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路人如其名,的確是個很大路的人。“大路”的意思就是很大方,很馬虎,甚至有點糊塗,無論對什麼事都不在乎。
王動卻不動。
大路的人通常都很窮。郭大路尤其窮,窮得特別,窮得離了譜。
他根本不該這麼窮的。
他本來甚至可以説是個很有錢的人。一個有錢的人如果突然變窮了,只有兩種原因:第一是因為他笨,第二是因為他懶。
郭大路並不笨,他會做的事比大多數人都多,而且比大多數人都做得好。譬如説──
騎馬,他能騎最快的馬,也能騎最烈的馬。
擊劍,他一劍能刺穿大將身上的鐵甲,也能刺穿春風中的柳絮。
你若是他的朋友,遇着他心情特別好的時候,他也許會赤手空拳躍入黃河捉兩尾鯉魚,再從水裏躍出抓兩隻秋雁,為你做一味清蒸魚、燒野鴨,讓你大快朵頤,你吃了他的菜保證不會失望。
他做菜的手藝絕不在京城任何一位名廚之下。
他能用鐵板銅琶唱蘇軾的“大江東去”,也可以弄三絃唱柳永的“楊柳岸,曉風殘月”,讓你認為他終生都是賣唱的。
有人甚至認為他除了生孩子外,什麼都會。
他也不懶,非但不懶。而且時時刻刻都找事做,做過的事還真不少。像他這種人,怎麼會窮呢?
他第一次做的事,是鏢師。
那時他剛出道,剛守過父母的喪,將家宅的田園賣的賣,送的送,想憑一身本事,到江湖中來闖一闖。
他當然不會是個很精明的生意人,也根本不想做個很精明的生意人,所以本來值三百兩一畝的田,他只賣了一百七,再加上送給窮親戚朋友們的,剩下的也就不太多了。
但那也足夠讓他買一匹好馬,鑄一柄快劍,制幾身風光的行頭,住最好的客棧,吃最好的館子。
那時正是春天,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天適於做很多事,也是鏢局生意最好的時候。
鏢局生意最好的時候,正也就是強盜生意最好的時候。
“中原鏢局”的總鏢頭羅振翼,人雖未老,江湖已老,當然他很明白這道理。所以走在道上,總是特別小心。何況,現在正是春天,他這次保的鏢又不輕。
可是保鏢只靠小心是絕不夠的,還得要武功硬,運氣好。
羅振翼武功並不弱,但這次運氣卻實在不好,竟偏偏遇上了兩河黑道上最難惹的歐陽兄弟。
歐陽兄弟不是兩個人,也不是三個人、四個人……
歐陽兄弟就是一個人。
這個人的名字就叫做“歐陽兄弟”。
他雖然只有一個人,卻簡直比四十個人還難鬥。他左手使短刀,右手使長刀,還可以同時發出七八種不同的暗器,很少人能看出他暗器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
羅振翼也看不出。他剛躲過三枝“錦背低頭花裝弩”、一筒“流星趕月袖中箭”,誰知歐陽兄弟刀背一翻,又射出了一雙子母寒針。
要命的針,從別人要命也猜不出的地方射出來。
羅振翼右肩上捱了兩針,雖還不致立刻要命,但也只有等着歐陽兄弟來要他的命。
歐陽兄弟就算不想要他的命,他這趟鏢丟了,也只有自己去上吊跳河抹脖子,自己要自己的命了。
就在這時,突然一騎快馬馳來,馬快人更快,馬還未到,馬上人已到。歐陽兄弟只看到一個人從半空中落下來,七八種暗器連一種都還沒有來得及出手,左右脈門已同時捱了人家一劍。
這半空中落下來的救星自然就是郭大路。
羅振翼對這位救星自然不但感激,而且佩服;不但佩服,而且佩服得五體投地。將這趟鏢送到地頭後,無論如何也要請他一起回鏢局去。
郭大路當然去了,他反正沒什麼別的要緊事。
他就算有別的要緊事,也會去的。
這是他第一次出手,他忽然發覺自己非但武功不錯,人緣也不錯。
於是羅振翼就覺得奇怪,就問:“像郭兄如此高的身手,為什麼不做鏢頭?”
