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想得是不錯,可是他在樹上只是等了半個多時辰,沒見有人來查看引信,出了花廳又進去的倒是不少,幾乎每一位阿哥都出來過,看樣子像是入廁,一去就是好一會兒,這會是誰出的歹毒主意?燕翎夠聰明瞭,可是這會兒他也納了悶。
當然,這幾位阿哥之所以出來,有的是真的內急,有的是想躲過那一劫。
可是,都出來過,誰是真內急,誰又是想躲過那一劫呢?這麼多位,實在難找出是那一個,一直到了席散,燕翎仍沒等著,有誰來查看引信。
從這一點可以得到證明,讓這個人來點燃引信的那個人,是個相當高明,相當機警的人物,引信沒點,火藥沒炸,那就表示出了毛病,既是出了毛病,前來查看,豈不是自投羅網?
燕翎束手無策了。
不過至少有一點值得安慰,那就是燕翎他畢竟阻攔了這場驚人的劫難。
席散以後,恐怕接著就要看堂會了,這又是個一網打盡的機會,不過得有很多人受到池魚之殃。燕翎不敢耽誤,還得趕快忙那一頭去。
樹上這個人怎麼辦?暫時不管他了,燕翎還有用他的地方呢!
於是,燕翎飄身下了樹,點塵未驚。
這個大院子裏有座戲台,看上去像是臨時搭的,不是像野台子戲那樣,幾根木頭湊上幾塊板兒就行了,扎彩懸燈,佈置得富麗堂皇。
戲台前擺著一條條的長板凳,最前頭是十幾把紫檀木的椅子,紅緞子間兒的墊子,椅子前頭還有茶几,不用説,這是給貴賓們坐的,後頭那些長板凳才是給一般人坐的。戲台上該有的已經擺上了,只是還沒看見人,戲台後緊挨著個小院子,那兒倒有人聲,可能那兒是後台所在。
戲台前抱著胳膊站著箇中年漢子,一看就知道是個護衞,而且是二阿哥府的護衞。燕翎向著他走了過去,那護衞挺和氣的,衝燕翎笑道:“這麼早就過來了?”
燕翎道:“早來好,有地方坐,反正閒著沒事兒。”
那護衞道:“席散了吧?”
燕翎道:“大概散了,今兒個諸位可夠忙的了。”
那護衞道:“也沒什麼,你看我不是在這兒站著麼?”
燕翎笑了笑道:“戲碼選定了吧?”
“早就選定了,什麼時候了,還不定那兒來得及呀。”
“都是那幾出?”
“還不是那些吉祥戲,反正別帶壽字兒就行了。”
這個燕翎懂,上頭還有老人家,不能稱壽。
“這是那個班子?”
“不清楚,我不愛這個,反正是內廷供奉的就對了。”
“那準錯不了,待會兒可以開開眼界了。”
“也沒什麼,我不懂戲,可是這種戲準沒什麼看頭兒。”這倒也是實話。
燕翎根本沒打算跟他多聊,往戲台後指了指,道:“那兒算是後台?”
“我還沒看過呢?能不能過去看看?”
“有什麼不能的,別看人家大姑娘換衣裳就行了。”
“那怎麼敢看?看了會瞎眼。”他跟燕翎逗,燕翎也跟他逗了一句,兩個人都笑了,帶著笑,燕翎踱向了“後台”。
剛到戲台旁就看見了院子門兒,不進院子就能看見,戲班子裏的人來來往往,挺忙的,有男有女,有文有武,有上了妝的,有還沒上妝的。
燕翎邊走邊暗中打量這一帶,他沒發現什麼可疑之處。
當然,戲台前這塊地下,也可能埋著炸藥,不過,那就跟埋在花廳底下的炸藥一樣,早動的手腳,現在自然很難看出什麼。
縱然是早動的手腳,燕翎並不敢斷言,那要一網打盡對手的是二阿哥。
只能説二阿哥府的這些人嫌疑最大。
當然,二阿哥府的這些人,並不全是二阿哥的人。二阿哥府這些不是二阿哥的人,他們這麼做,對他們的真主子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轟然一聲之後,不但可以幫他們的真正主子一網打盡了對手,而且還可以把禍嫁給二阿哥,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事實上,燕翎這項推測是正確的,不是二阿哥府的人,不可能知道找的是那個戲班子,不知道是那個戲班子,又怎麼能利用戲箱把人運進來?戲班子裏的人是不是跟這件事有關係,還很難説,戲班子裏的人該清楚,那個戲箱裏裝的是什麼,要説那個箱子裏藏個人而茫然無覺,這實在很難説得過去。
所以,燕翎他要到“後台”來看看。燕翎進了院子,剛進門就被擋了駕,一個身穿長袍的漢子攔住了他,臉上雖然帶著笑,話可不怎麼好聽他説:“對不起,您這位,看戲在前頭。”燕翎明白,戲班子是內廷供奉,對於這沒資格進出禁宮大內的人,戲班子並不買帳。
燕翎衝他笑了笑,沒説話,可也沒動。
那漢子嗓門兒提高了些:“我跟您説,看戲在前頭。”
“用不著這麼大聲,我聽見了。”
那漢子一怔:“我當您……”他沒説下去,笑笑哈腰擺手還往外讓。
燕翎仍沒動:“我想到後頭來看看,不行?”
