翎道:“你不看跟誰一塊兒長大的嘛。”
“好啊,你可真罵人不帶髒字兒啊。”湘雲揚手就打。
燕翎握住了那隻玉手,趁勢把眉筆奪了過來:“別動了,描壞了可別怪我。”
湘雲當真不動了,這時候誰還動?
燕翎手上慢慢的動,嘴裏不經意的説:“湘雲,姨媽讓我來問問你的意思。”
“什麼意思?”
“姨媽説要給咱們倆訂了!”
“訂什麼?”湘雲裝傻,加快的心跳卻讓人聽見了,而且嬌靨上更紅,更熱。
“不對呀,湘雲。”燕翎忽然停下手。
“什麼不對?”湘雲真的一怔。
“你臉上的胭脂怎麼突然變紅了,而且還有什麼砰、砰砰的。”
“表哥你討厭。”湘雲猛可站了起來,站起來她就怔在那兒不動了,沒別的,燕翎的臉就在她眼前,鼻子尖兒都快碰鼻子尖兒了。
燕翎忽然間也怔住了。“湘雲。”燕翎輕輕地叫了聲。
“嗯。”湘雲答應了一聲,比燕翎剛才那聲輕,而且還帶着顫抖。
“有件事兒我要告訴你。”
“什麼事兒。”
“我認識的還有……”
“郭鳳喜。”
“你知道?”
“君秋都告訴我了。”
“她只告訴你一個鳳喜?”
“難道還有?”湘雲的美目睜大了些。
“還有兩個,謝藴如……”
“二阿哥的‘十二金釵’之首,”
“嗯。”
“這位姑娘不錯,聽説冷若冰霜,怎麼讓你給化了,還有位是……”
“格親王的格格……”
“玉瑤?”
“嗯。”
“又是位難得的好姑娘,玉瑤是親貴裏出了名的才女,跟一般親貴大不相同。”
“我知道。”
“你當然知道。”
“你計較不計較?”
“容我計較麼,我要是計較,你打算怎麼辦?”
“湘雲,那並不難,我出家當和尚去。”
“連我也不要了?”
“你總不願我做負心人吧。”
“你可真會説話啊。”
“我這是實話。”
“現在你都告訴我了,怎麼樣?”
“湘雲……”
“表哥,你放心,我不是不能容人的醋娘子……”湘雲的話沒能説下去,因為燕翎堵住了她的嘴,當她能説話的時候,既驚又羞:“你,你怎麼敢這樣……”
“剛才就想了,可是不得不等聽你一句話之後。”
“要是聽不着我那句話呢?”
“當然不能輕舉妄動。”
湘雲緩緩坐了下去,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望燕翎:“這法子你用過幾回了?”
燕翎臉一熱:“湘雲,別這麼説好不?”
湘雲緊緊盯着他:“別避重就輕,告訴我。”
燕翎無奈,暗咬牙硬起頭皮:“一回。”
“對誰?”
“藴如。”
“趕明兒見了面兒,我倒要問問她。”
燕翎大吃一驚:“湘雲……”
“瞧你嚇得那個樣兒。”湘雲瞟了他一眼:“敢做不敢當,那麼緊張幹什麼,你以為我臉皮那麼厚。”
燕翎吁了一口氣:“湘雲,時候不早了……”
“要走?”湘雲問。
燕翎點點頭:“端人碗,不能不服人管。”
“沒人讓你端那個碗。”
“我有空會常來。”
“另三位那怎麼辦?照顧得過來麼,”
燕翎苦笑:“湘雲,饒了我好不?”
湘雲白了他一眼:“是,我送你下去。”
燕翎忙道:“別,你……”
湘雲頭一低:“我不礙事,你別變心我就沒病沒痛。”湘雲先走了出去。
燕翎難言感受,急忙跟了出去。
院子裏不見人,上房屋也聽不見話聲,那老倆口不知道上那兒去了。
湘雲送燕翎到門口,心裏比上回送燕翎還甜。
燕翎走了。湘雲回到後院,上房屋門口站着兩個人,爹跟娘,都含笑望着她。
湘雲好羞,叫一聲撲了過去。
燕翎去的時候,心裏像堵塊什麼,回來的時候,堵在心裏那塊東西不知道那兒去了。他靜靜地進了自己的屋,點上燈,洗把臉,往牀上一躺,抬手一指把燈彈滅了。
燕翎夠累的,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睡着!