郭大路也問:“為什麼武功高的人要去保鏢!”
他只覺得做鏢頭也蠻威風,蠻有趣的。何況,羅振翼請他做的是副總鏢頭。
一個人初入江湖就做了副總鏢頭,的確夠威風、夠神氣!
唯一令郭大路覺得遺憾的是,“中原鏢局”並不是中原最大的鏢局,甚至連第一流的鏢局都算不上。
他等了好幾天,才接到第一筆生意,而且還不是大生意,只不過是替人從開封押幾千兩銀子回洛陽。
路不遠,鏢不重,又有這麼樣一位副總鏢頭,總鏢頭自然樂得安安心心、舒舒服服的在家裏養傷了。
還是春天,早上,鏢車啓行。
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這開始可真不錯。
鏢旗迎風招展,趟子手的喊鏢聲嘹亮人云,郭大路穿着紫羅衫,佩着烏鞘劍,騎在大白馬上,春天的太陽剛升起,照得他身上暖暖和和的,遠處的春山一碧如洗,燕子正在樹上銜泥做巢。
他心裏實在覺得愉快極了、得意極了。
他只希望能在路上遇見幾幹江洋大盜、綠林好漢,那倒並不完全是為了他想露露本事、顯顯威風,而是為了想多交幾個朋友。
朋友越多越好。他喜歡朋友,能和這種人交上朋友,豈非也很刺激、很有趣,若再能感化他們改邪歸正,豈非更妙不可言。
他果然遇到了。
只可惜他遇到的,並不是他想像中那種大秤分金、小秤分銀,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江洋大盜;也不是那種一諾幹金,豪氣干雲,隨時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綠林好漢。他遇見的竟只不過是一夥小毛賊,一個個面有菜色,好像餓了三天,身上穿的衣服到處是補丁,連刀都生了鏽。
郭大路雖然失望,但既然遇見了,也沒法子,只好先露兩手武功,將他們先震住,再循循善誘,希望他們從此洗心革面,改過向善,做個安分守己、自食其力的良民,莫要辱沒了祖宗。
大家先被他的武功嚇得呆若木雞,繼而又被他的良言感動得痛哭流涕,一個個都表示決心要重新做人。
“可是我們卻身無一技之長,叫我們去做什麼呢?不做強盜,只怕一家人都得餓死。”
“做做小生意也好呀,就算賣饅頭,也總比做強盜好。”
“連一文本錢都沒有,能做什麼生意?不如現在就死了算了。”
這些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確是天良發現的樣子。
郭大路幾乎也被感動得流淚了。
“沒有本錢,這容易,我有。”鏢車裏豈非有的是銀子麼?
本錢少了,也做不成生意,郭大路出手一向大方得很。
“每人一百兩。”
大家千恩萬謝,然後,忽然間就全部呼嘯而去,遠遠都可以聽見他們在説:“這位恩公不但是大英雄、大豪傑,而且簡直是個活菩薩、大聖人。”
郭大路心裏也是熱血沸騰,感慨不已:“人之初,性本善,若非被逼得無路可走,又有誰願意做強盜呢?”
等他的感情漸漸平靜的時候,他才忽然發現了兩件事:
第一,鏢車裏的銀子已被分掉一大半。
第二,這些銀子並不是他的。
跟着他的鏢夥們一個個都張大了嘴,眼睜睜的瞧着他,誰也分不清他們這種眼色是將他看成什麼?
是大英雄?大聖人?還是個大呆子?
鏢銀少了一大半,鏢頭當然是要賠。
郭大路回鏢局的時候,心裏雖有些不安,卻還不太難受。
他有把握賠這鏢銀,有本事的人都有這種把握。
“我這匹馬是二百八十兩買來的,身上還剩下七百多兩銀子,加起來也有一千多兩了。先賠他們再説。”
剩下的呢?