那漢子道:“對不起,後台重地,閒人免進。”
燕翎道:“這話是你説的?”
那漢子陪笑:“沒錯,是我説的。”
燕翎道:“你是管事?”
那漢子道:“二管事,你瞧夠格麼?”
燕翎微一點頭:“好辦,你給我寫幾個字,然後畫個押,我扭頭就走。”
“寫字兒?寫什麼字兒。”
“後台重地,閒人免進。”
“對不起,我們這沒這個規矩,您多包涵,我想寫,可是沒這個規矩。”
“不寫也行,我找你們大管事説話。”
“他忙著呢,沒空招呼閒客,再説後台重地,閒人免進,這是我們的規矩,您跟誰説也是一樣。”
燕翎笑了:“你不給我傳話,我自己去找他,你看著辦好了。”邁步就往裏走。
那漢子跟上一步,伸手抓住了燕翎,仍一臉笑容道:“這位,今兒個二阿哥府辦什麼事兒,您明白,要是嚷嚷開了,幾位阿哥可未必不怪我們。”
燕翎道:“是麼,那你就嚷嚷吧,到時候看咱們誰倒楣。”
燕翎又邁了步,那漢子當然不讓燕翎往裏走,猛然沈腕一扯,可是他那拉得住燕翎?不但沒能拉住燕翎,反而被燕翎帶得跟著跑了幾步。
就這麼一拉一扯,燕翎試出這位二管事居然是位練家子。
而二管事他也急了,馬上就嚷了起來:“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兒,直攔你你還直往裏闖,你是那個府裏的?”這一嚷不要緊,正在忙著的角兒們也停下望了過來,有幾個漢子很快走了過來,一個問道:“怎麼了,二爺?”
二管事指著燕翎叫道:“這個人不知道是那個府裏的,直告訴他不能往裏進,他卻硬往裏闖!”
那人道:“我當是什麼事兒呢?您幹嘛生這麼大氣,把他請出去,不就得了麼?”他衝燕翎擺了手,眯著眼,那神態是這麼個意思,你再不出去就要你好看:“請吧?”
燕翎笑了笑:“看樣子,你們是仗著人多,好嘛!今兒個我就跟你們鬥上一鬥,看看事情過後咱們誰倒楣,既然進來了,我就不會自己出去,你們誰有本事誰過來把我摔出去吧!”
那人臉上變了色,冷笑一聲道:“好哇,我先試試。”
他過來伸手就抓,突然一聲沉喝傳了過來:“住手。”
那人還真聽話,忙縮回了手。幸虧他縮回了手,不然摔出去的準是他。
隨著那聲沉喝,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走了過來,留著兩撇小鬍子,挺有威嚴的。
幾個人忙哈腰:“大管事。”是大管事到了,難怪了。
胖小鬍子目光一掃,沉聲説道:“這兒是什麼地方,今兒個是什麼日子,你們在這兒給我惹事,怎麼檔子事兒?”
剛才那人道:“大爺,二爺説這個人不知道是幹什麼的,硬往裏闖,好説歹説都攔不住。”
胖小鬍子目光落在燕翎臉上,舉手一拱道:“容我先請教……”
燕翎摸出大內侍衞腰牌,託在手裏往前一伸,道:“大管事認識不認識這個?”