燕翎覺得自己睡了,可又想得像沒睡,朦朧之中,眼前盡是那幾位的影子,湘雲,謝藴如,玉瑤,郭鳳喜。這一趟京裏沒白來,可是他又做了什麼?
想到這兒,他一驚而醒,醒來月光已滿屋,這種睡最難受,還不如熬個通宵。
躺在牀上想,一陣陣慚愧襲上心頭。來京這麼些日子,讓兒女私情佔去了大部份的時間,怎麼對得起那面“日月令旗”。天不熱,燕翎混身是汗。
就在這時侯,一陣急促步履聲傳了過來,他一聽就知道是榮桂。
果然,步履聲到了門口,門上響起了剝落聲:“白爺……”
燕翎道:“進來吧。”
榮桂推門進來:“我的爺,您昨兒個夜裏又上那兒去了,八爺讓我到處找您。”
“送格格去了,怎麼,有事兒?”
“事大了,您快起來吧。”
燕翎仰身坐起:“什麼事兒?”
榮桂走過來兩步,把話聲壓得好低:“老二的一處秘密機關被人挑了……”
“那關咱們什麼事兒。”
“怎麼不關咱們的事兒,乾淨俐落,沒留一點兒痕跡,分明是高手,八爺怕落到咱們頭上。”
燕翎失笑:“我看八爺有點杞人憂天……”
榮桂道:“不管是什麼,您快起來見見八爺去吧。”
燕翎搖搖頭,披衣下了牀,屋裏有現成的洗臉水,燕翎一邊洗臉一邊問:“老二的那一處機關讓人挑了。”
榮桂道:“‘寡婦大院’,您聽説過沒有?”
燕翎心頭猛一跳,差點兒沒叫出聲來。
榮桂一咧嘴,幸災樂禍地接着説:“説起來可真熱鬧,‘寡婦大院’原是老二特設的脂粉陷阱温柔鄉,專為替他攏絡好手,讓人半夜裏這麼一挑,死傷不少不説,有不少都是一對對兒的妖精打架,身上連一根絲兒都沒掛,可真是春色無邊哪。”
燕翎把手巾扔進了盆裏,水濺了一地:“咱們見八爺去。”他先出了屋。
八阿哥人仍在水榭裏,今兒個一早起心情可不好,揹着手來回踱步,連早飯都還沒吃呢!
燕翎一進水榭,八阿哥埋怨上了:“玉樓,這些日子你上那兒去了,怎麼老看不見你的人影。”
燕翎道:“八爺,這可是冤枉,昨兒還跟您碰面了呢。”
八阿哥不會那麼健忘,埋怨只是一時衝口而出的氣話,燕翎説完話他就擺了手:“行了,行了,你有理,坐下,咱們談正事兒。”他坐下了,燕翎沒坐。
“八爺,事兒榮總管剛才已經告訴我了,打算怎麼辦,您吩咐就是。”
“問得好,”八阿哥道:“當然是別讓這種事兒落到咱們頭上來。”
“您認為這種事兒會落到咱們頭上來?”
“你怎麼了,當然有這可能。”
“那好,”燕翎點了頭:“您把這件事兒交給我,我這就出去查。”
“怎麼又要出去,防這種事兒應該在家裏。”
“沒錯,八爺。”燕翎道:“防這種事兒應該在家裏,可是咱們要是什麼都不知道,怎麼個防法,又防誰去?”