“剩下的鏢局先墊上,我用副總鏢頭的薪餉慢慢來還。”
中原鏢局能請到他這樣的副總鏢頭,以後名氣自然會越來越大,生意自然會越來越好,他的薪餉當然絕不會少,很快就能還清的。
羅振翼一直在聽着,聽得目定口呆,聽得像是已出了神。
郭大路還是很有把握,因為他覺得自己提出的這方法實在太合理了。
他再也想不到羅振翼會突然跪了下來。
羅振翼跪下來並不是要求他留下,也不是叩謝他的救命之恩,而是求他快走,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你救過我,我替你賠鏢銀,就算還了債。像郭大爺你這樣的人,我以前實在沒有見到過,只求以後也莫要遇見才好。”
所以郭大路就走了。
但走到哪裏去呢?現在,他身上雖然還佩着劍,衣服雖然還是很光鮮,但大白馬已沒有了,剩下的幾兩碎銀子,非但不能讓他再住最好的客棧,上最好的館子,就算吃饅頭,睡大炕,也維持不了幾天。
郭大路是不是也會覺得有些恐慌,有點難受?
不是,他完全不在乎。
像他這麼樣有本事的人,還怕沒飯吃嗎,那豈非笑話?
還是找了家最大的館子,好酒好菜,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頓。
一個男人吃了頓好飯後,心情總是特別好的,何況還帶着六七分酒意,就算最討厭的人,在他眼中看來都會變得可愛多了。
所以他就將剩下來的銀子全都給了很可愛的店小二,所以走出門的時候,他的口袋就變得和剛洗過一樣,洗得又幹淨、又徹底。
下頓飯在哪裏?簡直連一點影子都沒有。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船到橋頭自然直,天無絕人之路,現在唯一重要的事是找個地方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無論什麼事,到了明天,總會有辦法的,今天晚上若就為明天的事擔心,豈非划不來?
郭大路打了個呵欠,大模大樣地走進了城裏最好的客棧。
他只忘了一件事。
客棧的門雖然永遠是開着的,走進去的時候雖然很容易,走出來的時候,就困難多了。你袋子裏若沒錢,人家就不會讓你再大模大樣地走出來。
郭大路當然不會開溜,也不會撒賴,那怎麼辦呢?
在這種時候,他才有點着急了,在院子裏兜了兩個圈子,忽然發覺牆上貼着張紅紙條,上面寫着:“急徵廚師。”
於是郭大路就做了廚子。
做鏢頭,連頭帶尾,他總算還幹了半個多月。
廚子他只幹了三天。
這三天裏,他多用了二十多斤油,摔壞了三十多個碗,四十多個碟子。
別人居然忍耐下來了,因為郭大路燒出來的幾樣菜的確不錯,有時候找個好廚子甚至比找個好太太還困難得多。直到郭大路將一盤剛出鍋的糖醋魚摔到客人臉上去的時候,別人才真的受不了。
那客人也只不過嫌他魚做得太淡,要加點鹽而已,郭大路就已火冒三丈高,指着人家的鼻子大罵:“你吃過糖醋魚沒有?你吃過魚沒有?糖醋魚本來就不能做得太鹹的,你知不知道?”
天下的廚子若都像你這麼兇,哪還有人敢上館子?
到了這種地步,別人就算還敢留他,他自己也呆不下去了。幹了三天廚子,唯一的收穫就是身上多了層油煙,口袋還是空的。
但是,“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怕什麼?
郭大路當然還是一點也不在乎,他什麼事都會做,什麼事都能幹,為什麼要在乎?
問題是,幹什麼呢?
郭大路開始想,想了半天,忽然發覺自己會做的事,大多數都是花錢的事──騎馬、喝酒、賞花、行令,這種事能賺得到半文錢麼?
幸好還有一兩樣能賺錢的,譬如説,賣唱。
以前他唱曲的時候,別人常常會拍爛巴掌,聽出耳油,還有人間他:是不是在孃胎裏就已學會唱了?
