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路道:“你想,梅汝男會不會是梅汝甲的妹妹呢?”
燕七道:“是不是都和我沒關係。”
郭大路道:“梅家是不是和風棲梧有仇?”
燕七道:“不清楚。”
郭大路道:“我想一定是的,所以,梅汝男才會用計除掉風棲梧,可是她和南宮醜是不是也有仇?南宮醜是不是她救走的?她將南宮醜救走,是不是為了那批珠寶?”
燕七道:“你為什麼不問她自己去?”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她自己既然沒有説,我問也問不出的。”
燕七冷笑道:“我看你是不敢問。”
郭大路道:“不敢?”
燕七道:“你怕得罪她,怕她生氣,所以……”
他忽然閉上嘴,臉拉得老長。
郭大路回過頭,就看到梅汝男走過來。
她臉上帶着甜笑,眼睛又大又亮,笑道:“那些事你們本來就該問我的,我怎麼會生氣。”
燕七板着臉,冷冷道:“我們剛才説的話,你全聽見了?”
梅汝男低下頭,道:“我不是故意想來偷聽的,我是來告訴你們,晚飯已準備好了。”
燕七道:“來得倒真巧。”
他本已站了起來,現在已扭頭就走,梅汝男看着他走遠,才嘆了口氣苦笑道:“我又沒有得罪他,他為什麼一看見我就走?”
郭大路笑道:“也許因為他喜歡你。”
梅梅汝眨了眨眼,道:“喜歡我?為什麼反而躲着我呢?”
郭大路道:“也許就因為他已看出你喜歡的人不是他。”
梅汝男低着頭,過了很久,忽然笑了。
郭大路道:“你笑什麼?”
梅汝男抿着嘴笑道:“我笑你們男人,總是該問的話不問,該説的話不説。”
郭大路道:“我想問的你的那些事,你……”
梅汝男打斷了他的話,拉起他的手,笑道:“走,我們吃飯去,那些事吃完飯我再告訴你。”
郭大路道:“現在為什麼不告訴我?”
梅汝男道:“我怕你聽了吃不下飯去。”
她拉着郭大路走進屋子,拉得很緊,坐下來後好像還捨不得放開。
王動在盯着她的手,林太平也在盯着她的手,燕七想故意裝做看不見,卻還是忍不住偷偷瞟了幾眼。
郭大路心裏真是説不出的舒服,所以這頓飯吃得特別多。
他抹嘴的時候,梅汝男忽然道:“你們猜的都沒有錯,我是梅汝甲的妹妹,我們家的確跟風棲梧有仇,只可惜一直找不着他,所以才想出這法子。”
她笑了笑,接着道:“我們早已算準棍子和金獅子一定能將鳳棲梧從窩裏掏出來,他們是官差,找人自然比我們方便得多。”
説到這裏,她忽然嘆了口氣,才接着道:“直到這裏為止,你們都還沒有猜錯。”
郭大路道:“以後呢?”
梅汝男道:“以後的事,你們就全都猜錯了。”
郭大路怔了怔,道:“我們猜錯了哪些事?”
郭大路道:“第一,那黑衣人並不是南宮醜。”
郭大路道:“不是南宮醜是誰?”
梅汝男咬着嘴辱,過了很久才下定決心,道:“是我哥哥。”
這句話説出來,大家都吃了一驚,郭大路簡直忍不住要叫了起來。
林太平也不禁失聲道:“你哥哥?他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呢?”
梅汝男垂下頭,道:“江湖中人都以為我們梅家是武林世家,一定是家財萬貫,因為我們家的排場一向都很大,江湖上的朋友只要找到我們,我們從沒有讓他們失望過。”
她神情變得很淒涼,黯然道:“其實自從先父去世之後,我們家早已變得外強中乾,非但沒法子接濟別人,連自己的日子都過得很艱苦,所以……”
王動道:“所以你們不但想要風棲梧的命,還想要他的錢。”
梅汝男點點頭,道:“不錯,我們計劃本是雙管齊下,我到這裏來作案的時候,我哥哥早已找到棍子和金獅子,而且做了他們的保鏢。”
郭大路道:“像棍子和金獅子那麼精明的人,怎麼會隨隨便便相信他就是南宮醜?怎麼會隨隨便便就用他做保鏢呢?”