大管事、二管事跟那幾個,臉上馬上變了色,這,他們不敢不買帳。
大管事還沒説話,二管事陪滿笑臉:“原來是宮裏來的,您怎麼不早説?”
燕翎收起了腰牌,道:“我混身皮肉癢,想挨頓揍。”
二管事忙道:“我們那兒敢,您大度包涵,我們有眼無珠。”
燕翎目光一凝,望著胖小鬍子道:“大管事,你怎麼説?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咱們都知道,宮裏不放心,派我來到處看看,你們不但不讓看,反而要逞蠻打人,我要是實情實報……”
幾個人都白了臉,胖小鬍子惶恐哈腰:“我們該死,我們該死,您千萬包涵,您千萬包涵。”
燕翎道:“不是我跟你們為難,我要是跟你們計較,來個扭頭就走,萬一出點兒什麼事兒,試問你們誰擔得起?”
胖小鬍子深深彎腰,肚子大,不好彎腰,憋得他臉都紅了:“是,是,是,該死,該死,我們該死。”
燕翎轉望二管事:“這位二爺,現在我能到處看看麼?”
二管事忙恭謹擺手:“您請,您請,看那個都行,看那兒都行。”
燕翎道:“那就麻煩你二管事帶個路吧。”
“是,是,是,您請跟我來。”
燕翎手往後一背,邁步跟上去。身後響起一聲脆響,像是誰捱了個嘴巴子。
二管事前頭走,燕翎後頭跟,每到一處,二管事哈腰陪笑,等著燕翎看,唯恐不周。這兒誰都知道燕翎是幹什麼的了,無不垂手恭謹站立,一直到燕翎看完離去。
片刻之後,二管事到了院東一角,這兒擺著幾隻大木箱,燕翎看見過這幾隻大木箱,可是那會兒他絕沒想到裏頭藏的有人。
要是他當時掀開看看,今兒個這座二阿哥府就熱鬧了!
燕翎在木箱前停步,伸手掀開了頭一隻木箱的蓋子,二管事忙掀開了第二隻。
“這種箱子真大啊。”燕翎道。
“是呀!”二管事忙陪笑:“這種箱子本就得大!”
“裏頭裝個人綽綽有餘嘛。”燕翎用眼角餘光看二管事。
二管事陡然一驚,可是馬上又恢復笑臉:“您説笑,誰會拿這種箱子裝人?”
“二管事,”燕翎望向了二管事,目光緊盯在他臉上:“不見得沒有吧。”
二管事笑得不自在了:“也許有,只是我沒見過。”
“我見過,”燕翎蓋上箱子,道:“二管事你信不信?”
“信,信。”二管事笑得更不自在了。
“既然二管事你信,我就好説話了,有個人藏在這些箱子裏的一隻裏,偷偷進了二阿哥府……”
二管事臉上現了驚慌色,忙道:“哎喲,您千萬別開這玩笑……”
“二管事,你看我像是開玩笑麼?”
“這,這怎麼説是真的?”
“本就不假。”
“這,這就怪了,我們怎麼一點兒也不知道?”
“不,二管事,你們班子裏,至少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真的?”二管事猛又一驚:“誰知道?”
“我正想請二管事你告訴我呢?”
“我不知道,您明鑑,我真不知道。”
“二管事,你知道那個人偷偷進二阿哥府來,是來幹什麼的?”
“這,這我怎麼會知道?”
“我可以告訴二管事,這個人是來點燃引信的,引信的那一頭,埋在擺設酒席的花廳下……”
二管事臉色白得像張白紙:“有這種事,這還得了。”
“就是説嘛,萬一炸了今天來的這些貴賓,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跟著掉腦袋呢,保不定還會誅連幾族。”
“是,是,是,是,是,是,那麼您……”
“目下這件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不打算宣揚,宣揚出去後果不堪設想,不過二管事你得告訴我,這是誰的主意。”
二管事大吃一驚,差點兒嚇破了膽:“您,您怎麼問我,我怎麼會知道?”
“二管事,你真不知道?”
“您明鑑,我真……”
“二管事,明人面前不説假話,我這雙照子夠亮,二管事你是個練家子,這種練家子跟班子裏的武行不一樣?”
“這……這……”
“二管事,我不願宣揚,甚至打算全當沒事兒,因為這種事會誅連太多人,平平靜靜的多好,何必非鬧這個?可是你總得給我個明白?”