也有人説:憑他的嗓子,憑他對樂曲的修養,若是真的去賣唱,別的那些賣唱的人一定沒有飯吃。
郭大路雖不願搶別人的飯碗,怎奈肚子卻已開始在唱了──唱空城計。
於是他找了家自己從未上去過的酒樓,準備賣唱。
一上樓,店小二們就立刻圍了上來,倒茶的倒茶,送毛巾的送毛巾,賠着笑,哈着腰,問他:“大爺今天想吃點什麼?喝點什麼?今天小店的魚是特地從江南快馬捎來的,要不要活殺一條來配三十年陳的紹興酒?”
像郭大路這麼樣有氣派的人,店小二不去巴結他去巴結誰?
郭大路的臉卻已紅得像是喝過三十斤紹興酒了,“我是來賣唱的。”這句話他怎麼還能説得出口?
過了大半天,他才結巴的説了句:“我來找人……”話未説完,他已像被人用鞭子趕着似的下了樓,奪門而出。
這當然不能怪那些店小二,只怪他自己無論怎麼看也不像是個賣唱的。
“唉,原來一個人相貌長得太好,有時也很吃虧的,也許我長得醜些反而好些。”
郭大路雖然是在嘆着氣,卻幾乎忍不住立刻要去照照鏡子。
賣唱也賣不成,幹什麼呢?
“老天給了我這麼樣一雙靈巧的手,我總有事可做的。”
郭大路對自己的手一向很滿意。
他看着自己細長而有力的手指,心裏忽然想起了一些已在江湖中流傳了很久的故事:“一個落難的少年英雄,潦倒的在街頭賣藝,恰巧遇着上一位老英雄和他嬌媚的小女兒,對這落魄英雄的武功大為傾倒……”
結果自然是英雄和美人成了親,從此傳為武林之佳話。
“對,賣藝,就在街頭賣藝,憑我這身武功,還怕沒有人賞識?”
郭大路開心得連肚子餓都忘了,只怪自己前兩天為什麼沒有想出這好主意。
天雖已黑,街上還是很熱鬧。
郭大路選了個最熱鬧的街角,準備開始賣藝了。
但在開始的時候,好像還得先説上一段開場白。
説什麼呢?
郭大路的口才並不差,不該説的話,他常常説得又機靈,又俏皮,只不過等到該他説話的時候,他反而説不出了。
“不説也沒關係,反正別人是來看我的本事,不是來聽我説話的,只要我本事一拿出來,還怕人不圍過來看麼?”
於是郭大路挽了挽袖子,掖了掖衣角,就在這街角上將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套拳法練了起來。
只見他拳起時如猛虎出柙,腳踢時如蛟龍入海,拳影翻飛,拳風虎虎,當真是每一招都有真才學,每一式都有真功夫。
但別人非但沒有圍過來,反而都遠遠的避開了,就算有幾個膽子大的,也只敢站在屋角偷偷地瞧。
“這人忽然在街上打起拳來,莫非有了毛病?”
郭大路本來練得還蠻得意,後來才漸漸發現有點不對。
幸好他立刻恍然大悟。
“我練的是真功夫,一點花拳繡腿都沒有,這些凡夫俗子當然看不出好處來。好,我就再練點驚人的給他們瞧瞧。”
想到這裏,郭大路突然一個鷂子現身,“砰”的一拳將後面的牆打破了個大洞,“呼”的一腿將街角繫馬的石樁子連根踢倒──他自己的褲子當然也被踢破了。
只聽一片驚呼,滿街的人突然全部落荒而逃,有幾家店甚至將大門都上廠起來,只因為街上來了個吃錯藥的瘋子。
這就是郭大路賣藝的經過,他練了一趟拳,還加上一招開山功,一招掃堂腿,換來的只不過是條破褲子。
他的故事為什麼不像別的落魄英雄那麼好聽呢?