梅汝男道:“第一,因為他們根本也沒見過南宮醜。第二,因為我哥哥身上帶着樣南宮醜的信物。第三,因為他們根本想不到會有人冒充南宮醜。”
郭大路道:“第四,因為你們的運氣不錯。但是你哥哥身上怎麼會有南宮醜的信物?”
梅汝男道:“因為他是我哥哥的朋友。”
郭大路嘆了口氣,苦笑道:“看來你哥倒也是個天才,居然能交到這種朋友。”
梅汝男的臉紅了紅,道:“他本來就喜歡交朋友,而且喜歡幫人家的忙,江湖中得過他好處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就因為他朋友太多、太慷慨,所以我們家才會一天比一天窮。”
郭大路笑道:“不錯,守財奴就永遠不會缺錢用,早知他是這麼樣的一個人,我那拳就該打得輕點的。”
梅汝男的臉沉了下來,緩緩道:“我還要告訴你兩件事。”
郭大路道:“你説。”
梅汝男道:“第一,我不喜歡別人在我面前侮辱我哥哥,第二,若非是他用的兵器不順手,捱揍的不是他,是你。”
“石人”梅汝甲用的兵刃是石器,這點郭大路也聽説過。郭大路只好笑笑,道:“卻不知那真的南宮醜武功如何?”
梅汝男淡淡道:“你遇見的若真是南宮醜,現在也許就不會坐在這裏了。”
郭大路道:“不坐在這裏在哪裏?”
梅汝男道:“躺着,就算沒有躺在棺材裏,至少也躺在牀上。”
郭大路大笑,只不過笑得多少已有點不自然了。
幸好梅汝男已接着道: “我們的計劃從頭到尾都進行得很順利,直到……”
她看了林太平一眼,林太平道:“直到我無意中看到了他。”
梅汝男嘆了口氣,道:“我真希望那天你們沒有到城裏去,沒有看到他。”
林太平道:“他生怕我們還要追查他的秘密,所以想來把我們殺了滅口。”
梅汝男悽然道:“他是我們梅家的獨生子,絕不能讓我們梅家幾百年的聲名毀在他手上。”
王動嘆道:“所以他寧可承認自己是南宮醜,也不肯説出自己的真實的身份來;他寧可死,也不能丟人,是麼?”
梅汝男點點頭,眼圈兒已紅了。
王動忽然長嘆了口氣,道:“做一個武林世家的獨生子,的確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痛苦。”
郭大路道:“世上也許只有一種人比他更痛苦。”
王動道:“哪種人?”
郭大路道:“他的妹妹。”
梅汝男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似怨非怨,看來真是説不出的動人。
林太平痴痴的看着她,忽然道:“那口棺材是你送來的?”
梅汝男道:“嗯。”
林太平道:“為的是什麼?”
梅汝男嘆道:“我知道你殺了人之後,心裏一定很難受,送那口空棺材來,為的就是告訴你,你殺的人並沒有死。”
林太平的樣子更痴了,喃喃道:“無論如何,我總該謝謝你。”
郭大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梅汝男,也嘆了口氣,道:“你真該謝謝他,他對你真不錯。”
燕七一直沒有開口,忽然冷冷道: “但棺材上還是寫着南宮醜的名字。”
梅汝男道:“無論如何,我總不能出賣我哥哥。”
她眼圈兒更紅了,接着道:“我雖然知道他做的不對,但也只能在暗中阻止……”
燕七道:“所以你一直不敢露面。”
梅汝男黯然道:“我不敢露面,也不能露面。但我還是盡我所有的力量來討好你們,只希望你們能看在我的面上原諒他。”
燕七道:“他的人呢?”
梅汝男道:“回家了。”
燕七道:“是你把他救走的?”
梅汝男道:“當然是我,他是我嫡親的哥哥,我總不能看着他受苦……”
她忽然抬起頭,道:“假如你們還不肯原諒他,也不必再去找他,可以來找我,我願意承當一切過錯。”
林太平忽然站了起來,大聲道:“無論別人怎麼説,我總認為你沒有錯。”
郭大路道:“誰説她錯了,誰就是混蛋。”
王動道:“我只能説她簡直不是個人。”
林太平立刻紅了臉,連脖子都粗了,瞪眼道:“你説她不是人?”