“這……您……”
“二管事,這樣吧,告訴我,你吃的是那個府裏的飯?”
“您,您打算全當沒事兒?”
“二管事,丈夫一言,除非萬不得已,我也不願得罪人,這幾位那一位都有可能坐上正大光明殿那個龍墩,你説是不?”
“我,我是四阿哥的人。”
“我差不多猜著了,那麼二阿哥府裏,還有那位四阿哥的人?”
“這個……”
“二管事,咱們要互相信任。”
“鮑師爺。”
燕翎猛一怔:“這倒大出我意料之外。”這是實情實話,燕翎做夢也沒想到,二阿哥的心腹要人鮑師爺,居然會是四阿哥的人。
鮑師爺既是胤禎老四安置在二阿哥這兒卧底的,胤禎老四對二阿哥的機密,一定是瞭若指掌,有些事恐怕還沒付諸實施,胤禎老四就知道了。
胤禎這個人太厲害,太可怕了,燕翎突然間心底泛起了不寒而慄之感。
他沈默了一下,凝目望向二管事,兩眼之中威稜閃射:“那麼,四阿哥一計未成,是不是還有二計?”
“這,這我就不知道了。”
“二管事……”
“我真不知道。”
燕翎又沈默了一下:“幸虧這一計沒有成功,要不然的話,那還得了,我簡直不敢想像那種後果,既是沒有了,只要別來二計,我看我還是睜一眼,閉一眼吧?”
二管事如逢大赦:“謝謝您,謝謝您。”
“謝倒用不著。”燕翎道:“你既希望我一眼睜,一眼閉,我也希望你裝聾作啞,全當咱們倆沒見過面,這話你懂麼?”
“懂,懂,我懂。”
“不但得懂,你還要記住,四阿哥對付背叛他的人的手段,既毒辣又狠的。”
二管事兩腿打了哆嗦,額上也見了汗:“我,我知道,我會記住的。”
“那就行了,你忙你的吧,我不打擾了。”
燕翎出了“後台”,他一邊走,一邊想,鮑師爺既是胤禎的人,胤禎不只是對二阿哥的機密瞭若指掌,恐怕對他不是江南白玉樓,而是關外白家的李志飛這件事,也早已胸中雪亮,甚至他一進二阿哥府,胤禎就知道了。
同樣的道理,對於他從八阿哥府又進入四阿哥的“雍郡王府”的事,鮑師爺自也是明明白白的。胤禎居然一直沒動聲色,可見城府之深。
不過還好,將來一旦面臨這些事,燕翎他都還能應付!
這會兒戲台前已然亂哄哄的了,各個府邸的護衞、跟班都到了,只有貴賓們還沒到。這是派頭,看戲不能到得太早。
可是説又説回來了,這是堂會,貴賓們不到,戲台上那敢開鑼。
這些護衞、跟班沒人不知道這情形,所以,亂哄哄儘管亂哄哄,可沒人不耐煩,也沒人敢不耐煩。
燕翎一眼就看見了趙夫人、趙君秋母女倆,她們母女一邊低聲談著,一邊目光來回掃動,似乎在找什麼。
燕翎明白,她母女倆還在找可疑的跡象,他走了過去,從趙夫人母女的背後繞了過去,到了趙夫人母女後頭,趙夫人母女機警地住口不談了,可並沒有扭頭過來看。
燕翎道:“快開鑼了吧!”
趙夫人、趙君秋忙回過頭,趙夫人道:“大概快了吧。”
趙君秋低低道:“掌令,我們還沒有找到……”
燕翎道:“我找到了。”
趙夫人母女雙雙一怔,一陣驚喜。
“什麼時候,在那兒,是什麼?”
趙君秋連珠炮似的問了幾句,燕翎笑笑,把經過説了遍。
趙夫人母女都面泛驚容,嚇出了一身冷汗。
趙君秋忍不住脱口叫了一聲:“好陰毒的……”
趙夫人忙碰了趙君秋一下,趙君秋立即警覺,住口不言。
趙夫人道:“不會只有這麼一手吧?”
燕翎道:“不敢説,不過小心點兒總是好的,我還要賢母女幫我留意這個地方,‘直郡王府’,是不是隻有兩位跟來?”
