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誰先聽到“富貴山莊”的名字,再到那裏去,免不了都要吃一驚。
這麼樣“富貴”的山莊倒也的確少見的很。
郭大路笑道:“這裏本來非但沒燈,也沒有油,幸好我今天從山下帶廠些蠟燭回來,否則大家就只好黑吃了。”
王動道:“其實黑吃黑也蠻有趣,怕只怕吃到鼻子裏去。”
他本來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脱鞋子上牀,但今天卻連走都沒有走過去,遠遠就坐了下來,又道:“各位若不嫌髒,就請坐到地上。”
金毛獅笑道:“這是古風,我們的老祖宗本就是坐在地上的。”
郭大路道:“我們復古的精神比誰都徹底,連睡都睡在地上。”
金毛獅道:“那張牀呢?”
誰都不願意他們注意到那張牀,可是無論誰走進來都沒法子不注意那張牀。
工動道:“牀是我一個人睡的。”
郭大路道:“這倒不是他做主人的小氣,而是我們嫌髒。”
屋子裏只有他們三個人説話,林太平、燕七、棍子都沒有開過口,那黑衣人更連門都沒有進來,揹負着手,站在院子裏,彷彿已和這陰森森的院子、陰森森的夜色溶成了一體。
金毛獅道:“小兄弟這麼高的武功,不知是哪一門的高人傳授的?”
他自動將話題從“牀”上移開,別人當然更求之不得。
郭大路道:“我的師傅倒有不少,教出來的徒弟卻只有我一個。”
金毛獅道:“不知是哪幾位?”
郭大路道:“啓蒙的恩師是‘神拳泰斗’劉虎劉老爺子,然後是‘無敵刀’楊斌楊二爺子、‘一槍刺九龍’趙廣趙老師、‘神刀鐵胳臂’胡得楊胡大爺……”
金毛獅瞪大了眼睛在聽着,他名字説得越多,金毛獅的眼睛瞪得越大,彷彿已怔住。
這些名字他實在連一個也沒聽説過。
武林中有樣很妙的事,那就是外號起得越嚇唬人的武功往往越稀鬆平常,尤其是“一槍刺九龍”、“神刀鐵胳臂”這一類的名字,更像是走江湖賣把式的,真正的名家宗主,若是起了個這麼樣的名字,豈非要叫人笑掉大牙。
郭大路好不容易才把這些響噹噹的名字説完了,笑道:“家師們的名字,你可聽説過?”
金毛獅咳嗽兩聲:“久仰的很,咳咳,久仰得很。”
他忽然一抬腳,人已竄了過去,竄到牀邊,抓着牀沿,人躍起,乘勢將牀也提了起來。
郭大路、王動、燕七、林太平,四個人的心似也被提了起來。
牀下的五口箱子若是被人發現,今天他們就算能擋住金毛獅的刀、棍子的爪、黑衣人的長劍,這做賊的污名只怕是再也洗不掉的了。
他們的年紀還輕,若是背上了做賊的黑鍋,到幾時才能抬得起頭來?
誰知牀下連一口箱子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郭大路幾乎忍不住要叫了出來。
金毛獅似也怔了怔,慢慢地放下牀,勉強笑了笑道:“我剛才明明看到牀底下有隻老鼠的,怎麼忽然就不見了。”
王動冷冷道:“是白老鼠還是黑老鼠?”
金毛獅道:“這……我倒沒看清楚。”
王動道:“白老鼠就是財,藏金的地方往往會有白老鼠出現,明天我倒要挖挖看,説不定這下面埋着好幾箱金子也未可知。”
他臉上還是冷冰冰的,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郭大路瞟了他一眼道:“金兄若肯留下來,説不定也可以發個小財的。”
金毛獅勉強笑道:“不必了,我這人天生沒有橫財運。”
這屋子現在雖破舊,本來的建築卻講究得很,地上都鋪着整塊的青石板,石板縫中都長滿了鮮苔。
無論誰都能看出這些石板,至少已有十年沒有動過。
棍子忽然站起來,道:“我醉了,告辭了。”
他明明連一滴酒都沒有喝,明明是睜着眼在説瞎話,但誰也不想揭穿他。
大家都覺得這假話説得很是時候。
棍子和金毛獅走了很久,郭大路才長長鬆了口氣,笑道:“還是我們的王老大高明,若不是他把箱子搬走,我們今天就要當堂出彩了。”
王動道:“王老大是誰?”
郭大路道:“當然是你。”
王動道:“你認為我會一個人把這五口箱子搬走,再藏起來麼?”
郭大路怔住了。
若是王動搬箱子,倒不如要箱子搬王動也許反倒容易。
郭大路抓着頭皮,道:“若不是你,是誰?”
他轉過頭,就看到了燕七。
燕七道:“你不必看我,我也未必比王老大勤快多少。”
林太平道:“我一輩子沒搬過箱子。”
一雙手又白又細,簡直比小姑娘的臉還嫩。
郭大路幾乎把頭皮都抓破了,吃吃道:“你們既然都沒有搬箱子,那五口箱子,難道是自己長腿跑走的麼?”