王動嘆道:“她的確不是人,因為像她這麼樣有勇氣的人,我還沒見過。”
郭大路拍手道:“一點也不錯,這些話她本來根本不必告訴我們的,但她卻一點也沒有隱瞞,這種勇氣誰能比得上?”
燕七道:“你也比不上?”
郭大路嘆道:“若換了我,我倒真未必敢將這種事當面説出來。”
燕七忽然笑了笑,道:“你現在總該知道,女人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差勁吧。”
郭大路道:“非但不差勁,簡直偉大。”
梅汝男眼圈又紅了,道:“你們……你們真的都不怪我?”
郭大路道:“怪你?誰敢怪你?我們簡直應該跪下來給你磕頭。”
王動道:“若不是你,我們就算沒有被毒死,也餓死了。”
梅汝男垂下頭,道:“其實我哥哥也並不是……”
郭大路搶着道:“你也用不着為他解釋,我們也不怪他。”
梅汝男道:“真的?”
郭大路道:“我若是他説不定也會這麼樣做的。”
王動道:“我做得也許比他更兇。”
郭大路道:“我只擔心你哥哥,他以後若知道你跟他搗蛋,一定會氣得要命。”
梅汝男苦笑道:“他現在就已知道。”
郭大路怔了怔,道:“他知道後怎麼樣?”
梅汝男道:“氣得要命。”
郭大路道:“你怎麼辦?”
梅汝男道:“我就溜了。”
郭大路皺眉道:“但你遲早總要回去的,那是你的家。”
梅汝男又垂下頭,不説話了。
王動忽然笑了笑,道:“她若回去,當然一定要受罪,但是她卻可以不回去。”
郭大路道:“為什麼?”
王動微笑着,道:“一個女孩子嫁了人之後,就可以不必回孃家。”
郭大路恍然,失笑道:“不錯,她若出了嫁,就不是梅家的人了,她哥哥就再也管不着她。”
王動道:“所以她就不能不趕快出嫁。”
郭大路道:“嫁給誰呢?”
王動悠然道:“當然是嫁給她喜歡的人,也許是你,也許是我。”
郭大路忽然怔住了。
他忽然發現梅汝男在偷偷的笑。
梅汝男一直垂着頭,紅着臉,靜靜地坐在那裏,好像很難受、很傷心的樣子,但嘴角卻已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她笑得就像是隻剛偷來了八隻雞的小狐狸。
郭大路終於恍然大悟,原來這四個大男人全都上了她的當了。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她喜歡的人是誰,看來都已非娶她不可。
這小狐狸已在不知不覺中將他們全都套住,套住了他們的脖子,現在只要她的手一提,就有個人被她吊起來,吊一輩子。
“看來女人的確要比男人想像中聰明得多。”
只不過她想吊的究竟是誰呢?
王動還在笑,笑得也像是隻狐狸,老狐狸。
他好像已知道自己絕不會被吊起來的。
他好像還知道一些郭大路不知道的事,忽又笑了笑,道:“我們這些人雖然並不是什麼大英雄、大豪傑,但也絕不是忘恩負義的膽小鬼,對不對?”
林太平道:“對。”
王動道:“所以梅姑娘若是有什麼困難,我們就一定要想法子替她解決,對不對?”
林太平道:“對。”
他又是第一個搶着説話的。
郭大路看着他,暗中嘆了口氣:“到底是年輕人,隨時隨地都會熱情過度,別人剛準備好繩子,他就搶着往自己頭上套。”他這口氣還沒有完全嘆出來,就發覺王動在瞪着他,道:“你呢?你説對不對?”
郭大路想説不對也不行,只恨不得找個雞蛋塞到王動嘴裏去,燕七忽然道:“你根本就不必問了,若論起憐香惜玉、見義勇為這種事,天下還有誰比得上郭先生?”
王動點點頭,好像被燕七説到心裏去了,正色道:“這話倒真的一點也不假,但是你呢?”
燕七笑笑,淡淡道:“只要王老大一句話,我還有什麼問題?”
王動長長吐出口氣,展顏笑道:“梅姑娘,我們的説話,你全聽到了麼?”
梅汝男低着頭,從鼻子裏“嗯”了一聲,輕得就好像蚊子叫。
王動道:“那麼你若有什麼困難,為什麼還不説出來呢?”