“是的。”趙夫人點頭答應。
燕翎道:“不假手他人也好,那一個太厲害了,有了眼前這麼個情形,我簡直懷疑他的人無所不在,找機會把這件事告訴胤仍,可能的話,最好讓胤仍偷偷溜去看看,不過別讓胤仍知道,姓鮑的是胤禎的人。”
“是。”趙夫人恭謹答應。
只聽爺兒們的笑聲,夾雜著一陣如珠笑語傳了過來。
貴賓們到了,戲台前立即鴉雀無聲。
燕翎轉身走開了,趙夫人母女也裝得跟個沒事人兒似的。
貴賓們進來了,爺兒們在前頭,女客在後頭。
爺們兒裏走在最前頭的是二阿哥胤仍,後頭是大阿哥胤堤、四阿哥胤禎,八阿哥胤翼、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題、胤俄、胤陶、胤唐等,還有貝子玉鐸、鮑師爺在旁哈腰陪笑侍候,然後是福晉、格格、夫人等女客,王瑤、玉倫都在裏頭。
最後是年羹堯、張逆玉等恭送大道,簡直是浩浩蕩蕩。
四阿哥一路談笑風生,跟個沒事人兒似的,喜怒不形於色,城府之深,眼下這些人,那一個也比不上。
這些人到了戲台前,鮑師爺忙了,讓這個坐,讓那個坐,禮既多又周到。
王瑤心不在戲口上,暗地裏目光掃動,到處找燕翎,終於讓她找到了,她跟燕翎交換一瞥,這才心滿意足地坐了下去。
二阿哥府的下人也忙了,忙著倒茶、端水果、蜜餞、應有盡有,都是精選的好吃東西,別的不説,單瞧那一串串吐魯蕃的葡萄,就讓人垂涎。
行了,正主兒出來了,大管事跑了過來,台兒前請個安,低聲説了兩句,又哈著腰退走了。
武場上了台,照樣得行禮如儀。行過了禮,開鑼了,又熱鬧了。
這一熱鬧,大部份的注意力都讓台上吸引了過去。
燕翎可沒往台上看,他那鋭利目光開始掃視遠近,就這麼會兒工夫,院子裏進來了不少精壯漢子,一個個行動輕快,舉止穩健,站在了各路口上,等於把台前這塊地兒全包圍了起來。是不俗的練家子,而且是二阿哥府的。
當然,這是預防不測,説不定是那死了的喇嘛引起來的,二阿哥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裏可是加緊了禁衞,如臨大敵。有個漢子衝燕翎走了過來。
燕翎明白,準是因為他“不合羣”,一個人站得離戲台遠遠的,讓人家看著扎眼。果然不錯,那漢子到了他的身邊便道:“怎麼不往前站站?”
燕翎道:“我不愛這個,可又不能不過來看看,沒法子,只有站遠點兒了。”
“你是那個府裏的?”
燕翎亮了亮那塊腰牌。
那漢子馬上陪上了滿臉笑,哈了腰:“我不知道,您多包涵。”他走了。
這塊腰牌真不賴,唬得誰都一楞一楞的。
開戲了,台下的注意力全讓台上吸引了過去。
更熱鬧了,有熱鬧就難免亂,只一亂,想活動的自然就好活動了。
坐在那兒的貴賓裏,頭一個活動的是年羹堯,他站了起來,走到外頭來來回踱步。燕翎明白,年羹堯準是找他。
還真讓燕翎猜著了,年羹堯走了兩趟之後,向著他走了過來。
“年爺。”燕翎先叫了他一聲。
“兄弟,你身上帶著甚麼這麼好用,連二阿哥府的護衞都衝你遞嘻哈兒。”
敢情他瞧見了,燕翎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年爺的眼可真尖哪,喏,這個。”
燕翎索性大方地拿出了那塊腰牌。
年羹堯也為之一怔:“這,這你是從那兒來的?”
燕翎笑笑道:“您原諒,天機不可泄露。”
年羹堯深深看燕翎一眼:“你可是真有辦法……”
燕翎道:“好説,比起四爺跟您來,那可是差多了。”
年羹堯道:“得了吧,兄弟,別瞎捧了。”
燕翎道:“年爺,您不覺得我這話是有所指麼?”
年羹堯斂了笑容:“有所指,指什麼。”
燕翎道:“指四爺跟您把我冤得好苦。”
年羹堯訝然道:“你這話……我還是不明白你何指?”