王動道:“箱子雖然沒有腿,酸梅湯卻有腿,而且一定是雙很好看的腿。”
王動説的話,往往就是結論。
除了酸梅湯之外,他們實在想不出還能有誰知道牀底下有五口箱子,更沒有別人會將箱子搬走。
燕七道:“現在她目的已達到了,自然不必把五大箱子財寶白白留給我們。”
林太平道:“所以她一看到我們下山,就乘機把箱子搬走。”
王動伸了個懶腰,道:“搬走了反而好,否則我在牀上躺着也不舒服。”
林太平道:“我只奇怪一件事,我們明明誰都沒有往牀這邊瞧過一眼,金毛獅怎麼會懷疑到牀底下有毛病?”
王動道:“也許就因為我們誰都沒有往牀這邊瞧過一眼,所以他才會懷疑。
這也是結論。
你越是故意裝着對一件事全不關心,反而顯得你對它特別關心。
尤其是女孩子。
一個女孩子若是對別人全都很和氣,只有對你不理不睬,那也許就是説她心裏沒有別人,只有你。
林太平嘆了口氣,道:“看來這獅子狗倒真是個厲害人物。”
燕七道:“這人老奸巨猾,笑裏藏刀,實在比棍子還厲害得多。”
郭大路已有很久沒説話了,此刻忽然道:“箱子絕不是酸梅湯搬走的。”
燕七道:“不是她是誰?”
郭大路道:“她若要將箱子搬走,昨天就根本不會留下來。”
燕七道:“為什麼?”
郭大路道:“要把那口箱子搬出城,今天比昨天還困難得多,她為什麼昨天不搬今天搬?她難道會是呆子?”
燕七冷笑道:“她當然不是呆子,我才是,我就是想不出還有別人會來搬箱子。”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為什麼我一提起酸梅湯你就生氣,難道你也偷偷的看上她了?我把她讓給你好不好?”
燕七道:“為什麼要你讓?她難道是你的?”
王動嘆了口氣,道:“你酸梅湯還沒有吃到嘴,醋已喝了幾大碗,這又何苦呢?”
燕七也笑了。
他笑得很特別,也很好看。
別人開始笑的時候,有的是眼睛先笑,有的是嘴先笑。
他開始笑的時候,卻是鼻子先笑,鼻子先輕輕的皺起一點點,然後面頰上再慢慢地現出兩個很深很深的酒窩。
郭大路在瞧着他,喃喃道:“假如這小子不是個這麼樣的人,我一定會認為他是個女的。”
燕七眼又瞪了起來,道:“我若是女的,你就是個陰陽人。”
郭大路道: “我當然也知道你絕不會是女的,可是你那笑,那酒窩……”
燕七道:“酒窩怎麼樣?酒窩的意思只不過表示會喝酒,你懂不懂?”
郭大路忽然拉起了他的手,道:“走,咱們喝酒去。”
燕七道:“哪裏喝酒去?”
郭大路道:“下山。”
燕七道:“這裏的酒還沒有喝完,為什麼要到山下喝?”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聽説麥老廣的燒烤都是半夜做的,我想去吃他新出爐的燒鴨。”
燕七道:“我沒有你這麼饞,你一個人去吧。”
郭大路道:“你知道我從來不一個人喝酒。”
燕七道:“要不然,你找王老大陪你去。”
郭大路道:“現在你就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會下牀了。”
燕七道:“他不去,我也不去。”
郭大路笑道:“你又不是個大姑娘,跟我一道去難道還不放心?”
燕七的臉彷彿紅了紅,道:“説不去就不去,你死拉住我幹什麼?”
郭大路笑道:“我偏要你去,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找定你了。”
王動嘆道:“我看,你還是跟他去吧,遇見了他這種人,只怪你交友不慎,你若不去的話,連我也睡不成覺。”
燕七也嘆了口氣,道:“幸好我是男人,若是個女的,那才真受不了。”
郭大路笑道:“你若真的是女人,受不了的只怕是我。”
遇見郭大路這種人,的確誰也沒法了。
燕七畢竟還是被他拉了出去,剛走出大門,兩人就怔住。
此刻已是深夜,這山城中的人本該都已睡了好幾覺,有的甚至已快起牀了。
誰知山下現在卻還是燈火通明,郭大路到這裏已有三個月,從來也沒看見山城裏燈火如此明亮過。
郭大路道:“今天難道已過年了麼?”
燕七道:“好像還沒有。”
郭大路道:“不是過年,為什麼如此熱鬧?”
燕七喃喃道:“過年的時候,這裏只怕也沒有如此熱鬧。”
郭大路又拉起他的手,道:“走,我們快去湊熱鬧去。”
燕七道:“我自己會走路,你為什麼總是要拉住我的手?”
郭大路笑嘻嘻道:“你若不願意我拉你的手,你就拉住我的好了。”
燕七又嘆了口氣,道:“看來我得改名字了,叫燕八。”
郭大路道:“為什麼?”
燕七道:“遇到你這種人,我非再死一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