梅汝男頭垂得更低,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輕輕道:“我不好意思説。”
王動道:“你只管説。”
梅汝男臉又紅了,顯得又可憐,又難為情的樣子,費了半天勁,才斷斷續續的説道:“我哥哥發現我這麼做的時候,簡直氣得要發瘋,一直逼着我,問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什麼幫着外人害自己的哥哥?”
王動道:“你怎麼説?”
梅汝男的臉更紅,道:“我想不出別的話説,只好説……只好説……只好説……”
她好像忽然抽了筋,説來説去都只有這三個字。
郭大路實在受不了,忍不住道:“説什麼?”
梅汝男用力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紅着臉道:“我只好説,我幫的也不是外人。他就問,不是外人是什麼人,我就只好説是……是……”
郭大路又忍不住問道:“是什麼?”
梅汝男道:“我只好説是他的妹夫,因為我已和這人訂親。”
説完了這句話,她好像全身都軟了,差點跌到桌子底下去。
郭大路也差點掉到桌子底下去。
王動眨着眼,道:“你哥哥聽了你這話,又怎麼説呢?”
梅汝男道:“他聽了這話,氣才算平了些,但卻又警告我,假如我在騙他,他就要把我活活打死,又逼着我帶……帶回家去。”
王動道:“帶什麼回去?”
梅汝男咬着嘴唇道:“帶人……”
王動道:“帶什麼人?”
梅汝男道:“妹……妹夫……”
王動道:“誰的妹夫?”
梅汝男道:“我……我哥哥的妹夫。”
説完了這句話,好像整個人又全都軟了。
郭大路的人也軟了。
王動又長長吐出口氣,好像到現在才總算弄清楚她的意思。
事實上,要弄清楚一個女孩子説的話,也的確不太容易。
王動笑道:“看來現在已只剩下一個問題了。”
林太平道:“什麼問題?”
王動道:“我們這四個人,誰是梅姑娘哥哥的妹夫呢?他是不是肯跟梅姑娘回去?”
林太平道:“誰會不肯?難道他忍心看着梅姑娘被她哥哥活活打死?”
王動道:“萬一有人不肯呢?”
林太平道:“那麼他簡直就不能算是我們的朋友,對這種不是朋友的朋友,我們就用不着客氣了。”
王動撫掌道:“不錯,就算有人不肯去,另外的三個人也得逼着他去,你們贊成不贊成?”
林太平道:“贊成。”
王動眼角瞟着郭大路,道:“你呢?”
燕七忽然又冷冷道:“這句話你也不該問的,你難道將郭先生看成了忘恩負義的人?”
王動笑道:“那就好極了,現在所有的問題都已解決,梅姑娘,你還等什麼呢?”
梅汝男卻偏偏還要讓他們再等等。女人好像天生就喜歡讓男人着急。
她眼珠子不停的轉,在這四個人臉上轉來轉去。
郭大路真希望這雙眼珠不要停在他臉上。
其實他一點也不討厭這位“梅酸湯”,今天早上她來的時候,若説她喜歡的是別人,不是他,他一定會氣得要命。
但喜歡是一回事,娶她做老婆又是另一回事了。
被逼着娶她做老婆,更是件完全不同的事,就好像他雖然喜歡喝酒,但也不願被人捏着鼻子,拿酒往他嘴裏灌的。
他只望這位酸梅湯的眼睛有毛病,看上的不是他,是別人。
酸梅湯的眼睛卻偏偏連一點病也沒有,而且正在盯着他。
不但在盯着他,而且還在笑,笑得很甜,很迷人。
無論誰知道自己已釣上條大魚的時候,都會笑得很甜的。郭大路也想對她笑笑,卻實在笑不出。
他心裏在嘆氣:“算我倒黴,誰叫我長得比別人帥呢?”
梅汝男忽然道:“我答應過,我決定的時候,一定第一個告訴你。”
郭大路喃喃道:“其實你也用不着對我太守信,女孩子答應的事,常常都會忘記的。”
梅汝男嫣然道:“我沒有忘記──你跟我出來,我告訴你。”
她忽然站起來走出去,腳步輕盈得就像是燕子,一隻剛捉住七八條大毛蟲的燕子。