燕翎道:“年爺,四爺未免有點不擇手段。”
“四爺不擇手段,你是説……”
“您知道,那轟然一聲之後,有多少不該死的冤死麼?”
年羹堯臉色陡然一變:“兄弟,我不懂……”
“您別忘了,我已經進了四阿哥的門。”
年羹堯沉默了半天才説:“怪不得沒成,弄半天原來是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趕巧了,那傢伙在那兒弄引信,讓我這到處逛的瞧見了。”
“兄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年爺,您明教。”
“還明教,你已經進了四爺的門,既然明知道是四爺……”
“年爺,這該怪您跟四爺呢,還是該怪我。”
“怎麼能怪到四爺跟我頭上來。”
“您兩位把我瞞得死死的,事先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撞見了這件事,您跟四爺又在花廳裏,您説,我是讓他點引信呢,還是我幫他點?”
“這……”
“怪我麼,年爺?”
“這麼説你是後來才知道的。”
“那傢伙告訴我説,是藏在戲箱裏混進來的,別的一概不知,於是乎我只有找上了戲班子,我一眼就瞧上了那位二管事,我用那塊腰牌嚇壞了他,他只有和盤託給了我,我明白了,可也遲了。”
“唉,四爺剛才急了半天了,怎麼也沒想到會是壞在自己人手裏,他要是知道是你……
唉,這叫我怎麼説好。”
“年爺,您不用為難,對四爺,您可以實話實説,這情形您清楚,四爺他要是能諒解,那就不必再説什麼,要是不能諒解,那也只有任由他了,不過,對我這個已進四爺的門的人來説,四爺這種作風,頗令我有寒天飲冷冰之感!”
年羹堯急了:“兄弟,這叫什麼話,我又不是怪你……”
“我不是説您,我是説四爺。”
“四爺要明白這情形準不會怪你,要是連這點度量都沒有,別的還能幹什麼。”
燕翎道:“四爺的度量我是知道的,夠大,要不然他也容不了我這個門出來進那個門,那個門出來又進這個門的人了。”
年羹堯道:“這不就結了麼。”
燕翎笑笑道:“結了麼,年爺,難道您不問問我到底進出過幾個門?”
年羹堯臉色變了一變:“兄弟,突然間我有這麼一個感覺。”
“什麼感覺?”
“你是個可怕的人物。”
“年爺好説,我還不如您跟四爺大度能容,不動聲色。”
“看情形,你也知道二阿哥府裏有四爺的人了。”
“年爺,這座府邸是二阿哥的,外人想在這中心重地府下埋上炸藥,絕沒那麼方便,我要是傻得連這都想不到的話,四爺也不會要我了,您説是不?”
年羹堯忽然笑了,笑著搖了搖頭:“兄弟,我算是服了你,沒想到關外白家會有你這麼個讓人不寒而慄的高明人物!”
“您錯了,年爺,鮑師爺也讓我矇蔽了,我不是關外白家的李志飛,我是貨真價實的江南白玉樓。”
年羹堯呆了一呆:“噢?那你何必冒充……”
“京裏的情形您明白,李志飛是現成的路,我要是憑白玉樓這塊招牌,自遂自發往京裏闖,非招人動疑不可,我受不了那種讓人懷疑的氣,所以走了李志飛的路。”
“李志飛呢?”
“我讓他往別條路上去了,那條路通‘酆都’。”
年羹堯一怔:“兄弟,你好狠哪。”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只要能達目的,何必擇手段?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弄這麼一張什子戴在臉上了吧。”
“這我明白,老二這兒來了白家的人,只是有一點我不明白。”
“那一點?”
“你到京裏來幹什麼?”
“哈,問得好,以您看,是這兒的日子舒服呢,還是江湖上的日子舒服?”
年羹堯笑了笑:“現在才覺出,我這一問,問得有多麼傻。”
“好説。”
“兄弟,還有件事兒,也是發生在老二這兒的。”
“死了個喇嘛。”
“也是你?”
“不是我。”
“那是誰?”
“白家的白五少。”
“噢!”
“讓他趕巧碰上了,他跟‘十二金釵’裏的黃鳳儀找僻靜地兒碰上的,他毀了那個喇嘛,我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也看見了我。”
“他倒楣了。”
“可不,黃鳳儀死在她自己屋牀上,那位白五少一根頭髮都找不到了。”
“化骨散。”
“不錯。”
“兄弟,你是真狠。”
“年爺,化骨散是白五少的,他要用在那個喇嘛身上,我沒給他機會,我讓他自己用了。”
“兄弟……”
“那個喇嘛也是四爺的人?”