這實在沒法子,世上本就有很多事聽來很美,做來就不美了。
這天晚上,郭大路只有餓着肚子,在破廟的供桌上睡一覺了。
他當然還可以上最好的館子先吃了再説,上最好的客棧睡下再説,但我們的英雄雖然有些糊塗,卻絕不賴皮。丟人的事,死也不肯做的。
“就算要做賊,也得做大強盜,絕不能做偷雞摸狗的小偷。”
到了第二天下午,郭大路忽然想到做賊。
這念頭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大概是從他那已快被磨穿了肚子裏來的。
“做賊也並不太壞,有很多劫富濟貧的義盜,他們的故事豈非也一樣能在江湖中流芳千古麼?”
於是郭大路決定做強盜,當然是做個義盜、大盜。
這次他決定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要做好一件事,還未開始時,就一定先得計劃周密。”
要做個賊,該計劃些什麼?
第一,當然是要找個合適的對象下手。這人一定要很有錢,而且為富不仁,如果是貪官污吏更好。
你搶了這種人的錢,別人非但不會怪你,反而會拍手稱快。
郭大路打起精神,開始四下找,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了對象。
那是一棟座落在山腰上的房子,房子很大,建築得很堂皇。
那表示房主一定很有錢。
房子距離市區很遠,很偏僻,附近簡直可説是荒無人煙。距離這房子最近的地方,就是墳場。
這表示房主一定不是光明正大的人,光明正大的人絕不會住在這種地方。
所有的條件都很適合,現在只等到了合適的時候,就去下手。
最合適的時候自然是晚上。
但郭大路卻等不及了,黃昏時就闖進了這房子。
他第一眼看到的東西,是張牀。
一張很大很大、很舒服很舒服的牀。
牀上躺着個人。
除此之外,他再也沒看到別的:
這房子很大,建築很堂皇,前前後後,至少也有三十間房。最大的—一間房大得可以同時擺下十幾桌酒。
但前前後後幾十間屋於裏,除了這張牀,這個人之外,什麼都沒有了,甚至連桌子和椅子都沒有。
郭大路怔住了。
躺在牀上的那個人並沒有睡着,眼睛一直睜得很大,可是儘管他前前後後的跑,前前後後的找,這人始終沒有理他。
到後來郭大路忍不住衝到這人牀前,想問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人卻反而先問:“找到什麼值錢的東西沒有?”
郭大路只好搖搖頭。
這人嘆了口氣,道:“我早就知道你找不到的,我已經找了三天,連最後一個破鐵鍋都被我拿去換燒餅了。你若還能找到別的,那本事真不小。”
他長得本不算難看,只不過顯得面黃肌瘦,連説話都是有氣無力的樣子,的確像是已餓了好幾天。
但他睡的這張牀,卻不折不扣是張好牀。
這空房子裏怎麼還會有這麼樣的一張好牀?這人睡在牀上幹什麼?
郭大路忍不住問道:“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
這人道:“説起這地方,可真是大大有名。”
郭大路道:“有名?有什麼名?”
這人道:“你聽見過富貴山莊這名字沒有?這裏就是富貴山莊。”
郭大路幾乎忍不住叫了起來,道:“富貴山莊?這見鬼的地方居然叫富貴山莊?”
這人道:“一點也不錯,胖子既然可能變得很瘦,富貴山莊也可能變得很窮,這又有什麼好稀奇的呢?”
郭大路道:“那麼,你又是何許人也?呆在這種鬼地方幹什麼?”
這人清了清喉嚨,道:“我不呆在這裏呆在哪裏?我就是富貴山莊第七代的莊主。”
郭大路又怔住了。
這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手裏的劍,忽又道:“你這把劍看來倒不錯。”
郭大路道:“本來就不錯。”
這人道:“看來總還值好幾兩銀子吧。”
郭大路又叫了起來道:“好幾兩?你識貨不識貨?告訴你,這柄劍是我花一百多兩銀子買來的。”
這人的眼睛裏好像有了光,説話的聲音也響了,道:“你從這裏下山,往左走,有家利源當鋪,那裏的朝奉雖然是個刮皮鬼,倒還很識貨,你乘他們還沒有打烊,趕快去,這柄劍至少還可以當二十兩銀子。”
他嚥了口口水,接着又道:“當鋪的斜對面,就是家老廣開的燒臘店,做的燒鴨和脆皮肉都不錯,隔鄰還有酒賣。你當來銀子後,就先買兩隻燒鴨、五斤肉、十斤酒,趕快送回來,我已經餓得很了,而且燒鴨冷了也不好吃。”
郭大路瞪大了眼睛,瞧着這人,那表情簡直就和羅振翼在聽他説話的時候一樣。
過了很久,他才吐出口氣,道:“你叫我去把自己的劍當了,買酒肉回來送給你吃?”