榮桂一旁插了嘴:“爺,白爺説得是,應該讓白爺查個究竟去。”
八阿哥道:“他出去了,家裏怎麼辦,”
燕翎笑道:“您放心,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大白天往咱們這兒闖,我晚半響就回來。”
八阿哥一臉不情願擺了手:“好吧,好吧,你去吧,晚半響可一定得趕回來。”
燕翎道:“晚半響要趕不回來,您辦我就是。”
八阿哥道:“辦你,我要能辦你不就好了。”燕翎笑了,榮桂也笑了。
燕翎出了八阿哥的“貝勒府”,直奔“寡婦大院”,他恨不得插了翅。
好不容易趕到了“寡婦大院”,燕翎的心往下一沉。
大門敞開着。靜悄悄的,沒一點聲息,連個人影兒也看不見。燕翎從不知道什麼叫怕,可是這時候也覺得手腳有點涼,他不擔心別的,只擔心謝藴如。
從前院到後院,他沒看見一個人,有打鬥的跡象,有血跡,可就沒看見屍體,或許二阿哥那兒已經派人來清理過了。謝藴如怎麼樣了?是否平安。
燕翎這兒焦急,前頭忽傳來人聲,人還挺多的,而且往後來了。
燕翎想躲,但只轉念一想又沒動。人來得很快,只這一轉念間,十來個人進了後院,一個藍翎武官領着步軍,還有幾名便衣腰裏鼓鼓的,一看就知道是辦案的。
這些人一見燕翎都一怔,旋即那幾名便衣走了過來,各站方位圍上了燕翎。
燕翎那在乎這個,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動也沒動。
“喂,你是幹什麼的?”那名漢子説了話。
燕翎道:“不幹什麼,聽説這兒出了事兒了,到這兒來看看。”
另一名漢子冷笑了:“這兒的事兒別是你乾的吧。”
燕翎忽然笑了:“你看見是我乾的麼?”
那漢子臉上變了色,就在這時候,那名藍翎武官帶着幾名步軍過來了,冷叱道:“好大的膽子,竟敢跟咱們強嘴,這樣兒就不像好東西,先把他拿下再説。”
他話説完,燕翎已到了他面前,劈胸一把揪住了他,那幾個便衣竟不知道燕翎是怎麼從他們身邊過去的。“你説誰不像好東西。”
那名藍翎武官臉色變了,要動,那幾名步軍刀出了鞘,那幾名便衣傢伙也都亮了出來。
燕翎一根手指頭抵住了藍翎武官的心窩:“誰敢動一動,我先要他的命。”
沒人敢動了,藍翎武官自己也乖了,他手不動,嘴可不閒:“你好大膽,竟敢……”
燕翎冷笑道:“少跟我來這一套,我見多了,你們是那個衙門的?”
藍翎武官理直氣壯:“我們是九門提督衙門的。”
燕翎冷笑道:“衙門頭兒嫌小了點兒。”他探腰亮出八阿哥“貝勒府”的腰牌。
藍翎武官直了眼,幾名步軍跟幾名便衣馬上垂下了傢伙。
“您怎麼不早説?”藍翎武官陪上了笑臉,笑得有點心驚肉跳。
燕翎鬆了他:“你們容我説麼?”
藍翎武官顧不得整衣裳,馬上抱了拳:“我們不知道,您別見怪。”
“下回招子放亮點兒,”燕翎道:“這是我脾氣好,換個性子烈的,先動了手,到頭來誰吃虧。”
藍翎武官一個勁兒地哈腰應是,不敢多説一個字兒。
燕翎抬手指了指地:“這兒是怎麼回事兒?”
藍翎武官道:“還不清楚,只是有人報案説這兒出了人命。”
燕翎道:“誰報的案?”
藍翎武官道:“聽説是個百姓。”
“聽説是個百姓?”
藍翎武官窘迫一笑:“是這樣的,今兒個早起有個百姓從衙門口過,説這兒出了人命,等到值班出來了人,報的人已沒了影兒。”
燕翎道:“這不是別的事兒,站門的幹什麼吃的,怎麼能把人放走。”
藍翎武官陪笑道:“您不知道,有些個百姓怕事兒……”
燕翎道:“你可知道,站門的可能放走了兇手。”
藍翎武官一怔,旋又陪笑:“不會吧,殺了人,做了案,怕人家知道都來不及,怎麼會跑去報案。”
燕翎道:“那是常理,可是這兒不是尋常的地方,不能以常理來論。”
藍翎武官又一怔:“這裏不是尋常的地兒?”
燕翎冷冷一笑道:“你們的耳目太遲鈍了,怎麼連這兒是什麼地方都不知道,這兒是東宮二阿哥的地方,你明白了麼?”
藍翎武官嚇白了臉:“怎麼説,這兒是……,我們真不知道,這會是誰這麼大膽……”
燕翎道:“你們都不知道,我又怎麼知道。”
藍翎武官頭上見了汗,道:“這,這……”
燕翎冷然一笑道:“報案的可能就是兇手,卻讓你們放走了,要是二阿哥追究起來,你們打算怎麼回話?”