“不錯。”
“行了,我給他報了仇了。”
“四爺會謝你。”
“不敢奢求,能扯平就知足了。”
“扯不平,可是四爺可是個明理的人。”
“希望四爺也跟您一樣。”
“兄弟,放心吧不會有事兒的。”
“您這意思是不是説,四爺不會把我趕出他的門去。”
年羹堯帶點責怪意味地看了燕翎一眼:“兄弟,我這兒跟你説正經的,你馬上跟我開玩笑。”
“誰跟您開玩笑了。”
“以你現在的情形,你怕誰把你趕出門去。”
“年爺,這您要是以為我跟您開玩笑,您就錯了,別信誰把我怎麼樣,我一點兒也不在乎,我可真怕四爺一怒之下不要我了。”
“是這樣麼,兄弟。”
“有道是:良禽擇木而棲,良駒擇主而事。我看準了,這些位阿哥中,只有四爺的實力最雄厚,而且佔優勢,您想,要是四爺一怒之下不要我了,這趟京裏,我豈不是白來了。”
“但願你説的是心裏的話。”
“看來現在我要想取信於年爺,是不容易了。”
“兄弟,別著急,跟你開玩笑的。”
“我這兒跟您説正經的,您怎麼跟我開玩笑。”
年羹堯笑了:“兄弟,六月的債,你還得可真快啊,咱們説正經的,這趟子事兒,我可以拍胸脯擔保,不過我要先知道,你的心究竟是在這兒,還是在四爺府?”
“問清楚了,免得日後冤了你。”
“沒錯,就是這意思。”
“年爺,剛才我説的,還不夠清楚麼。”
“兄弟,你知我知,老二是四爺最大的勁敵,日後究竟是那位坐上‘正大光明殿’那個位子,機會是一半一半。”
“那是您的看法,我不這麼看,論實力……”
“我不是論實力,是論眼前事實,老二的腳已經跨了進去,四爺卻還在門外。”
“這我知道,只是,年爺,四爺會讓他再往裏去麼?”
“當然不會,不過能不能拉他出來,還很難説。”
“不難説,年爺,相信四爺跟四爺左右這些文武良將,一定會全力以赴,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希望,甚至不惜代價,志在必得,在這種情形下,那就要憑真本事去競爭了,競爭就得憑實力,論實力,任何一位比不上四爺。”
“除了實力以外,還要看機運。”
“年爺,機運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年羹堯沉默了一下,目光一凝,逼視燕翎,那兩眼中的威稜,直能逼得人透不過氣來:
“兄弟,你不會對不起我吧?”
燕翎肅容道:“絕不會。”
年羹堯猛點頭:“行了,兄弟,這檔子我擔保,四爺要容不了你,年羹堯也掛冠求去,從今後咱們是一條心保四爺,有福同樂,有難同當。”
“痛快,年爺,這兒要是有酒,我定要飲上三大杯。”
“有機會,改天咱們哥倆好好兒喝。”
“一言為定。”
“你在這兒看戲吧,我得跟老鮑打個招呼去。”年羹堯要走。
燕翎伸手接住了他,道:“年爺,您能不能讓我自己來!”
年羹堯微愕道:“你自己告訴他?”
燕翎笑而不語。
年羹堯忽然也笑了:“看來不整人你是不舒服。”
“以往我看他的臉色看夠了,要是您是我,既有這機會,您也會想出口氣。”
“去吧!”年羹堯聳聳肩道:“不讓你去,待會兒氣出在我身上。”
燕翎笑了,目光往戲台前人羣裏來回一掃動,沒看見鮑師爺的人影兒。
只聽年羹堯道:“他忙裏偷閒打盹兒去了,上他屋裏去找吧,準在,知道他屋在那兒麼?”
“我也是這兒的人,我還真不如您,不瞞您説,這兒,今兒個我是頭一回來。”
“噢!”
“我只走過‘寡婦大院’。”
“那麼我指點指點你吧,出這個院子往東拐,順著一條青石小徑到頭兒,再往南,進個小院子,院子裏只一間屋,那兒就是,聽清楚了沒有?”
“一個字兒不漏的全記下來了,您看戲吧。”燕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