這人笑道:“你總算聽懂了。”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我到這裏來,是想來幹什麼的?”
這人道:“我當然知道,你是想來搶錢的。”
郭大路瞪眼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強盜,還想在我身上打主意?”
漢人笑道:“你雖是強盜,我卻是窮鬼,強盜遇見窮鬼,也只有自認晦氣。”
郭大路瞧着他,忽然發覺這人笑得很可愛,甚至很嫵媚。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就算你想在我身上打主意,至少也該自己把我這柄劍拿去當,自己去買酒回來給我吃才對呀。”
這人道:“要做好人就做到底,還是你走一趟。”
郭大路道:“你呢?你連動都懶得動?”
這人嘆了口氣,道:“你想,我若是不懶,又怎麼會窮成這樣子呢。”
郭大路第三次怔住了。他以前實在也沒見過這樣的人,他實在也拿這人沒法子。
他居然真的將劍換了酒肉回來。
一條鴨腿、半斤酒下了肚,這人才從牀上坐了起來,笑道:“我吃了你的酒,卻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郭大路道:“我叫郭大路,大方的大,上路的路。”
這人道:“大路──你這人倒真的名副其實,真的很大路。”
郭大路道:“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這人道:“我叫王動,帝王的王,動如脱兔的動。”
郭大路看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大笑,道:“我看你實在應該叫做王不動。”
只有死人才完全不動。
王動雖不是死人,但動得比死人也多不了多少。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絕不動。
他不想動的時候,誰也沒法子要他動。
油瓶子若在面前倒了,任何人都會伸手去扶起來的,王動卻不動。天上若突然掉下個大元寶,無論誰都一定會撿起來的,王動也不動。甚至連世上最美的女人脱得光光的坐到他懷裏,他還是不會動的。
但他也有動的時候,而且不動則己,一動就很驚人。有一次他在片刻內不停地翻了三百八十二個跟斗,為的只不過是想讓一個剛死了母親的小孩子笑一笑。
有一次他在兩天兩夜間趕了一千四百五十里路,為的只不過是去見一個朋友的最後一面。
他那朋友早巳死了。
有一次他在三天三夜中,踏平了四座山寨,和兩百七十四個人交過手,殺了其中一百零三個,只不過因為那夥強盜殺了趙家村的趙老先生老兩口子,還搶走了他們的三個女兒。
趙老先生和那三位姑娘他根本全不認得。
若有人欺負了他,甚至吐口痰在他臉上,他都絕不會動。你説他奇怪,他的確有點奇怪。
你説他懶,他的確懶得出奇,懶得離譜。
現在,他居然和郭大路交上了朋友。像他們這麼樣兩個人湊到一起,他們若不窮,你説淮窮?
他們雖然窮,卻窮得快樂。
因為他們既沒有對不起別人,也沒有對不起自己。
因為他們既不怨天,也不尤人,無論他們遇到多麼大的困難,多麼大的挫折,都不會令他們喪失勇氣。他們不怕克服困難時所經歷的艱苦,卻懂得享受克服困難後那種成功的歡愉。
就算失敗了,他們也絕不氣餒,更不灰心。
他們懂得生命是可貴的,也懂得如何去享受生命、。
所以他們的生命永遠是多姿多彩。這一生中,他們做了許多出人意外、令人絕倒的事,你也許會認為他們做的事很愚蠢、很可笑。
但你卻不能不承認,他們做的事別人都做不到。
你也做不到。所以我相信你一定喜歡聽他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