藍翎武官嚇得身子都軟了,連話聲都發了抖:“我,這,我們是真沒想到,您千萬多擔待。”
燕翎道:“用不着跟我説這個,我是八阿哥的人,這兒的事兒跟我沒關係,這兒事兒你們也管不了,我勸你們還是趁二阿哥的人沒發現你們之前趕快走吧。”
藍翎武官連聲唯唯,一會兒也不敢多待,馬上帶着人溜了,相當狼狽。
“九門提督衙門”的人走了!燕翎皺了眉。
他急於知道謝藴如的安危,奈何他不知道該上那兒找鮑師爺他們去。
有個地方一定可以打聽出謝藴如的安危大內,東官,可是他能去麼?
燕翎開始到處走,他想找出一點蛛絲馬跡,可是在後院各處走了一遍之後,他失望了。
真如榮桂所説,乾淨俐落,看起來來挑“寡婦大院”的這位,確是位高手。
燕翎皺眉沉吟,他想在他的記憶裏搜尋一下。
可是他也失望了,據他所知,這個圈子裏的高手並沒有幾個。
正尋思間,燕翎忽有所覺,跨院裏傳來輕微聲響,憑他的經驗,一聽就知道那是有人進了跨院。來人不是大搖大擺來的,而是儘量掩飾自己的行動,這會是誰?
燕翎雙眉揚起,閃身撲了過去。
拐過一條走廊就是跨院門,燕翎剛到走廊盡頭,就聽見一陣疾速的衣袂飄聲傳了過來,他忙收勢停步,把身子貼向屋牆。一條美好人影從走廊盡頭掠過,香風醉人。
燕翎一怔,脱口就叫:“藴如。”
美好人影急收勢停住,一個大旋身轉了過來,不是謝藴如是誰,燕翎心裏的一塊大石放下了,一個箭步到了謝藴如面前,伸手就抓住了謝藴如的柔荑:
“藴如,你沒事兒。”
謝藴如美目含萬縷柔情:“我就知道你得着消息以後,一定會來找我,見不着我一定會着急,所以我抽空趕來這兒碰你,還真讓我碰着了。”
燕翎吁了一口氣:“你沒事兒我就放心了。”
謝藴如道:“謝謝你,翎。”
燕翎目光一凝:“多少天沒見了,想我不。”
謝藴如嬌靨一紅:“你説呢?”
燕翎道:“我要你説。”
謝藴如螓首半倪,話聲幾乎輕得讓人聽不見:“想,想得厲害。”
燕翎的聽覺敏鋭,畢竟聽見了,他手輕拉,謝藴如的嬌軀滑進了他懷裏,把一顆烏雲螓首埋在他胸前:“你就忍心不來看看我。”
燕翎道:“上回回來後,接二連三都是事兒……”
謝藴如道:“什麼事兒忙得你一點工夫也抽不出。”
燕翎告訴了謝藴如,一點兒也沒隱瞞,包括郭鳳喜的事兒,還有玉瑤的事兒,蕭湘雲的事兒,謝藴如已經知道了,燕翎只暫時沒説他執掌“日月令旗”!
聽完了燕翎的敍述,謝藴如往後挪了挪身,仰起了臉:“原來你是為這些事兒忙啊,那我不該心疼你,你忙得樂意。”
燕翎笑笑:“給你找幾個洗衣裳、做飯的幫手不好麼?”
“是不錯,”謝藴如道:“將來摸骨牌人都夠了。”
燕翎道:“就是嘛。”
謝藴如道:“什麼叫臊,你懂不懂?”
燕翎搖搖頭:“沒聽説過。”
謝藴如忽然嘆氣:“早知道你這麼風流,我就不該……”住口不言沒説下去。
燕翎急了:“藴如,你真……”
謝藴如白了他一眼:“要真我扭頭就走了。”
燕翎吁了一口氣:“可沒把我嚇死。”
謝藴如道:“你還知道怕呀。”
燕翎道:“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咧咧嘴,沒往下説。
謝藴如道:“別瞎扯了,説正經的,老八那兒聽見信兒了?”
燕翎微點頭:“要不我怎麼會跑來呢,老八緊張得很,生怕事兒落到他頭上,讓我在他貝勒府提防,我説得出來查查,就這麼假公濟私跑來了,知道是誰麼。”
謝藴如搖頭:“來人蒙面在措手不及的情形下,誰也沒看出是那個門兒裏的。”
燕翎道:“看情形,來人是個高手。”
謝藴如道:“高得嚇人,這兒的人身手都不能算差,可連個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尤其只來了一個。”
燕翎怔了一怔:“只來了一個。”
謝藴如道:“嗯,只一個就夠老二害怕的了,再多幾個這樣兒的,這兒還會有活口,老二真擔心那一天他會闖進‘東宮’去。”
燕翔道:“那他倒不必擔這個心,大內有我姨父那塊招牌擋着,放眼當今,是我姨父那一手劍敵手的,恐怕還挑不出幾個。”
謝藴如道:“蕭前輩無形中可幫了老二不小的忙。”
燕翔忽一皺眉鋒,沉吟道:“這會是誰……你跟他朝面了沒有?”
謝藴如搖搖頭:“只覺得他是個劍術好手,別的什麼也沒看出來。”
燕翎道:“沒看出是那門那派的劍法?”
謝藴如道:“我胸藴有限,所見也不多。”
燕翎皺眉道:“老二是眾矢之的,範圍太廣,一時真難想出是那個門裏的。”
謝藴如道:“當然是老二的人。”
燕翎道:“屍體跟傷者呢?”
謝藴如道:“都運走了,怎麼?”
燕翎道:“我想看看,從傷痕上也許能看出什麼。”
謝藴如道:“那我可以告訴你,死的都是一劍畢命,致命傷都在喉管,傷的都落了殘廢……”
燕翎兩眼寒芒一閃:“好很毒的劍法。”
謝藴如道:“知道是那門那派出來的麼?”
燕翎搖搖頭:“專取喉管,這種劍法沒聽説過,來人可能極力隱藏了他自己的劍法,只是這麼好的劍術和身手……”忽地兩眼已閃寒芒,接道:“難道是他?”
謝藴如忙問:“誰,”
燕翎道:“白泰官。”
“白泰官?”謝藴如一怔失聲:“這怎麼可能。”
燕翎道:“你忘了我告訴你甘鳳池的事兒了。”
謝藴如呆了一呆道:“要真是他的話,那這件事就是胤禎老四乾的了。”
燕翎道:“像這樣的高手,京裏該只有‘白泰官’一個。”
謝藴如道:“不,我正要告訴你,白家的人已到了京裏,這回來的還不少,而且聽説西南甘家也有人到京裏來了!”
燕翎神情一震:“白家的人,現在在那兒。”
謝藴如道:“在老二的兵營裏,他們一來就嚷着找你,鮑師爺告訴他們把你派往了老八的府裏,他們才暫時作罷!”
燕翎道:“白家都誰來了?”
謝藴如搖頭道:“不太清楚,我還沒跟他們朝過面,不過聽説帶頭兒的是白老頭兒同輩的人物。”
燕翎點了點頭道:“實力不弱啊。”
謝藴如道:“你總會跟他們朝面的,這怎麼辦,”
燕翎道:“不要緊,好辦。”
謝藴如道:“好辦?”
燕翎倏然一笑道:“白家這些人,理所當然是老二的人,是不?”
謝藴如道:“那當然。”
“據我所知,西南甘家則一定進老四的門。”
“噢。”
“挑秘密機關的要真是白泰官,老二跟老四間的火兒可是一點就着,對吧?”
“你是打算……”
“我暫時避避白家的人,利用這些工夫查明這件事是不是白泰官乾的,要是,只抓着證據往老二手裏一送,你想會是個什麼樣的局面。”
謝藴如笑了:“甘家跟白泰官有聯手,關外白家恐怕討不了好去。”
燕翎倏然笑道;“我就是這主意。”
謝藴如瞟了他一眼:“虧你想得出來。”
燕翎笑道:“我一肚子壞主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謝藴如道:“你最好趕快取用完。”
燕翎又拉住了謝藴如的柔荑:“放心,壞主意用不到你身上來的。”
謝藴如道:“你用的還少麼。”
燕翎笑了。
謝藴如道:“我出來不少時候了,該回去了。”
燕翎道:“你現在住那兒。”
謝藴如道:“往北去,隔三條街有條衚衕,兩扇紅門,門口還有一對石獅子。”
燕翎道:“好,你走吧,得便我會去找你。”
謝藴如抽回手,低下頭:“別讓我等太久。”
燕翎道:“這回不會。”
謝藴如道:“我走了。”説完話,騰身掠去,一閃就不見了。
燕翎沉吟了一下,也轉身往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